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蘭芬
在經(jīng)典解釋史上有影響的解釋者有很多類型:有的是直接發(fā)掘經(jīng)典穿越時空的普遍意涵;有的是從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不同的層面發(fā)掘經(jīng)典內(nèi)涵的不同價值;有的則從社團、族群的共同利益上探討經(jīng)典的意義;有的則企圖從經(jīng)典中開挖出個體人生的意義等。這些不同的經(jīng)典解釋,或多或少都與解釋者身處的歷史、社會背景有關(guān),更與解釋者本人的人格特性有關(guān)。在理解任何一種解釋的過程中,較多地關(guān)注解釋者如何以特殊個體的身份來發(fā)掘及闡釋經(jīng)典中跨越時空(或者說是跨越具體的歷史和社會處境)的普遍意義,相信對于理解經(jīng)典解釋的多種面相會有一定的幫助。
本文①原文為提交臺灣大學高等人文社會科學院與中山大學中國哲學研究所舉辦的“東亞經(jīng)典與文化”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臺北,2010年10月)論文。題中的“另類解讀”,喻湯用彤對理學的解讀,是一種極具時代特色和個人風格的經(jīng)典解讀。他的這種解讀,不但不進入儒家經(jīng)典解釋道統(tǒng),甚至不為對儒家經(jīng)典解釋研究的學者關(guān)注。如果關(guān)注湯用彤身處年代的特殊背景,以及關(guān)注湯用彤解讀理學的風格有可能影響他的其他學術(shù)研究風格,那么,重新討論湯用彤對理學的特別解讀,便是一件有意義的事。選擇的個案人物是湯用彤。湯用彤的學術(shù)貢獻并不直接體現(xiàn)在我們所討論的經(jīng)典解釋上。將他納入討論的視野,是因為他對經(jīng)典解釋史的研究起了特別的作用。這種作用主要表現(xiàn)在他的魏晉玄學研究上。如果說他的佛教史研究是其在近現(xiàn)代中國學術(shù)史上聲名卓著的標志的話,那么他的玄學研究則是中國學術(shù)中玄學研究不能繞過的一座豐碑。如魏晉玄學在中國經(jīng)典解釋史上有特別的位置一樣,湯用彤的玄學研究對今天探討中國的經(jīng)典解釋學也應(yīng)不容忽視。但同樣如魏晉玄學在經(jīng)典解釋史上的特別作用一樣,湯用彤的玄學研究、佛教史研究,究竟給今天的經(jīng)典解釋研究提供了一些什么樣的資源,也是一個非常復雜的問題①魏晉玄學研究上,湯用彤將僧肇思想放進玄學的一段,有學者持不同看法。而在佛教史研究上,他主外來印度佛教被中國思想所融合的論證,也引起討論。參看孫尚揚:《湯用彤》,臺北:東大圖書公司,1996年;顏尚文:《湯用彤的漢唐佛教史研究》,《國立臺灣師范大學學報》1983年第11期;王曉毅:《魏晉玄學研究的回顧與瞻望》,《哲學研究》2000年第2期。。至少,我們不可能簡單地將其史學風格的佛教研究及不系統(tǒng)的魏晉玄學探討,直接歸入經(jīng)典解釋研究的范圍內(nèi)。湯用彤是通過對歷史上經(jīng)典解釋的研究來闡發(fā)其經(jīng)典解釋思想的。
其實,如果將湯用彤與經(jīng)典解釋的關(guān)系放在他本人的思想歷程上看,他自己實際上嘗試過解釋經(jīng)典。這便是他最早貢獻給學者的一篇長文《理學譫言》。在文章里,他對陽明的《傳習錄》及朱子的《朱子語類》《四書集注》等著作作出了有別于儒家經(jīng)典解釋道統(tǒng)的另類解讀,只是他后來沒有將這種解讀延續(xù)到他的其他學術(shù)研究上。這致使大多湯用彤的研究者忽視了他曾在經(jīng)典解釋上所作的直接努力,及這一努力與他的其他學術(shù)成果的密切而又微妙的關(guān)系。
本文將嘗試析讀湯用彤的《理學譫言》,分析他對朱子、陽明學說的獨特關(guān)注,闡發(fā)他對經(jīng)典及解釋的特殊看法以及他所實踐的獨特解釋方式。
在學術(shù)史上,湯用彤對儒家思想的另類解讀并不太為人注意②在目前所見的湯用彤研究資料中,麻天祥的《湯用彤評傳》有較專門的評論湯用彤《理學譫言》的文字(參看氏著:《湯用彤評傳》,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3年,第7—16頁)。另,任繼愈在紀念湯用彤誕辰90周年的《燕園論學集》中,重刊他四十多年前寫的《理學探源》,文前提到這是當年他在湯用彤的指導下寫成的論文。文中思路及許多斷言,都與湯用彤的想法有關(guān)(參看《燕園論學集——湯用彤先生九十誕辰紀念》,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4年。該文重刊于湯一介、趙建永編:《湯用彤學記》,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1年)。。
《理學譫言》是湯用彤發(fā)表于20世紀早期的論文,也是湯用彤較少正面討論儒家思想的論文③據(jù)孫尚揚整理的《湯用彤學術(shù)年表》,湯用彤的《理學譫言》自1914年9月至1915年1月連續(xù)刊布于《清華周刊》第13至29期(參看氏著:《湯用彤》,臺北:東大圖書公司,1996年)。除這篇正式刊發(fā)的討論儒家思想的論文外,湯用彤還有一篇尚待整理、發(fā)表的討論儒家思想的文章。與這篇文章相關(guān)的演講,在吳宓日記中被提到(《吳宓日記》第8冊,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第7頁)。另,吳宓的這篇日記,又見湯用彤:《儒學·佛學·玄學》(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09年,第36頁)。湯用彤未刊文稿整理者趙建永在《湯用彤未刊稿的學術(shù)意義》一文中提到,湯用彤未刊的、1941年于武漢“儒學會”所作的演講稿為《儒家為中國文化之精神所在》(見氏著:《湯用彤未刊稿的學術(shù)意義》,《哲學門》2004年第2冊)。我們從主題看,應(yīng)該是回應(yīng)他1914年發(fā)表在《清華周刊》雜志上的《理學譫言》的主張:“理學者,中國之良藥也,中國之針砭也,中國四千年之真文化真精神也?!?。從題目看,“譫言”有“病中的胡言亂語”之意。但湯用彤“胡言亂語”的自嘲,實際是有感而發(fā)的言論。首先,這不是一篇與他往后享有盛譽的佛教史研究、魏晉玄學研究能比肩的學術(shù)成果,其中的許多斷定與表述,基本不是嚴格的論證。另外,從文章開頭的一段自白,可以清楚看到,這是一篇針對當時中西之爭、理學與科學之爭而作的感言。它有著強烈的時代氣息,也毫不掩蓋個人特色。
湯用彤在文章一開始描述了他與理學的關(guān)系:先是隨波逐流的厭惡,到開始閱讀時的隔閡、皮毛的了解,再到感動而為之復興疾呼。
湯用彤自述其談理學有三個原因:
首先,從理學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地位及作用來強調(diào)。他有一著名的說法:“理學者,中國之良藥也,中國之針砭也,中國四千年之真文化真精神也?!雹軠猛?《理學譫言》,氏著:《理學·佛學·玄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1年,第1頁。
其次,從理學與近人崇尚的西方科學、理學相比,突顯理學的精神特性。他這樣斷言:“不置夫以古之理學與今之科學比,則人咸惡理學而求科學矣,不知理學為天人之理,萬事萬物之理,為形而上之學,為關(guān)于心的;科學則僅為天然界之律例,生物之所由,馭身而不能馭心,馭驅(qū)形骸而不能驅(qū)精神,惡理學而乞靈科學,是棄精神而任形骸也?!雹贉猛?《理學譫言》,氏著:《理學·佛學·玄學》,第1,1—2頁。
再次,從自己的感動與選擇、擔當來釋理學:“余嘗觀昔賢講學之風,雍雍穆穆,樸茂之氣凜然,洵堪為澆俗之棒喝,則心為之神往者?!薄皣私詯豪韺W,則一國之人均行尸走肉耳,國烏得國乎?噫,金甌不圓,陸沈有日坐而思之,能無慨然。我雖非世人所惡之理學先生者,然心有所見不敢不言,以蘄見救于萬一,于是擅論古人,著其語之有合于今日,尤有益于儕者于篇?!雹跍猛?《理學譫言》,氏著:《理學·佛學·玄學》,第1,1—2頁。
從這三點原因的自述中,可以看到,湯用彤對理學的理解既與他自己選擇的文化守成主義的立場相關(guān),也與他在后來學術(shù)研究中顯現(xiàn)出來的“玄學”情結(jié)有關(guān):他較為側(cè)重儒學的心性、精神方面的作用。但也必須看到,湯用彤并沒有因自己堅持惟有理學是中國文化的真精神的立論,而將自己變?yōu)榱恕叭寮摇?。他對自己身份的不直接表明,意味著他既不從儒學的道統(tǒng)上來談?wù)摾韺W,也不是作為儒學的對立面來批評儒學。湯用彤對理學的態(tài)度既顯示出文化守成的一面,又同時保持著仿似隔閡的理智遠觀。
《理學譫言》正面表達了湯用彤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及儒家思想的立場,全文一共分成三個部分:“闡王”、“進朱”及“申論”。這三個部分的安排,湯用彤頗費心思:“闡王”是重新闡明陽明之學,以糾自明末以來腐儒對心學的曲解;“進朱”除了梳理朱子之學的深奧外,更重要是從治時弊的角度來強調(diào)朱子學說的精神更為可貴;“申論”則再次回應(yīng)他在文章開頭的文化守成主義態(tài)度,表明對理學的這種弘揚、解釋是他自己的體會與感言。
在這三部分對理學的感言中,湯用彤顯示了他自己獨到的經(jīng)典解讀方式。他既不采用傳統(tǒng)考據(jù)訓詁方式,逐字逐句地對陽明、朱子的經(jīng)典作完整及系統(tǒng)的注解,又不采用純粹玄遠義理的理論建構(gòu)方式,發(fā)揮陽明、朱子的思想。他是針對自己憂心的問題,從自己對中國文化精神的理解以及對陽明、朱子學說能救心、救德、治時弊的信念,來呈現(xiàn)陽明及朱子經(jīng)典中的某種特殊“意義”。這種從經(jīng)典中尋找問題答案的熱情期待,使湯用彤對朱子、陽明的經(jīng)典采取了可說是“斷章取義”的解讀方式。
這種特殊的解讀方式是否導致對經(jīng)典本身的含義作出自以為是的解讀呢?
我們回到文中的前言部分看湯用彤進入理學經(jīng)典的過程。在前言中,他一開始便提到,他對理學家原本抱有厭惡之心,厭惡的緣由與他們所展示出的理學的偏激風氣有關(guān)。從湯用彤的傳記資料上,我們有理由相信,他對理學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與主觀臆想無關(guān)。湯用彤受父親雨三公(湯霖)喜漢學的深刻影響,對學問一貫持嚴謹或謹慎的求證態(tài)度③參看孫尚揚:《湯用彤》,第13頁。另,《胡適日記》1937年1月17日記載:“讀湯錫予的《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稿本第一冊。全文為他校閱?!薄按藭鴺O好……錫予的訓練極精,工具也好,方法又細密,故此書為最有權(quán)威之作。”另在隔天日記中胡適繼續(xù)記載和評論:“到北大,與湯錫予先生暢談。他自認膽小,只能作小心的求證,不能作大膽的假設(shè)。這是謙詞。錫予的書極小心,處處注重證據(jù),無證之說雖有理亦不敢用。這是最可效法的態(tài)度?!?《胡適日記全編》第6冊,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641、642頁)。所以,他首先不是從道德或玄理上批評當時的理學家,而是從學風上唾棄他們。另外,他對理學的推崇也不僅僅是意氣用事。受父親的感召,他對中國文化不僅滿懷深情,而且對中國文化精神的傳承及堅守有自覺的責任擔當④參看麻天祥、孫尚揚為湯用彤所作的評傳。參看湯一介追憶湯用彤的紀念文章(湯一介:《昌明國粹、融化新知——紀念湯用彤先生誕生一百周年》,收入湯一介、趙建永編:《湯用彤學記》)。。而以嚴謹?shù)膶W風來重新閱讀及體會理學的真義,則得益于他在清華學堂時國學老師的啟蒙⑤展現(xiàn)當時清華學堂國學學習情形的是吳宓。參看吳學昭:《吳宓與湯用彤》,載《國故新知: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再詮釋——湯用彤先生誕辰百周年紀念論文集》,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該文重刊于湯一介、趙建永編:《湯用彤學記》。。這種潛心閱讀和體會理學經(jīng)典,使湯用彤感慨:“理學者,中國之良藥也,中國之針砭也,中國四千年之真文化真精神也?!笨梢姕猛倪x擇與尋找是在經(jīng)典閱讀與理解的過程中獲得的。
選擇從闡明陽明之學開始,首先是因湯用彤痛感陽明之學的宗旨被后儒,尤其是腐儒日益曲解,演變成當時極壞的學風:心高輕浮,玄虛自大。湯批評說:“陽明點明良知,人人現(xiàn)在,一反觀自得,則作圣有方,所謂致良知者,誠不刊之論點。顧后之學者,各師其意,失其真,以玄理高尚,妄相揣測,求見本體,遁入清淡,反遠事理,則不若窮理格物之訓,先知后行矣。況近日士子浮輕不戢,好高自大……”①湯用彤:《理學譫言》,氏著:《理學·佛學·玄學》,第2,2—3,3,4—5,4,7,7 頁。另外,湯用彤對于當時“國粹派”企圖借王學之心來振中國人之精神的激情有批評②麻天祥對此有專門的評述。參看氏著:《湯用彤評傳》,第14—15頁。,認為這實是不知陽明致良知工夫的真義:“先生致良知大體,并非如佛說頓教,全無工夫,所言善便存,惡便去,何等痛切,并非謂一識良知即可放縱,不惟需知良知,并需知致良知,尤需時時知致良知也。王門之每不如宋儒之循循規(guī)矩者,抑亦不為時時為克己工夫耳。晚近學子轍謂日本強于王學,欣然欲振之祖國,而豈知王學不宜于今日中國之薄俗也耶?!雹蹨猛?《理學譫言》,氏著:《理學·佛學·玄學》,第2,2—3,34—5477 頁。
從這兩點批評出發(fā),湯用彤的“闡王”便用力在陽明的良知與人性,良知何以為真知而致,良知何以與克己工夫相關(guān),良知何需時時知及致等問題上。他分十一處引用了陽明的相關(guān)闡述,分別作解。每處引文后對陽明思想的解釋和辨明,都針對陽明后學及時人對陽明思想真義的錯誤理解而發(fā),著重點依然落在對良知的呈現(xiàn)如何可能的追問上。他堅持認為,陽明致良知并非一頓悟工夫可得。良知確發(fā)內(nèi)心,但非“無庸拂試”,“非謂逾閑破矩不加檢束也”。陽明良知學的真諦、“明透”與“灑落”,是“生于天理之常存,生于戒慎恐懼之無間,而非謂生于不法律之自由,不道德之平等也”④湯用彤:《理學譫言》,氏著:《理學·佛學·玄學》,第2,2—3。
如何才能“常存天理”,如何才能“戒慎恐懼”,如何才能“不失德”?湯用彤分別將良知之“知”與良知之“致”區(qū)分開來。
在湯用彤看來,“知”在時下學者那里有陽明唾棄的“滋人欲”、“蔽天理”的可能。若將圣人為學之“知”與時下追逐西學知識的“學”混淆,便會日趨“受教育而無道德”,“不知本末,無燭遠之眼光,心羨今日之富強,而不為將來之長治久安計”⑤湯用彤:《理學 譫言》,氏著:《 理學·佛學·玄學 》,第2,2—3,3,4—5,4,7,7 頁。,或如陽明所痛斥:“不知作圣之本,卻專去知識才智上求圣人。知識愈廣,而人欲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雹逌猛?《理學譫言》,氏著:
湯用彤認為,陽明所講的真“知”實“學”首要是“立志辨誠偽”,其次是“得個頭腦”,再次是“由己”而不“從物”,最后便會“從心所欲不逾距,只是志到熟處”⑦湯用彤引申說:“陽明謂數(shù)年切磋,只得立志辨誠偽,則此足以見立志之必須時時縈心,不少寬假也,及至用力之久,則心底日明,德養(yǎng)日精,工夫至此少見效至于通神圣之域,此身毫無系累,行為在軌范之中而不溢出于外,則觀止矣。故陽明曰,從心所欲不逾距,只是志到熟處,故立志之初步為堅定,而其最終之效果為化工也?!?湯用彤:《理學譫言》,氏著:《理學·佛學·玄學》,第5—6頁)。
這是一整套的“為學工夫”。湯用彤尤其強調(diào)陽明的“存養(yǎng)省察”及“克己”工夫。
湯用彤認為,陽明的“克己”工夫意義在于與狹隘的“為己”說及膚淺的“頓悟”說區(qū)分。陽明的真義是:“為己之方,厥為自克掃除惡念,培植善念,修其天爵,而人爵從之,是非真能為己者之所為耶!”⑧湯用彤:《理學譫言》,氏著:《理學·佛學·玄學》,第2,2—3345477 頁?!靶猩茊柕?,是替古日許多圣賢表白苦心,是為圣賢發(fā)表其善果,是為將來無數(shù)圣賢作標準,不使之灰心而不力為。故所謂立命工夫,不但為一人一時,實為千秋萬祀計也?!雹釡猛?《理學譫言》,氏著:《理學·佛學·玄學》,第2,2—3,3,4—5,477 頁。
與陽明對“存養(yǎng)省察”和“克己”的為學工夫的提倡對應(yīng),湯用彤認為“改過”也被陽明看作是學問之重要階段。從“顏子不貳過”說起,陽明主張只有“改過”上用功,才能去陋習。湯用彤力圖將陽明的改過工夫說,用于糾正當時急功近利、驕橫自傲的學風。
再進一步,湯用彤從理學心性論上,發(fā)揮陽明的“去欲”“制情”說。將改過與去欲、制情關(guān)聯(lián)起來,說明為學如不正心,則只助長私欲、縱容七情,惟時時省察存養(yǎng),方可成圣賢。
而一旦將“為學工夫”落實在人生真切處,如何才真正從根本上“得道”?為此,湯用彤特別闡釋了陽明之“格物”說與朱子“格物”說的異同:
陽明與朱子宗旨各殊,持端自異,然說到極處,無非希圣希天,譬之狙栗,朝三暮四,朝四暮三,其名不同,其實則一。朱子懼天下之靡靡不振也,懼天下人慵慵而無恒心也,懼天下之偏于頓悟也,乃為之教曰:修身必始自格物。格者至也,物者事也,窮天下萬物萬世之理,而后知至,而后意誠,而后心正,而后身修。學者自暴自棄則已,茍有心為人者非格物窮理莫由也。陽明之意亦謂格物之學道之要。故曰,防于未萌之先而克于未萌之際。此正致知格物之功,舍此以外無別功矣。然陽明懼學者之徒事皮毛也,懼學者之浮光掠影而偽作也,懼學者不識天理為何物,而勞力苦心于格致,不得成效也,故為之教曰:理無內(nèi)外,性無內(nèi)外,學無內(nèi)外,知即是行,行即是知,即知即行,即行即知,心有主腦,節(jié)目事變,均可應(yīng)乎而解。夫誠意者,誠于心所發(fā)也。格物者,格其意之物也。故格物洵不過之為誠意之工夫,為學道之一手段耳。是陽明之后格物者,欲人先通性命之情也,先知誠意之方也,非拒格物于外也。不然者,則先生亟言格物,進之為克欲之功,又言誠意退格物于其后,則非支離破碎也。先生言學貴有頭腦,吾知其必不為此也。①湯用彤:《理學譫言》,氏著:《理學·佛學·玄學》,第11,12—14,14—17頁。
從“格物”之“誠”,湯用彤認為,陽明實際是將“為道”與“讀書”相聯(lián)系。讀書需做之工夫,實際上也是修身養(yǎng)性之工夫。湯用彤再借陽明的說法,批評當時讀書人的懈惰及浮夸。
《理學譫言》的第二部分,湯用彤著力重新光大朱子學說的精神。他分十處引述朱子的語錄,并逐一加以闡釋。
朱子學說的被誤讀,在湯用彤看來,是致儒家理學之光在國危之際不得彰顯的關(guān)鍵。當世學風的懈惰、虛浮,與陽明學說中“為學”之道的被曲解有關(guān)。在上節(jié)里湯用彤力圖闡明的,便是陽明“為學”“得道”,并不只是精神上膚淺的、不費工夫的“頓悟”及狹隘的、自以為是的“為己”。要糾不正之風,不僅需要重新闡明陽明學說中刻苦、恒久的“存養(yǎng)省察”及“克己”的根本工夫,而且需要重新闡明與人時時自覺、誠意的“改過”、“去欲”、“得道”的修身、為學工夫。這兩種工夫,湯用彤將之歸為朱子最重、陽明亦倡,但為后儒所輕忽的“格致”工夫。
何為朱子所倡之“格致”?湯用彤認為這是一種朱子本人身體力行的“修身”與“為學”相合的工夫。湯用彤贊譽,在刻苦為學中修得道之真諦,最為道統(tǒng)之正。身體力行的工夫,在陽明及朱子經(jīng)典里,實際是各顯特色:陽明是“會心”,朱子是“窮理”。湯用彤不同于時下學者片面固執(zhí)朱子學說與陽明學說的分歧,他認為陽明學說只是為糾正當時的學風之偏頗,而特別從“心”上發(fā)揮朱子學說的根本?!案裰隆惫し蛟陉柮魈庯@為“精微”,在朱子處顯為“深切”②湯用彤:《理學譫言》,氏著:《理學·佛學·玄學》,第11,12—14,14—17頁。。
朱子對此工夫的論證,在湯用彤看來,涉及朱子對人性、天理,對涵養(yǎng),對窮理、主敬、讀書、反躬踐行及實踐等為學之道的深刻思想。
首先,朱子并未將“理”與“心”、“性”分開,也沒有將“窮理”與“性善”分開③湯用彤:《理學譫言》,氏著:《理學·佛學·玄學》,第11,12—14,14—17頁。。正所謂,天理不遠人,需固及進;人欲不遠人,需黜及退。因而,為學之道,尤為儒學之道,在朱子那里,便是成圣之道。為學或窮理本身,就是做去人欲之私、彰顯天理的省察存養(yǎng)工夫。這對儒者而言,是個漫長而需自覺警醒的躬行實踐過程。只是養(yǎng)成這種省察存養(yǎng)的工夫,必須先有個“收心”、“敬畏”的涵養(yǎng)。湯用彤斷言,自孟子以來,儒者為人之學歸根結(jié)底就是心學?!熬础北闶恰笆招摹焙B(yǎng)養(yǎng)成之要。借用黃梨洲的話,便是“涵養(yǎng)須用敬,進學在致知,此伊川正鵠也”①湯用彤:《理學譫言》,氏著:《理學·佛學·玄學》,第17—18,18—27,23—24,26,26 頁。。
湯用彤在這一部分的下半部,著力闡釋朱子的“窮理之大旨”②湯用彤:《理學譫言》,氏著:《理學·佛學·玄學》,第17—18,18—27,23—24,2626 頁。。他針對朱子以后的儒生對朱子學說的種種曲解,重申朱子窮理之學,是與心性養(yǎng)成相關(guān)的主敬工夫,是對事物各理窮盡、通明的為學工夫,是反躬實踐的省察工夫。湯用彤尤激賞朱子將刻苦的為學與真誠的做人相結(jié)合的做法,認為這才是真正的孔子之為己、為人之道:
蓋仁義禮智四端,皆在于我者,人性本善,近取即是,反躬實踐即得本,無用深探,更無用他求,故人類之福星,即在人類之一身,非必他求也。③湯用彤:《理學譫言》,氏著:《理學·佛學·玄學》,第17—18,1827232466 頁。
朱子之學,理學中之最細密者,所謂物之里表精粗無不到,身之全體大用無不明,是以《宋儒學案》謂先生之學,全體大用兼綜條貫,表里精粗交底于極也。由此則所以朱子之學后人謂之迂闊,后人病其支離也,是豈朱子之迂闊支離耶,殆未之深察可厥申其說。④湯用彤:《理學譫言》,氏著:《理學·佛學·玄學》, 第17—18,18—27,23—24,26,26 頁。
至此,從在理學中尋找醫(yī)治當時中國之弱病的良方的愿望出發(fā),湯用彤完成了他對朱子、陽明學說與眾不同的解讀。他堅信:“朱子之學反躬實踐,無時無地不用功夫,正是反弱而強的藥劑。王陽明之學知行合一,即知即行,不行不知,堅確專一,實為荒惰無恒者的絕好針砭。”⑤麻天祥:《湯用彤評傳》,第14頁。
堅信從朱子、陽明學說中,找到救國、救民族、救文化的良藥,是湯用彤賦予他理學解讀的一個特殊視角。他的解讀,與他強烈的文化保守情懷有極大關(guān)系。
回到經(jīng)典解釋道統(tǒng)的軌跡上看,湯用彤是不被納入其中的⑥湯用彤的解讀,從某種意義上說,不是嚴格的經(jīng)典解釋。至少,不是儒家道統(tǒng)上的經(jīng)學。他的解讀,對于發(fā)掘朱子、陽明思想的歷史意義,起碼對后來的儒學發(fā)展來說,作用幾近沒有。湯用彤本人也意不在此。他確實是身處在一個特殊的年代里,由對民族、文化、精神的深刻危機的焦慮及強烈的文化保守情懷,而企圖用自己對經(jīng)典的感悟性解讀,抒發(fā)其從經(jīng)典中所找到的救國、救民族、救文化的希望和信念。。但是,作為一個學者,他滲透著期望和信念的、特別的(另類)經(jīng)典解讀,卻有自己的風格,并影響他后來在其他方面的學術(shù)研究。
《理學譫言》呈現(xiàn)給我們的,不只是湯用彤對朱子、陽明學說的重新解讀,而更值一提的是,他在這種另類的解讀中形成了自己對經(jīng)典及解釋的特殊看法。在《理學譫言》的“進朱”文末及“申論”部分,湯用彤在概括朱子學說精要的同時,進行了三個方面的闡發(fā):一是針對當世的流弊提出朱子之學需重倡的必要性,二是再區(qū)分陽明學說與朱子學說的側(cè)重,三是提出他對中國傳統(tǒng)經(jīng)典及解釋的獨到看法。下面我們先梳理他的概述。
首先,湯用彤認為每一種經(jīng)典在歷史中呈現(xiàn)出來的特殊意義,與其形成時所受的各種因素影響有關(guān)?!胺騽?chuàng)一特殊之學說必有其特點,而此特點者或因時勢,或因人情,而發(fā)揮光大一種之特質(zhì)?!雹邷猛?《理學譫言》,氏著:《理學·佛學·玄學》,第17—18,18—27,23—24,26,26 頁。換言之,任何一種經(jīng)典在歷史中的作用有其限度。理解或解釋經(jīng)典,不能企求經(jīng)典對所有問題的解決都具有普遍及絕對正確的完全意義。
從此理解出發(fā),他認為朱子、陽明學說各有特色,但這種特色常被扭曲、夸大:
朱子之說深密復雜似迂闊,似支離者,正朱子之學之特質(zhì)。知我罪我,精微大義在是,而其流于繁瑣空言者亦在是。雖然朱子之說,若學者竭力行之不失故步,則將為最完全最安全之學術(shù),而學者每不察大體大用,使如五雀六燕,其衡為均而顧不能不有偏重,而朱子之學乃為世人所議論,謂為迂闊支離,謂為繁瑣,空九泉之下朱子有知,是豈其所及料而承認之耶?即如陽明之學臧否兼半,而陽明之學黜百魔定一尊,良知良能,切實光輝,已掃一切,示人以求端用力之要,震霆啟昧,烈耀破迷,宜若可以免于流弊矣。然而學者唯心太甚,流于荒誕妄為,不顧細行,不恤人言,陽明之學至李卓吾等一派而大決裂,以致其始,徒侶遍天下,學說風動一時。明祚,而談?wù)咻m疾首痛心惡之矣。故吾國不患無學術(shù),不患無高尚之學說,而勇于開山難于守成,勇于發(fā)揚而難于光大,時至今日,數(shù)千年文明之古國亦遂學絕道喪,寂寂無人矣,未嘗非學者之罪也。①湯用彤:《理學譫言》,氏著:《理學·佛學·玄學》,第26,26—27,27,27,27,7 頁。
湯用彤接著對朱子學說中最易為人誤解的地方,作了特別的說明:窮理不遠離實踐,窮理與守心并行。他說:
夫世之譏朱子之學者,謂其支離迂闊,蓋見其窮理之說,見其實踐之說,而不知窮理實踐之歸于主敬也。主敬者,治心之法,窮理者,守心之工夫也,治心之法專于一,守心之道專賴于事物。天下事物至多也,而窮理之事亦多矣;天下之事至瑣細也,而窮理之方乃亦不得不瑣細矣。窮理之煩正朱子欲其道之完備也,正朱子大欲其道之安全也,正朱子欲行之無失,心之不放也。夫?qū)W者固常欲為善而惡惡矣,而顧常行為越規(guī)矩者,非其知而為之也,亦非其不知而為之也。當其為之時,未必不思之而欲其不逾矩,顧見理未深而遂失之,此則徒主敬之不可為學也,故必以窮理輔之,窮理固持敬之輔助耳,而持敬主一之說固絕不支離也。朱子論心性之處,陳言甚高,比之陽明之良知說甚同,陽明專任天性,而朱子乃懼其不足進以窮理思精,而人以為破碎矣。②湯用彤:《理學譫言》,氏著:《理學·佛學·玄》,第2626—277777 頁。
再接下來,湯用彤從朱子之窮理與實踐相關(guān),窮理實踐歸于主敬的為學大旨中,提出他對讀書或者說閱讀經(jīng)典的基本看法。他認為這首先是朱子身體力行的閱讀經(jīng)典、體會經(jīng)典的為學之道。這種為學之道所求的是“安”與“實”。“安”求全,“實”求法、求理。“朱子之為學,必求其安,必求其實。安者欲其無缺,而不致流于怪妄也,實者欲其有象而有法可尋也?!雹蹨?彤:《理 學譫言》 ,氏著:《理學· 佛學·玄 學》, 第26,26—27,27,27,27,7 頁。窮理、會道之方法,湯用彤認為朱子尤重“讀書”(研讀經(jīng)典):
夫空言提出窮理二字,則學者不知其所以,故進之以窮理之方,而窮理甚多,或得之講論,或得之閱事。然講論有時而乖,閱事有時可誤,故特進之以讀書。讀書之中有以比較,有上下,有異同,有得失,可見微知著,可因小成大,絕無偏于一方一面之流弊,學者誠能深察心會,則道在其中矣。何事他求乎?④湯用彤:《理學譫言》,氏著:《理學·佛學·玄學》,第26,26—27,27,27,27,7 頁。
但讀書、體會的周全與條理,并非向經(jīng)典學習的終極目標及傳道的惟一有效方式。經(jīng)典之意義如不落實在讀書人的實踐中,等于“食而不化也,非徒無益,恐又害之”。湯用彤這樣概述及評論朱子將窮理、實踐、主敬結(jié)合一致的學說:
窮理讀書既精且密矣,而朱子猶以為未也,猶未必人之必行,故復外加以反躬實踐之說。夫窮理讀書而不反躬實踐,則如食而不化也,非徒無益,恐又害之,故朱子之提倡反躬實踐,為其學說作安全之干櫓甲胄也。既窮理矣,而以讀書為其一定之功夫,又以反躬實踐為堅確之輔助,其綱其領(lǐng)固一歸之于敬,以此推之,則朱子之學非支離迂闊者矣。朱子之學不支離迂闊,而世人固謂其支離迂闊者,則見其精密而謂其支離,見其中庸而謂其迂闊,今日之士遂稱王學而棄朱子矣。夫社會之病,固不在支離迂闊也,以王學治之,猶水濟水,不如行平正之學為得,此余闡王進朱子之微意也。⑤湯用彤:《理學譫言》,氏著:《理學·佛學·玄學》,第26,26—27,27,27,27,7 頁。這后兩部分,實際是湯用彤闡發(fā)自己解讀經(jīng)典的心得。在他看來,經(jīng)典真義的被把握首先建立在周全與嚴格的經(jīng)典閱讀基礎(chǔ)上,而且經(jīng)典真義的落實又不能脫離個人之道德實踐。經(jīng)典固然是體現(xiàn)一個時代之特色的思想產(chǎn)物,但要把握經(jīng)典中穿越時空而成為傳世之作的普遍意義,不僅需要專注于經(jīng)典的特色,而且要在“以比較,有上下,有異同,有得失”的閱讀中“深察心會”,以求全面理解和認識,也即是朱子所倡的讀書之求其“安”的含義。另外,經(jīng)典之被解釋,固然因其有普遍的大意義存在,但經(jīng)典被解釋者解釋的緣由,在湯用彤看來,還在于它實際對于解釋者的人生有作用。經(jīng)典回到歷史、社會、個人的具體情境中,其意義的真實彰顯需要人的親自實踐。這種被朱子稱為“求實”的經(jīng)典解釋所必須的工夫,一方面是努力使經(jīng)典的普遍價值實際地落實在經(jīng)典解釋者身處的歷史和社會中,以使“天下之人俱有作圣之材力之機會”不至成為空談,以使本就具特色的經(jīng)典重回特殊的歷史、社會、個人的處境中發(fā)揮作用。另一方面,湯用彤側(cè)重朱子對經(jīng)典閱讀及解釋的求實體現(xiàn),實際也看到了經(jīng)典解釋者本身對經(jīng)典的解釋不可避免地帶有特殊性。這種特殊性,同樣與解釋者身處的歷史、社會背景有關(guān),也與解釋者個人的“實踐”有關(guān)。
經(jīng)典的普遍意義呈現(xiàn)必會重新回到特殊的情景中被理解,這提出了對經(jīng)典解釋的理解向度問題。經(jīng)典解釋歷史的探索,不僅與經(jīng)典的普遍意義相關(guān),與經(jīng)典被解釋的歷史、社會維度相關(guān),而且也與經(jīng)典解釋者的“為己”“為人”的實踐相關(guān)。
但是,實際的經(jīng)典解釋過程中,經(jīng)典及解釋的這兩方面相關(guān)如何呈現(xiàn)出來呢?
我們不妨再回到湯用彤對經(jīng)典的闡釋上來看。
毫無疑問,湯用彤對理學的解釋是獨特的。他一方面熱切期待儒學的普遍意義能得到闡明與彰顯。在這種期待中,他所闡釋出的理學思想、理學品格是特殊的。另一方面他異常清醒地意識到僅求理學救國、救心,未必足夠,并且“譫言”也僅只是自己個人對理學“道德之要”的努力闡明。
在《理學譫言》最后,湯用彤一方面再次不諱言地表白他對理學救國、救心之用的堅信和期待:
故吾輩有志救國不可不發(fā)憤圖強,發(fā)憤圖強不可不除偷怠之風,除偷怠之風不可不求鞭辟入里之學,求鞭辟入里之學,求之于外國之不合國性,毋寧求之本國。本國之學術(shù)實在孔子??鬃又孕男哉?,實曰理學。況治弱病,必擇學術(shù)中之最謹嚴,行動言語之間絲毫不使放松,無可推諉無可怠惰,日日慎獨,時時省身則可。如此之學術(shù)舍理學外罕見其他,故理學者醫(yī)弱癥之良方也。①湯用彤:《理學譫言》,氏著:《理學·佛學·玄學》,第29—30,30,32頁。
欲求實學,欲求毅力首在道德,求之本國,舍朱王何以哉!②湯用彤:《理學譫言》,氏著:《理學·佛學·玄學》,第29—30,30,32頁。
理學的特質(zhì),在這種期待與堅信中,被闡釋至少具有如下的品格:學術(shù)嚴謹、慎獨省身、堅持不懈。另一方面,他在同一部分,借用文章最后刊登日期為一年之始,在感言中表達了他對自己身處時局之特殊性的洞察及對自己理學解釋的謹慎:
今也時當春令為一歲之首,送盡嚴冬,催殘臘鼓,是時也,諸君類當有一歲之新,猶新謀,而于身心之際,尤當首加以省察,固不必朱子,不必陽明,而要以道德為指歸,以正確之目光堅強之心胸為準的,樹德務(wù)滋,除惡務(wù)盡,自強自勝,則雖未學晦庵陽明之學,亦實晦庵陽明之所許也,記者之作理學譫言亦非欲人人從二人之學,實僅欲明道德之要,以貢獻于諸君之前,聊盡一得之愚云耳。③湯用彤:《理學譫言》,氏著:《理學·佛學·玄學》,第29—30,30,32頁。
這是借用理學的主敬、慎獨之品格,反躬自己解釋經(jīng)典實踐所持有的謹慎和理智。如同經(jīng)典特殊性與其普遍性不能相互替代一樣,經(jīng)典解釋者對經(jīng)典思想的闡釋也不應(yīng)盡看作是絕對正確之言。
正是由于注重經(jīng)典在歷史、社會中的普遍性與特殊性,湯用彤從對理學的闡釋中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治學方式。賀麟將之歸為兩點:
第一以分見全,以全釋分的方法。他貴在匯通全時代或一個哲學家整全的思想。他每因片言只字,以表證出那位大師的根本見解,并綜合一人或一時代的全部思想,以參證某一字句某一章節(jié)之確切的解釋。第二,他似乎多少采取了一些錢穆先生所謂治史學者須“追隨一種對其本國已往歷史之溫情與敬意”的態(tài)度。他只是著眼于虛心客觀地發(fā)“潛德之幽光”,設(shè)身處地,同情了解了古哲,決不枉屈古人。既不抨擊異己之古人,亦不曲解古人以伸己說。④這是賀麟評論湯用彤其他各種研究對中國近現(xiàn)代學術(shù)的貢獻時所作的概括。賀麟認為,湯用彤用這種特殊方法打通了中國學術(shù)史最難的一段,成功解釋了魏晉玄學與漢代學術(shù)、外來印度佛學的復雜關(guān)系。參看氏著:《五十年來的中國哲學史》,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22—23頁。
也就是說,湯用彤對理學經(jīng)典解釋所用的“斷章取義”方式,既與支離經(jīng)典無關(guān),又與自以為是無關(guān)。在日后其他研究中,為顯學術(shù)之嚴謹,他將在理學解釋中的這種“以分見全,以全釋分”的經(jīng)典條文解讀方式,與歷史考察及文化交流的多重方法相結(jié)合,使經(jīng)典在特定時代所具特色及超越時空的普遍意義,在更周全、更客觀、更有說理性的研究中被呈現(xiàn)出來⑤湯用彤在后來所發(fā)表的成果里,除文化研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學術(shù)論文外,其他佛教史的研究,對西方哲學、印度哲學的介紹,魏晉玄學研究的成果,基本都采用史、論的嚴格表達方式發(fā)表。。
事實上,湯用彤后來漫長的學術(shù)歲月,不斷地調(diào)整和改進這種獨特的對經(jīng)典的理解及解釋經(jīng)典的方式⑥湯用彤的其他研究如何貫穿其理學闡釋中形成的獨特思想及闡釋方法,作者將另文詳細論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