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 怡 吳明賢
(四川大學(xué)中國俗文化研究所;四川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四川成都610064)
武元衡(公元758年—公元816年),字伯蒼,河南緱氏人(今河南洛陽東南),建中四年(公元783年)進士,歷任監(jiān)察御史、華原縣令尉、比部員外郎、右司郎中、御史中丞、右庶子、吏部尚書兼門下侍郎、同平章事、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等官職,仕德宗、順宗、憲宗三朝。他在政治上“持平無私,綱條悉舉,人甚稱重”[1]4159。曾得到德宗器重,稱之為“真宰相器也”。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上,武元衡也留下了不少詩篇?!缎绿茣?藝文志》別集類著錄《武元衡集》十卷;[2]1606晁公武《郡齋讀書志》作《臨淮集》二卷,并指出“舊有《臨淮集》七卷,此其二也”,認為此本是七卷中的兩卷[3]871;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載“《武元衡集》一卷,川本作兩卷”[4]486,可見武元衡詩集從唐到宋流傳散佚較多,南宋人能見到的也只有二卷或一卷本。今存《全唐詩》編其詩為二卷,計191首,其中有不少是武元衡出任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時創(chuàng)作的,說明其在蜀時期應(yīng)是他一生中的一個重要階段。為此,本文試作簡要考論。
蜀地原是韋皋擔(dān)任西川節(jié)度使,劉辟是韋皋的幕僚。永貞元年(公元805年)八月韋皋逝世,朝廷以中書侍郎、同平章事袁滋充西川節(jié)度使,征劉辟為給事中。劉辟不受征,想擁兵自重,朝廷只得任劉辟為西川節(jié)度副使。于是劉辟更加驕橫,想統(tǒng)領(lǐng)三川,朝廷不許,辟于是發(fā)兵圍東川節(jié)度使。朝廷任命高崇文平叛蜀地,到元和元年(公元806年),高崇文終于打敗劉辟,獲得了勝利,因授以節(jié)度使。但“崇文理軍有法而不知州縣之政,上難其代者,乃以元衡代崇文,拜檢校吏部尚書,兼門下侍郎、平章事,充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保?]4159《新唐書》、《續(xù)通志》、《四川通志》等書均有記載,可知高崇文雖有較強的軍事才能卻缺乏政治才能,一介武夫難當(dāng)治蜀重任。高崇文自己也很有自知之明,“在蜀期年,謂監(jiān)軍曰:‘西川乃宰相回翔之地,崇文叨居日久,豈敢自安。’上表稱‘蜀中安逸無所陳力,愿效死邊陲。’”[5]7641所以朝廷才改任武元衡入蜀為西川節(jié)度使,管理蜀中事務(wù)。這是武元衡入蜀的直接原因。
但孫光憲《北夢瑣言》對武元衡入蜀的記載卻不同于此。他在《北夢瑣言》“李太尉請修狄梁公廟事”條中記載說:
李德裕太尉,未出學(xué)院,盛有辭藻而不樂應(yīng)舉。吉甫相俾,親表勉之,掌武曰:‘好騾馬不入行?!墒且云纷訑⒐僖?。吉甫相與武元衡同列事多不葉,每退,公詞色不懌,掌武啟白曰:“此出之何難?”乃請修狄梁公廟,于是武相漸求出鎮(zhèn),智計已聞于早成矣。[6]126
他認為武元衡入蜀是因為與李吉甫同朝為相不和,故請求外出任西川節(jié)度使。《唐語林》也有類似記載。考李吉甫與武元衡關(guān)系可知,兩人同時為相,相交甚篤,并無不和之爭。武元衡在赴蜀途中寫有《途次近蜀驛,蒙恩賜寶刀及飛龍廄馬,使還奉寄中書李鄭二公》詩,李、鄭二公分別指李吉甫,鄭。武元衡出鎮(zhèn)西蜀時,二人在朝均為中書侍郎同平章事。當(dāng)武元衡得到皇上恩賜之物時,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的朝中好友李吉甫,可見此前兩人并無不和之爭。此后武元衡鎮(zhèn)蜀為官期間還專門寫有《西亭題壁寄中書相公》詩寄李吉甫。(西亭為武元衡在蜀期間構(gòu)置)。元和三年(公元808年)九月,李吉甫出鎮(zhèn)揚州時,武元衡在蜀中,寫有《奉酬淮南中書相公見寄》詩,大力渲染李吉甫赴任的威武氣概,抒發(fā)分處異地的相思之情,并在序中稱“永懷趙公歲寒交好之情”,可見兩人并無不和之處。李吉甫的詩歌甚少,今收入《全唐詩》僅有四首,而其中三首即為寄贈武元衡之作。由此可見兩人無論在朝中還是出外為官均有酬唱之作,兩人關(guān)系和諧友好?!侗眽衄嵮浴贰短普Z林》的記載應(yīng)該都是附會之談。
關(guān)于武元衡入蜀的具體時間,《舊唐書·武元衡傳》載:“(元衡)拜檢校吏部尚書,兼門下侍郎平章事,充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保?]4160時間并不明確?!缎绿茣の湓鈧鳌芬嗾Z焉不詳?!杜f唐書·憲宗紀上》記載“元和二年十月,丁卯,以門下侍郎平章事武元衡檢校吏部尚書、兼門下侍郎平章事、成都尹、充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保?]415元和二年丁卯,即公元807年十月。《資治通鑒》也有類似記載。《唐大詔令集》中也收有《武元衡西川節(jié)度同平章事制》,時間記為元和二年十月。但最為可靠的是武元衡《奉酬淮南中書相公見寄》詩序中說:“皇帝改元之二年……冬十月,詔受檢吏部尚書兼門下侍郎,彤弓矢,出鎮(zhèn)西蜀?!笨梢娢湓獯_為元和二年十月入蜀。
武元衡離開蜀地的時間新舊唐書均記為“八年召還”,且重拜為門下侍郎平章事。而《資治通鑒》有詳細記載:“元和八年三月甲子,征前西川節(jié)度使、同平章事武元衡入知政事?!保?]7700武元衡亦有詩記載:《元和癸巳余領(lǐng)蜀之七年奉詔征還,二月二十八日清明途徑百牢關(guān)因題石門洞》當(dāng)作于武元衡離蜀赴朝途經(jīng)百牢關(guān)時所作,“昔佩兵符去,今持相印還?!保?]3551正描述了武元衡入蜀還蜀的整個事件,元和二年入蜀歷經(jīng)七年應(yīng)為元和八年(公元813年),在這一年奉詔征還,于二月二十八日清明途徑百牢關(guān),到達長安,應(yīng)在三月,與史書所記載時間相吻合。
武元衡鎮(zhèn)蜀期間,蜀中形成了以武元衡為領(lǐng)導(dǎo)的幕僚群體?!督鹗a正》卷六八載《諸葛武侯祠堂碑》,由裴度撰、柳公綽書,碑上刻有武元衡及其僚屬的名字,幕中諸公見于題名者有裴堪、柳公綽、張正一、裴度、崔備、盧士玫、李虛中、楊嗣復(fù)、宇文籍、張植等人。這個群體除了常在一起謀議政事外,還常常聚在一起舉行詩歌唱和活動。頻繁的詩文唱和活動和在蜀中的詩歌創(chuàng)作有助于蜀中文學(xué)風(fēng)氣的形成。從現(xiàn)存記載來看有下列幾類詩會活動:
中秋佳節(jié)唱和活動有兩次。第一次是中秋之夜在錦樓聽歌創(chuàng)作聯(lián)句詩?!冻啥嘉念悺酚涊d有《中秋夜聽歌聯(lián)句》:
此夕來奔月,何時去上天。(崔備)
云鬟方自照,玉腕更呈鮮。(裴度)
燕婉人間意,飄飖物外緣。(柳公綽)
詩裁明月扇,歌索想夫憐。(武元衡)
暗染荀香久,長隨楚夢偏。(徐放)
會當(dāng)來彩鳳,仿佛逐神仙。(盧士玫)
聯(lián)句詩是古人聚會時由兩人或多人共同連綴而創(chuàng)作的詩篇,一般認為起源于漢武帝時代的柏梁臺聯(lián)句。此后詩人聯(lián)句作詩遂成風(fēng)尚,唐人更是如此。這首詩是由武元衡及其幕府詩人崔備、裴度、柳公綽、徐放、盧士玫等共同聯(lián)句形成的,每人兩句當(dāng)場對出。由于參加者才思敏捷,功力相當(dāng),故寫成了這首風(fēng)格大體一致、饒有趣味的中秋夜賞月的詩篇。
第二次是中秋夜的分韻作詩。武元衡有《八月十五夜與諸公錦樓望月得中字》:
玉輪初滿空,迥出錦城東。
相向秦樓鏡,分飛碣石鴻。
桂香隨窈窕,珠綴隔玲瓏。
不及前秋月,圓輝鳳沼中。
詩中有“不及前秋月,圓輝鳳沼中”的詩句,可知前一年武元衡仍在京城。因武元衡元和二年十月入蜀,可知此詩應(yīng)作于元和三年中秋。詩中的錦樓應(yīng)代指蜀郡成都。關(guān)于此詩的寫作背景,《蜀中廣記》一書中有詳細記載:“《蜀梼杌》云孟泉有國宮苑,城上盡種芙蓉,謂左右真錦城也。唐武元衡中秋夜錦樓望月得東(中)字,……柳公綽得濃字……張正一得蒼字……徐放得來字又得秋字”[8]卷二。而據(jù)《全唐詩》中記載,與武元衡同時作詩的有王良會《和武相公中秋夜西蜀望月得清字》,柳公綽《和武相公錦樓望月得濃字》,張正一《和武相公中秋錦樓望月得蒼字》,徐放《奉和武相公中秋錦樓望月得來字》,崔備《和武相公中秋錦樓玩月得前字秋字二篇》。這些詩篇描寫出玉輪當(dāng)空、月光清朗、江水澄澈、桂香撲鼻、玉露滿地、月高風(fēng)輕的中秋之夜,表達要盡情享受這良辰美景之夜的心情。
在西亭宴會的詩歌唱和。武元衡有詩《甫構(gòu)西亭偶題因呈監(jiān)軍及幕中諸公》:
瀛海無因泛,昆丘豈易尋。
數(shù)峰聊在目,一境暫清心。
悅彼松柏性,愛茲桃李陰。
列芳憑有土,叢干聚成林。
信矣子牟戀,歸歟尼父吟。
暗香蘭露滴,空翠蕙樓深。
負鼎位嘗忝,荷戈年屢侵。
百城煩鞅掌,九仞喜嶇嶔。
巴漢溯沿楫,岷峨千萬岑。
恩偏不敢去,范蠡畏熔金。
詩中有“巴漢溯沿楫,岷峨千萬岑”的句子,可知西亭應(yīng)是武元衡出任西川節(jié)度使期間在蜀中建造。全詩描寫出西亭周圍數(shù)峰聳立,桃李成蔭,一片暗香空翠的宜人清新之境。因此西亭成為武元衡及其幕僚進行詩文唱和、宴會等活動的主要地點。武元衡在春分季節(jié)與幕僚諸公宴請陸郎中,作有《春分與諸公同宴呈陸三十四郎中》,陸郎中是誰,難以確考,但據(jù)《全唐詩》載,時蕭佑為武元衡幕僚,有《奉陪武相公西亭夜宴陸郎中》,崔備、王良士、獨孤實、盧士玫亦均有同題奉和之作?!度圃姟吩谖湓饷逻€編有詩作《春晚奉陪相公西亭宴集》詩,詩中敘寫了春光的美好和宴會的華麗,從詩題“奉陪相公”來看此詩應(yīng)為幕僚之作而竄入武元衡的集子中。原詩和和詩都不出以下幾個方面的內(nèi)容:(1)歡迎嘉賓的到來,敘友情的深厚。“南國宴佳賓,交情老倍親”,“弘閣陳芳宴,佳賓此會難”,“華堂良宴開,呈使自無來”。(2)渲染宴會的富貴華麗。形容宴會是“芳宴”“華宴”“玳筵”,頻繁使用寶瑟、珠玉、清佩、瑯玕、玉杯等意象。(3)提及宴會活動的各方面:有歌舞活動如“塵隨歌扇起,雪逐舞衣回”,“靜看歌扇舉,不覺舞腰回”;有詩文活動“舒黛凝歌思,求音足筆端?!薄叭月勓再浱?,一字重瑯玕”。多次出現(xiàn)扇、舞衣、芳香、花等字眼,展現(xiàn)出一幅歌舞升平、詩文酬唱、芳香繚繞、花團錦簇的歡樂之景。
武元衡曾游韋皋故宅,感嘆韋皋鎮(zhèn)蜀時有孔雀在而今韋公已去之事,寫下了《四川使宅有韋令公時孔雀存焉,暇日與諸公同玩,座中兼故府賓妓,興嗟久之,因賦此詩,用廣其意》一詩??芍?dāng)時與武元衡同游的還有幕府諸公和韋皋在蜀任官時期的賓妓。幕中諸僚是誰,由于與之唱和的詩歌今已不存,故難考。只有韓愈《奉和武相公鎮(zhèn)蜀時詠使宅韋太尉所養(yǎng)孔雀》,白居易《和武相公感韋令公舊池孔雀》與此詩相關(guān),但韓愈一生未到蜀地,而白居易入蜀時間與元衡鎮(zhèn)蜀時間不一致,所以這次宴會兩人并未參加。他們的詩篇無疑應(yīng)為追和之作。武詩中所提到的賓妓應(yīng)有薛濤。張篷舟《薛濤詩箋·韋令孔雀》稱“韋皋鎮(zhèn)蜀之初,南越饋獻孔雀一只。皋依薛濤之意,于使宅開池設(shè)籠以棲之,至大和五年秋孔雀死,次年夏濤亦卒”[9]92。武詩云:“荀令昔居此,故巢留越禽。動搖金翠尾,飛舞碧梧陰。上客徹瑤瑟,美人傷蕙心。會因南國使,得放海云深。”將孔雀與美人同詠,美人似指薛濤。據(jù)傅璇琮先生在《唐才子傳校箋》中考證:“大和四年李德裕為此而作《傷孔雀及薛濤詩》,今已失傳,其詩乃寄蘇州刺史劉禹錫,劉有和詩題為《和西川李尚書傷孔雀及薛濤之什》有‘玉兒已逐金環(huán)葬,翠羽先隨秋草萎’。詩中的玉兒和翠羽分別指薛濤和孔雀,兩詩均把孔雀和薛濤放在一起悼念,故府賓妓應(yīng)指薛濤?!保?0]206薛濤才貌兼善,后淪為蜀中名妓,武元衡出任西川節(jié)度使期間也與其有交往?!妒裰袕V記》卷一百記載“薛濤工為詩,當(dāng)時名人多與酬唱,武元衡奏為校書郎”[8],后世認為稱薛濤為校書郎應(yīng)是武元衡上奏而得。與武元衡同時代的人王建詩亦稱薛濤“萬里橋邊女校書,枇杷花里閉門居”①。薛濤也有詩歌《上川主武元衡相國二首》:[8]
落日重城夕霧收,玳筵雕俎薦諸侯。
因令朗月當(dāng)庭燎,不使珠簾下玉鉤。
東閣移尊綺席陳,貂簪龍節(jié)更宜春。
軍城畫角三聲歇,云幕初垂紅燭新。
寫出武元衡及其幕僚同宴的歡樂氣氛,極力渲染宴會的尊貴華麗。這兩首詩雖是席上酬贈之作卻無俗媚之語,詩風(fēng)雄健而有靈氣??梢娢湓馀c薛濤之間確有交往,且關(guān)系密切。此外武元衡入蜀途中作有《題嘉陵驛》一詩:
悠悠風(fēng)旆繞山川,山驛空濛雨似煙。
路半嘉陵頭已白,蜀門西上更青天。
描寫蜀地山川籠罩在一片細雨之中,道路艱險,旅途辛勞。“蜀門西上更青天”襲用李白《蜀道難》詩中“蜀道難難于上青天”之意極言蜀道艱險。李白《蜀道難》一詩千古傳頌,以變化莫測的筆法淋漓盡致地刻畫了蜀道逶迤崢嶸的面貌,氣勢磅礴,有排山倒海之勢。而武元衡此詩在詠嘆蜀道艱險時似乎流露出更多的無奈:一方面蜀中戰(zhàn)事平定不久,民生凋敝,百廢待興。武元衡此次赴任,任務(wù)十分艱巨。另一方面他此次赴川,深受憲宗倚重?!耙晕奈渲?,兼將相之任,仁和下布。黎庶獲安,恩惠旁流,蠻夷率附,動勤所著依賴彌深……”[11]214憲宗期望他能早日“使蜀地安定,蠻夷歸附”。他身負重望離開帝都遠赴西蜀,面對險峻的地理環(huán)境和不容樂觀的蜀地政治形勢,心中不免充滿擔(dān)憂。薛濤對此事亦有續(xù)詩《續(xù)嘉陵驛詩獻武相國》:
蜀門西更上青天,強為公歌蜀國弦。
卓氏長卿稱士女,錦江玉壘獻山川。
“蜀門西更上青天,強為公歌蜀國弦?!笔駠沂橇汉單牡凼捑V為太子時所作樂府。前兩句轉(zhuǎn)述武詩原意:赴蜀的艱難和朝中宰相出使西川節(jié)度使心中的無奈——并非精神昂揚赴蜀上任,只是勉強聽蜀中歌女奏蜀地音樂。表達了薛濤對武元衡的理解?!白渴祥L卿稱士女,錦江玉壘獻山川”,以卓文君和司馬相如稱道蜀中人文之盛,以錦江、玉壘并稱贊頌蜀地山水之靈氣。此兩句一反武詩原意,歌頌蜀地人杰地靈,表達女詩人對蜀地的熱愛和渴望蜀地在武元衡的治理下重新富庶的殷切之情,含蓄地表達了對這位將帥的歡迎、激勵和期望。由此可以推知,武元衡入蜀后游覽韋皋故宅,薛濤相隨亦應(yīng)是情理中事。
武元衡在蜀中的詩作近四十首,約占其詩歌總數(shù)的五分之一,內(nèi)容豐富,題材多樣。他在蜀中除了多次詩會活動中留下了大量的唱和之作外,還有許多與朝廷官員和西蜀幕僚諸公的寄遠送別之作。武元衡的這類詩歌往往彌漫著一種凄迷惆悵的情感。如《酬太常從兄留別》“別離無可奈,萬恨錦江流”,從兄是指武少儀。根據(jù)《舊唐書·南詔蠻》記載,元和四年“南詔王異牟尋卒”,“以太常少卿武少儀充吊祭使,仍冊牟尋之子驃信苴蒙閣,勸為南詔王”。武少儀赴南詔,武元衡仍留蜀中,詩歌寫出了兄弟分離時的無限惆悵。又如“年年南北淚,今古共沾襟”(《夏日別盧太卿》);“獨抱相思恨,關(guān)山不可逾”(《奉酬淮南中書相公見寄》);“欲別臨歧無限淚,故園花發(fā)寄君攀”(《歲暮送舍人》);“別淚共將何處灑,錦江南渡是春風(fēng)”(《贈別崔起居》);“誰料忽成云雨別,獨將邊淚灑戎衣”(《餞裴行軍赴朝命》)。這些詩歌充滿了“淚”“恨”等字眼,表達出與故人相別后的相思、不舍與憂傷。武元衡身兼朝廷要職,以門下侍郎同平章事的身份出任蜀地,與一般送別之作相比呈現(xiàn)出一些不同的特點:
一,離別場面,歌舞交織,盡顯富貴氣息。唐代張為撰《詩人主客圖》推舉武元衡為“瑰奇美麗主”[12]98,認為其詩色彩瑰麗。由于詩人長期身處臺閣之中,同作詩人又多為其幕僚,因此多使用金玉寶器等光鮮亮麗的詞語,使作品顯得富麗堂皇。如“寶瑟連宵怨,金罍盡醉傾”(《西亭早秋送徐員外》);“珠履會中簫管思,白云何處帝鄉(xiāng)遙”(《同幕中諸公送李侍御歸朝》)。送別場面充滿寶瑟、金罍、珠履等意象,顯得高貴華麗。武元衡出鎮(zhèn)西蜀作為一方之主,送別的人又多為王公大臣和地方官僚,因此場面豪華氣派,不同于普通人的離別?!捌G歌能起關(guān)山恨,紅燭偏凝寒塞情。況是池塘風(fēng)雨夜,不堪絲管盡離聲。”(《酬裴起居西亭留題》)“柳暗花明池上山,高樓歌酒換離顏?!?《摩訶池送李侍御之鳳翔》)離別時紅燭點點,歌聲弦聲交織?!爸槁娜ё聿粴g,玉人猶苦夜冰寒。”(《送裴戡行軍》)“舊府東山余妓在,重將歌舞送君歸?!?《重送盧三十一起居》)離別之人在眾多歌舞佳人陪伴下踏上征程。
二,表達平叛西蜀的憂愁辛勞和回歸朝廷的愿望。如“六歲蜀城守,千莖蓬鬢絲”(《送兄歸洛使謁嚴司空》)六年的蜀中生活使兩鬢蓬亂,表達在蜀地為官遠離朝廷的艱辛愁苦。“昏旦倦興寢,端憂力尚微”(《西亭題壁寄中書相公》)表達平叛西蜀的辛勞憂愁?!澳诸l回首,孤云思帝鄉(xiāng)”(《玉泉寺與潤上人望秋山懷張少尹》)即使與超塵脫俗的佛教徒在一起也仍然不忘遙遠的帝鄉(xiāng)?!端土芍信崞鹁印分杏小皶袣w朝日,班超奈老何”,表達面對時光流逝無可奈何的嘆息。裴起居指裴度,《舊唐書》本傳“出為河南府功曹,遷起居舍人”,武元衡為節(jié)度使時,裴度為節(jié)度府書記。柳郎中指柳公綽,《舊唐書》本傳“武元衡罷相鎮(zhèn)西蜀,與裴度俱為元衡判官,尤相善,先度入(在度之前)為吏部郎中?!绷b和裴度均是武元衡蜀中的幕僚,而今都陸續(xù)回朝任官。在送別兩人之際不禁流露出時間易逝想早日歸朝的感慨。
三,在離別詩中除了憂傷惆悵之情外還有對同僚的期許。“報主由來須盡敵,相期萬里寶刀新”(《送崔判官使太原》)希望對方能消滅敵人建功立業(yè)?!皥髧鴱膩硐纫鈿?,臨歧不用重咨嗟”(《夏日夜餞裴行軍赴朝明》)暗用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川》“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襟”的典故表達了以身許國、不為離別而感傷的心情,一洗悲酸之態(tài),意境開闊,音調(diào)爽朗。
武元衡在蜀中所創(chuàng)作的一系列詩歌描寫出極具特色的蜀中景色?!笆駠号c秋,岷江朝西流。長波接?xùn)|海,萬里至揚州?!?《古意》)“萬里水連天,巴江暮云碧?!保瑢懗鍪竦亟憠验熉晞莺拼??!跋驽轮癯砂撸右?guī)夜啼江樹白。”(《望夫石》)“旅情方浩蕩,蜀魄滿林啼?!睂懗隽耸裰谐R姷淖右?guī)啼鳴,正與詩人蜀地羈旅之情相應(yīng)?!傍B道青冥外,風(fēng)泉洞壑間”,刻畫了蜀地山水相間的典型風(fēng)貌;“悠悠風(fēng)旗繞山川,山驛空蒙雨似煙”,青山翠巒,暮雨紛飛,蜀地一片朦朧之景;“漾波歸海疾,危棧入云迷”,“巴江暮雨連三峽,劍壁危梁上九霄”極力渲染蜀道艱險,寫出懸崖峭壁、暮雨紛飛、山水一色的景色;“渠江明凈峽逶迤,船到名灘拽念遲”寫出江水澄澈,峽谷綿延曲折的景象。這些詩歌頗具蜀中特色,體現(xiàn)出巴蜀的地域風(fēng)貌。
武元衡的這類寫景詠物之作還灌注了作為一名將帥出入蜀地的豪情壯志。元代吳師道撰《吳禮部詩話》稱:“武元衡令狐楚皆以將相之重,聲蓋一時,其詩宏毅闊遠,與灞橋驢子上所得者異也?!保?3]583如“集旅布嵌谷,驅(qū)馬歷層澗”(《兵行褒斜谷》)展現(xiàn)出一幅軍容整齊威武的畫面?!笆搁一∈邑M領(lǐng)軍,儋爵食祿由從宦。注意奏凱赴都畿,速令提兵還石坂。三川頓使氣象清,賣刀買犢消憂患?!?同上)寫出希望能平叛西蜀立功受賞的雄心?!芭醯督疱a字,歸馬玉連換,威鳳翔雙闕,征夫縱百蠻。”(《途次近蜀驛,蒙恩賜寶刀及飛龍廄馬,使還奉寄中書李鄭二公》)捧著寶刀,騎著駿馬,平叛百蠻,充滿豪情。他在離開西蜀時頗為自負地吟詠到:“何慚班定遠,辛苦玉門關(guān)?!闭嬗写髮⒆鄤P的豪氣。《弇州四部稿》卷一四七稱“武元衡……五言皆鐵中錚錚者”[14],就武元衡蜀中詩歌中所表現(xiàn)的一腔壯士激情而言,真非虛譽。
綜觀武元衡在蜀中的詩歌創(chuàng)作,平易自然,將蜀中景物和日常生活場景寫入詩歌,有較強的生活化和紀實性傾向。武元衡在蜀中多次進行詩文唱和,本人又大力創(chuàng)作詩歌,對蜀中文學(xué)風(fēng)氣的形成有重要意義。
注釋:
①關(guān)于薛濤是否為校書郎一事有下列不同的說法:一、與《蜀中廣記》看法相同,認為武元衡奏薛濤為校書郎。如南宋晁公武《郡齋讀書志》記載“薛濤《錦江集》”條著錄有‘武元衡奏校書’”。二、認為武元衡奏授校書郎。如元代辛文房的《唐才子傳》稱“武元衡入相時奏授校書郎”。馬端臨《文獻通考》引晁公武之言改為“武元衡奏授校書郎”。三、韋皋欲奏而罷。何光遠的《鑒誡錄》卷十《蜀才婦》條“大凡營妓,比無校書之稱。自韋南康鎮(zhèn)成都之日,欲奏而罷,至今呼之。”計有功的《唐詩紀事》稱“或以營妓無校書之號,韋南康欲奏之而罷,后遂呼之”。葉廷珪《海錄碎事》有“薛濤,妓人也。有學(xué),善屬文。韋皋欲奏以校書,護軍從事以為不可,遂止。至今呼薛校書?!彼?、認為根本沒有奏薛濤為校書一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載:“《薛濤集》一卷,唐成都妓女薛濤,字洪度,號女校書。世傳奏授,恐無是理,殆一時州鎮(zhèn)褒借為戲……”綜上所述,歷有韋皋奏請還是武元衡奏請之分歧,又有奏而已授還是奏而未授之爭。據(jù)張篷舟先生考證,武元衡奏請較合理,因其時薛濤已屆中年,無論才能還是學(xué)力均能勝任此職,武元衡于元和二年鎮(zhèn)蜀,重濤之才奏而未授時號女校書。
[1]劉昫.舊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
[2]歐陽修.新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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