黑 光
淺綠,深藍,烏黑——這些美的
和趨向于美的,都被溫潤的
東風(fēng)吹醒——
東來西去的風(fēng)伯啊,你吹醒了
蟲子們的食糧,也吹醒了
我心中的死者
你,過來。
你在你過來的地方,
遣返自己。
還有,樹。
樹,是不需要過來的。
但你必須過來。
過來,即是遣返。
你,過來一次;
樹,長高一尺。
百年之后,你入土。
樹,一動不動。繼續(xù)
看著那一撥撥被遣返的人。
1
一個總是要出門的舊旅行包
在火車站消逝。
這是夏日:空氣明亮,剔透,
我想起了“白色上的白色”。
2
花是“誘惑”的,
艾略特是“猥瑣”的。
誰掰開這個詞,
誰就掰開了死亡。
3
“二月。墨水足夠用來痛哭”
那么五月?六月呢?
我的夏日與帕斯捷爾納克的
冬天,老是糾纏一起。
4
許多沒名堂的瞎想在手心開花,
許多沒名字的荊叢刺痛腳趾。
當(dāng)我失去我“被失去的地點”,
你的記憶總是最先抵達。
5
明亮的空氣里爆裂一串咳嗽,那是
滯澀與暢通的又一次艱苦搏斗。
詩句和詩者在這一刻蘇醒。我看見
“八百頭野豬在天空飛翔”
6
約伯,一直在我心里;那是一本
希伯來圣書的深情移植。
現(xiàn)實版的約伯,在泱泱九州
也許只有鐵生一人配當(dāng)。
7
“我躺下睡覺。我醒著?!?/p>
晶瑩之軀,沁涼之體,china瓷
從博物館的冬天走到夏日。
當(dāng)她走近,一場大火便撲面而來。
在火中翻卷,她原是一朵冰花。
8
再次想起“白色上的白色”
在一本書里——安德萊德,
二十年前我們第一次相識。
瓷,冰花,日光,還有吟詠
“死亡賦格”的保羅?策蘭:
我們都在同一天相識。
識,即是中毒。我反復(fù)聽見他說:
清晨的黑牛奶我們傍晚喝——
我們傍晚喝——
非黑即白,沒有中間地帶
一個光腚少年夢游在
繩子一端
醒來,已是奄奄一息的老頭
繩子的另一端
是閱歷、經(jīng)驗和真理的死結(jié)
碑銘一樣斑駁的記憶
刻在他丘陵般起伏的臉上
他喘息,還沒有死
但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
心悸、頹喪和夢靨的鼓點一再
擂響: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
他腿是跛的,那是曾經(jīng)
思想是跛的,卻是永遠
遼闊疆域拴住的少年和老頭,
現(xiàn)在,總是緬懷子宮而恐懼墳?zāi)?/p>
今晚,風(fēng)和我一起讀書。
讀這片冬天的土地和
北國飄零的梧桐。
今晚,月亮升起來了
她升得高高——
高高的,就像一朵荷花
躍出九月的泥塘。
九月不遠。我扯下的記憶
綴滿了曠野的紐扣,和
山谷溫潤的體香。
而在一匹跑遠的古銅色里,
嘆息與欣慰一同長大
——它們是親姊妹,
天天和我同居。
停下。你抬頭,撞見一個陌生人
他,有你一樣的疾病,一樣的氣質(zhì)
因為一樣,你們越發(fā)的陌生
一個轉(zhuǎn)身咳咳,一個哈欠一聲
你們,經(jīng)歷同一場病,經(jīng)過同一棵樹下
踩著同樣的落葉,抱著同樣的沉默
多少年后,回憶起曾經(jīng)的一幕,你驚訝的
不能自已:原來,那陌生人就是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