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燕
論林沖的悲劇
——兼及《水滸傳》接受史的一個重要問題
王海燕
(青島大學 文學院,山東 青島 266071)
《水滸傳》“逼上梁山”之前的林沖故事,著力塑造了一個平民化的林沖形象。經(jīng)過“風雪山神廟”,林沖才完成了從平民到英雄的人生捩變。從平民悲劇到英雄悲劇,林沖是一百零八人中唯一有性格發(fā)展史的英雄。林沖平民化性格的成因,在于宋元社會平民社會之性質(zhì),《水滸傳》乃宋元市民文藝之成果。而平民化是宋元社會民眾的常態(tài),也是梁山好漢的常態(tài)。這種理解關系到《水滸傳》人物形象乃至小說基本性質(zhì),涉及《水滸傳》接受史的重要問題。
《水滸傳》;林沖;平民;英雄;悲劇
金圣嘆曾說,讀魯智深、武松的故事令人痛快,讀林沖的故事令人酸惻。[1]《水滸傳》中的林沖是一個悲劇性的英雄,也是一個深受受眾喜愛的角色。林沖形象在各時代接受中也因迎合某種需要而被改塑。例如金圣嘆評林沖,多處稱其“英雄”,贊其“儒雅”。[1]林沖形象在明清傳奇中被充分士大夫化了,最有代表性的是明代李開先《寶劍記》,該劇以“忠奸斗爭”的故事模式,將林沖塑造成一位戰(zhàn)功赫赫的將軍,與高俅等朝中奸佞斗爭反受迫害的忠臣,在斗爭中主動出擊、清醒、堅毅,該劇傳唱不衰,特別是《夜奔》一出,更是成為百年來常演的昆曲折子戲。還有京劇《野豬林》及其電影熱映,林沖唱詞有“嘆英雄生死離別遭危難,滿懷激憤問蒼天”,“問蒼天,何日里重揮三尺劍?誅盡奸賊廟堂寬!壯懷得舒展,賊頭祭龍泉”等。①引文除注明外,均出自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容與堂本水滸傳》。這些都重塑了林沖士大夫和大英雄形象,有力影響到林沖形象的接受。從此,林沖形象更加深得人心,被定格為一位相貌堂堂,精明細心,有禮有節(jié),有家庭責任感的正人君子,是一百單八將中絕無僅有的重兒女情的一位好漢,是堅持正義不屈服于惡勢力的英雄,此外,他遭人陷害、“逼上梁山”的悲劇引發(fā)的憐惜和同情也是民間接受中不可忽視的因素。在這種接受背景下,近期“鮑鵬山新說水滸”在央視“百家講壇”熱播,引起強烈反響,而鮑老師“林沖不是英雄,是逼成的”[2]的觀點,引起受眾較大爭議。有的網(wǎng)友認為,鮑鵬山曲解了林沖的英雄形象,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還有一些措辭更加尖銳的批評。這一問題的討論,恰恰與本人前些年就開始思考的《水滸傳》接受史的一個觀點相關,引起了我的關注。在此,愿把拙文奉獻出來,供學者討論商榷。
鮑鵬山立足文本,從文學角度、現(xiàn)代視角,解讀《水滸傳》的人性內(nèi)涵。他從日常生活邏輯和人性的弱點來闡釋林沖上山前“非英雄”的一面,是很有見地的。但鮑老師并沒有從歷史文化的角度去發(fā)掘林沖平民化性格的原因,這正是筆者撰寫此文的出發(fā)點。本文還認為,平民化人物是宋元平民社會之常態(tài),是水滸一百單八將的常態(tài),這種理解關乎《水滸傳》接受史的一個重要問題。
在《水滸傳》“林十回”中,林沖確是被作為平民社會中一個平常人來塑造的。海德格爾說:“常人指定著日常生活的存在方式?!盵3](P156)林沖的身世、職業(yè)、婚姻都符合常規(guī)。除了“豹子頭”的綽號和一身武功(職業(yè)技能)外,這一形象極具平民色彩。
林沖任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宋代,禁軍指朝廷的正規(guī)軍,其士兵是從各地招募選拔上來的。宋仁宗時東京(今河南開封)號稱禁軍有八十萬。禁軍由三衙統(tǒng)領,三衙長官分別有殿帥、馬帥、步帥,合稱“三帥”;教練士兵武藝的軍官有“教頭”“都教頭”。單稱“教頭”的地位很低,都教頭亦僅相當于中下級軍官,如神宗元豐二年公元1079年),開封府集教大保長2825人,每10人置教頭1人,計設禁軍“教頭”270人,“都教頭”30人。同年,于殿前司、步軍司各置“都教頭”,掌教習之事。禁軍的調(diào)動權在樞密院,徽宗時童貫官拜樞密使,圍剿梁山賊寇。由于徽宗的寵信,高俅也是大權在握,“遍歷三衙者二十年”[4],“身總軍政”[5]?!端疂G傳》中,高俅是作為主要反派角色塑造的,他官居太尉,位列三公,掌管殿帥府,管理禁軍。按照富安的話,林沖“現(xiàn)在帳下聽使喚,大請大受,怎敢惡了太尉?輕則便刺配了他,重則害了他性命”。教頭雖職位不高,但體制內(nèi)的種種便利,無疑是讓人留戀的。這是林沖的社會地位。
再看家庭情況。林沖的父親生前是禁軍教頭,魯智深對林沖說幼年曾到東京,認得“令尊林提轄”。后文林沖也說曾與時任金槍班教師徐寧經(jīng)常相會,“較量武藝,彼此相敬相愛”??芍譀_自幼就生活在東京,父親任提轄官,在武界有一定聲望。林沖得父親指點,武藝高強,成年后做了禁軍槍棒教頭。交友為圈內(nèi)人,如陸謙,徐寧,魯達。又娶了世交張教頭女兒為妻,這樁婚事肯定是父母之命,稱得上門當戶對。妻子美麗賢惠,雖未生一男半女,卻“未曾面紅面赤,半點相爭”。生活雖算不上大富大貴,但家境小康,婚姻幸福。他能花一千貫錢(相當于一千兩銀子)買一把寶刀,也有余力接濟他人(如李小二)。家里的使女名“錦兒”,暗示其生活富足,生平珍重自處,“如金似玉”[1],從未吃過什么苦。在東京這個繁華的大都市,林沖工作余暇,優(yōu)游卒歲,“每日三街六市游玩吃酒”,節(jié)日里也能陪妻子岳廟燒香。林沖稱得上“好相貌,好品質(zhì),好性格,好身體,好責任”的“五好男人”。
以上現(xiàn)實處境,決定了林沖的性格特點是安分守己,遇事多“忍”。
岳廟燒香,妻子遭高衙內(nèi)調(diào)戲。“林沖趕到跟前,把那后生肩胛只一扳過來,喝道:‘調(diào)戲良人妻子,當?shù)煤巫??’恰待下拳打時,認的是本管高太尉螟蛉之子高衙內(nèi)。先自手軟了。”他對魯智深的解釋是:“原來是本官高太尉的衙內(nèi),不認得荊婦,時間無禮。林沖本待要痛打那廝一頓,太尉面上須不好看。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譀_不合吃著他的請受,權且讓他這一次。”“林沖一時被眾人勸了,權且饒他?!彼娜棠?,顯然合乎情理。
等到富安設計、自幼的朋友陸謙助紂為虐,騙他到樊樓吃酒,卻賺得娘子到陸謙家,再次遭高衙內(nèi)調(diào)戲。林沖知情,解救了娘子,并把陸家打得粉碎。又回家“拿了一把解腕尖刀,徑奔到樊樓前,去尋陸虞候,也不見了。卻回來他門前等了一晚,不見回家,林沖自歸”。鮑老師對林沖此時心理的解剖是尖銳的:“他拿起這個解腕尖刀不是去找高衙內(nèi),而是去找陸謙。”[2]林沖如此避重就輕,就是害怕本管,怕丟了體制內(nèi)的職位,這種分析是對的。
即使被欺騙被侮辱,但作為專制制度下的一個尋常百姓,誰又能免乎此?生活還是要繼續(xù)。林沖隨后每日與智深上街吃酒,把這件事都放慢了。小說有詩為證:“丈夫心事有親朋,談笑酣歌散郁蒸?!边@不正是常人常態(tài)嗎?
高俅參與“寶劍計”,蓄意陷害林沖。林沖發(fā)配滄州,他還是決心忍辱負重。他臨行前寫了一封休書給妻子,金圣嘆認為“此書分明寫與高衙內(nèi)者,故竟云重罪”,“句句出脫衙內(nèi)”(第七回)。鮑老師也責備林沖寫休書以開脫責任,以求自保,“出脫高衙內(nèi)父子”,“顯得甚不是英雄所為”[2]。此乃誅心之論。我仍然覺得林沖的求自保,實乃常人常態(tài)耳。這時候林沖政治上是幼稚的,對惡勢力尚抱有幻想。且看在白虎節(jié)堂,林沖對高俅是“恩相”不離口;發(fā)配路上,對兩個如狼似虎、心懷叵測的防送公人,一味委屈求全,他口頭說得最多的是“小人”、“不敢”。
滄州牢營安排他到草料場,這是個陰謀,林沖渾然不知,還打算待天晴到城中換個泥水匠修補,路過山神廟,還祈禱神明庇佑,改日來燒紙錢。他一心守著破敗的家什,過安生的日子,還想著將來掙扎得回去完聚,再在疆場之上,一刀一槍,博得個蔭妻封子。金圣嘆評道:“與人無患,與物無爭,而不知大禍已在數(shù)尺之內(nèi)矣?!盵1]樹欲靜而風不止。林沖心下放慢之時,正是惡勢力迫害加劇之時。
可以說,逼上梁山前的林沖,是個常人,并非英雄。至此,他的悲劇還止于專制體制壓榨下小人物的悲劇。
平民生活的常態(tài),如何變異為反常態(tài)?是生活的反邏輯摧毀了其平民化的日常信念,造成了林沖的性格突變。
林沖從常人到英雄的轉變不是在判罪服刑后,而是以“風雪山神廟”這一他人生的轉捩點上。
前面說過,林沖的主導性格是“忍”。判刑伏法,他已被排擠出了體制之外,但他仍沒對這個體制絕望。然而現(xiàn)實一再違反他的善良心愿:高俅父子及其爪牙陸謙、富安,勾結管營、差撥密謀策劃實施了火燒草料場,必欲置之于死地而后快。他在山神廟內(nèi)聽見陸謙們的談話,說林沖燒了大軍草料場是死罪,他們甚至斷定林沖此刻已被燒死在屋內(nèi),還要把他的骨頭揀回去向高俅請賞。這時林沖滿腔怒火一下子爆發(fā)出來,打開門沖出去殺了奸人,由柴進介紹上了梁山,由此就實現(xiàn)了從平民到英雄的徹底轉變。
“風雪山神廟”之后,有一個極有代表性的場景,這就是林沖向莊客討酒喝不成,大為光火:
林沖怒道:“這廝們好無道理!”把手中槍,看著塊焰焰著的火柴頭,望老莊家臉上只一挑;又把槍去火爐里只一攪。那老莊家的髭須焰焰的燒著,眾莊客都跳將起來。林沖把槍桿亂打,老莊家先走了,莊客們都動彈不動,被林沖趕打一頓,都走了。林沖道:“都走了!老爺快活吃酒!”土坑上卻有兩個椰瓢,取一個下來,傾那甕酒來吃了一會,剩了一半。提了槍, 出門便走,一高一步低,踉踉蹌蹌,捉腳不??;走不過一里路,被朔風一掉,隨著那山澗邊倒了,那里掙得起來。
這段歷來不為人注意,在此之前,我們多處體會到林沖為人的善良、周全:發(fā)配滄州,寫下一紙休書,為妻子考慮得周全;魯智深要殺兩個惡差役,林沖勸解手下留情;洪教頭無禮挑釁,他百般忍讓。還是在柴進莊子上,與上次洪教頭比武時相比,林沖已不是原來的林沖,原來他那樣謹小慎微,有禮有節(jié),武功高強,贏得尊重,現(xiàn)在卻暴躁無禮,強取豪奪,醉倒雪地,被擒吊打,受辱于村夫。兩相對比,強化了英雄失路的悲涼。
這里,林沖由原來的自稱“小人”,動輒“不敢”,變?yōu)樽苑Q“老爺”,我要如何便如何。林沖被逼上梁山,是經(jīng)歷了從能忍到不能忍、從懦弱到堅強、從屈辱到反抗的異常艱苦的轉變過程。前半生的隱忍,不僅僅是出自個人性格特點,而且非常典型地代表了當時的平民化人生。林沖終于被逼上梁山,其人生觀、價值觀的顛覆,是過分強大的外力扭曲的結果。
林沖性格突變,主要應歸因于外在環(huán)境的壓迫,也符合其性格邏輯。平常中孕育著反傳統(tǒng),因循中包含著突破,林沖人格突變有其發(fā)生可能性。
首先看林沖的超凡武功。作為八十萬禁軍教頭,林沖的武藝是超群、全面的。他的武功,一開始并沒有正面描寫,但他博得魯智深青睞,義結金蘭,加上同時槍棒教頭王進的襯托,自是不凡??赐踹M點撥史進十八般武藝十分精熟,可知。林沖發(fā)配途中斗敗自命不凡的洪教頭,后來和楊志大戰(zhàn)三四十回合,不分高低。入梁山后,林沖以一桿蛇矛沖鋒陷陣,打頭陣,戰(zhàn)強手,自身從無敗績,成為頂尖大將。
山神廟前,這樣的一身武功是林沖潛在的英雄素質(zhì)。妻子受高衙內(nèi)調(diào)戲后,林沖對魯智深說:“男子漢空有一身本事,不遇明主,屈沉在小人之下,受這般腌臟的氣!”有此一嘆,點出了林沖的懷抱。正如鮑鵬山所評,即便是個庸人,林沖也是個有英雄氣質(zhì)的庸人。[2]
打出軍牢營,林沖的英雄性格噴礡而出,與魯智深喜怒從心之豪爽俠氣庶幾接近。這英雄氣質(zhì),演繹出題反詩;梁山落草后,受王倫之壓迫,有同等之嘆,直至山寨火并,才真正發(fā)泄出來。
火并一回,將林沖的英雄氣概表現(xiàn)得十分真切:有見識,有膽略,有主張,善于行動。林沖的反應不出吳用之所料,甚至被吳用所利用,但讓人感到林沖比吳用更有正氣。金圣嘆說《水滸傳》將林沖“寫得只是太狠”,“看他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徹,都使人怕。這般人在世上,定做得事業(yè)來,然琢削元氣也不少”。[1]都是指“風雪山神廟”之后的林沖。
林沖也是一百八人中唯一有性格成長史的英雄。林沖成長為真正的英雄,但他的悲劇性并沒有結束。梁山泊火并后的林沖地位很高,晁蓋手下位列第四,宋江手下位列第六,是決策成員。林沖是堅決反招安的,卻成為一個失語的英雄。此后他面目黯淡,結局凄涼。
林沖平民化性格的形成,是符合其生活環(huán)境和性格邏輯的,此外,從小說創(chuàng)作角度看,有其深刻的歷史文化原因。
通過對文獻的梳理,筆者認為,《水滸傳》林沖式平民化人物出現(xiàn)的原因,在于宋元平民化社會狀況,以及《水滸傳》世代積累型小說性質(zhì)。
《水滸傳》是一部世代積累型小說,它成書于元末明初,此前卻經(jīng)歷了口頭文學到書面文學,集體創(chuàng)作到個人創(chuàng)作的過程,包含著宋元明說話藝人、書會才人的集體智慧,造就其思想、藝術的駁雜。最重要的是,水滸故事流傳歷史正是宋元明平民社會形成的重要時期。宋代是中國文化的轉型期,一個重要方面是平民社會的出現(xiàn)。由于戰(zhàn)爭,中國大陸在宋代發(fā)生一次歷史性整形,政治上,漢末六朝盛行的門第世襲政治衰落,“取士不問家世”[6],由科舉考試制度為基礎產(chǎn)生的官僚系統(tǒng)掌握統(tǒng)治權;社會上,人口增加和聚居稠密,漢魏六朝以來盛行的門閥部曲門生因世亂人多而殘敗,出現(xiàn)了農(nóng)業(yè)文明中的平民社會。這里的平民,與其說是普通的赤貧民眾,不如說是閑暇的官僚士大夫及其家族、宗室皇親、士兵及一些地主中人等構成的中產(chǎn)階層。[7](P155)這里的中產(chǎn)階層,與工業(yè)文明下的中產(chǎn)階層有所不同,宋代還不可能出現(xiàn)一個平民為基礎的中產(chǎn)階層文明出現(xiàn)。因此,錢穆《理學與藝術》一文中說:“論中國古代社會之變,最要在宋代?!示退未灾?,政治經(jīng)濟、社會人生,較之前代莫不有變?!彼麑⑺未鐣Q為“平民社會”,指出:“秦前,乃封建貴族社會。東漢以下,士族門第興起。魏晉南北朝至于隋唐,皆屬門第社會,可稱為是古代變相的貴族社會。宋以下,始是純粹的平民社會。”“除蒙古滿洲異族入主,為特權階級外,其升入政治上層者,皆由白衣秀才平地拔起,更無古代封建貴族社會及門第傳統(tǒng)之遺存。”[8](P2)
宋代平民社會的出現(xiàn),有許多資料佐證。宋代經(jīng)濟發(fā)達為此前朝代之冠,雖有邊患,但北宋168年間內(nèi)外都沒有大的戰(zhàn)事,形成一個新經(jīng)濟社會,繁盛的中產(chǎn)式文明,出現(xiàn)了極繁華的大都會。學校遍設,科舉制度更加平等開放?!白匀首诿たh建學,而熙寧以來,其法浸備,學校之設遍天下,而海內(nèi)文治彬彬矣?!郏ㄌ妫﹪L語近臣曰:‘昔者,科名多為勢家所取,朕親臨試,盡革其弊矣。’”(《選舉志》)[9]科舉于常選外,又設制科。“太宗皇帝以郡縣缺官頗多,放進士幾五百人,比舊二十倍?!盵10] (P4)蔭子制度造就大量冗官。趙翼《廿二史札記》宋恩蔭之濫指出:“蔭子……未有如宋代之濫者。……由斯以觀,一人入仕,則子孫親族,俱可得官,大者并可及于門客醫(yī)士,可謂濫矣?!盵11]還有“宋制祿之厚”、“宋恩賞之厚”及“宋冗官冗費”等節(jié),指出宋代官僚集團空前龐大與腐敗,全國官員有二萬多人,就有一半留在京師。“居其官不知其職者,十常八九。”(《職官志》)[9]宋朝對文人在進仕上的過份優(yōu)待,導致在官員方面的支出形成沉重負擔。
宋代平民的構成,包括皇室宗親,官僚及其家屬,還有大量禁軍廂兵。為著強化中央集權的需要,大量軍隊被收在京師四周備用,是為禁軍,仁宗時有禁軍八十多萬,加上廂軍,總兵力達一百二十五多萬,一半以上散居在京師開封附近?!埃ū啵┥跓o事而飽于衣食也,其勢不得不驕惰。”[12]官僚、軍隊生活優(yōu)裕,軍餉、俸祿豐厚。據(jù)資料顯示,禁軍開支約占國家歲收的百分之七八十,宗室吏員冗祿,最多時占歲收的五分之一,國家財政長期入不敷出。
由于冗兵、冗吏,更重要的是“承平日久,國家無事”(《石守信傳》)[9],多有閑暇,形成一個消費型的平民社會。游樂場所眾多,消費活動興盛。東京到處是勾欄瓦肆,“甚為士庶放蕩不羈之所,亦為子弟流連破壞之地”。[13]“宋元以還,中國都市享受前代少有的都會生活”,“我們所了解的,當時出現(xiàn)了個市民娛樂的環(huán)境,在大都會中,人平凡、庸碌,甚至頹廢荒唐的生活著?!盵7]( P155)這種中產(chǎn)階層文化的基調(diào)是非常平庸、日常、通俗、娛樂性強乃至于無甚道德意義的?!捌匠H恕背霈F(xiàn),其生活極“平凡化”,是一種非道德化的現(xiàn)實人生。平常人的出現(xiàn)是宋代的“現(xiàn)代象征”最突出的表現(xiàn)?!端疂G傳》一百單八人形象的平民化氣質(zhì),是平民化社會的產(chǎn)物。①這里很有必要區(qū)分一下“平民”與“市民”的概念,因為“市井階層”“市民文化”“市民文學”是這些年來我們在概括封建社會后期社會文化和文學時通行的一些概念。我查閱了一些資料,未見有人就封建社會的“平民”與“市民”進行專門對比分析。據(jù)我的理解,市民,是指封建社會后期生活在城市里的百姓,又叫市井階層,主要指工商業(yè)者。市民,在政治經(jīng)濟和社會地位上,區(qū)別于官僚貴族;在地域和行業(yè)上(生活于城市,從事工商業(yè)和服務業(yè)),區(qū)別于農(nóng)民(住在農(nóng)村,從事農(nóng)業(yè))。 “市民文學”與市民文化也是我們習用的兩個概念,比如“市民文學是12世紀以后隨著工商業(yè)中心城市的興起而產(chǎn)生的反映市民生活和思想感情的世俗文學。宋元明話本是其代表作品”。市民文化區(qū)別于官僚和士大夫為主體的貴族文化(又叫雅文化),也有別于鄉(xiāng)村百姓創(chuàng)造的俗文化?!捌矫瘛迸c“市民”是不同的概念,雖然其主體都生活在都市中。平民也不等于我們現(xiàn)在說的“平民百姓”(相對于達官貴人,是最沒有權利的大眾)。平民社會在宋代出現(xiàn),首先立足于門閥制度解體,其次依賴科舉制度的平等開放。宋代以后,中國從“貴族——士族”社會,變成了平民社會。在宋代以前,貴賤之分嚴明,高門大戶往往能傳遞幾百年,底層百姓也永遠安于被剝削的命運。而從宋代開始,這一定勢被打破了,平民階層的出現(xiàn)才有可能。隨著都市經(jīng)濟繁榮,在社會上出現(xiàn)了一個經(jīng)濟上中產(chǎn)、并有閑暇娛樂的社會階層。他們?nèi)巳簭V大,經(jīng)濟上又區(qū)別于赤貧的市民百姓,足以對社會生活產(chǎn)生影響力。這樣一個中產(chǎn)階層,不同于工業(yè)文明下的中產(chǎn)階級,也區(qū)別于現(xiàn)代社會的公民。公民社會應該是每個人的努力都要增進社會的福祉,也是法制社會的終極目標。
同時,隨著商品經(jīng)濟與契約關系的發(fā)展,科舉制度的進一步平等開放,以及文化世俗化的結果是,人格抬頭,個人意識浮現(xiàn)。“世業(yè)之制破,則職業(yè)無復制限,人得盡其才性,以各赴其所長,此實古今之一大變,今之遠勝于古者也?!盵14]人的才性受到尊重,“更多智力資源被激活”[15],宋代學術文化科技成果璀璨,人才流動縱向(不同社會階層間)和橫向流動(城鄉(xiāng)之間)順暢頻繁,“江湖”開始正式形成,武術界首次成立。[16]人才濟濟的水泊梁山聚義英雄故事在宋元社會的播揚,離不開這種新的平民社會背景和價值觀念。
因此,以平民社會的視角來觀照林沖形象以及《水滸傳》其他人物,或許讓我們換新眼目,論點比以往更能接近客觀事實。
將奇還原為常,將神性還原為人性,揭示出生活日常性、人性平常性的一面,也許是《水滸傳》在小說發(fā)展史上最可矚目的成就。在這一點上,林沖形象塑造足稱代表。
但這里恰恰出現(xiàn)小說接受史上最嚴重的錯位。從接受美學理論出發(fā),林沖形象接受與原作中形象本身發(fā)生一定的錯位,其中固然有接受時代的因素(如《寶劍記》中樹立為忠奸斗爭中忠臣的代表),是可以理解的。但推究當代接受中產(chǎn)生偏差的原因,主要在于忽略了產(chǎn)生這一形象的社會基礎是宋元平民化社會,這是值得辨析的。這種接受距離的產(chǎn)生并不只表現(xiàn)于林沖這一個形象的評價,而是廣泛存在于小說人物、主題的評論和價值判斷等方方面面。宋江形象的接受史是另一個典型例子。宋江形象在當代接受中飽受爭議?!端疂G傳》對于林沖、宋江等形象的平民化的敘述,似乎有別于我們現(xiàn)在對于好人、英雄、正面形象的理想。這種理解上的錯位,主要是由于我們對古代社會狀況了解較少造成的。而事實上任何人物形象的誕生都離不開他所產(chǎn)生的時代的特點。孫楷第說:“此書(《隋唐演義》)固以全力寫秦叔寶一人者,而所記叔寶之態(tài)度見解,乃與細民同科。”[17]細民指小民。這句話恐怕也適用于評價《水滸傳》對宋江等形象的塑造。在宋江身上,除了文人心性、英雄氣概之外,還有其平常人的一面,后一點是非常重要的。
我們在評論《水滸傳》時,不要犯概念先行的錯誤,才能較好地理解與接受其中的人物與故事。例如,有別于“重義輕利”的主流價值觀,《水滸傳》豪不諱言好漢們對金錢的追求。他們雖仗義疏財,卻也以利相交。梁山政權雖提出殺貪官的口號,但對于貪與廉的理解并非涇渭分明。當我們固執(zhí)于《水滸傳》“是一部反貪污反腐敗的書”[18],對以上描寫就難以解釋。其實,《水滸傳》的作者并不為要樹立正面形象就把梁山好漢概念化、拔高,而是寫出了他們平民化的特質(zhì),一百單八將來自民間,帶著一股撲面而來的野俗生氣。當然,受到江湖文化的影響,《水滸傳》中也不乏血腥與殺戮。《水滸傳》的寫實藝術為偉大的寫實小說《金瓶梅》的出現(xiàn)做好了鋪墊,是對小說史的重大貢獻。
當代讀者由于時代的隔膜,對古代社會常識的缺失嚴重影響到對小說人物與主題的解讀。《水滸傳》接受史上的誤讀是很嚴重的。例如,何釤著《盜寇的潛規(guī)則》,“歷數(shù)梁山好漢做的六大不仁不義之事”[19];就連近年來在《紅樓夢》創(chuàng)作藝術研究中做出過不少深入探索的學者周思源也說:“打家劫舍謀財害命,梁山四成非好漢?!盵20]甚至于出現(xiàn)了梁山泊是“強人世界”[21]、“忠義堂非純潔黃金,梁山泊是野獸世界”[22]等更加偏激的論點。這都是對《水滸傳》的嚴重誤讀。金圣嘆評“《水滸傳》獨惡宋江”[1],我們與之相差幾希,豈不可嘆!
《水滸傳》成書過程中,經(jīng)歷知識分子和書會才人的共同耕耘,它塑造的一百單八將是英雄豪杰同時是平民,它展現(xiàn)了大量的平民社會中的世俗景觀,表達的是俠義與利益并舉的平民化道德觀念。這正為我們提供了觀照宋元社會狀況的一面鏡子。如果我們無視甚或改變作品展現(xiàn)的基本藝術景觀,只能說明對于歷史的無知,以及文學觀念的落后。
《水滸傳》的人物,特別是他們在逼上梁山之前,也只能視作平常人來觀照。一百單八將上梁山前的形象刻畫最為生動,其藝術魅力遠超過了聚義之后,這是世所公認的。英雄性格的獲得同時是平民性的失落,這對于林沖等來說是環(huán)境所迫,是人生的捩變,性格的飛躍,對于《水滸傳》整體藝術成就來說,卻是巨大的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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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潘文竹
The Tragedy of Lin Chong and Important Question in the Reception History of Outlaws of the Marsh
WANG Hai-yan
(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Qingdao University, Qingdao 266071, China )
After going to Liang Shan and the battle in the Mountain-god Temple, Lin Chong shifted from a civilian to a hero, entailing the development of his character. His civilian character was the result of the nature of a civilian society in the Song and Yuan dynasties. The same is true of other Liang Shan heroes. This understanding is an important aspect in the history of receiving Outlaws of the Marsh.
Outlaws of the Marsh; Lin Chong; civilian; hero; tragedy
I207
A
1005-7110(2013)06-0093-06
2013-01-06
王海燕(1967-),女,河南人,文學博士,青島大學文學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明清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