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旭艷,郭浩然
(運城學院中文系,山西 運城 044000)
試論小廝在《紅樓夢》中的作用
——以茗煙、興兒為例
梁旭艷,郭浩然
(運城學院中文系,山西 運城 044000)
《紅樓夢》中的小廝們作為最平庸、最底層的一個人物群,歷來為人所忽視,但正是這樣一群看似不起眼的小人物,折射出《紅樓夢》的博大深邃。曹雪芹采用草灰蛇線、伏脈千里的寫法,刻畫了這群飽滿的人物形象,他們對于整部作品的敘述結構、情節(jié)推動以及豐富作品內(nèi)涵等方面都具有很重要的作用。這些人物,描述篇幅相對都比較短,卻個個有血有肉,同樣成為《紅樓夢》中的典型人物。通過對這些小人物的細致梳理和仔細研究,能夠反映出曹雪芹塑造人物形象的別具一格。
紅樓夢;茗煙;興兒;人物形象
《紅樓夢》中的小廝們作為最平庸、最底層的一個人物群,歷來為人所忽視,但正是這樣一群看似不起眼的小人物,折射出一部博大深邃的《紅樓夢》。曹雪芹采用草灰蛇線、伏脈千里的寫法,刻畫了這群飽滿的人物形象,他們對于整部作品的敘述結構、故事情節(jié)的推動與發(fā)展以及豐富作品內(nèi)涵等方面都具有很重要的作用。
《紅樓夢》中人物有四百多人,其中活躍而著名的不下百余,這么多人物的介紹,出場和命運的安排,是需要作者花費苦心進行周密而巧妙的設計的。而在《紅樓夢》中,在全書結構中起重要關聯(lián)作用的是人物。
宋蘇軾有句名言“春江水暖鴨先知”,鴨子可以利用其自身的一些優(yōu)勢最先感知到春的變化。同樣,生活在最底層的小廝們在一日日仰人鼻息的生活狀態(tài)下練就了最敏銳的感知能力。因此,他們的行為舉止都下意識地具備了“先知”的能力。
小說交待得很明了,茗煙是榮國府女仆葉媽的兒子,從第九回出場到第二十三回都喚作茗煙,到第二十四回才改為焙茗。茗即茶樹嫩芽,引申為茶,茗煙即為茶樹上籠罩之云霧,所謂茶香如煙。至此,整部《紅樓夢》、整個賈府還處在一派歡樂祥和的氛圍中,至少處在一個百足之蟲,死而未僵的階段。至于改名緣由,脂評本系統(tǒng)及程甲本并無涉及,只是徑改。程乙本中只有一句交代:“我不叫‘茗煙’了,我們寶二爺嫌‘煙’字不好,改了叫焙茗了。二爺明兒只叫我焙茗罷?!笔菬煵缓脝?以寶玉的文學修養(yǎng)與個性,應該對煙字更情有獨鐘吧。于此,我認可眾紅學研究者對“焙”的解讀,焙者,于火上烤也,經(jīng)歷了一系列事件的賈府此時真是猶如在火上煎烤,改為焙茗亦是曹公對家族命運的隱隱擔憂。是以茗煙作為一個家族變遷的切入點與鋪墊,不由得不令人深思。以下為敘述方便,統(tǒng)一稱之茗煙。茗煙是以一個似乎不諳世事卻又實實在在洞悉兩府人事關系的頑童角色出場的,一出場就先上演了一出大鬧家塾的武戲。他為了使自己的小主人賈寶玉和秦鐘不被人欺侮,在賈薔的挑動下,大鬧學堂,其頑皮淘氣而又勇敢活潑的形象躍然紙上:
(茗煙)便一頭進來找金榮,也不叫“金相公”了,只說“姓金的,你是什么東西!……”茗煙先一把揪住金榮,問道:“……你是好小子,出來動一動你茗大爺!”……亂嚷:“你們還不來動手!”寶玉還有三個小廝……蜂擁而上。一時間,私塾內(nèi)硯飛壺碎,紙墨狼藉。(第九回)
室中子弟不是榮寧近支就是賈氏親戚,茗煙既揪且罵,并要當“茗大爺”,可謂膽大包天。茗煙這一起頭,整個學堂成了個演武場。鬧書房看似小兒打鬧,但絕不是無關緊要之筆墨。首先,茗煙的言行實際上是維護寶玉利益,代表寶玉意志。在整個打鬧過程中,寶玉并未出面阻攔,即便李貴平息風波后,寶玉也為他辯護。義學是賈府教育后生子弟的所在,茗煙如此攪鬧,標志著對倫理道德的極大蔑視。然而,端詳賈府學塾,除卻賈蘭,沒有一個是來認真讀書的,薛蟠、賈瑞、金榮之流狼狽為奸、橫行霸道。寶玉是賈府的命根子,但他要求進學的目的也僅僅是戀風流友情,讀書只是掩人耳目的事情,所以他一入學就“一味的隨心所欲”。脂硯齋在回批中寫道:“此篇寫賈氏學中,非親即族,且學乃大眾之規(guī)范,人倫之根本,首先悖亂,以至于此極,其賈家氣數(shù)因此可知”。脂硯齋深知作書底里,將此一鬧歸結到賈家氣數(shù)上并不言過其實。鬧塾一出的確預示著賈府終將敗落的宿命。
再說興兒,興兒是《紅樓夢》中賈璉的心腹小廝,屬《紅樓夢》奴仆群內(nèi)侍奴仆中男仆的第四層次,曹雪芹在《紅樓夢》中,以五回八頁的篇幅鋪陳來寫興兒的言行。這么一個“芥豆之微”的小人物,究竟有何魅力,在全書中又有何作用呢?
這也是本文著重探討的另一個問題。興兒基本上是一個穿針引線的結構式人物,他的出現(xiàn)主要是為了小說敘事結構的需要。興兒的作用主要是圍繞尤二姐事件展現(xiàn)出來的,或者我們也可以這樣說,興兒出場是服務于王熙鳳的刻畫需要,他出場的真正作用就是促使王熙鳳從后臺轉入前臺。
若按私心藏奸上論,我也太行毒了,也該抽回退步,回頭看看……趁著緊溜之中,他出頭一料理,眾人就把往日咱們的恨暫可解了。
這段話發(fā)生在探春借打擊王熙鳳及平兒來達到懾眾目的之后,此時鳳姐已是轉入后臺,暫時放棄了自己施展管理才能的舞臺。當時由于榮府各種矛盾交織,鳳姐作為管家奶奶的地位已經(jīng)很不穩(wěn)固。于是,她由過去的野心勃勃到“抽頭退步”,把當家的擔子卸給了探春,也正是這一回,王熙鳳在書中第一次不占據(jù)重要位置。然而,作者的用意是明顯的,王熙鳳的沉抑,預示著她新的揚起。
緊接著,一個更加顯示王熙鳳狠毒性格的故事發(fā)生了,這就是尤二姐事件。但是如何使這個小故事同全書的大環(huán)境融合起來?如何使新的人物順利介入主要故事與大的環(huán)境之中卻不顯唐突?這就需要有一個街接人物,對此人物要求既能維系賈府,又能聯(lián)絡新人;既能推動故事發(fā)展,又能充分陪襯人物。這個人物非興兒莫屬!
因此興兒出場了,他的出場正是在結構上服務于王熙鳳從后臺轉入前臺的需要。在《紅樓夢》中,興兒的出場可謂來也匆匆,去也匆匆??v觀其出場,他先后介入了尤三姐、尤二姐之死兩個事件;介紹了四個人物的情況:平兒身世、李紈境況、寶玉秉性、張華出身;由此可見興兒出場牽動的層面之廣闊,語言中涉及人物之繁多,從尤家到賈家、寧府到榮府、小花枝巷到大觀園、從鳳姐的東廂房到都察院,上至賈府最高統(tǒng)治者,下至小廝、小童還有諸多大觀園的姊妹妯娌以及賈府諸子與張華父子直至都察院衙門里各種人物。
眾多人物,諸多事件,錯綜復雜的矛盾,封建社會各階級、各階層之間,壓迫者和被壓迫者之間,被壓迫者自身之間紛紜復雜的關系結成了一張社會生活的真實大網(wǎng),而興兒位于這網(wǎng)縱橫交錯的最中央。以其出場向外發(fā)散,使榮府和小花枝巷,王熙鳳和尤二姐勾連起來,使王熙鳳很自然地因為賈璉偷娶之事從幕后跳將出來。至此,興兒的使命就此告結。
《紅樓夢》之所以偉大,首先是在結構的偉大上。但一部巨著,不僅僅在結構上滴水不漏,更有情節(jié)內(nèi)容上的精益求精。數(shù)以百計或重要或平庸的人物,都處在作者精妙的布局中,看似龐雜的故事在作者的筆下事無巨細、分明清晰地娓娓道來。正可謂草蛇灰線、伏脈千里,不僅不顯雜亂,反而豐富厚實,令人目不暇接、感慨萬千的同時,又與主線遙相呼應、相輔相成。
茗煙是“寶玉第一得用的”小廝,位居掃紅、鋤藥、墨雨、引泉、伴鶴等人之首,然而眾多紅學研究者要么蔑視這位“狗仗人勢的小豪奴”,要么單單強調(diào)他的“賊”,對其在書中原有的作用往往忽略不記。脂硯齋曾喻茗煙為紅娘、梅香,說明茗煙對寶黛愛情悲劇的發(fā)展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對整部作品的情節(jié)發(fā)展亦有推波助瀾的作用。
《紅樓夢》第十九回中寧國府玩花燈,唱戲,寶玉覺得過分熱鬧,便去玩味小書房內(nèi)的那軸美人圖,結果卻撞見茗煙與東府里的丫頭萬兒私會。寶玉非但沒有責罰茗煙,反而問長問短。茗煙為掩飾其過,提議出城,不料寶玉心中正有此意,還恐怕茗煙不肯引去,一場彌天大禍就這樣煙消云散。
茗煙道:“就近地方誰家可去?這卻難了?!睂氂裥Φ?“依我的主意,咱們竟找花大姐姐去,瞧他在家作什么呢?!避鵁熜Φ?“好!好!倒忘了他家?!庇值?“他們知道了,說我引著二爺胡走,要打我呢?!睂氂竦?“有我呢!”茗煙聽說,拉了馬,二人從后門就走了。幸而襲人家不遠,不過一半里路程,轉眼已到門前。茗煙先進去叫襲人之兄花自芳。此時襲人之母接了襲人與幾個外甥女兒幾個侄女兒來家,正吃果茶,聽見外面有人叫“花大哥”,花自芳忙出去看時,見是他主仆兩個,唬的驚疑不定,連忙抱下寶玉來,至院內(nèi)嚷道:“寶二爺來了!”……茗煙撅了嘴道:“爺罵著打著叫我?guī)Я藖淼模@會子推到我身上。我說別來罷!——要不,我們回去罷?!?第十九回)
不過,茗煙表面上討好巴結,迎合取巧,實質(zhì)是企圖制約賈寶玉的小伎倆,當然這么說也許多少有點冤枉他。茗煙未必存有歹心。可是,為人奴者的先天本性,或下意識使他不得不然。一跨進襲人家,茗煙笑道:“別人都不知道?!边@個信號自然不是說給寶玉聽的,也不是說給花自芳聽的,分明是針對襲人的。話里既有示好的意思,也有一點小小的套近乎的意思,還有一份彼此存照的意思。因為他太了解花襲人在賈寶玉心目中的位置,二人相見的場景連終日不見襲人的旁觀者 (襲人的母親以及花自芳)都心中明白,看透了襲人以及寶玉之間也許不是愛情但絕對超越了主仆之情的另一種情愫。更何況茗煙,他始終與二人相處,與襲人一起成為寶玉的左膀右臂,因此襲人在寶玉心中的地位,茗煙是最清楚不過的。他要討好寶玉,襲人自然是最合適的人選,這點慷慨的巴結,是一定不會白搭功夫的。襲人是何等聰明的角色,她不是不吃這一套,但她在吃這一套時,要你明白,她心是明鏡似的,不想被茗煙同樣的制約自己,于是乎她先來個下馬威:“你們的膽子比斗還大呢!都是茗煙調(diào)唆的,等我回去告訴嬤嬤們,一定打你個半死!”這以后,臨走的時候,襲人又是抓果子,又是掏錢給他買花炮放。這一打一拉之中,將襲人的心智勾勒得淋漓盡致;而茗煙呢,也不見外,又吃又拿,說明兩人關系相當不錯。所以,那次寶玉挨打以后,關于薛蟠搗亂、環(huán)兒陷害、私藏女優(yōu)、金釧跳井的情報,那么快地被襲人掌握,而且作為資本,好給王夫人去打小報告,應該就是從茗煙口中得來的。當然,她的小報告也為自己換來了王夫人的信任,將自己的月錢分給襲人,分明已經(jīng)將襲人看作了“姨娘”,這其中茗煙功不可沒。因此我們說茗煙對寶玉這一段情感的促成及演變真是舉足輕重的。
談到情感,就不得不提《紅樓夢》中最著名的愛情,寶黛之戀。寶玉和黛玉自小耳鬢廝磨,坐臥不避,但這也只局限于純潔的青梅竹馬,從未流露絲毫的兒女私情,促使他們走上愛情道路的仍然是茗煙。
且說寶玉自進園來……靜中生動,忽一日,不自在起來,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來進去只是發(fā)悶?!鵁熞娝@樣,因想與他開心,左思右想皆是寶玉玩煩了的,只有一件,不曾見過。想畢便走到書坊內(nèi),把那古今小說,并那飛燕、合德、則天、玉環(huán)的“外傳”,與那傳奇角本,買了許多,孝敬寶玉。寶玉一看,如得珍寶。(第二十三回)
大觀園是作者匠心獨具而創(chuàng)造的、寶黛愛情賴以生存發(fā)展乃至最終釀成悲劇的一個環(huán)境,賈寶玉進入園子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更應引人注目。太平閑人張新之在“忽一日不自在”處所下評語:“妙有微旨,一部書所由來也”。言下之意謂此段文字乃全書之大過節(jié),是至關重要的。而作者特地用了一個再恰當不過的“引”字,恰巧說明茗煙本人對此是有所了解的,也看出這些當時的“淫詩艷詞”對寶玉一定會具有莫大的誘惑力。果不其然,寶玉一見便如獲至寶,一看便情意纏綿。而茗煙這一“引”,就促成了寶、黛之間愛情的初次試探。
此后的寶玉、黛玉二人雖如以前一般也使小性子,但這里的小性子更多的成分是在“吃醋”,就連賭氣也帶有幾分嬌嗔。戀愛中的人都是詩人,正是因為在愛情中有摩擦才會有所感,有所感必有所思,因此留下了傷春悲秋的首首詩作。
從年齡階段來看,寶玉十四五歲,正是情竇初開之時,黛玉自然也是如此。這些傳奇、外傳不啻為丘比特的神箭,催化他們愛情的萌發(fā);“桃花扇底盡風流,牡丹亭下驚春夢”,《會真記》名副其實地成為寶、黛傾訴衷腸的媒介。因此,我們說茗煙成為寶黛愛情悲劇的“元兇”一點也不為過。
興兒對全書情節(jié)的推動,在于他的“一侃死尤二”的導火索作用。關于興兒,在前文也有零星的描寫,但都不成氣候,只是做為附屬一帶而過,他是在第六十四回伴隨尤二姐、尤三姐的出場而正式出場的,又隨尤二姐的被騙入大觀園而退場。把興兒與尤家二姐妹安排在一起出場,作者的意圖所在?
尤二姐事件作為《紅樓夢》情節(jié)主線的一個重要旁支,興兒在這里面起了兩個作用。其一,推動尤二姐事件的不斷發(fā)展,促成尤二姐事件的高潮;其二,為全書情節(jié)發(fā)展埋下伏筆,以偷娶事件為始,以“錦衣軍查抄寧國府”作結,起到“如常山蛇,擊尾而首應”(脂批語)的作用,亦與百川歸于海有異曲同工之處,最終把這條情節(jié)支脈歸入作為《紅樓夢》情節(jié)主線之一的四大家族衰亡過程之中。
首先讓我們來看興兒出場是怎如何促成尤二姐事件高潮,作者又是如何為我們展現(xiàn)的。
在賈璉偷娶尤二姐之事暴露之后,作者安排了一個與此事沒有任何牽連的角色——襲人為切入點,將鳳姐的惡、平兒的緊張、小丫頭的屏氣都收入眼中,為讀者創(chuàng)造了一個“山雨欲來”的氛圍??梢韵胂笤谶@種氛圍中尤二姐將要面對怎樣的一個對手,興兒將面對多么棘手的狀況。
此處作者一字一句,清晰地傳達出鳳姐說話的活靈活現(xiàn)的神氣,而尤二姐的悲慘命運就這樣在看似輕松的環(huán)境下被決定了,這就是鳳姐兒的“弄小巧用借劍殺人”,而尤二姐則自“覺大限吞生金自逝”,一場故事就此打住。
紙固然包不住火,賈璉偷娶尤二姐之事也是早晚都要露餡,但是早與晚又有大不同。尤二姐如果在小花枝巷安然產(chǎn)下一子,這就給王熙鳳出了難題,雖然鳳姐在外貌似強悍,但她內(nèi)心深處對于男人三妻四妾和無后為大的理念還是根深蒂固的,關于這點,“變生不測一節(jié)”有力地為我們進行了論證。但是鳳姐憑借自己的強悍仍然在表面上占據(jù)主動,設若尤二姐真的生子,她就很被動了。
興兒對尤二姐的喜愛,可能是出自骨子里的,每日生活在鳳姐的高壓政策下,乍一面對如此恤下的“主子奶奶”自然有些忘形。當然考慮其年齡等因素,也包含炫耀的成分在其中,因此向同在賈璉、鳳姐麾下的其他小廝侃大山,過早地泄露了這一機密,使尤二姐處于十分不利的地位,最后,終于被鳳姐借劍殺人。興兒本無此心,卻給了王熙鳳殺人的口實,都成了尤二姐的悲劇不可或缺的證據(jù),也順利成就王熙鳳重又回到人們的視線,回到屬于自己的舞臺。
第一百零五回,賈府被查抄之后,薛蝌四方打聽,進來說了這樣一番話:
還有一大款強占良民之妻為妾,因其不從,凌逼致死。那御史恐怕不準,還將咱們家的鮑二拿去,又還拉出一個姓張的來。只怕連都察院都有不是,為的是姓張的起先告過。(第一百零五回)
這里良民自是指張華,而其妻無疑就是尤二姐。在前文第六十九回中尤二姐吞金自殺,事情似乎暫告一段落,鳳姐使人唆使張華狀告賈璉的事情也并無暴露,如弄權鐵檻寺之時坐收漁翁之利,但就在此時尤二姐事件重又浮上水面,并且是暴風驟雨般的卷土重來,挾帶著賈雨村強搶石呆子古扇之事,連帶出鳳姐高利貸盤剝的丑聞,一連串打擊對這個正在垂死掙扎的家族來說可謂慘烈,并直接導致整個賈府從精神到物質(zhì)的崩塌。
一個身如草芥般的人物,在無意識中充當了一個家族命運的導火索,在無形中推動著家族命運的演變,將自己的行為匯入家族命運的變遷之中。
曹雪芹筆下的每個角色都是鮮活而又生動的,無論是雅是俗都充滿了魅力與生活的氣息,具有符合自己身份的特定語言藝術。做為小廝尤其是心腹小廝更能體現(xiàn)這一點,他們的語言行動都或多或少帶有自己主人的印記,從側面表現(xiàn)其主人的修養(yǎng)與性格。
先說茗煙,他的言行無不深深打下寶玉的烙印,以至于被標簽化了:
興兒搖手,道:“不是那么不敢出氣兒。是怕這氣兒大了,吹倒了林姑娘;氣兒暖了,又吹化了薛姑娘?!闭f得滿屋里都笑了。話說興兒說怕吹倒了林姑娘,吹化了薛姑娘,大家都笑了。那鮑二家的打他一下子,笑道:“原有些真,到了你嘴里,越發(fā)沒了捆兒了。你倒不像跟二爺?shù)娜?,這些話倒像是寶玉的人?!?第六十五回)
因為興兒使用了一段文雅的話來形容林黛玉和薛寶釵兩位姑娘,被其他仆人用像是“寶玉的人”來回敬他,首先可以理解為是對寶玉小廝的肯定,然后我們來思考究竟誰是“寶玉的人”。出現(xiàn)在寶玉身邊且有相當戲份的人無非就是茗煙與李貴。
“讓我代祝:若芳魂有感,香魄多情,雖然陰陽間隔,既是知己之間,時常來望候二爺,未嘗不可。你在陰間保佑二爺來生也變個女孩兒,和你們一處相伴,再不可又托生這須眉濁物了。”這一番“代?!?,若說出自可以說出“荷葉浮萍”的李貴之口必然是牽強,那么我們不難推測出“寶玉的人”除茗煙外別無他家。些許文采、些許直白將茗煙的藝術修養(yǎng)與品味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讀后令人稱絕??v觀全書,每每茗煙出現(xiàn)都是令人輕松的,他的輕松不同于薛蟠等不學無術而造成的笑話,也不同于其他小廝們充滿俚俗的低級,他的幽默在其有幾分文雅幾分稚氣的言行中展現(xiàn)無余。
原來是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只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你在幽閨自憐,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渌骷t,閑愁萬種。(第二十三回)
這段話出自茗煙推薦寶玉所讀《會真記》,字字含情,引人落淚?!稌嬗洝吩谇宄詫儆诮麜?,寶玉所處的地位及所受的教育決定了他是不可能自己接觸到這一類讀物的,茗煙做為他與外界聯(lián)系的一個重要紐帶,在此方面自然起到啟蒙作用。反過來說,他能為寶玉提供的這類讀物自然是受平日寶玉的熏陶,也是有一番文學造詣的。此處茗煙為何要引誘寶玉看“禁書”,了解到茗煙的“賊”之后,這點我們已無需贅述,但正是他這種復雜的藝術形象再加上久居主人身側而熏陶出的不能掩飾的文學修養(yǎng),為全書增色不少。
至于興兒,鮑二家的用“像是跟寶玉的”來形容他,可以理解為這是對他的褒獎,是對其語言能力的一個肯定。興兒只是《紅樓夢》人物體系中曇花一現(xiàn)的一個配角,是賈璉的心腹小廝,他僅在幾個回目中出現(xiàn),但他那詼諧機敏、妙語解頤的語言,善惡分明、深刻透僻的眼力,頗帶奴態(tài)油氣而又心地善良、膽小怕事的神態(tài),卻能別開生面,給人以多方面的生活感染與美的藝術享受,使人過眼難忘、回味無窮。
最能體現(xiàn)興兒個性化語言的當屬賈璉偷娶事件暴露之后,他與鳳姐間的一段對話,其間興兒時而含混時而墻頭草的回答讓讀者在揪心之余不禁拍案叫絕:
興兒戰(zhàn)兢兢的朝上磕頭道:“奶奶問的是什么事,奴才和爺辦壞了?”鳳姐聽了,一腔火都發(fā)作起來,喝命:“打嘴巴!”……(鳳姐兒)問道:“你二爺外頭娶了什么‘新奶奶’‘舊奶奶’的事,你大概不知道啊?”興兒見說出這件事來,越發(fā)著了慌,連忙把帽子抓下來,在磚地上咕咚咕咚碰的頭山響,口里說道:“只求奶奶超生!奴才再不敢撒一個字兒的謊?!兵P姐道:“快說!”興兒直蹶蹶的跪起來回道:“這事頭里奴才也不知道。……蓉哥兒哄著二爺,說把二姨奶奶說給二爺——”鳳姐聽到這里,使勁啐道:“呸!沒臉的忘八蛋!他是你那一門子的姨奶奶?”興兒忙又磕頭說:“奴才該死?!蓖铣蛑?,不敢言語。鳳姐兒道:“完了嗎?怎么不說了?”興兒方才又回道:“奶奶恕奴才,奴才才敢回。”……興兒回道:“奶奶不知道。這二奶奶——”剛說到這里,又自己打了個嘴巴,把鳳姐兒倒慪笑了,兩邊的丫頭也都抿嘴兒笑。興兒想了想,說道:“那珍大奶奶的妹子——”……興兒回道:“也有辦事的時候,也有往新房子里去的時候?!眲e的事奴才不知道。奴才剛才說的,字字是實話。一字虛假,奶奶問出來,只管打死奴才,奴才也無怨的。”(第六十七回)
針對鳳姐的提問,滴水不漏,見風使舵。在面對威嚴的鳳姐之時,不僅把自己開脫出去,更沒有忘記自己的直接主管——賈璉,主子無一錯處,并將所有的話說得沒有什么害處,這種語言功力,尤其是在鳳姐高壓之下的語言遠非常人能及。
興兒最出彩的地方在于議論鳳姐,興兒對鳳姐的性格僅用八個字就展現(xiàn)出來——“心里歹毒,口里尖快”,真是入木三分。
“如今合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太太兩個人,沒有不恨他的,只不過面子情兒怕他。皆因他一時看創(chuàng)人都不及他,只一味哄著老太太、太太兩個人喜歡。他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沒人敢攔他。又恨不得把銀子省下來堆成山,好叫老太太、太太說他會過日子,殊不知苦了下人,他討好兒?!薄叭缃襁B正經(jīng)婆婆大太太都嫌了他,說他‘雀兒揀著旺處飛,黑母雞一窩兒,自家的事不省,倒替人家去張羅’,若不是老太太在頭里,早叫過他去了?!?第六十五回)
這段話是興兒對尤二姐被偷娶在外的同情,是心曲相通的直言相告,是對他不擺奶奶架子、平等相待的感激、關切、信任的心理狀態(tài)。這些生動的個性化語言,又那樣自然地顯示出榮府內(nèi)紛繁復雜的矛盾糾葛;更是那樣余味曲折地反映出他對周圍人際關系糾葛洞察入微,對榮府內(nèi)上上下下矛盾糾葛的了然于心,及對待這些矛盾的鮮明傾向,從而使他那豐富的感情世界,得到了富有特色的動態(tài)化刻劃,并將那躍動的色彩活脫脫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使人宛如聽到他那心靈撞擊的跳動。
因為對風姐忌恨最深、議論自然最多。他說:“估著有好事,他就不等別人去說,他先抓尖兒;或者有了不好事或他自己錯了,他便一縮頭推到別人身上來,他還在旁邊撥火兒”還說他是“嘴甜心苦,兩面三刀;上頭一臉笑,腳下使絆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這議論何等深刻,簡直把鳳姐的五臟六腑都掏了出來。評價何等準確,可以說把風姐的丑惡靈魂顯影定性了。同時也把自己那聰明機靈、巧于識人的個性特色,極其鮮明地凸現(xiàn)了出來。其深刻尖銳的認識成為歷代讀者、評論家認識評論鳳姐的重要依據(jù),具有經(jīng)久不衰的藝術生命力。
不只鳳姐,興兒對榮府內(nèi)上下人等個性的觀察議論,在詼諧笑謔之中更是言簡意豐,切中要害。對于其他人物雖然議論不多,但都能抓住要害,一語中的,用形象化的比喻,生動地表達出來。比如他稱李紈為“大菩薩”,是“第一個善德人。稱迎春為“二木頭”,說探春“玫瑰花”,既把所議論的人物形象說絕了,又把自己的個性說活了,一個活潑聰敏、愛湊趣逗樂、能言善變,又妙語連珠的人物便躍然紙上。而在這妙趣橫生的議論之中,又反映出他心地的純樸善良,對是非美丑的了然分明,對封建道德觀念出自樸素感情的非議。這地位低下的小廝,不僅有一個供人使喚、受人打罵的血肉之軀,而且還蘊藏著一個豐富、深邃、活潑、可愛的精神世界。
茗煙、興兒們不僅是寶玉、賈府中一些重大舉動的“牽線人”,而且也是寶玉叛逆思想和叛逆行為的同情者和支持者,是一些掙扎在自由與奴性夾縫中的叛逃者。沒有他們的機敏和巧于應付,《紅樓夢》不可能那么的引人入勝。曹雪芹筆下無“閑人”,這些小廝們在整部作品中并無太多筆墨,遠不及金陵十二釵光彩照人,甚至不能與一些丫鬟們相提并論,但正是這些綠葉的存在,才使得紅樓夢中的女性形象更加突出,進而使得整部作品人物形象豐富和完善,彰顯曹雪芹運筆之精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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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朱眉叔.紅樓夢背景與人物[M].沈陽:遼寧大學出版社,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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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周志波.紅樓夢中的男仆群像[J].南寧師范高等??茖W校學報,2007.
On the Role of Footboys in The Story of the Stone——Take Mingyan and Xinger for Instance
LIANG Xu-yan,Guo Hao-ran
(Chinese Department,Yuncheng College,Yuncheng Shanxi,044000)
In the Story of The Stone,footboys as the most mediocreand common characters have always been ignored by people.But it is such a group of seemingly unremarkable figures that reflects an extensive and profound story.In this work,byusing repetitive clues Cao Xueqin has depicted these visual figures that play a very important role in promoting and developing the plots and enriching the contents.The descriptions of these people are very short,but vivid and make them the typical characters in The Story of the Stone.This thesis combs and studies these unremarkable persons carefully to reflect Cao Xueqin’s unique style of shaping characters.
The Story of the Stone;mimgyan;xinger;Character's image
I207.411
A
1674-0882(2013)03-0047-06
2013-04-05
梁旭艷(1978-),女,山西昔陽人,碩士,講師,研究方向:魏晉南北朝唐代文學。
〔責任編輯 郭劍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