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慧珍
(湖北第二師范學院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205)
張愛玲的小說《金鎖記》發(fā)表于1943年,被夏志清先生譽為“是中國從古以來最偉大的中篇小說,”[1](p261)被傅雷先生認為“是張女士截至目前最完滿之作……至少也該列為我們文壇最美的收獲之一?!盵2](p180)這篇好評如潮的小說在發(fā)表二十三年之后,遠在美國的張愛玲對它重新進行了創(chuàng)作,名為《怨女》。①《怨女》由張愛玲的英文小說rouge of the north《北國胭脂》自譯而來,1966年在香港《星島晚報》連載,1968年由臺北皇冠出版社出版。從《金鎖記》到《怨女》,從三萬多字的中篇到十多萬字的長篇,有人認為后者是對前者的重復,是一個擴展版,但《怨女》并不是《金鎖記》的展開本,而是張愛玲在《金鎖記》的基礎(chǔ)上進行的一個重新創(chuàng)作,是兩個完全獨立的文本。張愛玲在《寫什么》中說:“為什么常常要感到改變寫作方向的需要呢?因為作者的手法常犯雷同的毛病,因此嫌重復”。[3](p113)可見,作者是非常忌諱“重復”、“雷同”的。通過仔細解讀《金鎖記》、《怨女》兩個文本,本文主要分析了其主要人物形象從“徹底的人物”到“不徹底的人物”的方向性改變以及這種改變在文本中的具體表現(xiàn),并對這種不同書寫背后的創(chuàng)作動因和根源略作探討。
“徹底”一詞是張愛玲對自己筆下人物曹七巧的定位,她在《傳奇》集的序文中談到:“我的小說里,除了《金鎖記》里的曹七巧,全是些不徹底的人物?!奔氉x《金鎖記》,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七巧的“徹底性”主要是指這個人物身上強烈的“物欲”和“情欲”色彩,這種超常的欲望導致了人物極端的瘋狂性與極端的病態(tài)性,它完全超出了普通人常態(tài)化、一般性、凡庸性的性格范圍。誠如夏志清所言“七巧孤寂而瘋狂,因瘋狂而做出種種可怕的事情,張愛玲把這種‘道德上的恐怖’加以充分的描寫”[1](p263)的確,張愛玲在《金鎖記》中最專心致志、最全力以赴描摹的正是女主人公曹七巧由一個普通、平常的女性蛻變成為一個極度瘋狂、極度病態(tài)的魔鬼式瘋子的恐怖人生。這個人物由“人”轉(zhuǎn)向“鬼”的蛻變是令人毛骨悚然、怵目驚心的。23年以后,張愛玲在《金鎖記》的基礎(chǔ)上重新創(chuàng)作了長篇小說《怨女》,其女主人公銀娣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不徹底的人物”,相比曹七巧而言,銀娣更像鄰家的一個庸常的女人,她“不徹底”的性格個性更具有凡俗性、常態(tài)化和普遍性的特質(zhì),大大弱化了七巧個性中的瘋狂、極端因素。
從《金鎖記》中的七巧到《怨女》中的銀娣,女主人公從“徹底”的人物轉(zhuǎn)變?yōu)椤安粡氐住钡娜宋?。的確,兩個文本中故事情節(jié)的改動、增刪改變了女主人公與其他人物之間的關(guān)系,隨之兩位女主人公的形象塑造也相應地呈現(xiàn)了截然不同的書寫方向。具體體現(xiàn)在:
女兒長安這個人物的設(shè)置以及母女兩人的關(guān)系是《金鎖記》中最能突出七巧這個人物身上瘋魔性特征的故事情節(jié)。七巧對那賣掉了她的一生所換來的幾個錢有著一種近乎病態(tài)的守護,她幾乎淪為了一具徹底物質(zhì)化的行尸走肉。因為錢她肆無忌憚地到女兒學校無理取鬧(僅僅因為女兒丟失的一條褥單!),她的粗俗刁鉆讓女兒在同學面前丟丑蒙羞,難堪不已。長安只好以一個“美麗的、蒼涼的手勢,”[4](p243)過早地犧牲了自己剛剛開始的校園生活。在漫長的無情無欲的孤寂生活中,金錢給了七巧物質(zhì)上一個安穩(wěn)的世界,也給了她精神上一個危機四伏的世界,她的性格和心理不知不覺地已滑向瘋狂和變態(tài)的深淵。面對女兒,不可控制的嫉妒欲在她的心中瘋狂地滋長,身為母親的七巧,自己從未得到過情愛的滿足也決不讓女兒得到。當近三十歲的長安好不容易由親戚幫忙訂了婚才得以初嘗愛情的甜蜜時,瘋狂的忌妒欲驅(qū)使七巧想方設(shè)法阻止女兒得到愛情的幸福,她故意拖延和破壞婚期,總是對女兒惡言惡語,極力挖苦中傷,“她那平扁而尖利的喉嚨四面割著人像剃刀片。”[4](p258-259)不僅如此,她“有一個瘋子的審慎與機智,”[4](p258)還要對女兒實施陰毒的計謀,謊言因為她的有意為之而滴水不漏,陰謀因她的精心設(shè)計而天衣無縫,她終于如愿以償?shù)貜氐灼茐牧伺畠旱幕橐?。七巧完全喪失了人性,連自己的親骨肉也不放過,何其殘忍!她的變態(tài)性格來得多么瘋狂和徹底!
的確,“七巧與女兒長安之間的緊張關(guān)系以及沖突,最能顯出《金鎖記》的悲劇力量?!盵1](p267)女兒長安這個人物及其與母親的關(guān)系不僅占據(jù)了小說后半部分的絕大部分篇幅,更是構(gòu)成七巧后半人生“變態(tài)史”中最重要的角色,七巧性格中的瘋魔性的因素很大程度上正是通過七巧對長安,一個母親對女兒畸變的行為和心理來呈現(xiàn)的??梢?,長安這個人物對塑造七巧“徹底”的性格起著關(guān)鍵的作用。
然而在《怨女》中張愛玲刪除了女兒長安這個人物,女兒這個角色的缺位,母親對女兒的畸變行為和心理的全然空白大大削弱了女主人公銀娣的瘋魔性特征,少了殘害女兒的變態(tài)史,銀娣也只是一個有著戀子心理,對兒子有著過度掌控欲和保護欲的普通母親。
婆媳關(guān)系是《金鎖記》和《怨女》中濃抹重彩的一筆,對塑造七巧和銀娣兩個人物有很重要的作用,但兩個文本的情節(jié)內(nèi)容有較大的改動,由此也改變了主要人物的書寫方向。同為虐待兒媳的婆婆,七巧是一個性心理變態(tài)、虐殺兩個兒媳婦的魔鬼,銀娣則只是一個百般刁難兒媳婦的小奸小壞的婆婆。
七巧是因為強烈的情欲徹底落空而終至心理變態(tài)的。她在“金錢婚姻”中從未得到過情欲生活的滿足,也決不讓兒子、兒媳婦得到,她嫉妒他們正常的夫妻關(guān)系,一方面她熱衷從兒子口中刺探閨房隱私,拿此事當面羞辱兒媳婦,另一方面又在牌桌上廣為傳播性事來滿足自己變態(tài)的性心理。在這個“丈夫不像個丈夫,婆婆不像個婆婆”[4](p247)的瘋狂世界里,兒媳芝壽不堪凌辱和虐待,憂郁而死。值得注意的是《怨女》在銀娣與兒媳馮氏關(guān)系的敘寫中,一些細節(jié)描寫刻意突出了馮家女兒長相丑陋 (“尖臉”“小眼”“大嘴”“厚嘴唇”),“喉嚨粗嘎”,[5](p222)老氣橫秋,有癆病不能生育等因素,小說中還寫道“三十年媳婦三十年婆,反正每一個女人都輪得到”,[5](p223)婆婆“虐待兒媳是常事”,[5](p233)這些細節(jié)和敘述為銀娣欺辱兒媳鋪墊了諸多理由,顯然這樣的書寫傾向是為了使婆媳關(guān)系的矛盾沖突顯得更符合人情常理,使銀娣虐待兒媳的行為更為合理化、常態(tài)化和一般化。尤其是銀娣與姨奶奶冬梅的婆媳關(guān)系的改寫,更顯示出銀娣性格的一般性和常態(tài)性特征,她不僅絲毫沒有虐待過冬梅,而且冬梅竟還心寬體胖地在她家生了一堆孩子,她不給兒子續(xù)弦,不給冬梅扶正,以“虛位以待”的方式壓制冬梅,不過是為了“掐住她”,“不給她上頭上臉”的機會,[5](p229)僅僅是為了保持做婆婆的權(quán)威而已。這與七巧統(tǒng)治下的絹姑娘雖扶了正,不到一年就吞了生鴉片自殺的慘景全然不同。與七巧的瘋狂、變態(tài)、殘忍相比,銀娣這個人物基本淡化了七巧身上起決定作用的情欲因素,她的身上多出了些許人情味,不管怎樣,她還是一個盼望子孫綿延不絕的溫情老太太,雖然這是一個與兒媳婦爭奪兒子的小奸小壞的婆婆,但她的言行、性格和心理還基本順應生活常理,符合人情常態(tài),她的人生軌跡基本行走在常規(guī)的生活軌道中。
兩個文本中叔嫂之間“情欲”與“物欲”的關(guān)系也是重要的故事情節(jié),張愛玲有意改變了大部分情節(jié),由此主要人物的書寫也呈現(xiàn)出明顯的差別。
《金鎖記》用七巧和小叔子季澤的兩次見面來表現(xiàn)她從強烈的情欲向瘋狂的物欲蛻變的悲哀?!敖疱X婚姻”使七巧成為了情欲的犧牲品,不健全的婚姻使七巧的身心備受情欲的煎熬,也使她把情欲的希望寄托在了風流成性的小叔子身上。在第一次見面的場景描寫中,七巧控制不住地主動向季澤表達了對他這樣一個身體健康的男人的強烈渴望,她的內(nèi)心涌動著熱烈的情欲需求,但小叔子“抱定了宗旨不惹自己家里的人”,[4](p226)拒絕了她的示愛,她的情欲需求沒能得到滿足。十年來,為了壓抑自己的情欲,“她迸得全身的筋骨與牙根都酸楚了。”[4](p239)在備受情欲煎熬的同時,她非常清楚地知道金錢才是需要抓住的唯一的東西,只有金錢才能讓自己安穩(wěn)地生存下去,因此在這種強烈的金錢欲的支配下,她對任何人都充滿了病態(tài)的戒備甚至敵意。當她按捺著內(nèi)心的情欲過了十年,終于等到小叔子季澤向她表達愛意的時候,七巧也只是在失去的溫情被喚醒的瞬間有所感動。很快,對金錢強烈的守護欲讓她敏感地發(fā)現(xiàn)對方是為錢而來,她由喜悅轉(zhuǎn)至暴怒,心狠地將小叔子趕出了家門。在所需要的情欲真正到來時,失魄落魄、痛及難言的七巧毫不猶豫地用金錢的枷鎖劈殺了自己的情欲,從此一個有著正常人性欲求,有著情愛幻想的七巧永遠地死去了,此后七巧的人生徹底走向了“物化”以至“病態(tài)化”的畸形方向。可見七巧身上潛藏的物欲和情欲的程度何其強烈!情欲與物欲交戰(zhàn)的激烈程度又何其慘烈!
但是《怨女》中的銀娣無論是“情欲”還是“物欲”遠沒有七巧瘋狂和徹底。小說中銀娣與小叔子姚三爺?shù)囊娒嬉还彩撬拇?。第一次兩人調(diào)情是在銀娣嫁入姚家不久,姚三爺大膽而主動地向她示好,銀娣深感甜蜜,事后還陶醉在相互有情的美妙感覺中。第二次是比《金鎖記》增加的情節(jié),寫的是叔嫂兩人在浴佛寺差點偷情成功。心虛的銀娣擔心事情敗露,內(nèi)心又悔又怕,后另找借口自殺未遂,銀娣內(nèi)心充斥的是一種偷情不成反而會被嚴懲的恐懼心理,只想以上吊自殺來結(jié)束一切,被救下后她就再也沒有任何越軌之舉了??傊?,這與平常人的愛情故事毫無二致,既無七巧的為情所使,不顧一切的瘋狂,也沒有七巧所受的情欲的折磨所帶來的強烈痛楚。銀娣在與小叔子偷情時,既有甜蜜和刺激,也有風險與恐懼的并存。她所表現(xiàn)出來的心理、行為和性格完全合乎人性的常態(tài)和普遍的生活邏輯,她的情感經(jīng)歷就像一場普通人的戀情,在張愛玲的筆下,銀娣只是蕓蕓眾生中一個為情所困的庸常女子而已。第三、四次的見面寫的是分家后姚三爺?shù)膬纱蔚情T。其中第一次登門向銀娣借錢是增加的情節(jié)。第二次是兩部小說都有的小叔子追懷舊情,被趕出門的情節(jié)。當姚三爺提出向銀娣借錢時,銀娣看在往日舊情的份上,決定借錢給姚三爺,她對姚三爺表現(xiàn)出了金錢的慷慨!“我的錢愛怎么就怎么,誰也不要想?!盵5](p187)這一點很難得,雖然銀娣一直牢牢地固守著僅有的一點錢,過著緊巴巴的日子,但面對昔日的情人和手中不多的金錢,銀娣還是決定做一回金錢世界的主人,盡管借錢時心理上有幾分負氣,卻并沒有完全淪為金錢的奴隸。與之相比,七巧反被金錢牢牢駕馭著,在情欲與物欲的較量中,強烈的物欲徹底扼殺了自己內(nèi)心情欲的沖動,可見銀娣的物欲遠沒有七巧的徹底和瘋狂,她還是一個多少念點舊情,懂得一點幫扶救困的有人情味的女人,這種不同書寫直抵銀娣柔軟的心房,突顯了作為世俗女子的銀娣溫情、可親的一面。
婚姻在七巧、銀娣兩位女性一生中起著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七巧和銀娣都出身于普普通通的小戶人家,依靠婚姻擠進豪門,并想方設(shè)法立足,過上了安安穩(wěn)穩(wěn)的大戶人家的日子。但兩人對待婚事的態(tài)度在兩部小說中卻有著完全不同的描寫,七巧是被動的、無奈的,銀娣是自覺的、主動的,兩人迥然不同的態(tài)度顯示了張愛玲對筆下人物在“徹底”與“不徹底”兩個不同方向的把握。
《怨女》比《金鎖記》增加了大量銀娣婚前生活和心理的情節(jié),這些情節(jié)讓我們非常清晰地了解了銀娣對自己婚事的態(tài)度:主動選擇嫁入豪門。這種選擇態(tài)度極大地增強了人物庸常性和世俗性的特點。銀娣在婚事上有自主選擇的權(quán)利,她首先拒絕了嫁入姚家做小的要求,隨后她或是選擇未來得及請媒人說親但與自己有情有意的藥店伙計小劉,或是選擇嫁入姚家并做正太太。在銀娣的心中,嫁小劉讓“她在喜悅中若有所失”,“小劉不像是會鉆營的人,”[5](p110)“不會有多大出息”,“沒有錢的苦處她受夠了?!盵5](p114)但是嫁姚家的殘廢二爺做正室,“她嫁的人永遠不會看見她。她這樣想著,已經(jīng)一個人死了大半個,身上僵冷?!盵5](p113)盡管姚二爺是個既瞎又癱的殘廢人,在有可能改變自己人生命運的機遇面前,銀娣理性地抓住了婚姻這個機會,她自覺地、主動地選擇了嫁入豪門姚家。與之相反,在婚姻的選擇上,七巧完全沒有自主權(quán),她的婚姻全部由哥哥一手掌控,她只有被動地、無奈地接受兄長的安排,而銀娣則是清醒地、主動地選擇了這樁殘缺的婚姻,因為她更為看重的是豪門中的權(quán)勢、地位、金錢和舒適的生活。張愛玲的這種區(qū)別性描寫,突出體現(xiàn)了銀娣身上作為世俗女子普遍的庸常的人生愿望,銀娣身上的“不徹底”性也由此得以突顯和強調(diào)。
作者為什么一定要在同一素材的基礎(chǔ)上去塑造兩個截然不同的人物呢?這內(nèi)在的緣由又是什么?下面就從張愛玲的藝術(shù)觀、創(chuàng)作心態(tài)的層面對其創(chuàng)作動因略作探討。
張愛玲曾在四十年代初期自己的小說倍受評論界高度關(guān)注的時期(以傅雷對《金鎖記》的贊譽最為代表),非常認真地、小心地談到她對筆下人物的看法,她聲明道:“極端病態(tài)與極端覺悟的人究竟不多,”[6](p13)“所以我的小說里,除了《金鎖記》里的曹七巧,全是些不徹底的人物。他們不是英雄,他們可是這時代的廣大的負荷者。因為他們雖然不徹底,但究竟是認真的”,“他們雖然不過是軟弱的凡人,不及英雄的有力,但正是這些凡人比英雄更能代表這時代的總量”,“我以為這樣寫是更真實的?!盵6](p14)以上一些文字非常清晰地表達了張愛玲執(zhí)著于“凡人”也即“不徹底人物”書寫的藝術(shù)觀。在張愛玲的藝術(shù)觀中,“不徹底的人物”、“凡人”、“普通人”有著相通的含義,它們是與“徹底的人物”、“英雄”、“超人”相對的概念,表達的是一種品格氣質(zhì)、精神思想上的定義。所謂“不徹底的人物”、“軟弱的凡人”、“普通人”即“沒有脫俗的理想,沒有過人的理性,沒有超人的毅力,沒有超凡的美德,他們只不過按照世俗的要求,按照自己的常識處世行事,好與壞都被性格的平庸限制著,干不出驚人的事件,只配領(lǐng)略平淡無奇的生活,唯其普通,體現(xiàn)在這些人身上的人性在張愛玲看來才更帶普遍的意味?!盵7](p145)誠然“不徹底的人物”是最為廣大的“凡人”、“普通人”,他們代表的是平平凡凡的蕓蕓眾生的人生境況。張愛玲在她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最愿意書寫的就是“凡人”的普遍的、恒久的人生,它們代表著“人生安穩(wěn)的一面”,“有著永恒的意味。”[6](p12)可以說一直以來,關(guān)注“凡人”的生活狀態(tài),書寫“凡人”的人生境遇和人性欲求是張愛玲執(zhí)著的文學理想和藝術(shù)追求。有別于“五四”“左聯(lián)”的許多作家在時代大潮的沖擊下產(chǎn)生創(chuàng)作靈感,張愛玲始終關(guān)注的是普通人世俗的生活狀態(tài),尤其是關(guān)注在求生存求活路的生活背景下,凡俗女子艱難的人生境況。她以同為女性獨特的人生經(jīng)驗和細致、敏感的體認,以婚戀、家庭生活為描寫內(nèi)容,將筆觸切入到各種欲望支配下女性心靈層面的真實狀態(tài),透視人性的本真面目。毋庸置疑,張愛玲在揭示人世間普普通通女性的生存困境和人性的深刻方面是獨樹一幟的,也正是這種寫“凡人”的獨特文學追求讓她在文學史上獨放異彩。從《金鎖記》到《怨女》,從“七巧”到“銀娣”,女主人公由一個魔鬼式的瘋子變成了一個小奸小壞的庸常女人,兩者比較而言,銀娣這個“不徹底的人物”身上的“凡人性”、“普遍性”、“常態(tài)性”更接近張愛玲的文學主張和藝術(shù)觀念,張愛玲逆著一片贊揚聲,鄭重聲明七巧是她人物形象畫廊中的一個“另類”,實則是在良苦用心地強調(diào)她執(zhí)著追求的寫“凡人”的藝術(shù)主張。23年之后,張愛玲有意識地重新塑造銀娣這個人物,是更明確、更自覺地體現(xiàn)了她終其一生都在追求的寫“凡人”的文學理想。
從七巧的瘋狂病態(tài)到銀娣的庸常安穩(wěn),呈現(xiàn)了張愛玲完全不同的人物書寫方向,這源于張愛玲對不同藝術(shù)風格的追求和不同人生階段創(chuàng)作心態(tài)的變化。創(chuàng)作《金鎖記》時,正值張愛玲在上海文壇橫空出世,二十出頭即真正實現(xiàn)了“出名要趁早”的愿望,此時的她文思敏捷、筆鋒犀利、文字激昂,行文之時喜好“色彩濃艷、音韻鏗鏘的字眼,”[7](p442)綴滿機智、生動的各色比喻,鋪陳重重疊疊、姿態(tài)各異的紛繁意象,極盡揮灑、靈動。她的早期作品《金鎖記》、《傾城之戀》、《沉香屑:第一爐香》均是這種藝術(shù)風格的代表作,從《十八春》、《小艾》到《秧歌》、《赤地之戀》再到《怨女》,張愛玲慢慢抑制了早期華麗、張揚的風格特點,逐漸過渡到了自然、平淡、樸素的藝術(shù)風格。胡適曾稱贊《秧歌》道:“寫得真細致、忠厚,可以說是到了‘平淡而近自然’的境界”,[8](p扉頁)雖然這種“‘平淡而近自然的境界’是很難得一般讀者的賞識的,”[9](p47)但張愛玲仍然執(zhí)著地秉持著這種藝術(shù)觀念,并在《怨女》中繼續(xù)著這種藝術(shù)追求和文學實踐。從《金鎖記》到《怨女》,由“傳奇”的人生場景到凡人的世俗生活的細致描摹,由人性的極端扭曲毀滅到世俗常態(tài)的人性展示,由生動繁復的意象營造到專注故事情節(jié)的平實敘寫,由人物病態(tài)心理的挖掘到注重人物言行的細致描繪……種種變化表明,張愛玲的文風已由綺麗華美轉(zhuǎn)至淡中出奇、樸素溫厚,《怨女》行文平實、細致、圓熟、流暢,可以說正是后期平淡自然風格的代表作。
當然,張愛玲前、后期不同的藝術(shù)風格追求也與其不同人生階段的生活心態(tài)、創(chuàng)作心態(tài)的變化有重大關(guān)系。與創(chuàng)作《金鎖記》時年青氣盛、大紅大紫的人生狀態(tài)相比,創(chuàng)作《怨女》時的張愛玲,生活狀態(tài)發(fā)生了巨大變化,已另有一種滄桑感。二十三年間,張愛玲從中國內(nèi)地輾轉(zhuǎn)香港到美國,歷經(jīng)生活的坎坷,創(chuàng)作的失敗和事業(yè)的挫折,從母語寫作到英語寫作、再被迫選擇回歸母語寫作,歲月的磨難、嚴酷的現(xiàn)實讓張愛玲的“美國夢”徹底破滅。此時的張愛玲已步入中年,早已磨蝕掉了曾經(jīng)的壯志、褪去了往昔的鋒芒,人生狀態(tài)已由絢爛華美歸于黯淡沉寂。洗盡鉛華之后,已是成熟、穩(wěn)重的中年人心態(tài)的張愛玲,對現(xiàn)實的打量和透視已全然復歸平和、淡然、素樸,她下筆時自然就不再刻意追求華麗絢爛了。從某種程度上說,青年張愛玲到中年張愛玲的生活心態(tài)和創(chuàng)作心態(tài)的變化是其前、后期藝術(shù)風格變化和人物不同書寫方向的主要動因和根源。
綜上所述,《金鎖記》和《怨女》呈現(xiàn)了不同的人物書寫方向,從“徹底的人物”到“不徹底的人物”的變化,既是張愛玲寫“凡人”的藝術(shù)觀的重新聲明,也是她的創(chuàng)作由前期的華麗張揚到后期的平淡自然的藝術(shù)風格變化的表征,這種變化顯然與她不同人生階段的生活心態(tài)、創(chuàng)作心態(tài)的巨大變化密切相關(guān)。本文通過兩個文本的比較解讀,指出兩個主要人物的不同及其成因,對于強調(diào)張愛玲小說創(chuàng)作的自覺追求和全面把握其小說創(chuàng)作的風格提供了一個認識的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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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傅雷.傅雷文集·文學卷[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8.
[3]張愛玲.寫什么[A].張愛玲集·流言[C].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6.
[4]張愛玲.張愛玲全集(01—小說)[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
[5]張愛玲.張愛玲全集·怨女[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
[6]張愛玲.自己的文章[A].張愛玲集·流言[C].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6.
[7]余斌.張愛玲傳[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7.
[8]張愛玲.秧歌[M].臺北:臺北皇冠文化出版有限公司,1968.
[9]張愛玲.憶胡適之[A].張愛玲典藏全集:第六冊散文卷四[C].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