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四伍
科舉制度與傳統(tǒng)士人個性心理、生活感受、情感命運之間的復(fù)雜關(guān)系,遠未能為學人重視,不得不引為憾事。[1]從社會心理學的視角來看,以科舉為紐帶的獨特群體,士人們在自我歸類和互相認同中形成特定的群體認同。[2]童生、秀才、舉人還是進士,因其身份和地位不同,個體均深受科舉制度影響,形成各自獨特的科舉心態(tài)。科舉心態(tài)是指科舉考試制度對個人乃至集體心理的特殊影響。舉人群體作為獲得功名的特定士人群體,較廣大童生而言,他們具有較高的身份和地位,而相對進士來說,他們又是自卑的群體。晚清士人左宗棠是這一群體的典型代表。他經(jīng)由舉人建功立業(yè),任職前經(jīng)營慘淡,發(fā)跡后謙卑自信,這一科舉經(jīng)歷反映了當時舉人生存的具體狀況。同時,左宗棠常年在外征戰(zhàn)、戎馬一生,特別是咸豐九年后,他處理家庭事務(wù),基本依靠書信往來,留下了相對完整的科舉經(jīng)歷的相關(guān)記錄。
晚清士人中,左宗棠以舉人建功立業(yè),名震天下,較之曾、胡、李等人,身份尤為特殊。即使就整個清代而言,類似左宗棠一樣,以舉人成為內(nèi)閣大學士的個案也可謂稀少。[3]不過,就左宗棠個人經(jīng)歷來說,舉人身份的獲得有著某種幸運。
左宗棠鄉(xiāng)試之路,頗為傳奇。道光十二年,左宗棠與其兄左宗植同赴長沙參加鄉(xiāng)試。其兄高中榜首,而宗棠名落孫山。但是幸運的是,該年道光帝特令各省主考官搜求遺卷,以示國家求才厚意。所謂搜求遺卷,就是主考官重新檢閱同考官所舍棄的試卷。湖南鄉(xiāng)試主考官徐法績仔細搜羅和復(fù)核試卷5 000余份,錄取6人,其中左宗棠名列首位。在此過程中,湖南鄉(xiāng)試監(jiān)考官吳榮光對于左宗棠的答卷也贊賞有加。
后來左宗棠發(fā)跡后,對于徐、吳二人心存感激。同治八年,即徐法績逝世三十多年后,左宗棠為其撰寫碑銘,回憶徐公為其搜卷之恩。同治九年,左宗棠又為徐法績家書作序,感嘆“選舉廢而科目興,士之為此學者其始亦干祿耳,然未嘗無懷奇負異者出其中??泼艿檬繗e?亦士之舍科名末由也?惟朝廷有重士之意,主試者不忍負其一日之長,則興教勸學其效將有可睹,于世道人心非小補也?!盵4]早在左宗棠在長沙城南書院讀書時,成績優(yōu)秀,吳氏就多有嘉獎。光緒四年,左宗棠重刊吳榮光所編《吾學錄》,弘揚禮教,[5]為其孫吳保福做《衡岳開云圖》跋,有回報吳公的恩情之意。[6]
對主考的報恩行為,也顯示了左宗棠對科舉艱苦經(jīng)歷的一種獨特認同。他深知,舉人進行會試,落第時往往窮困潦倒。同治七年,他寫信叮囑兒子孝威協(xié)濟落第舉人,并回憶自己當年會試窘迫情形,黯然淚下,“爾父三試不第,受盡辛苦,至今常有窮途俗眼之感,爾體此意周之為是?!薄跋碌诠嚩嗫嗪浚种德吠静痪?,車馬難雇,思之惻然。吾當三次不第時,策蹇歸來,尚值清平無事之際,而饑渴窘迫、勞頓疲乏之狀,至今每一憶及,如在目前”。[7]
對甘肅學子安曉峰的照顧,又顯示出左宗棠某種特別同情。安曉峰為同治十三年甘肅鄉(xiāng)試榜首,其先祖貧苦好學,個人求學經(jīng)歷酷似左宗棠。從某種意義上,左宗棠在安曉峰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安曉峰就讀甄別書院時,學業(yè)優(yōu)秀,左宗棠屢次月課及錄科,他均為第一。鄉(xiāng)試揭榜,安曉峰果然中舉,左宗棠如同自己中舉般高興,“寫榜日,兩主試先以闈墨見示,掀髯一笑,乃如四十年前獲雋之樂?!盵8]光緒二年,他特別資助安曉峰白銀30兩,以備會考。[9]
認同科舉,報恩士人的最好辦法是加強科舉的自身制度建設(shè),對此,左宗棠不遺余力。陜甘分闈是晚清科舉考試中重要事件,而左宗棠是此事推動的主導者。左宗棠強調(diào)分闈原因在于體恤學子艱辛,“隴士紛紛呈請分闈,實以路途遼遠,每鄉(xiāng)試一次,關(guān)內(nèi)士子非七八十金,不敷盤川;關(guān)外則百數(shù)十金,尚多負笈徒步而來者。”當然,發(fā)展文教,鞏固邊疆,也是其重要目的之一。“邊荒文采,固不能與中原爭;然因科目而興教勸學,則較他省為尤亟。若讀書人日漸減少,勢不盡淪為戎狄不止也。”[10]
為了爭取同僚的理解,左宗棠致信各地學政官員,尋求支持?!半]上道遠費煩,貧士竟有終身不得入試者,實堪憐念?!盵11]又曰“隴土寒苦者多赴陜鄉(xiāng)試,遠者數(shù)千里,與東南之赴會試相等。東南尚有水程,此則全是陸路。故士人終身不預(yù)秋賦者,嘗十之七八,殊可憐也!分闈一事,實非可已不已。”[12]考慮甘肅學生會試籌措資金之難,同治十二年,左宗棠從個人養(yǎng)廉銀中撥款2 000兩,特別給予資助。光緒元年,他再次資助參加會試考生白銀3 000兩。[13]
顯然,左宗棠熱心科舉建設(shè),與其對科舉考試的深刻認識密切相關(guān)。他重視科舉考試對人才的塑造,同時也斥責士人們埋頭舉業(yè)、不問國事。
首先,左宗棠反對士人沉溺舉業(yè),不潛心讀書與學問。年輕時,左宗棠致信座師徐法績,感嘆世人“以妻子室家、科舉征逐故”,不肯讀書求道,語多不滿。[14]道光二十年,他致信友人黎光曙,闡述自己不愿參加會試的原因,即“何況以有用日月徇不可必得之科名邪”。[15]咸豐十一年,他致信兒子孝威,闡述科舉耽誤人才之理,“近來時事日壞,都由人才不佳。人才之少,由于專心做時下科名之學者多,留心本原之學者少。且人生精力有限,盡用之科名之學,到一旦大事當前,心神耗盡,膽氣薄弱,反不如鄉(xiāng)里粗才尚能集事,尚有擔當。試看近時人才有一從八股出身者否?八股愈做得入格,人才愈見庸下。此我閱歷有得之言,非好罵時下自命為文人學士者也?!盵16]
不過,左宗棠反對科舉“誤人”之說。自明初八股取士以來,八股害人,舉業(yè)累人之說,可謂定論,左宗棠對此并不茍同。道光二十六年,致信賀仲肅“舉業(yè)累人之說,此自為世俗科舉之學沈滯于語言文字者爾。若夫心圣賢之學,學圣賢之學,而言圣賢之言,此則舉其本而遂賅其末,自明以來儒先之達者由此其選,烏有所謂累邪?”[17]同治二年,致信孝威“今之論者動謂人才之不及古昔由于八股誤之,至以八股人才相詬病。我現(xiàn)在想尋幾個八股人才與之講求軍政,學習吏事亦了不可得。間有一二曾由八股得科名者,其心思較之他人尚易入理,與之說幾句《四書》,說幾句《大注》,即目前事物隨時指點,是較未讀書之人容易開悟許多??梢娬孀靼斯烧弑伢w玩書理,時有幾句圣賢話頭留在口邊,究是不同也?!盵18]
在左宗棠看來,科舉與學問并非勢不兩立、水火不容??婆e帖括之學并不妨礙研修學問?!捌鋵崉t帖括之學亦無害于學問,且可藉此磨礱心性。只如八股一種,若作得精切妥愜亦極不易。非多讀經(jīng)書,博其義理之趣,多看經(jīng)世有用之書,求諸事物之理,亦不能言之當于人心也?!盵19]問題是,人們通過八股,成為人才的這條路太難。八股所造的人才有真假人才之分?!翱频谥畬W本無與于事業(yè),然欲求有以取科第之具,則正自不易,非熟讀經(jīng)史必不能通達事理,非潛心玩索必不能體認入微。世人說八股人才毫無用處,實則真八股人才亦極不易得。明代及國朝乾隆二三十年以前名儒名臣有不從八股出者乎?”[20]
由于左宗棠對科舉考試并未失去信心,所以在兒孫應(yīng)試問題上,他表現(xiàn)非常冷靜,為其積極應(yīng)試做了諸多準備工作。
應(yīng)試科舉,左宗棠講究從小做起,平時培養(yǎng),嚴格督促。他教導兒子孝威讀書要做到目到、口到、心到,“一字求一字下落,一句求一句道理,一事求一事原委,虛字審其神氣,實字測其義理”;讀書要立大志,“想古來圣賢豪杰是我者般年紀時是何氣象?是何學問?是何才干?”讀書要持之以恒,“將每日工課按月各寫一小本寄京一次,便我查閱?!盵21]對于八股、試貼、小楷等功課,左宗棠要求甚嚴。在其看來,這是讀書人的基本功夫,并非單純?yōu)榭婆e而練?!白x書不為科名,然八股、試貼、小楷亦初學必由之道,豈有讀書人家子弟八股、試貼、小楷事事不如人而得為佳子弟者?”他要求孝威苦練功課,自學自考?!澳暌咽鶎W能否如古人百一,試自考而自策之?!盵22]同治四年,孝威會試前后,他要求“日間潛心讀書、寫字、作試帖,須自立工課,有恒無間,自有益處。”[23]要求其會試后,“三日作一文一詩,每日寫大卷三開、白折三開,切要自定功課,有恒無間。”[24]又如考慮書法是科舉應(yīng)試的重要內(nèi)容,左宗棠特別注意書法技能培養(yǎng),他長期督促兒子孝威苦練書法。他曾訓斥孝威字跡不端,“閱爾屢次來稟,字畫均欠端秀,昨次字尤潦草不堪,意近來讀書少靜、專兩字工夫,故形于心畫者如此,可隨取古帖細心學之?!盵25]要求孝威“每日取小楷貼臨摹寫三百字,一字要看清點畫間架,務(wù)求宛肖乃止。”[26]
至于兒孫們應(yīng)試科舉心理調(diào)節(jié),左宗棠是比較重視輕松備考的心態(tài)。他反復(fù)強調(diào)兒孫不應(yīng)過分看重科名,力圖為其營造一種輕松的備考氛圍。子孫參加科舉考試,實為家庭大事,左宗棠對此頗為操心。鄉(xiāng)試前,左宗棠訓斥孝威等,“孝威氣質(zhì)輕浮,心思不能沉下,年逾成童而童心未化,視聽言動,無非一種輕揚浮躁之氣。屢經(jīng)諭責,毫不知改。孝寬氣質(zhì)昏惰,外蠢內(nèi)傲,又貪嬉戲,毫無一點好處可取,開卷便昏昏欲睡,全不提醒振作。”[27]但其內(nèi)心愛子之心,卻是另外一番情景。他致信好友胡林翼,談及兒子讀書,“吾有子三人,大者最佳,吾絕愛之。每讀書夜深,心中輒怦怦,恐其傷也。每鼻血疾發(fā),輒為損眠食,不自知其過于愛。次者稍蠢,三亦不甚明秀,吾不甚愛之,然又懼其不才而無所用之。坐此常擾擾于心?!盵28]他還勸慰孝威,“府試、院試如尚未過,即不必與試。我不望爾成個世俗之名,只要爾讀書明理,將來做一個好秀才,即是大幸。”[29]
會試準備更體現(xiàn)了左宗棠的用心良苦。同治三年,孝威欲從湖南赴京參加會試,左宗棠要求其轉(zhuǎn)道浙江。其主要原因有二:一是可以親自指導考前準備,二是可以結(jié)交幕僚文士,多增其見識。孝威離浙后,左宗棠仍告知“至科第一事無足重輕,名之立與不立,人之傳與不傳,并不在此?!钡百沟每频诤笤僮x有用之書”的想法避免過于簡單,原因是科舉考試不易而已。[30]光緒二年,兒子孝勛、孝同奔赴蘭州軍營,隨父讀書。同年,返回湖南鄉(xiāng)試,左宗棠欣然允許“勛、同兩兒在營讀書尚勤,因今歲鄉(xiāng)試伊邇,固請回湘赴試。弟以秀才鄉(xiāng)試乃本分事,兒輩希志科名,亦非不肖,遂允其歸,今日已成行矣?!盵31]在左宗棠看來,“科名得失無足重輕,弟向不以此介懷,惟兒輩立志讀書,束身庠序,則觀光逐隊亦本分所宜,未便止之”[32]可見,左宗棠重視科舉,雖不認為科舉就是唯一出路,但也不反對科舉,對于兒孫等熱衷科舉的應(yīng)考行為,持理解態(tài)度。
要注意平時訓練與臨考發(fā)揮,這是左宗棠的科舉應(yīng)試心得。左宗棠曾致信好友賀仲肅,論及考試應(yīng)學圣賢之學,言圣賢之言,做到“不求工而自工”。特別強調(diào)科考應(yīng)注意臨場發(fā)揮,“戚將軍論槍法云:‘臨陣若使得五六分本事,便自無敵?!w心無一毫滯礙,而后神閑氣豫,本事自出,亦自然之理耳?!盵33]即使在行軍打仗之間,他也專門致信兒子孝威“用兵最貴節(jié)制精明,臨陣勝負只爭一刻工夫。譬如在家讀書,作詩文,習字是平時治軍要緊工夫,而接仗不過如入場就試耳。得失雖在一日,而本領(lǐng)長短卻在平時?!盵34]
對于科舉考試的結(jié)果,左氏持淡定態(tài)度,認為科舉命定,即中舉乃命中之事。在其看來,科舉中與不中,固然與個人才能有關(guān),但又不一定必然聯(lián)系。他曾勸好友“至于科第之得否,則無可必之理。場屋中幸無以此填胸臆間也”。[35]他告誡侄兒左澂“科名亦有定數(shù),能文章者得之,不能文章者亦得之;有道德者得之,無行誼者亦得之。均可得也,則盍期蓄道德而能文章乎”。[36]對于女婿陶摸的科舉考試,他也談到“惟科名有命,得與不得不盡在文章,亦毋須望之過切耳”[37]
對科舉考試結(jié)果的淡定,源于左氏濃厚的福報思想。兒子孝威鄉(xiāng)試中舉,左氏高興之余,略有憂慮,“古人以早慧早達為嫌,晏元獻、楊文和、李文正千古有幾?……天地間一切人與物均是一般,早成者必早毀,以其氣未厚積而先泄也。即學業(yè)亦何獨不然?”[38]左宗棠篤信福禍報應(yīng)之理,他告誡兒子“吾家積代寒素,至吾身而上膺國家重寄,忝竊至此,嘗用為俱。一則先世艱苦太甚,吾雖勤瘁半生,而身所享受嘗有所不逮者,懼累葉余慶將自吾而止也?!盵39]該年兒子孝威會試不中,左宗棠勸慰:“會試不中甚好。科名一事太僥幸、太順遂,未有能善其后者?!睂τ谧约海词。骸拔乙粫酶`至此,從枯寂至顯榮不過數(shù)年,可謂速化之至。絢爛之極正衰歇之征,惟當盡心盡力,上報國恩,下拯黎庶,做我一生應(yīng)做之事,為爾留些許地步”。他希望孝威“爾等更能蘊蓄培養(yǎng),較之寒素子弟加倍勤苦努力,則詩書世澤或猶可引之弗替,不至一旦澌滅殆盡也?!盵40]
特別是到了晚年,左氏家門凋零,兒子孝威早逝,他不僅感慨“主兵之人如秋官然,生長之氣少,肅殺之氣多。頻年以來,家門多故,未嘗非權(quán)威過重所致。每一念及,誠無以為耳。恩旨晉爵,不獨功微賞厚非所敢承,自念家世寒素,忝竊至此,在已宜懷盛滿之戒?!盵41]他告誡兒孫“吾所望于兒孫者,耕田識字,無忝門風,不欲其俊達多能,亦不望其能文章取科第。小時聽慣好話,看慣好榜樣,長大或尚留得幾分寒素書生氣象,否則積代勤苦讀書世澤日漸銷亡,鮮克由禮,將由惡終矣?!盵42]
科舉制度對于傳統(tǒng)士人的個性心理塑造也體現(xiàn)在個人身份的標識之上。以舉人建功立業(yè)的左宗棠相對曾國藩、李鴻章等人,仕途之中,個人始終懷有一種很深的自卑情結(jié)。
左宗棠家庭世代貧寒,三次會試不第,只能授徒為生,境遇慘淡。道光二十三年,移居柳莊,耕讀治家。咸豐二年,入湖南巡撫駱秉章幕府,開始幕僚生活。后因左宗棠才干出眾,辦事干練,深得駱秉章厚愛。咸豐六年,咸豐帝因此特別詢問郭嵩燾。左宗棠為此頗為得意,致信友人胡林翼曰:“自咸豐三年至上年屢辭保舉,非但廉恥不容盡喪,亦實見得時局日艱,擔荷不易。……自曾滌翁、宗滌翁兩次保薦以來,九重見人輒垂詢及之?!盵43]此后咸豐帝認為左宗棠“無意仕進,與人難合”,遂無下文,左宗棠引以為憾。遲至咸豐九年,“樊燮案”爆發(fā),左宗棠因禍得福,被咸豐帝命為四品京卿襄辦學士,自立楚軍,從此發(fā)家。
左宗棠入仕特殊,蒙受朝廷特別恩典,他個人對此頗有自知之明,工作比別人勤奮努力。他曾致信友人,“兄以一書生,受特達之知,與眾人異,當盡其心力所可到者為之。滌公(曾國藩)謂我勤勞異常,謂我有謀,形之奏牘,其實亦皮相之論?!盵44]在左宗棠看來,曾國藩也不了解他。同治六年,左宗棠寫道,“弟年五十六,去日已多,揣朝廷所以用之者,不過責一十之效耳。以不可多得之歲月,而求難以驟至之事功,其有濟乎?惟日孜孜以啟其緒,博求俊杰以要其成,此則區(qū)區(qū)愚忱所不敢自釋者,老兄倘以為然耶?”[45]“弟今年五十又六,精力消磨殆盡,西征之役本非所堪,只以受恩深重,不敢諉避,亦姑盡瘁之?!盵46]后又致信舊主駱秉章,尋求幫助。其謙卑心情,躍然紙上“至宗棠一介書生,受兩朝特達恩知,褒榮顯貴,實出非望,陜甘之命,欽符之畀,本非所堪,而其不敢固辭者,亦恃我公在蜀,有應(yīng)協(xié)之誼,鄙人入秦,公或有度外之施也?!盵47]
在朝廷的獎賞面前,左宗棠小心翼翼,極盡謙卑。同治元年,左宗棠被任命為浙江巡撫,謝恩“伏念臣湘水庸才,韜鈐未習,屬以群盜縱橫,勉襄戎事,寸功未立,遽忝卿班?!盵48]三年十月,左宗棠辭伯爵之封賞,“伏念臣家世寒素,耕讀相承,數(shù)百年來并無貴仕。微臣遭際圣時,仰蒙文宗顯皇帝特達之知,拔自草茅,置之卿列?!财潟缡牢从兄夥辏瑢崒賶裘码y期之恩遇?!盵49]十二月,左宗棠再辭封爵之賞:“伏念軍興以來,在事諸臣宣勞最久,微臣效力最遲。諸臣多由薦舉得官,微臣于疑謗交集之時,蒙文宗顯皇帝特旨垂詢而起,其受兩朝恩知之隆愈深,其圖報之心愈切。頻年馳驅(qū)戎馬,皆職分所當為?!盵50]同治十二年,左宗棠謝大學士等賞賜,“外僚廁內(nèi)輔之班,參知政事;乙榜并甲科之選,佐理平章。”[51]
舉人身份讓左宗棠仕途略顯奇特,但是他自身出色的才干又增添自己多少自信。左宗棠能文善對,文章出色,精明強干,為陶澍、賀熙齡駱秉章等賞識,絕非偶然。左宗棠自幼志向遠大,致信座師徐法績曰:“比者春榜既放,點檢南歸,睹時務(wù)之艱棘,莫如荒政及鹽、河、漕諸務(wù)。將求其書與其掌故,講明而切究之,求副國家養(yǎng)士之意,與吾夫子平生期許之殷?!盵52]左宗棠并非絕意仕途,而是倡導經(jīng)世致用。他致信劉蓉曰:“吾欲做官,則同知直隸州亦官矣,必知府而后為官耶?且鄙人二十年所嘗留心,自信必可稱職者,惟知縣一官。同知較知縣則貴而無位,高而無民,實非素愿。知府則近民而民不之親,近官而官不稟畏。官職愈大,責任愈重,而報稱為難,不可為也。”[53]胡林翼推薦左宗棠,稱其“體察人情,通曉治略,當為近日楚材第一”。[54]左宗棠的出色才能,在后來鎮(zhèn)壓太平軍,收復(fù)新疆等事中得以充分展示。正因為如此,左宗棠對自己極度自信。咸豐七年,左宗棠與曾國藩爭論:“君水陸萬余人矣,而謂無人,然則此萬余人者無可用乎?集十人于此,則必有一稍長者,吾令其為九人之魁,則此九人者必無異詞矣。推之百人千人,莫不皆然也?,F(xiàn)在湘省所用,皆滌公用之而不盡,或吐棄不復(fù)召者,迨湘省用之而效,滌(曾國藩)又往往見其長而欲用之矣。然則滌之棄才不已多平。閣下開口便求將才,談何容易!然實論之,將才雖多,閣下亦未能識,未能用也?!盵55]他告誡兒子孝威:“爾父二十七歲以后即不赴會試,只想讀書課子以綿世澤,守此耕讀家風,作一個好人,留些榜樣與后輩看而已?!盵56]同治三年,他勸導孝威會試,自信乃至自負之形態(tài),更是盡露:“欲轟轟烈烈作一個有用之人,豈必定由科第?汝父四十八九猶一舉人,不數(shù)年位至督撫,亦何嘗由進士出身耶?當其未做官時,亦何嘗不為科第之學,亦何嘗以會試為事。”[57]
科舉心態(tài)反應(yīng)的是科舉制度對個人乃至集體心理的特定影響。傳統(tǒng)社會中,民眾對讀書的崇拜,士人對功名的熱衷,都成為整個中華民族心理的重要特征。左宗棠作為舉人,固然有其特殊的一面,即經(jīng)歷豐富,事功卓越;但其本身對科舉的理性認識,對科舉經(jīng)歷的報恩心理,對家庭兒女教育所反映的應(yīng)試心理以及自身的特定性格,都與科舉制度的影響密不可分,這對于舉人群體來說,具有很大的普遍性。可以說,特定的科舉應(yīng)試經(jīng)歷,使得左宗棠對科舉制度呈現(xiàn)一種愛恨交加的矛盾心理狀態(tài)。作為舉人身份的他,感激科舉制度給他帶來的榮耀和身份;會試不第的境遇,又始終讓其處于自卑的心理狀況,在其后建功立業(yè)生涯中始終以謙卑為本,對于其個人自卑又自信的個性心理有著很重要的形塑作用。對于家庭教育來說,左宗棠總是試圖減輕應(yīng)考的壓力,強調(diào)平時練習,長期訓練的思路。在最終是否考中的方面,左宗棠存在十分明顯的命定心理,這與他本身的禍福消長的思想密切相關(guān)。
實際上,科舉制度對傳統(tǒng)士人的影響始終貫穿個體生命的全過程,成為個人和家庭生活的重要內(nèi)容。對于左宗棠的日常生活來說,科舉教育及其相關(guān)活動位置十分特殊,茲舉兩例說明:一是光緒六年,左宗棠年逾七旬,其子左孝同仍準備鄉(xiāng)試,左宗棠于哈密大營中寫信指導:“要作幾篇好八股殊不易。多讀書則義理不隔,肯用心則題蘊畢宣,而又于‘法’、‘脈’兩字細細推尋,多求其合,乃可望有長進。若下筆構(gòu)思盡歸踹寬一路,則終身無悟入處矣?!盵58]二是光緒十一年左宗棠在福建病逝,其一半兒孫,俱在回湖南參加鄉(xiāng)試途中,無緣送終。[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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