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王夫之和魏源都是中國古代杰出的編著者,一生編著圖書數(shù)十部,其中蘊含著豐富的編輯思想。兩人都有著經世致用的編輯宗旨和求實創(chuàng)新的編輯品格,但選題側重點有所不同。社會客觀因素和個體主觀條件,是造成這種異同的主要原因。
關鍵詞:王夫之 魏源 編輯思想
編輯思想即編輯主體在編輯實踐活動中所形成的一系列見解和觀點,包括編輯意圖、編輯方法、編輯品格等內涵,其集中體現(xiàn)在所編輯的作品之中。中國古代,“編輯”一詞意指“搜集資料,整理成書”,是一種成書的手段和方式,與現(xiàn)在“編輯”內涵相比,其最大區(qū)別是編著合一,即編者和著者是同一個人。王夫之(1619~1692) 和魏源(1794~1857)不僅是偉大的思想家、“百科全書式的學者”,而且還是杰出的編著者。據(jù)《船山全書》和《魏源全集》統(tǒng)計,兩人都編撰了數(shù)十部圖書。聚焦這些著作的編撰過程及著作中的相關言論,比較和評析其圖書編輯思想,有利于認識他們編輯思想的特質并豐富古代編輯理論的內涵。
一、經世致用的編輯宗旨
“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經世致用歷來是中國儒家“用世”思想的核心,也是古代編輯家們始終堅持的編輯宗旨,其要義在于編著者應摒棄空談,崇尚實務,使編著的作品服務于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和政治統(tǒng)治。從王夫之和魏源的編輯實踐和言論來看,這一宗旨是明顯的。
王夫之不僅是明末清初經世致用學術思潮的倡導者,更是這一學風的躬行者。他的《讀通鑒論》《宋論》《永歷實錄》等史論代表性著作,貫穿著“述往以為來者師”的編輯意圖,“于累朝治亂興亡得失之故,反復推究,洞澈無遺”。他認為,“所貴乎史者,述往以為來者師也。為史者,記載徒繁,而經世之大略不著,后人欲得其得失之樞機以效法之無由也,則惡用史為?”[1]表明歷史著作的編纂,貴在鑒往訓今,如果不能從歷史中尋求解救社會危機的良方,則修史無用。他編輯《五十自定稿》《六十自定稿》《七十自定稿》《唐詩評選》《明詩評選》《楚辭通釋》等詩文的終極目的,就是“邇之事父,遠之事君”“修文以函情”、治情以治國。
魏源深受王夫之的影響,早年研讀過王夫之的著作,在岳麓書院學習過經世之學,最終成為湖湘學派務實學風的實踐者。史學家齊思和認為:“默深論學,既以通經致用為主旨,以為學問必施之于政事,然后其用始著。而其致用之目的則在致富強也?!盵2]魏源治學如此,編書亦然,他在《皇朝經世文編五例》中說:“書各有旨歸,道存乎實用。志在措正施行,何取紆途廣徑?既經世以表全編,則學術乃其綱領?!盵3]《皇朝經世文編》120卷,是魏源經世思想的代表著作,選錄清初至道光年間各家有用文章2236篇,該書風行海內,致市場上出現(xiàn)了20多種以經世名編的文編,形成了前所未有的“經世文編”現(xiàn)象。他編撰的《海國圖志》,實用目的也很明確:“是書何以作?曰:為以夷攻夷而作,為以夷款夷而作,為師夷長技以制夷而作?!盵4]他編寫的歷史著作《圣武記》《元史新編》,“立乎今日以指往昔”,旨在提供濟世之良藥。他的經學著作《詩古微》《書古微》,旨在觀察民情和時勢變化。
王夫之和魏源經世致用的編輯宗旨,是中國編輯思想史上一個響亮的音符。這一音符的出現(xiàn),與他們所處的時代背景和個人經歷有關。王、魏二人身處的時代,是封建專制內憂外患的明末清初和晚清時期?!睹髀伞芬?guī)定:“妖書妖言及傳用惑眾者,皆斬,著私有妖書隱藏不送官者,杖一百,徙三年。”一切不符合統(tǒng)治思想要求的,皆是“妖書妖言”。清朝的文字獄和禁書運動,比任何朝代都殘酷慘烈。文化上的專制使得萬馬齊喑,知識分子大多不敢涉及現(xiàn)實政治,只能埋頭于故紙堆,空談天道、人心、性理等抽象的理學。王、魏二人都是讀書萬卷、路行千里、胸懷大志之人,懷才不遇、仕途坎坷的人生經歷和“位卑未敢忘憂國”的愛國情懷,使他們選擇通過圖書的編著,來表達自己啟迪民智的文化追求和資政治國的編輯擔當。正是這樣的時代背景和人生經歷,激蕩出他們經世致用的編輯主張。
二、求實創(chuàng)新的編輯品格
求實,即尊重歷史事實,注重考證、???、辨?zhèn)?、訂謬、注釋,客觀公正地作出結論。王夫之著作中的考據(jù)之作和歷史類著作,詳慎選擇古今事實,“悉考訂草木魚蟲山川器服,以及制度同異、字句參差”,言之有據(jù),恪守求實的編輯品格?!肚迨妨袀鳌吩赋觯捌溲砸?,不信陳摶之學,亦不信京房之術;于先天諸說雜說,排之甚力,而亦不空談元妙,附會老莊之旨,故言必徵實,義必切理。其說尚書,詮釋經文,多出新義,駁蘇軾傳及蔡傳之失,大都詞有根據(jù),不同游談。其說詩,辨正名物訓詁,以補傳箋諸說之遺,皆確有依據(jù),不為臆斷。其說春秋,考證地理,多可以糾杜注之失。讀史讀注疏,于書志年表、考駁同異,人之所忽,必詳慎搜閱之,而更以耳見目證之?!盵5]在《永歷實錄》《蓮峰志》等歷史和方志類著作的編撰上,他主張“傳信史”“不傳不可為之事”“不敢妄加褒貶”要“因時宜而論得失”“寧為無定之言,不敢執(zhí)一以賊道”,要“增美有級,區(qū)分簡撰,渺意繕之”,不可“拘同游,媚名貴,取澤一時”。[6]魏源編輯作品時的求實精神也很突出。他主張“事必本于心”“法必本于人”“今法本夫古”“物必本夫我”。他對《老子》上下篇的考證、評注,講究材料的豐富、翔實、言之有據(jù)。輯錄《海國圖志》時,他加入了自己的判斷、整理、訂正,而非照搬西人所著資料。如《西藏國全志》把“西藏”作為一個獨立的國家來介紹,魏源便未將這一部分內容收入其中。在編輯《圣武記》《元史新編》時,發(fā)現(xiàn)由于立場和當時知識面的狹窄,導致官書中出現(xiàn)了人名地名翻譯不統(tǒng)一、記載資料自相矛盾等問題。
明清時期,出于政治統(tǒng)治的需要,隨意抽毀竄改古書成為出版界的一大歪風,故有“明人刻書而書亡”之說。陳登原在《古今典籍聚散考》中也說:“《四庫》書成之日,彼且為吾曹制造無數(shù)之殘卷與訛書矣?!痹谶@樣的背景下,王夫之和魏源在編輯作品時能恪守求實的品格,實屬難能可貴。當然,由于主客觀條件的限制,求實并不意味著作品毫無謬誤。《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就指出王夫之考據(jù)學著作存在“臆斷之辭”“好為高論”“穿鑿附會之習氣”等不足?!逗鴪D志》中也摻進了一些道聽途說荒誕無稽甚至錯誤的內容,如他將巴奚和巴拉西亞認為是兩個國家,實則兩者皆指巴西。
創(chuàng)新,即在內容和形式上不拘一格,敢為人先?!巴醴蛑懋斔枷胙哉摌O不自由的專制時代,以‘六經責我開生面’的氣魄,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原人境之美,究性命之原,明興亡因革之理,在哲學思想、史學思想、道德倫理思想、政治經濟思想、文藝美學思想、宗教思想諸方面,都作出了‘推故而別致其新’的新突破和新貢獻?!盵7]他記述南明永歷政權歷史的紀傳體史書《永歷實錄》,有“錄”而無“實”,是對舊有修史多囿于書名陳規(guī)的突破?!冻o通釋》名為“釋”,卻著眼于評,選篇和解釋方式上都自成一格。雜感性著作《詩廣傳》,札記式地論說《詩經》,打破了由《序》《傳》所開創(chuàng)的傳統(tǒng)研究模式。魏源在編輯作品時,“博參群議以發(fā)揮之”,在尊重原稿的基礎上,對那些實用性內容進行加工和形式創(chuàng)新。編輯《海國圖志》時,除通過其收錄的材料來介紹各國的政治、經濟、地理等方面的情況,還在此基礎上提出了自己關于政治、經濟、海防等方面的見解,同時,運用傳統(tǒng)史書的典志體,綜合圖、表、志、史論等多種編撰體裁,對傳統(tǒng)歷史編撰體例進行了創(chuàng)造性的運用?!妒ノ溆洝吩趦热萆陷^以往同類史書豐富,有來自官史、私史和實地調查的實錄、方略、詔令等。在體例上,一反傳統(tǒng)的“以時為序”和“以國為序”,采用了“以地為序”的新形式?!对沸戮帯沸略诤翁??將列傳置于表、志之前,列傳的編寫又改變《元史》一人一傳的形式,首創(chuàng)“以各朝為先后”的“以類相從”新體例?!痘食浭牢木帯穬热萆贤黄屏艘酝皟H為施政文牘之匯編”的不足,擴展為事關國計民生的12門類內容,體例也更為完備,“文從其人,人從其代”,以人物為中心排列文章,按年代順序排列人物。
王夫之和魏源求實創(chuàng)新的編輯品格,是他們經世致用編輯宗旨的本質要求,是社會經濟文化發(fā)展的必然要求?!吧w文章,經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惫糯庉嫾覀冊谧非笞陨砹⒀缘耐瑫r,特別注重作品的質量和傳播價值。在社會急劇變革的明清之際,作為思想啟蒙者的王夫之和魏源深刻地認識到,只有求實創(chuàng)新,為社會提供真實、新穎的文化產品,才可能贏得讀者的注意力和影響力,從而實現(xiàn)資政治國的編輯目的。事實表明,他們是幸運的,那個年代給了他們求實的客觀機遇和創(chuàng)新的社會土壤。其著作在刊刻后的大量傳播,則向后人昭示著求實創(chuàng)新這一編輯品格的偉大力量。
三、中學西學的選題側重
經世致用的共同編輯宗旨,在選題表現(xiàn)上卻有一個明顯的不同,即魏源編撰的西學題材作品,數(shù)量和分量都強于王夫之。綜觀二人編著的作品,王夫之的著作幾乎全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方面的,沒有專論西學的著作,僅在《思問錄》等作品中有少量關于西學的論述。魏源則編撰了100卷《海國圖志》這樣令國人“睜眼看世界”的綜合性圖書,介紹了世界各地和各國的歷史政制、風土人情、科學技術,并提出了“師夷長技以制夷”的響亮口號。
造成這一選題差別的重要原因,在于他們對西學的不同認識和態(tài)度。所謂西學,是16世紀以來的歐洲科學文化。明清之際由傳教士介紹東進的西學,其內容主要為科學技術和天主教神學,如利瑪竇的《萬國輿圖》等。對于天主教神學,他認為“無通理之可守”(《思問錄·外篇》)。對于科學技術,王夫之基本上持肯定態(tài)度,他稱贊西洋的遠鏡質測之法,是“西夷之可取者”(《思問錄·外篇》)。但他認為西學的源頭在東方,西方的天文學說“竊張子左旋之說以相雜立論”,除“遠近測法一術,其他皆剽襲中國之緒余,無通理可守也”(《思問錄·外篇》)。正如論者所言,王夫之西學觀的灼見在于看到了西方質測之學“即物窮理”之實功和計算精密之術的工具價值,但全然否定了西學有值得吸取之“通理”,即它的內在價值。[8]這一認識體現(xiàn)在他的編輯實踐中,便是他主張振興中國的傳統(tǒng)學術,特別是儒家的正統(tǒng)思想,以“六經責我開生面”自勉,集中詳細地闡釋古代文化典籍,成為中國古典文化研究的集大成者。魏源則不同,他親歷了鴉片戰(zhàn)爭中清軍的慘敗,認識到“籌夷事必知夷情, 知夷情必知夷形”,編《海國圖志》的目的,便是“為以夷攻夷而作,為以夷款夷而作,為師夷長技以制夷而作”。這里的“長技”,主要指戰(zhàn)艦、火炮和練兵之法。與大多數(shù)人視西學為“奇技淫巧”不同,他認為“有用之物,即奇技而非淫巧”。技之為奇,是因為其中大有學問,“今西洋器械,借風力、水力、火力,奪造化,通神明,無非竭耳目心思之力,以前民用”。[9]這說明他認識到了西學作為科學或科技的工具價值和內在價值。這種深刻的認識,是他大量編選西學題材的重要動機。
基金項目:湖南省哲學社會科學成果評審委員會重點委托項目“王船山學術研究史”(0919002A)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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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陳衛(wèi)平.論王夫之的西學觀[J].船山學刊,1993(1).
[9] 蕭致治.魏源與西學[J].廣州研究,1988(12).
(作者單位: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 衡陽師范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