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忠
(上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上海200234)
在新文學史上,同人社團和期刊在“五四”、“三十年代”的集中出現是一個重要現象,從“文學革命”伊始的《新青年》、《新潮》到稍晚的文學研究會、創(chuàng)造社、語絲社、未名社、莽原社、沉鐘社、新月社再到三十年代的“論語派”、“京派”、《現代》、《七月》、《中國新詩》,新文學的版圖幾乎為同人社團和刊物所瓜分,陳獨秀、胡適、魯迅、周作人、劉半農、錢玄同、林語堂、徐志摩、陳源、聞一多、高長虹等人不管多么有個性,多么倡導個體獨立,似乎都無法逃避同人社團及刊物的吸引和輻射,成為一個或幾個社團的成員。
在眾多的文學社團和刊物中,《語絲》和語絲社有著重要的標本價值。一方面以自身存在詮釋了同人社團及刊物的誕生和發(fā)展,為同聲相應、同氣相求作了注腳。另一方面它凸顯了同人期刊在思想傳播、文化交流方面的優(yōu)勢,孕育、形成了新的語體形態(tài)。
說起《語絲》周刊,不能不提周氏兄弟,他們不僅是《語絲》的重要發(fā)起人和主要撰稿人,而且是“語絲文體”的創(chuàng)造者和集大成者。一定程度上,作為語絲社的核心人物,他們的存在左右著《語絲》的走向以及語絲文體的形成,他們的雜文和小品文也是“五四”新文學的典范。
關于《語絲》的籌辦,周作人在1924年11月2日的日記中這樣寫道:“上午在家。下午往訪適之。又至東安市場開成北樓,同玄同、伏園、川島、紹原、頡剛諸人,議出小周刊事,定名曰《語絲》,大約十七日出版,晚八時散?!保?]從后來顧頡剛、章川島、孫伏園等人的回憶來看,這應該是《語絲》的第一次聚餐會,孫伏園是召集人,主要事項是“議出小周刊”,“諸人”還包括哪些人?沒明確說明。章川島的回憶比較詳盡,涉及《語絲》周刊出版時間、地點、原因、人員、經費、命名、廣告策劃、印數等,與周作人、顧頡剛日記對比,可以得到互證的是:《語絲》第一次聚餐會是1924年11月2日,主創(chuàng)“七人組”分別為周作人、孫伏園、李小峰、顧頡剛、川島、江紹原、錢玄同,成立緣起為“孫伏園辭去《晨報副刊》編輯以后,有幾個常向副刊投稿的人,為便于發(fā)表自己的意見不受控制,以為不如自己來辦一個刊物,想說啥就說啥”[2]。此說暗合了“五四”一代知識分子對話語空間和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視。至于為什么命名為“語絲”,章川島的說法是“由顧頡剛在帶來的一本《我們的七月》中找到‘語絲’兩個字,似可解也不甚可解,卻還像一個名稱,大家便同意了”[2]。顧頡剛同一天的日記證實了這一說法,“予看平伯詩中有‘語絲’二字,頗寫意,不落褒貶,提出之,通過”[3]。查閱《我們的七月》,可以發(fā)現,此書系朱自清、俞平伯等人組織的“我們社”創(chuàng)辦的刊物,包括散文、短評、隨筆、詩歌等文體,除封面設計署名豐子愷之外,所刊文章均不署名。由此可以推斷,顧頡剛當天看到的《我們的七月》是俞平伯送給他的,“語絲”二字出自其中的一首小詩:“伊底凝視,/伊底哀泣,/伊的長長的語絲,/一切,伊底;/我將輕輕而淡淡地放過去了。”[4]
1924年11月17日,《語絲》正式創(chuàng)刊,首印兩千冊,擔心銷路不好,不敢多印;不料,不僅大受歡迎,“再版了七次,印了一萬五千份”,而且若干年后,正是這樣一份當初并不起眼的同人期刊卻對新文學史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催生了魯迅的雜文、周作人的小品文和“語絲文體”?!墩Z絲》暢銷,除了契合“五四”懷疑與信仰并存的時代精神外,也與周氏兄弟在文學界、思想界的重要影響分不開。盡管此時兄弟已經失和,參商不見,但在對《語絲》的呵護、支持方面,在與北洋軍閥政府、現代評論派、創(chuàng)造社、太陽社同人的論戰(zhàn)方面,兩人表現出高度的一致性。
我們知道,周氏兄弟是“五四”文學革命的倡導者、參與者,很早就以各自的理論與實踐在文壇上確立了地位,《語絲》的創(chuàng)刊和發(fā)展離不開周氏兄弟的大力支持,“語絲文體”的形成更離不開周氏兄弟的實踐與倡導。
從《語絲》創(chuàng)刊號來看,目錄由一篇發(fā)刊詞和九篇文章組成,周作人的文章有《生活的藝術》、《清朝的玉璽》和《發(fā)刊詞》三篇,魯迅的文章有《論雷峰塔的倒掉》、《說不出》二篇,兄弟兩人文章占了一半還多,其中《生活的藝術》、《論雷峰塔的倒掉》還經受住了時間的考驗,分別成為他們的代表作。還有一點也很重要,正是憑借周氏兄弟文章的強大影響力,社會批評與文明批評成為《語絲》和“語絲文體”的一大特點,進而從“五四”多如繁星的同人社團刊物中脫穎而出。據統(tǒng)計,從《語絲》1924年11月17日創(chuàng)刊到1930年3月10日???,260期刊物中,周作人發(fā)表文章351篇,魯迅147篇;數量之多遠超《語絲》其他同人林語堂、章川島、孫伏園、錢玄同、章依萍、顧頡剛、劉半農等人。從讀者影響來看,更是無人能出其所右。于此,得出結論:沒有周氏兄弟就沒有《語絲》和語絲社,也不為過。
依時間和地點為界,《語絲》可以分為前后兩個時期,即北平的京版《語絲》和上海的滬版《語絲》。
京版《語絲》主要活動地點在北平,時間從1924年11月17日創(chuàng)刊到1927年10月22日遭遇奉系軍閥查封,被迫南遷。北平時期,不管兩周一次的“語絲聚餐會”有沒有形成口頭約定,也不管《語絲》周刊是否有書面呈現,周作人都是事實上的主編。魯迅在《我與〈語絲〉的始終》一文中說,自己在北平的時候“一直不知道實際上誰是編輯”。這一方面說明《語絲》雖為同人刊物,但同人之間關系較為松散;雖有十六個長期撰稿人,但沒有統(tǒng)一的、明確的分工。另一方面也道出了魯迅與北平《語絲》的尷尬關系,雖全力支持刊物,但兄弟失和之后,出于回避,魯迅沒有參加《語絲》的一切編輯工作,包括兩周一次的聚餐會。如此,《語絲》的實際主編自然就落在周作人身上。
周作人主編《語絲》期間,不僅發(fā)表作品最多,而且還有意向胡適、徐志摩等歐美自由派知識分子約稿,擴大同人范圍,把《語絲》“自由不拘”、“不倫不類”、“要說什么都是隨意”、“閑閑出之”之風落到實處。同時,周作人也與現代評論派的胡適、陳西瀅、王世杰等人有著一定的私交,“五四”之初,還共同撰文批判過封建專制思想和復古主義文學。不過,在圍繞女師學潮引發(fā)的風波中,周作人與魯迅聯(lián)手,對北洋政府及以陳源、徐志摩為代表的現代評論派諸人展開批判,可謂不留一點情面。
1925年5月30日,陳源在《現代評論》第25期上發(fā)表《粉刷茅廁》,把女師大比作一個茅廁,說人人都有掃除的義務,希望教育部門強化對學潮的調查,并托“留言”之口指責學潮背后有“某籍某系”的人暗中鼓動,矛頭直指周氏兄弟。僅僅隔了一天,周作人就在《京報副刊》上發(fā)表文章《京兆人》予以回擊,對陳西瀅的“某籍某系”論進行反駁,說自己最好改籍為“京兆人”,以示諷喻,反應比魯迅還要快。隨后他又寫了《閑話的閑話之閑話》,回應陳源文《閑話》和徐志摩文《“閑話”引出的閑話》。
我們知道,現代評論派諸人與魯迅交惡在前,七教授《對于北京女子師范大學風潮宣言》也是魯迅起草的,周作人僅位列其中而已,陳源、徐志摩們的批評針對的顯然是魯迅,但實際上,《語絲》與現代評論派關系破裂最早是由周作人發(fā)起的,其后,魯迅才加入,雙方你來我往,唇槍舌劍。周作人發(fā)表《與友人論章楊書》、《答張菘年先生書》、《恕陳源》、《周作人致徐志摩》等文,魯迅寫作《并非閑話》(三則)、《我的“籍”和“系”》、《“碰壁”之后》、《“碰撞”之余》、《忽然想到》、《“公理”的把戲》、《這回是“多數”的把戲》、《不是信》等文,并肩作戰(zhàn),回擊陳源、徐志摩等人的攻訐,展示他們在革命與改良、反抗與妥協(xié)等思想觀念上的不同。
“三一八”慘案發(fā)生后,魯迅寫作《無花的薔薇之二》、《紀念劉和珍君》、《可慘與可笑》、《死地》等文,對北洋軍閥的暴行與現代評論派的為虎作倀進行批判;周作人在大屠殺發(fā)生的當晚就寫作了《對于大殘殺的感想》,此后又寫作了《關于三月十八日的死者》、《可哀與可怕》、《死法》等文,相互呼應,痛斥軍閥暴行。
周作人的主編身份不僅表現在社會批評、文明批評的辦刊方向上,還體現在《發(fā)刊詞》、《編者按》、《啟事》、《附記》、《讀者通信》等文的撰寫上。如果說《語絲》“發(fā)刊詞”相當于周作人的就職宣言,那么此后的《編者按》、《啟事》、《讀者通信》等則是他編輯理念的具體實現——既要反抗又講趣味,批評社會的同時不忘“生活的藝術”。據統(tǒng)計,在周作人主編《語絲》的1至156期中,周作人撰文189篇、魯迅撰文78篇、劉半農57篇、廢名29篇、章依萍28篇、章川島27篇、林語堂21篇、江紹原16篇、錢玄同14篇、俞平伯10篇、顧頡剛9篇[5]。周作人撰文之多當然與他擔任主編有關,魯迅撰文78篇,位列第二。
魯訊并非《語絲》編輯,一次也沒有參加語絲聚餐會,卻在學潮風波、現代評論派論戰(zhàn)、“三一八”慘案的批判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這與他為文立論的高遠、技巧的純熟和語言的辛辣有關,他從不吝嗇用“正人君子”、“教授”、“紳士”、“學者”等稱號諷喻章士釗、陳源、徐志摩、楊蔭榆們。關于這一點,林語堂回憶說:“我們是每兩周聚會一次,通常在星期六下午,地點是中央公園今雨軒的茂密的松林之下。周作人總是經常出席,他和他的文學筆調兒一樣,聲音迂緩,從容不迫,激動之下,也不會把聲音提高。他哥哥周樹人(魯迅)可就不同了,每逢他攻擊敵人的言詞鋒利可喜之時,他會得意得哄然大笑。他身材矮小,尖尖的胡子,兩腮干癟,永遠穿中國衣裳,看來像個抽鴉片的。沒有人會猜想到他會以盟主般的威力寫出辛辣的諷刺文字,而能針針見血的。他極受讀者歡迎……兄弟二人都很通達人情世故,都有紹興師爺的刀筆功夫,巧妙地運用一字之微,就可以陷人于絕境,致人于死地?!保?]林語堂的印象與評價盡管不夠友好,甚至還有點惡意,但也能見出,周氏兄弟文章蘊含的思想力量和人格魅力對讀者的強力輻射。
1927年10月,《語絲》因為屢次批判軍閥惡行而激怒了奉系軍閥,張作霖先是以“有傷風化”為由查封了北新書局,不久,出版到154期的《語絲》也未能幸免,已經編好的155、156期只好轉移至上海出版。算起來,北平時期,周作人一共主編《語絲》當是156期,而不是過往學人所說的154期。此后,《語絲》便進入了“滬版”時期。
從1927年12月17日《語絲》第4卷第1期至1929年1月7日第52期①,魯迅擔任滬版《語絲》主編一職?!墩Z絲》移至上海后,周作人仍在北平,不再適宜繼續(xù)擔任主編之職,北新書局老板李小峰很自然地想到魯迅,請他出來主編《語絲》。于公而言,外界將魯迅視為語絲派的主將,現在刊物需要他施以援手,他不容推辭。于私而論,李小峰是魯迅的學生,經手出版過魯迅的《吶喊》、《彷徨》、《墳》、《熱風》等作品集,“以關系而論,我是不應該推托的。于是擔任了”[7]169。當然,從自身角度考慮,離開北平南下后,魯迅從廈門到廣州再到上海,漂泊不定,也需要一個發(fā)表文章的陣地,繼續(xù)他酷愛的文明批評和社會批評。
上海時期的《語絲》與北平略有不同,李小峰門下的北新書局支配力大增,成為《語絲》真正的老板。在主編刊物的一年多時間里,魯迅與“東家”李小峰的合作總體愉快,但也有罅隙,甚至還為版稅的拖延等問題,差點鬧到對簿公堂的地步。在《我和〈語絲〉的始終》一文中,魯迅談了主編《語絲》的感受,語氣中透著些許無奈,“從這時起,我才探問向來的編法,那很簡單,就是:凡社員的稿件,編輯者并無取舍之權,來則必用,只有外來的投稿,由編輯者略加選擇,必要時或略有刪除。所以我應做的,不過后一段事,而且社員的稿子,實際上也十之九直寄北新書局,由那里徑送印刷廠的,等到我看見時,已在裝訂成書之后。”[7]170說得十分明白,滬版《語絲》延續(xù)的仍舊是周作人在北平時的做法,主編權力十分有限。當然,在老面孔的生遷沉浮面前,魯迅接手《語絲》還是對同人社團的關門傾向做了調整,培養(yǎng)了白薇、楊騷等新人。
與北平時期相比,上海時期的《語絲》似乎更接近一份文學期刊,十六位《語絲》長期撰稿人中②,顧頡剛因為和魯迅關系不睦而不再向《語絲》投稿,江紹原在發(fā)表兩則小品文之后,也不再露面,其他如劉半農、錢玄同等人也因種種原因淡出《語絲》。如此,北平時期未能貫徹落實的“文學為主,學術為輔”的刊物定位,到了上海,反倒因為學者們的疏遠和分離,而“文學為主”獲得某種程度的實現。
魯迅本人在上海時期的《語絲》上發(fā)表文章總數為69篇,我們熟知的有《小雜感》、《“醉眼”中的朦朧》、《文學與出汗》、《文藝與革命》、《盧梭與胃口》等。魯迅主編《語絲》期間,周作人仍在北平,但并沒有效仿劉半農、錢玄同、顧頡剛、江紹原諸君那樣退出或淡出,而是以“豈明”、“北斗”等筆名繼續(xù)著文,尚有162篇進賬,繼續(xù)他在《語絲·發(fā)刊詞》的“自由思想”、“獨立判斷”、“說自己的話”的“語絲體”寫作,不過,他似乎有意繞過了“流氓鬼”,全面投向“紳士鬼”的懷抱,就像他自己說的那樣,“我近來作文極慕平淡自然的境地”[8],用超然脫俗之心澆灌“自己的園地”,建構起一座座雅致、精妙的藝術之塔。
隨著革命文學的倡導,《語絲》的生存空間趨向縮小,同人散兵游勇,形成不了戰(zhàn)斗力是一方面;創(chuàng)造社和太陽社青年的迅速崛起和搶占話語權是另一方面。如果說北平時期《語絲》在文壇上的主要對手是現代評論派,上海時期無疑是由創(chuàng)造社和太陽社青年組成的革命作家群。有人做過統(tǒng)計,從1928年初到1929年底,創(chuàng)造社、太陽社革命作家與魯迅論戰(zhàn)的文章就在百篇之上[9]。像《“醉眼”中的朦朧》、《革命咖啡店》、《文藝與革命》、《我的態(tài)度、氣量和年紀》就是回擊郭沫若、成仿吾、李初梨、馮乃超、錢杏邨、蔣光慈等人而作的。
上海時期,《語絲》不僅面臨國民黨當局的干涉和革命文學的擠兌,而且在編輯出版過程中還受制于商業(yè)廣告的干擾。作為文人兼商人,李小峰經營北新書店,發(fā)行《語絲》,考慮經濟利益本無可厚非,刊登廣告和書訊也非始自上海時期,早在《語絲》創(chuàng)刊之時,就登載書訊和廣告,魯迅似乎并不“反感”,只是在量上要有所控制,質上要有所提高。魯迅曾就廣告的雜亂和泛濫,與李小峰有過交流,認為《語絲》過多的廣告影響了刊物的整體品位和讀者的閱讀效果。但李小峰依然故我,甚至連醫(yī)生的診例、襪廠的襪子、治療遺精的藥品等廣告都出現在了《語絲》上,魯迅實在無法接受,就向李小峰建議???,并辭去了主編之職。不過,出于學生兼同人情誼,當李小峰委托魯迅為《語絲》主編推薦一個新人的時候,魯迅還是義不容辭地向他推薦了柔石。在柔石和李小峰的合力支撐下,《語絲》又維系了一段時間,至1930年3月10日出完第5卷第52期后,《語絲》不得不宣布???/p>
研究“語絲文體”的成果已經很多,如姜振昌的《“語絲文體”:對藝術真諦的領悟》(《山東師范大學學報》1993年第6期)、楊義的《“語絲”文體于自然中透出諧趣詩趣》(《新文學史料》1994年第4期)、吳中杰的《語絲派與抗戰(zhàn)文學》(《魯迅研究月刊》1996年第3期)、王嘉良的《論語絲派散文》(《文學評論》1997年第3期)、江振新的《“語絲文體”簡論》(《上海大學學報》2000年第1期)、丁曉原的《〈語絲〉:現代散文文體自覺的代碼》(《江漢論壇》2003年第1期)、陳樹萍的《在文學與學術之間:論〈語絲〉對民間的找尋》(《山西師范大學學報》2006年第4期)、李良的《論“語絲體”散文的社群生態(tài)語境》(《南京師范大學學報》2011年第3期),研究重心多傾向于語絲文體的形成過程、產生語境、自身價值、在現代散文史上的地位,未能將其置于《語絲》、周氏兄弟、“語絲文體”這樣一個三位一體、互動共生的更大的語境中展開討論,尋繹其辦刊方向、文體形成和周氏兄弟文風之間的內在關聯(lián)。
事實上,早在《語絲》創(chuàng)刊號的發(fā)刊詞中,周作人就明確地表示:“我們所想做的只是想沖破中國的生活和思想界的渾濁停滯的空氣。我們個人的思想盡自不同,但對于一切專制的反抗則沒有異議。我們這個周刊的主張是提倡自由思想,獨立判斷,和美的生活?!保?0]顯然,社會批評、文明批評是《語絲》努力的方向,也是它立刊的主旨所在。創(chuàng)刊號上周作人的《生活的藝術》、《清朝的玉璽》、魯迅的《論雷峰塔的倒掉》、《說不出》無不是批判封建專制思想、倡導現代文明?!墩Z絲》創(chuàng)刊不到半年,魯迅在致許廣平的信中說:“中國現今文壇的狀況實在不佳,但究竟做詩及小說者尚有人。最缺少的是‘文明批評’和‘社會批評’……”[11]文明批評針對的是封建專制對人的戕害,以啟蒙之光照亮暗夜中的人們,使之走出奴役,成為他自己。社會批評針對的則是落后凋敝的宗法制社會,希圖通過文化自覺,實現社會解放。
應當說,無論是北平時期還是上海時期,《語絲》秉承的是同一辦刊宗旨:立足現實,批評舊文明、舊道德,執(zhí)意沖破“中國的生活和思想界的渾濁停滯的空氣”。從1924年創(chuàng)刊到1930年終刊,《語絲》同人著文參與了溥儀退位、孫中山先生逝世、女師大學潮、五卅運動、“三一八”慘案、李大釗遇害、國民黨清黨等許多社會事件,激濁揚清,臧否好壞,對國民黨新軍閥、章士釗、楊蔭榆、張作霖等形形色色的人物進行了針砭和批判。在提倡新文學、新思想方面,《語絲》參與針對歐美自由主義文人胡適、陳源、徐志摩等現代評論派成員、革命文學倡導者郭沫若、成仿吾、錢杏邨、李初梨、馮乃超、蔣光慈等創(chuàng)造社、太陽社人士的論戰(zhàn),張揚了“五四”理性、批判之風,逐漸形成了一種以個體獨立、思想自由、形式開放為特點的文體。
最早提出“語絲文體”說法的是《語絲》主創(chuàng)“七人組”成員之一的孫伏園,他在給周作人的一封信中說:“《語絲》并不是初出時有何規(guī)定,非怎樣的文體便不登載。不過同人性質相近,四五十期來形成一種語絲的文體?!保?2]何為“語絲文體”?或者說如何界定“語絲文體”?孫伏園沒有給出答案,僅僅是提出問題。作為回信,周作人在《答伏園論〈語絲〉的文體》中說:“我們并不是專為講笑話而來,也不是來討論什么問題和主義,我們的目的只在讓我們可以隨便說話。我們的意見不同,文章也各自不同,所同者只是要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亂說?!憋@然,在周作人眼里,《語絲》并不存在什么一塵不變的文體,自由不拘是它最大的特點。對于有人認為《語絲》太多滑稽成分,周作人并不認同,反駁說:“因為有兩三個人喜歡講一句半句類似滑稽的話,于是文人學士遂哄然以為這是《語絲》的義法,仿佛《語絲》是笑林周刊的樣子,這種話我只能付之‘幽默’——即不去理會他。”《語絲》所涉范圍甚廣,“向來并不是規(guī)定‘不談政治’,只是大家都不是以政治為職業(yè),對于政治也沒有興趣,所以不去談他罷了。但有時候也要談談,如溥儀出宮、孫中山去世等。”最后,周作人得出結論:“語絲是我們這一班不倫不類的人借此發(fā)表不倫不類的文章與思想的東西,不倫不類是《語絲》的總評,倘若要給它下一個評語。”[13]不久,《語絲》又一位重量級人物林語堂撰文《插論語絲的文體——穩(wěn)健、罵人與費爾潑賴》,表示贊同周作人的看法,《語絲》并沒有什么目標和使命,自由率性是同人們的一致追求,“惟一的條件是大膽與誠意”,他重點強調了個人“偏見”和“私論”,認為“世界上本沒有‘公論’這樣東西,凡是誠意的思想,只要是自己的,都是偏論,是‘偏見’”[14]。綜合周作人的“不倫不類”、林語堂的“私論”和“偏見”、魯迅的“任意而談,無所顧忌”,個體的獨立、思想的自由、形式的開放成為“語絲文體”的最突出特點。
“語絲文體”的形成不僅受到《語絲》辦刊方向、周氏兄弟及其他同人文風的影響,還受到“五四”前后文學話語場的制約。我們知道,在文學生產、傳播和接受的過程中,由社團、期刊、出版商、大學體制、書報檢查制度以及讀者、批評家組成了一個網狀和動態(tài)的“文學場”,其中任何一個因素發(fā)生變化,“場”的狀態(tài)就會隨之變化?!拔逅摹鼻昂蟮谋逼?,北洋軍閥黷武主義所造成的“不統(tǒng)一和混亂卻為思想的多樣化和對傳統(tǒng)觀念的攻擊提供了大量機會。中央政府和各省的軍閥都不能有效地控制大學、期刊、出版業(yè)和中國智力生活方面的其他機構”[15]。這為《語絲》承襲剛剛過去的“五四”批判精神、參與社會批評和文明批評提供了較為寬松的意識形態(tài)條件。但是,到了上海時期,“場”的狀態(tài)在悄然轉變,相對寬松的語境不在,國民黨統(tǒng)一南北、定都南京之后,通過“黨治”、“訓政”、“書報檢查制度”等方式全面加強了意識形態(tài)控制,文化人的話語空間大大縮小。《語絲》一以貫之的率性、自由化的語體不僅受到國民黨專制文化的打壓,還受到無產階級革命文學的沖擊。如果把以周作人為代表的北平《語絲》同人的隱逸、超然之風視作為一種“退守”的話,那么以魯迅為代表的上?!墩Z絲》同人的匕首、投槍之風則是一種“前行”,但是,這種“前行”并不被看好,國民政府的恐嚇、浙江當局的警告、創(chuàng)造社、太陽社革命作家的圍攻以及海派商業(yè)文化的侵蝕,還是讓魯迅進退兩難,時時感受到“橫站”的尷尬。
從《語絲》同人的文章來看,主要有兩類:一是雜感。這是《語絲》對新文學文體的一大貢獻,將雜文這一文類從隨想、論文、雜感等不倫不類的稱謂中超拔出來,經過周氏兄弟的實踐,成為散文之重要一支。另一類是美文,即以抒情和敘事為主導的散文,如周作人、林語堂的小品文。魯迅的散文詩集《野草》的全部篇章最早發(fā)表在《語絲》上,是介于美文與雜感、散文與詩之間的文體。從文風來看,《語絲》表現出很大的差異,即便是同一個作家,似乎也存在兩套筆墨,浮躁凌厲與平和沖淡結伴而行,出乎意料又合情合理,兼容、開放、率性是其關鍵詞?!半s感”關注外部世界,美文指向內心世界。無論是雜感還是美文,抑或是散文詩,個體的獨立、思想的自由都是一以貫之的。
《語絲》??那耙恢埽袊笠碜骷衣?lián)盟在上海成立,宣告了一個新的文學時代的來臨,文學與革命的聯(lián)系趨強,知識分子工農化從創(chuàng)作層面開啟,“五四”文學中的知識青年個體婚戀、反抗主題讓位于群體的階級斗爭、社會革命。身為左聯(lián)七大執(zhí)委之一的魯迅用他的雜文與論語派、人性論、第三種人論戰(zhàn),參與左翼文學的大眾化建設,繼續(xù)著語絲文體的文明批評、社會批評,自由依舊,率性依然,但群體性、戰(zhàn)斗性明顯增強。在魯迅筆下,雜文這一《語絲》的主要文體臻于成熟,“論時事不留面子,砭痼弊常取典型”經由魯迅的充分實踐,上升為雜文創(chuàng)作的一種筆法,叭兒狗、領頭羊、落水狗、奴隸工頭……也因為生動傳神而成為散文史上的典型,為今人們時時憶起。
《語絲》停刊后,1930年5月12日,由周作人主編的同人刊物《駱駝草》在北平創(chuàng)刊,以此為中心,聚集廢名、俞平伯、馮至、楊晦、徐玉諾、梁遇春等人,成為京派的一支重要力量。與《語絲》一樣,《駱駝草》發(fā)刊詞也是周作人親自操刀,“我們開張這個刊物,倒也沒有什么新的旗鼓可以整得起來,反正一向都是有閑之暇,多少做點事兒”,讓人們似曾相似,不禁想起《語絲》的發(fā)刊詞:“我們幾個發(fā)起這個周刊,并沒有什么野心和奢望,我們只覺得現在中國的生活太枯燥,思想界太沉悶,感到一種不愉快,想說幾句話,所以創(chuàng)刊這張小報,作自由發(fā)表的地方。”“不談國事”、“不為無益之事”、“專門的學問這里沒有”,“笑罵由你笑罵,好文章我自為之,不好亦知其丑”也與《語絲》發(fā)刊詞中“我們并沒有什么主義要宣傳”十分相像。從《駱駝草》上的文章來看,周作人、梁遇春的散文、廢名的小說、馮至的詩歌都顯示了對“語絲文體”個體獨立、思想自由、形式開放特點的繼承,不同的是社會影響力大不如前;文明批評之風猶存,但純文學的內傾和情感的消沉溢于言表,消極退避成為它的主基調。一定意義上,以周作人為代表的“京派”同人“純文藝”追求的趨濃也預示著“語絲文體”的式微。
今天,《語絲》周刊已經成為歷史,“語絲文體”也因周氏兄弟的先后離世而少有余響,不過,周氏兄弟力倡和實踐的《語絲》的標志性語體——社會批評和文明批評仍然有著強大的生命力,繼續(xù)在影響著我們的散文創(chuàng)作和社會生活。
注釋:
①北平時期《語絲》只有期號,沒有卷號,由于《語絲》是周刊,每周1期,全年當52期。按1年52期計,156期恰好是3卷。如此,魯迅接手主編正好是第4卷第1期。
②通常的說法是指刊登在《語絲》第三期中縫上的十六人:周作人、錢玄同、江紹原、林語堂、魯迅、川島、斐君女士、王品青、章衣萍、曙天女士、孫伏園、李小峰、淦女士、顧頡剛、春臺、林蘭女士。其中,斐君女士是章川島的妻子,曙天女士是章依萍的妻子,林蘭女士是李小峰的妻子,三人中只有曙天女士在《語絲》上發(fā)表過文章。
[1]周作人.周作人日記:中冊[C].鄭州:大象出版社,1996:58.
[2]章川島.說說《語絲》[J].文學評論,1962(4).
[3]顧頡剛.顧頡剛日記摘錄[J].出版史料,1982(2).
[4]孫玉蓉,編.俞平伯年譜[C].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1:75.
[5]陳離.在“我”與“世界”之間[M].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06:73.
[6]林語堂.八十自述[C]//林語堂自傳.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5:97.
[7]魯迅.魯迅全集:第4卷[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169.
[8]周作人.雨天的書·自序二[M].長沙:岳麓書社,1987:3.
[9]衛(wèi)公.魯迅與創(chuàng)造社關于“革命文學”論爭始末[J].魯迅研究月刊,2000(2).
[10]周作人.發(fā)刊詞[J].語絲,1924(1).
[11]魯迅.魯迅全集:第11卷[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63.
[12]孫伏園.致周作人的信[J].語絲,1925(52).
[13]周作人.答伏園論《語絲》的文體[J].語絲,1925(54).
[14]林語堂.插論語絲的文體:穩(wěn)健、罵人和費厄潑賴[J].語絲,1926(57).
[15]費正清,編.劍橋中華民國史:上卷[C].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3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