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谷香
(浙江大學 藝術學院,浙江 杭州 310027)
中國人自古對繪制山水有特別的興趣。王逸《楚辭章句·天問序》言屈原放逐,彷徨山澤,“見楚有先王之廟及公卿祠堂,圖畫天地山川神靈,琦瑋譎詭,及古圣賢怪物行事”,可見戰(zhàn)國時期已有“圖畫天地山川”之舉,只是當時的山川似乎只是敘事背景。從現(xiàn)存的漢魏壁畫遺跡中,我們也可看到,山水在漢魏也仍然只是作為人物的背景出現(xiàn)。而據(jù)文獻記載,東晉的戴逵畫過《吳中溪山邑居圖》、戴勃畫過《九州名山圖》;顧愷之則有《雪霽望五老峰圖》、《廬山圖》、《蕩舟圖》等山水畫。顧愷之還著有《論畫》、《畫云臺山記》等文章,其《論畫》特別談到:“凡畫,人最難,次山水,次狗馬,臺榭一定器耳,難成而易好,不待遷想妙得也?!笨梢娚剿嬙诖酥耙呀?jīng)從形式上成為獨立畫科?!懂嬙婆_山記》則是描述一幅分為三段的云臺山圖,其中多處涉及山水崖澗云石的畫法。云臺山是道教的祖師張道陵修道成仙的名山。這幅圖描繪天師張道陵以跳到深谷中取桃子來考察其弟子們。文章中又描述了畫中的山石澗流的險峭之勢,山峰上有孤松,山中穿插著鳳鳥“婆娑體儀,羽秀而詳軒尾翼”,白虎“匍石飲水”等。至南北朝,有宗炳撰《畫山水序》,王微撰《敘畫》,山水畫的畫理畫法,開始闡微發(fā)奧。這說明在理論認識上,也已逐漸地開始強調(diào)山水畫的獨立畫科地位。
山水畫在魏晉的興起,與在宋的大發(fā)展,既有相似又有不同。其相似主要在文人士大夫?qū)ψ匀簧剿赖陌l(fā)現(xiàn)、探尋,并寄情山水以求心靈的寧靜淡泊;而其不同主要源于其不同的時代背景,簡單地說,以宗炳等為代表的魏晉文人士大夫乃是以出世之心看山水,而以郭熙等為代表的宋代文人士大夫卻是以入世之情看山水。這種不同,導致審美意境的差異。
山水畫在魏晉南北朝的興起,與玄學的興起有關。眾所周知,玄學產(chǎn)生于魏齊王正始年間(240—248),其發(fā)展可以分為三個階段。以曹魏時期的何晏、王弼為代表的正始名士,為玄學的第一階段,他們認為,“無”是一切事物的根本,主張“名教本于自然”。以阮籍、嵇康為代表的竹下名士,是玄學的第二階段,他們主張“越名教而任自然”。以西晉時的向秀、郭象為代表的中朝名士①中朝名士指西晉時期的玄學名士。所謂中朝,是東晉人對西晉時期的稱呼。按照袁宏《名士傳》的說法,中朝名士有裴楷、樂廣、王衍、庾敳、王承、衛(wèi)玠、謝鯤等人。其中以王衍和樂廣為代表,他們不論世事,只事清談,故此造成朝政日衰,加速西晉滅亡。為玄學的第三階段,他們認為禮法名教,都是“天理自然”,故主張“名教合于自然”。從此以后,玄學逐漸歸于衰落,人們便由玄學轉向佛學。
在玄學思潮影響下,山水詩與山水畫勃然而興。魏晉南北朝山水詩、山水畫的興起,一方面是魏晉人超越黑暗現(xiàn)實與苦難追求無限自由的反映,另一方面則是自然山水審美意識覺醒的表現(xiàn)。魏晉人對現(xiàn)實政治的反抗,主要有兩個途徑,一是求仙問道;另一個則是歸隱山林,與自然山川為侶。顯然后者比較現(xiàn)實:“山林歟!皋壤歟,使我欣欣然而樂焉!”(《莊子·知北游》)當時竹林名士們在遠離社會現(xiàn)實的山林之中過著任性率真的藝術生活,自然山水也被看作人的才情風貌的象征:“孫興公為庾公參軍,共游白石山,衛(wèi)君長在坐。孫曰:‘此子神情不關山水,而能作文?’”[1]227衛(wèi)君長神情不關山水,竟然被懷疑是否能寫文章,足見魏晉人士對山水的看重?!暗樦艘簧罘绞桨l(fā)展下去,不僅難為社會所容,且生活的自身,也因無凝止歸宿之地,而精神將愈趨于浮亂,愈得不到安頓?!保?]144所以,文人們必須以莊子所謂“虛靜之心”把自己的藝術生活與現(xiàn)實的社會生活區(qū)分開來。而山水詩、山水畫就成為文人們超越現(xiàn)實社會生活,實現(xiàn)理想的精神生活的絕好途徑。
無論是山水田園詩的開創(chuàng)者陶淵明、謝靈運等人,還是山水畫及其理論的開創(chuàng)者顧愷之、宗炳、王微;都在一定程度上受到玄學的影響,都有相當自覺的山水審美意識。如,陶淵明《游斜川詩序》寫道:“天氣澄和,風物閑美。與二三鄰曲,同游斜川。臨長流,望曾城。妨鯉躍鱗于將夕,水鷗乘和以翻飛?!边@是悠閑和美的景致,也是自由自在心境的呈現(xiàn)。而謝靈運之“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密峰含余清,遠峰隱半規(guī)”(《游南亭》)、“野曠沙岸靜,天高秋月明”(《入去郡》)、“海鷗戲春岸,天雞弄和風”(《于南山往北山經(jīng)湖中瞻眺》)等意味雋永的山水佳句更是被歷代文人所稱贊。宗炳在思想上,雖然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研究佛學的人都知道宗炳寫過著名的《明佛論》、《答何衡陽書》、《再答何衡陽書》等,但是徐復觀先生認為,宗炳所信的佛教,“偏于精神不滅、輪回報應這一方面,亦即是注重在死后的問題;未死以前的洗心養(yǎng)身,他依然是歸至道家及神仙之說……他的生活,正是莊學在生活上的實踐”[2]175。陳傳席先生持類似觀點。他認為宗炳《明佛論》的主旨是談佛家的“因果報應”,而人要得到一個好的報應,必須“洗心養(yǎng)身”;“洗心養(yǎng)身”的方法,依《明佛論》所言,必須遵奉老子莊周之道。可見,宗炳雖然崇佛,但其人生哲學為老莊的道家思想所左右的成分居多。[3]84陳傳席先生還曾經(jīng)把中國古代隱士分為十種①即“完全歸隱”型、“仕而后隱”型、“半仕半隱”型、“忽仕忽隱”型、“隱于廟堂”型、“似隱實假”型、“名隱實官”型、“以隱求仕”型、“無奈而隱”型、“真隱而仕”型等,見陳傳席《隱士和隱士文化問題》,載陳傳席著《西山論道集》,遼寧美術出版社,2004年版,第45頁。,而宗炳被認為是“完全歸隱”型,歸于此類的隱士是真正意義上的歸隱,他們與為仕而隱完全沒有干系,即使有時機有環(huán)境有條件,甚至朝廷派人來多次延請,他們也拒不出仕。查考正史對宗炳的記載②宗炳生平事跡見《宋書》卷九三、《南史》卷七五。,發(fā)現(xiàn):從東晉末至南朝宋,殷仲堪、桓玄及劉裕先后屢征宗炳(375-443)為官,其均堅辭不就。劉裕問其故,答曰:“棲丘飲谷,三十余年”。宗炳甚至在其年老無力稼穡之時,寧可接受鄉(xiāng)親們的救濟,也不接受帝王派人送到家門口的饋贈,確實是心無旁騖的真隱逸之士。宗炳《畫山水序》說:“圣人含道暎物,賢者澄懷味像。至于山水,質(zhì)有而靈趣”,他說自己“眷戀廬、衡,契闊荊、巫,不知老之將至。愧不能凝氣怡身,傷砧石門之流,于是畫象布色,構茲云嶺”,他“閑居理氣,拂觴鳴琴,披圖幽對,坐究四荒,不違天勵之藂,獨應無人之野。峰岫峣嶷,云林森眇。圣賢暎于絕代,萬趣融其神思。余復何為哉?暢神而已”。王微英年早逝,據(jù)說是死于服五石散。王微欲“以一管之筆,擬太虛之體”,他在《敘畫》中講到欣賞山水畫的歡愉:“望秋云,神飛揚,臨春風,思浩蕩,雖有金石之樂,圭璋之琛,豈能仿佛之哉!披圖按牒,效異山海,綠林揚風,白水激澗。嗚呼!豈獨運諸指掌,亦以神明降之?!痹诋敃r,無論是田園詩人的“懷良辰以孤往,或執(zhí)杖而耘耔。登東坳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陶淵明《歸去來辭》),還是山水畫家的“澄懷味象”、“閑居理氣,拂觴鳴琴,披圖幽對,坐究四荒”,都是以一種逍遙游式人生態(tài)度,將藝術創(chuàng)造與欣賞的人文精神與任性率真、適意自然的生活達到完美的結合。
晉代詩人孫綽的一篇《太尉庾亮碑文》以“玄對山水”概括了魏晉名士這種談玄論道,寄意山水、逍遙自樂的生活狀態(tài):“江外無烽燧之警,宇內(nèi)歸穆然之美。公雅好所托,常在塵垢之外,雖柔心應世,蠖屈其跡,而方寸湛然,固以玄對山水?!保?]333這段話集中地代表了晉代文人的山水審美意識?!胺酱缯咳弧本褪切男乜彰?,此心既在世俗“塵垢之外”,眼前一片“穆然之美”,超越了功名利祿,世俗紛爭,只有精神的愉悅,靈魂的升華。這就是“玄對山水”。以“玄對山水”能夠體會一種理性思維所不能揭示的意境,以求得心靈的虛明澄靜、喜悅與解脫。徐復觀說:“‘固以玄對山水’一語,道破了其中最緊要的關鍵。以玄對山水,即是以超越于世俗之上的虛靜之心對山水;此時的山水,乃能以其純凈之姿,進入于虛靜之心的里面,而與人的生命融為一體,因而人與自然,由相化而相忘;這便在第一自然中呈現(xiàn)出第二自然,而成為美的對象?!保?]140山水詩人的“非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左思《招隱詩》)、山水畫家的“澄懷味象”,都是莊子虛靜之心的反映。
可以說,“從魏至晉,文士們完成了從積極參與到達觀隨遇,從拘禮法到任自然,從入世的失落到山水的逍遙 之 轉 移”[4]214。
魏晉南北朝之后的隋朝結束了數(shù)百年的分裂和內(nèi)戰(zhàn),惜國運短祚。后由唐王朝揭開了中國古代最為輝煌燦爛的歷史篇章。唐王朝在政治、經(jīng)濟、軍事上都非常強盛,唐代經(jīng)由從“貞觀之治”到“開元盛世”,經(jīng)濟的繁榮和社會的穩(wěn)定,激發(fā)了文人的自豪感和自信心,喚起文人的英雄主義、榮譽感和責任感,他們洋溢著蓬勃朝氣和進取熱情,恥于皓首窮經(jīng),推崇任俠尚武,“濟蒼生”、“安社稷”,積極從政,建功立業(yè),又成為普遍的追求?!懊摪皶喝刖萍覊?,送君萬里西擊胡。功名只向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保ㄡ瘏ⅰ端屠罡笔垢按兾鞴佘姟罚皩帪榘俜蜷L,勝作一書生”(楊炯《從軍行》)“閑騎駿馬獵,一射兩虎穿”(《贈宣城宇文太守兼呈崔侍御》)“為君談笑靜胡沙”(李白《永王東巡歌》其二)“酒后競風采,三杯弄寶刀。殺人如剪草,劇孟同游遨。”(李白《樂府·白馬篇》)等,都是時代精神的生動寫照。士人們從總體上說表現(xiàn)出從山林走向朝堂的態(tài)勢。從總體上說,盛唐文人是一種“外張”的性格,盛唐文藝則雄渾宏大、動宕旖旎。
但是,即使是盛唐,由于種種原因比如門閥制度余孽、科舉取士尚未推行像宋代的彌封譽錄之法等,導致寒士仍然入仕乏途,一些文人終未能為世所用,依然布衣。而已入仕的文人也有經(jīng)宦海沉浮,看透世情,半官半隱的;或“隱”而求仕,待價而沽的;或?qū)医?jīng)播遷而棄官隱居的;有的致仕退隱,養(yǎng)性山林?!鞍彩分畞y”后,繁華夢、功名夢醒的士人,為填補心靈的空白,更是紛紛投向佛教,其中尤以禪宗最具吸引力。禪宗的出現(xiàn),是佛教出現(xiàn)的一種重要的入世轉向:“佛教的入世轉向早始于中唐新禪宗的興起?!保?]15-26盡管韓愈發(fā)起的古文運動曾經(jīng)極力排佛,但北宋名僧契嵩(1007-1072,俗姓李,字仲靈)等人不但阻遏了古文運動的排佛攻勢,而且開創(chuàng)了宋代士大夫“談禪”的風氣。①陳舜俞《鐔津明教大師行業(yè)記》:“遇士大夫有惡佛者,仲靈無不懇懇為言之。由是排佛者浸止,而后有好之甚者,仲靈倡之也?!币娛染帯吨袊鸾趟枷胭Y料選編》,第三卷第一冊,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321頁。
禪宗與其他佛教的最大不同,即在于將外在轉為內(nèi)在,將修寺造像、念經(jīng)行善轉為頓悟本性、歸于清靜。禪宗認為一切為人類所感知的物象及內(nèi)在情感皆是虛妄,只有清靜空靈的心境才是真實永恒,而清靜的心境人人皆有,只要頓悟本心,就可以達到事事無礙的境界。因此,是非物我的界限只有一個,就是“頓悟”與否,是否出自本心與否。這就是完全中國化了的佛教,否定戒、定、慧,無須苦修,人人皆可“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禪宗認為只有人在心靈澄澈時進行全副身心的直覺體驗,才能向存在的本源突進,獲得終極體驗,達到“梵我合一”、“物我兩忘”之境。
這樣,盛唐之后的文人慢慢地由“外張”性格轉向“內(nèi)斂”性格。中晚唐、五代、宋的文人士大夫的心理逐步趨向內(nèi)省封閉。宋代新儒學理學更是汲取了禪宗的靜修功夫,不再是先秦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外推路線,而是側重于心性修養(yǎng)的內(nèi)省。由立功建業(yè)、尚武任俠、馳騁沙場、浴血揚名等積極入世的“外王”之道轉向偃武修文、忍辱負重、隱居自憐、自我解脫、寄情山水等追求出世的“內(nèi)圣”之道。文藝隨著審美情趣的潛移默化而變化,追求靜、幽、淡、雅,內(nèi)心細膩感受的精致表達,向著超塵脫俗、忘卻物我的方向發(fā)展。盛唐時的那種慷慨赴義、馬革裹尸的尚武任俠之英雄氣概,至宋一變?yōu)槌渤鍪?、寧靜澹泊的修文主靜之文人氣質(zhì),這也是山水畫自唐以后占據(jù)畫壇主流位置的原因,因為山水畫更適合此時文人的心態(tài)。
雖然禪宗追求的“物我兩忘”之境與魏晉時期藝術家們追求莊子的“虛靜之心”極為相似,但是受禪宗影響更多的宋代藝術家對待山水的態(tài)度與受玄學影響更多的魏晉藝術家卻是不同的。
前面提到,以宗炳等人為代表的魏晉藝術家講究“玄對山水”。怎么個“玄對山水”呢?宗炳說:“于是閑居理氣,拂觴鳴琴,披圖幽對,坐究四荒,不違天勵之藂,獨應無人之野?!保ā懂嬌剿颉罚┳⒁猓诒@里說的是“坐究四荒”。“四荒”者何?大概是莊子所言的六極之外,“無何有之鄉(xiāng)”、“壙垠之野”(《莊子·應帝王》)吧。也就是說,宗炳追求的山水畫的理想之意境乃是“無人之野”:“故至德之世……山無蹊隧,澤無舟梁;萬物群生,連屬其鄉(xiāng);禽獸成群,草木遂長……”(《莊子·馬蹄》)用莊學的名詞說,這是有以通向無之美。大概只有“四荒”之無,才能讓玄者“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智,同于大通”(《莊子·大宗師》),達到“坐忘”的境界吧!“換言之,他們的畫,乃是他們所追求的玄學的具象化,所追求 的 莊 學 之 道 的 具 象 化 ?!保?]182
到了宋代,郭熙不這么說了,他說:“林泉之志,煙霞之侶,夢寐在焉,耳目斷絕,今得妙手郁然出之,不下堂筵,坐窮泉壑,猿聲鳥啼依約在耳,山光水色滉漾奪目,此豈不快人意,實獲我心哉”。這里,郭熙道出了宋代在朝文人藝術家的心聲,他們的人文理想是“不下堂筵,坐窮泉壑”,不再是“坐究四荒”了。
“不下堂筵”其實指的是“不下廟堂”。郭熙在《林泉高致·山水訓》中說:“君子之所以愛夫山水者,其旨安在?丘園養(yǎng)素,所常處也;泉石嘯傲,所常樂也;漁樵隱逸,所常適也;猿鶴飛鳴,所常親也;塵囂韁鎖,此人情所常厭也;煙霞仙圣,此人情所常愿而不得見也。直以太平盛日,君親之心兩隆,茍潔一身出處,節(jié)義斯系,豈仁人高蹈遠引,為離世絕俗之行,而必與箕潁埒素、黃綺同芳哉!白駒之詩,紫芝之詠,皆不得已而長往者也?!笨匆娏藛?,在郭熙看來,“直以太平盛日,君親之心兩隆”才是欣賞和創(chuàng)作山水畫的前提;而“豈仁人高蹈遠引,為離世絕俗之行,而必與箕潁埒素、黃綺同芳哉!白駒之詩,紫芝之詠,皆不得已而長往者也”正是郭熙對前人“離世絕俗”、“坐究四荒”的隱晦批評??梢娫诜e極入世的宋代士大夫看來,山水應是載德成仁的對象。
與宗炳的莊子逍遙游式的“坐究四荒”不同,“不下堂筵,坐窮泉壑”是一種廟堂立場。因此其追求的理想意境不再是“無人之野”,而是頗有人居氛圍的“泉壑”,是“可居、可游”之境。且看郭熙對其心中理想的山水意境的描述:“世之篤論,謂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游者,有可居者。畫凡至此,皆入妙品。但可行、可望不如可居、可游之為得,何者?觀今山川,地占數(shù)百里,可游、可居之處十無三四,而必取可居、可游之品,君子之所以渴慕林泉者,正謂此佳處故也。故畫者當以此意造,而鑒者又當以此意窮之,此之謂不失其本意?!保ā读秩咧隆ど剿枴罚┰诠蹩磥?,山水有可行、可望、可游、可居四境,而可行、可望之境不如可居、可游之境,畫山水者應當以可居、可游造境,而鑒賞者應當窮盡品味人可在其中的理想的山水意境,惟其如此,才能“謂不失其本意”。那么,究竟何謂其本意呢?“不下堂筵,坐窮泉壑,猿聲鳥啼依約在耳,山光水色滉漾奪目,此豈不快人意,實獲我心哉,此世之所以貴夫畫山之本意也?!笨娿X先生說:“吾國自魏晉以降,老莊思想大興,其后,與儒家思想混合,于是以積極入世之精神,而參以超曠出世之襟懷,為人生最高之境界?!保?]79事實上,“以積極入世之精神,而參以超曠出世之襟懷”,正是以郭熙為代表的宋代士大夫們的人生境界的寫照。既有這樣的人生境界,自然有相應的繪畫意境追求,因此才有“可行、可望不如可居、可游之為得”:“可居、可游”之境比起“可行、可望”之境略多點人間煙火氣息,這正符合儒家“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論語·八佾》)式的中庸的美學追求。
顯然,以郭熙為代表的宋代文人士大夫更樂意將山水之情寄托于現(xiàn)世的名山勝水而非可望不可及的“藐姑射之山”,并把它消納于自己的藝術創(chuàng)作之中。魏晉時期不是沒有這種立足于廟堂的審美立場,如東晉簡文帝就曾經(jīng)說,“會心處不必在遠。翁然林水,便自有壕濮間想也。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保ā妒勒f新語·言語》)然而簡文帝本以帝王之尊而居廟堂之人。而山水畫的先驅(qū)宗炳、王微等人,雖然都有被官方征辟進入廟堂的機會,但人人自危的黑暗社會現(xiàn)實,使文人士大夫沒有安身立命的社會環(huán)境,史載宗炳征辟時自稱“棲丘飲谷,三十余年”,屢征不就;王微也“素無宦情,稱疾不就”。王微在說到欣賞山水畫時的歡愉時曾說:“雖有金石之樂,圭璋之琛,豈能仿佛之哉!”“金石”樂器(青銅鑄造的鐘、鐃、鏞、鐸等以及石制的磬)是青銅時代奴隸主統(tǒng)治階級權力的象征,鐘、磬的大小和編列的多少成了統(tǒng)治階級不同等級的標志;而“圭璋”為古代禮玉之一種,古禮制諸侯朝王執(zhí)圭,朝后執(zhí)璋?!敖鹗畼贰?,“圭璋之琛”此處均借指廟堂。也就是說,王微認為欣賞山水畫的歡愉不是廟堂的成就感所能比的。這與莊子“不敢懷慶賞爵祿”,“不敢懷非譽巧拙”(《莊子·達生篇》)的精神是一致的,莊子寧可“曳尾涂中”也不愿“藏之于廟堂之上”(《莊子·秋水》)。王微道出的何嘗不是宗炳的心聲,又何嘗不是以玄學為尚的魏晉士大夫的心聲?
但與血雨腥風的魏晉南北朝不同,宋代是士大夫的黃金時代。中國封建官吏制度在宋代的真正成熟,為宋代士大夫階層能夠從容地“安身立命”提供了制度上的保障。首先,宋代不僅肅清了唐代文章、門第并重的門閥制度余孽,而且科舉的錄取量非常大。宋太祖時期,科舉考試及第的進士及諸科人士300余人;到了宋太宗在位期間,從太平興國二年(977年)至淳化三年(992年)的16年間,8開科場,取進士諸科6000多人;宋真宗時一次錄取竟達1638人之多。大批文彥學士通過科舉這個途徑而躋身于統(tǒng)治階級行列,實現(xiàn)其“學而優(yōu)則仕”的理想追求。朱熹曾經(jīng)說:“居今之世,使孔子復生,也不免應舉”[7]415。其次,宋代還極為優(yōu)待士大夫。傳說宋太祖曾經(jīng)立有碑誓:優(yōu)待文人士大夫,不殺大臣及上書言事者。該所謂的家法限制了皇帝對大臣的處置權,使皇帝對大臣雖操進退之權,卻無生殺之權。如此一來,士大夫積極參政而無殺身之虞,其參政之勇氣自會倍增?!盀榕c士大夫治天下,非與百姓治天下也”反映出當時的社會意識。這樣一來,“布衣卿相”的可能促使宋代文人以前所未有的熱情參與到社會政治生活中來。這股入世的熱情甚至波及到“方外之人”:“佛教的入世更深了,高僧大德關懷時事往往不在士大夫之下?!覀兛梢院敛豢鋸埖卣f,北宋名僧多已士大夫化……佛教思想家因入世轉向而對此世持積極肯定的態(tài)度。他們一方面廣讀儒家經(jīng)典并闡明其意涵與價值,另一方面更公開承認治國平天下是儒家的責任?!保?]71如北宋名僧智圓(976-1022)曾經(jīng)說:“豈知夫非仲尼之教,則國無以治,家無以寧,身無以安。釋氏之道何由而行哉!”[9]前文提到的開創(chuàng)了士大夫“談禪”之風氣的契嵩也在入世方面已經(jīng)完全肯定了儒家的基本價值:“佛之道豈一人之私為乎?抑亦有意于天下國家矣!……但其所出不自吏而張之,亦其化之理隱而難見,故世不得而盡信?!保?0]255“為天地 立 心,為 生 民 立 命,為 往 圣 繼 絕 學,為萬世開太平”,不但成為宋代文人士大夫的至上人生追求,甚至也被宋代高僧大德所首肯。
身居廟堂的文人士大夫前所未有的多,這導致一種普遍的審美立場的改變。寄情山水此時已經(jīng)不再是逃避黑暗社會現(xiàn)實、離群遁世的途徑,而成為宋代士大夫廟堂之外的必要補充。落實到郭熙個人身上,則他“遭遇神宗近二十年”,深受宋神宗寵愛:“神宗好熙筆”,凡是宮廷中最重要的地方以及難度較大的畫,神宗皆要郭熙去畫。他曾畫一幅《朔風飄雪圖》,神宗一見大賞,以為神妙如動,即于內(nèi)帑取寶花金帶賜郭熙,還說:“為卿畫特奇,故有是賜,他人無此例?!保ā读秩咧录ぎ嫺袷斑z》)睿思殿前后修竹茂林陰森,內(nèi)臣要把它建成涼殿,當暑而寒。四面屏風上的畫,神宗說:“非郭熙畫不足以稱?!保ā读秩咧录ぎ嫺袷斑z》)于是“一殿專皆熙作”(《林泉高致集·畫記》),正如當時的宮詞云:“繞殿峰巒合匝青,畫中多見郭熙名?!保ā读秩咧录ぎ嬘洝罚┎粌H皇室如此,中書門下省、尚書省及學士院諸廳照壁也盡是郭熙所畫。蘇東坡見了翰林學士院(玉堂)上的畫,作《郭熙畫秋山平遠》詩云:“玉堂晝掩春日閑,中有郭公畫春山,鳴鳩乳燕初睡起,白波青嶂非人間。”黃山谷也有《次韻子瞻題郭熙畫秋山》詩云:“玉堂坐對郭熙畫,發(fā)興已在青林間?!惫踉趯m廷作畫一直到晚年。黃山谷記郭熙于元豐末曾為顯圣寺悟道院畫十二幅兩丈高的大屏,圖繪“山重水復,不以云物映帶”,言郭熙雖年老猶“筆力不乏”。由于郭熙畫鑒極精,神宗曾把秘閣里所有漢唐以降名畫,全部拿出來令郭熙鑒賞并詳定品目。神宗還叫郭熙考校天下畫生,郭熙也自言:“中間吾為試官,出《堯民擊壤》題。”以上都可以解釋郭熙個人為什么希望“不下堂筵”而實現(xiàn)他的林泉之志了。
然而,在現(xiàn)實的政治生活中,即使處于士大夫黃金時代的宋代文人士大夫也終究不能逃脫“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的焦慮。不過,飽受儒學浸淫的中國文人士大夫歷來深諳孔子所謂“用之則行,舍之則藏”(《論語·述而篇》)之道,他們“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孟子·盡心上》)。于是,宋代文人士大夫在黨爭中得勢時,則“以道殉身”;失勢時,則“以身殉道”。而畫亦道矣,“畫雖小道,固有可觀”(《宣和畫譜·卷九·龍魚敘論》),“進乎妙,則不知藝之為道,道之為藝”(《宣和畫譜·卷一·道釋敘論》)。于是,文人士大夫找到了宣泄情感的新方式,此即蘇軾所言:“詩不能盡,溢而為書,變而為畫。”他們在廟堂上勉盡薄力之后,還要以繪畫表達自己的愉悅或從繪畫中尋找慰藉或解脫。而山水畫由于其比起歷史人物畫來說,能讓人虛明澄靜、寵辱皆忘;比起花鳥畫來說,又更讓人有江湖之思的特點,正適合宋代文人士大夫“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的典型心態(tài)。正是在這種特殊的歷史背景下,山水畫以其特有的立意,以借物寓心的方式,形成了創(chuàng)作高潮??梢?,中國古代的畫論表面上是關于藝術的討論,但它們所包含的精神卻反映了中國士大夫階層在精神上的獨特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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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劉義慶.《世說新語》卷中之下《贊譽第八》[M]//徐震堮.世說新語校箋,北京:中華書局,1984.
[2] 徐復觀.中國藝術的精神[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
[3] 陳傳席.宗炳畫山水序研究[M]//六朝畫論研究,天津: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2006.
[4] 鄧喬彬.中國繪畫思想史[M].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02.
[5] 余英時.中國近世宗教倫理與商人精神[M].臺北:臺灣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1987.
[6] 繆鉞.詩詞散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7] 朱熹.《朱子語類》卷一三《學七·力行》[M]//《朱子全書》第十四冊,北京:北京中華書局,1986.
[8] 余英時.宋明理學與政治文化[M].長春:吉林出版集團,2008.
[9] 僧智圓.《閑居篇》卷一九《中庸子傳》[M]//石峻,等.中國佛教思想資料選編,第三卷第一冊,北京:中華書局,1987.
[10] 僧契嵩.《鐔津集》卷一《輔教編上》[M]//石峻,等.中國佛教思想資料選編,第三卷第一冊,北京:中華書局,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