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王小橋 供圖_小北
文_胡蘭成
亂世畸儒胡蘭成
文_王小橋 供圖_小北
庚寅年,春三月,杭州西湖。
蔣莊外,碧水云天,名震中原的一代武學宗師馬一佛佇立跨虹橋上,風拂長髯,靜若泰山。
橋首,桃花樹下,一中年男子翩然獨立,臨水照花,幾分妖氣中隱隱透出英氣逼人。此人便是朝廷緝拿的欽犯、聞名江湖的采花大盜“胡老六”。
為這一刻的出手,胡老六已等待三十多年。
陡然間,一股殺氣風動四方,胡老六以一招“無中生有”,挾儒釋道三家之絕學,劍氣罩住了馬一佛全身。
桃花繽紛四散,湖面若霞映澄塘。只見馬大俠抽刀一斬,快得不見動作,忽又插入刀鞘,勝負之數(shù),當下分明。
俄頃,湖水寧靜如潭。胡老六垂下頭,低聲問:“這是什么招式?”
“天長地久?!瘪R一佛答。
胡老六道一聲多謝,縱身一躍,消失在湖岸的桃紅李白之間。
此是西元1950年。從此以后,胡自知在中原已無立錐之地,乘桴浮于海,遍訪東瀛武林高手,十余年間,引無數(shù)武士浪人競折腰,如尾崎士郎、川端康成等名宿。
此后多年,胡的劍氣遙遙指向中原名門正派的另一位當世大儒——唐君毅。
多年之后,牟宗三先生為弟子講述圣門功夫的時候,常以唐君毅為例:“他自覺地要表現(xiàn)仁,你只看他作文章,總先作正面的了解,先肯定對方的價值,然后指出其錯誤而糾正之,這就是忠恕之道。”
是的,親愛的讀者朋友,你肯定已經(jīng)看出來,以上所寫并非武俠小說,而是在真實的時間、地點所發(fā)生的真人真事,只是把論學內(nèi)容喻為武學招式。
馬一浮,又名馬一佛。胡蘭成,排行第六。
當年胡蘭成于西湖拜訪馬一浮先生,問學僅聊聊數(shù)語。此后30年,胡的劍鋒屢屢逼向唐君毅先生,頻繁時甚而一周三書,語氣常咄咄逼人。
我相信任何一個人攤上這等朋友,早絕交了。但唐君毅不愧為洵洵君子,相交凡30年,兩者的深情厚誼,可見《萬象》雜志刊發(fā)的《胡蘭成交游考》。
面對胡蘭成,真正的坦蕩君子就應(yīng)該持這樣的態(tài)度,先肯定對方的價值,哪怕對方的價值只有一點。近10年來,胡蘭成的《今生今世》、《山河歲月》一直在大陸默默長銷,斯人已遠,仍在當下?lián)碛邢喈數(shù)拈喿x量,其價值恐怕并非一點點。
胡蘭成作為張愛玲前夫、前汪偽政府宣傳次長,讀者大可斥之為漢奸、薄情人。但是,也可學學唐君毅先生的洵洵君子風度,先了解,再批評。
因而,《教育家》雜志特約這篇有關(guān)胡蘭成的文字,并為之做引,正是基于編者相信,教育工作者多具忠恕之心,會先了解別人在說什么,然后,再去反對。
——本文編輯
北宋時,程頤的學生謝上蔡久別后又見到老師,程伊川問他有什么進步,他答曰:只是去掉了一個“矜”字。
由此可見,“矜持”不容易去掉。矜持從好的方面來說,是人格尊嚴的防線,是人性的生存本能;從壞的方面說,則孤閉,與他人有隔,心胸不開闊。如能沖破這一層難關(guān),則可以為君子,為豪杰。
師友間論學,最重要的在于去矜持,心胸的開朗豁達,正是孟子所謂“上下與天地同流”,也是耶酥受洗時的“天開了,圣靈像鴿子降下”或“當你謙卑為人的時候,天開了(《路:3—21》)”。
心胸的開朗是謙卑的外在表現(xiàn),對別人寫的東西不看而亂貼標簽的,不是謙卑虛心人,大抵是俗人。
胡蘭成是頗有爭議的人物,多年來,其謗毀遠多于贊譽。一些普通讀者對于胡的態(tài)度,大多是不看或看得極少,而直接罵為漢奸的。
不過,學院中人大多是看過的。胡蘭成作品自2003年在大陸出版以來,文化界已有諸多定評。“其人可廢,其文不可廢”(詩人江弱水語)已成為主流的判斷,多年來并無太多爭議。上海著名文學評論家李劼稱胡蘭成是“白相人”。上海學者張遠山則認為胡是典型的“才子加流氓”:
胡蘭成是標準的三四十代上海灘上的“才子加流氓”……順便一提,像胡蘭成一樣出任偽職的魯迅之弟周作人也與胡蘭成不同,周作人是才子加叛徒,胡蘭成卻夠不上叛徒的檔次,只配做流氓。周作人是真心認為日本文化優(yōu)于中國文化,他出任偽職與自己的思想并不矛盾,因為早在出任偽職前已是文化叛徒——請注意,“文化叛徒”并無貶意,任何有生命力的強勢文化都不怕出叛徒,反倒歡迎挑戰(zhàn)者和反叛者,只有衰竭垂死的弱勢文化才害怕挑戰(zhàn)者和反叛者。但胡蘭成認為百弊叢生、日薄西山的中國文化優(yōu)于一切文化,所以他出任偽職與自己的思想無法兼容,只暴露了玩世不恭的流氓本性,舉凡政治、文化、學術(shù)、思想、異性,無不褻玩,也無一當真。所以胡蘭成的“中華文化優(yōu)越論”也不能當真,他贊美任何事物都是為了贊美自己,抬高任何人都是為了抬高自己。他的令淺學者感到天花亂墜的一切議論都不是從嚴肅的普遍意義立論……(《 流氓才子,輕薄文章——從〈今生今世〉冷觀胡蘭成熱》)
前幾年,上海作家張桂華所著《胡蘭成傳》幾成蓋棺定論之作,張著以《今生今世》為藍本,通過大量的調(diào)查和部分歷史還原,具體而微地展現(xiàn)了一位努力讀書、出身貧寒的農(nóng)家子弟的奮斗史、情愛史,更在書中屢屢提煉出胡蘭成的虛榮與自我標榜,從而牢牢坐實了國內(nèi)文化界的主流判斷。
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胡可謂“盡輸風雅與時輩”(胡蘭成詩)。但是,學界這一主流意見卻有一處明顯破綻,那就是,中國人向來講究“文以載道、文如其人”。文學史上有“人可廢”而“其文不可廢”的例子(西洋文學史除外)?!安抛恿髅ァ焙汀鞍紫嗳恕钡恼f法,也許合乎世道人心的邏輯,卻經(jīng)不得歷史經(jīng)驗和文學理論的推敲。
李劼、張遠山等皆為大陸學界的主流學者。臺灣也是如此,大凡批胡、貶胡者諸如余光中、李歐梵、黃錦樹等人,均是學兼中西的飽學之士。
是非胡蘭成
胡蘭成少年時在杭州惠蘭中學讀書,青年時于燕京大學旁聽,追隨汪精衛(wèi),對日抗戰(zhàn)時期任汪偽政權(quán)宣傳部次長等職。
1936年,30歲的胡蘭成在《柳州日報》上發(fā)表丈章,鼓吹兩廣與中央分裂。由于他的政論暗藏玄機,汪精衛(wèi)系的《中華日報》約他撰稿。其為《南華早報》所寫《戰(zhàn)難,和亦不易》等賣國社論得到陳璧君賞識,從而進入汪偽集團核心。國民黨宣布開除汪精衛(wèi)黨籍,五天后,胡蘭成便撰寫社評《我們的鄭重聲明》,抗議國民黨中常會議開除汪精衛(wèi)黨籍的決議。
胡投身汪偽是自覺的選擇,在他看來蔣與汪只不過“一個是正冊,一個是副冊”各自占了勝利的一半可能。
政治失敗后,胡蘭成潛心治學,探討中國文明與西方文明的源流、發(fā)展與優(yōu)劣,逃亡溫州期間完成《山河歲月》,亡命日本后,結(jié)識了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湯川秀樹、大數(shù)學家岡潔、文學家尾崎士郎、川端康成等,最后成就自己的思想體系。
胡1944年與張愛玲結(jié)婚,1947年離婚,這段感情被改編為電影《滾滾紅塵》,胡晚年所著《今生今世》被認為是“群芳譜”,寫了與其有關(guān)系的8個女人。時至今日,書中描寫張愛玲的《民國女子》仍成為研究“張學”的重要資料。
胡蘭成在歷史上頗為復(fù)雜,他是漢奸,卻又因得罪汪精衛(wèi)而被囚;他與張愛玲有一段“生死契闊”戀情,卻又四處留情,令張愛玲半生傷心。
1974年胡蘭成到臺灣,受聘為文化學院終身教授。不久漢奸身份暴露,被一些文化人驅(qū)逐,1981年7月25日在東京病逝。臺灣文化界于胡的評價呈兩極化,有人贊賞他的文字風格,也有人對他有嚴厲批評。
挺胡的雖是少數(shù),亦大有人在,一般分為兩類:一是與胡蘭成有過較深接觸的如朱天文姐妹,其子胡紀元、胡寧生以及前些年仍在世的侄女胡青蕓。其二,則是非主流學術(shù)界的圈外人,如陳丹青。
陳丹青著《多余的素材》,書中大量內(nèi)容是與胡蘭成文字的互文寫作,完全像是為胡蘭成打廣告。在《退步集》里,陳丹青認為,胡蘭成被當成過街老鼠有兩大理由:一是漢奸身份,一是他對“追女仔”的描寫。后者造成“所有女人都厭惡胡蘭成,因為她們都把自己假想成那些被胡蘭成欺騙的人?!?/p>
而陳丹青卻認為這是胡蘭成最珍貴的部分。“我也有過,但我卻不敢寫,我沒有胡蘭成的誠懇……他被認為很輕佻,事實上他并不輕佻!”陳丹青說,有半輩子在流亡的胡蘭成,只能“不斷咀嚼自己的過去”,因此寫了《今生今世》。他寫看似復(fù)雜的男女關(guān)系時,其實是“寫一種痛感”,并未自鳴得意。他認為寫寡婦范秀美、護士小周這兩段,是胡寫得最好的部分。
至于和張愛玲的這一段,陳丹青認為,張愛玲骨子里是西方人,胡蘭成卻是“徹底的中國儒生”。因此他談男女關(guān)系“有個底限”,不像張愛玲敢在“小團圓”中大談性事(據(jù)《鳳凰周刊》)。
陳丹青的這句判語,是理解“胡張”感情公案的一把鑰匙,也是細讀胡蘭成的必然——胡晚年在日本經(jīng)濟條件略好之后,得知張愛玲在美境況不佳,其妻佘愛珍便與他商議,把張愛玲從美國接到日本來過。
如此荒謬的想法,只有舊時代的傳統(tǒng)儒生才想得出來。
胡蘭成真是儒者嗎? 今年年初以來,隨著《今生今世》、《山河歲月》等書的修訂再版,以及《中國的禮樂風景》、《閑愁萬種》的推出,海峽兩岸或隱或顯的“胡門弟子”漸漸浮出了水面。
于是,網(wǎng)上有了一些新穎突兀的言辭,諸如“胡蘭成的文章排天下第一,其它的只能排第一百,中間是空格……”甚而有人云:“其跨越宋儒,上追先秦,與孔孟老莊攬臂而游……(作家薛仁明語)”
由毀而譽,由“漢奸”而達與孔子“攬臂”的地步,其跨度之大,令人匪夷所思。此前,非議胡蘭成的在三個方面:一、漢奸。二、“辜負”張愛玲。三、胡被不斷提及,其文章有人看,也是緣于“附張愛玲之驥尾”。
去年底,胡蘭成家鄉(xiāng)嵊州所屬的浙江《都市快報》率先為胡辯誣,專訪有“胡門護法武士”(朱天文語)之稱的新銳作家薛仁明。當記者問到,很多人對胡蘭成有非議的時候,薛仁明回答:“他有些東西是咎由自取,你看《今生今世》里他簡直是一個暴露狂,明知道這樣寫會被罵,還偏要寫。這就變成對我們讀者的一種考驗,你的生命體驗到什么程度,對胡的理解便到什么程度。就好像一個人刻意美化自己,程度高的讀者知道,里面有做作的成分。胡蘭成完全沒有遮掩,那么不堪的東西完全誠實地寫,這對讀者是一個挑戰(zhàn)?!保ā抖际锌靾蟆?012年12月5日)
現(xiàn)在,“胡張”公案仍是一筆糊涂賬。對此公案,薛仁明提出了兩個新鮮的、以前被人忽略的思考角度。他說,向來辦案,法官總是多聽被害者的證詞,而加害者的說辭,頂多只能作參考。而“胡張”公案中,“被辜負”的張愛玲自始至終未吭一言,唯見“負心漢”極力陳述“一己之罪狀”,張迷卻只聽這片面之詞,不僅全信,還義憤填膺,這豈不有趣?
其二,胡所處時代距今雖近,但對男女關(guān)系的看法卻與現(xiàn)代人差異很大,可能與蘇軾、顧炎武這種傳統(tǒng)文人倒更接近些,今人也不宜過度將現(xiàn)代的婚戀觀無限延伸,忽略了時代的差異。薛仁明提供的第二個思考角度,與陳丹青所說的“張愛玲是西方人,胡蘭成是徹底的儒生”這一把鑰匙不謀而合。
“急弦未可話漁樵(胡蘭成詩)”,“漁樵閑話”是戲臺上的中國大歷史。一百年來,中國歷史走得太過匆忙,從“文革”到改革開放的物質(zhì)繁榮,從昨天的“批林批孔”到如今“兒童讀經(jīng)”的反復(fù)爭議。而胡蘭成孤懸海外,恰如“山中方幾日,世上已千年”,其情愛觀依舊停留在上世紀初,也并不奇怪。
胡蘭成的人品已存爭議,他自己也說“我是善惡待議論之人”。立德如此,胡對自己立言所引發(fā)的爭議也早有預(yù)見,1966年,他給唐君毅的信中說:“向來至人立說,不被飽學正派人士所嘲笑者,必非真物也。”
對胡蘭成的“至人”立說,也可持“急弦不可彈”的態(tài)度,贊也好,毀也罷,看看再說,也先看看他師承何方。
陳丹青認為胡蘭成是儒生,估計多數(shù)人不同意。
作家阿城認為,胡蘭成是兵家。而胡蘭成的詩詞也多有殺氣,更像是殺氣騰騰、野心勃勃的縱橫之士,諸如“馬蹄踏殺天下人,蛾眉一笑國便傾”。木心也認為,胡蘭成是術(shù)士,是縱橫家,是蘇秦張儀之流的等而下之之輩(據(jù)《南方人物周刊》)。
估計胡蘭成本人也不會同意儒生的說法。胡在文章里對宋儒多有輕視和鄙薄,胡門私淑弟子也多以其為道人,為黃老之徒。
胡蘭成也頗以張良自許,流亡溫州時,贈當?shù)孛迍⒕坝拊娫疲骸疤帪榉兀瓮悬S石名,邂逅圮橋上,子房固已驚?!?/p>
不過,陳丹青的評價有其獨到的眼光,胡的生命底色是不折不扣的儒生。其一,胡蘭成事親至孝,其侄女青蕓晚年接受媒體采訪時回憶,青年時代的胡蘭成是胡村有名的孝子。
其二,胡蘭成童年接受了純正的儒家啟蒙教育?!啊讜r母親教我拜月亮婆婆,教我對房族太公要有規(guī)矩,給了我人世有信?!保ā堕e愁萬種》胡蘭成)。他回憶少年時代讀儒家經(jīng)典《堯典》、《舜典》的心得,他說:“堯典里的日月星辰與農(nóng)作的世界,我雖不知道底細,但已開豁了胸襟,只覺得我家的臺門與屋瓦亦是在于堯典的世界里。當時已起來五四運動,北京大學一派興疑古的新風氣,但是堯典講星的位置在天文學上得了證實。”
這意味著,少年胡蘭成雖慕五四群賢,甚而給魯迅寫信寄書(據(jù)《魯迅日記》),但胡蘭成做學問的路數(shù),卻與五四諸學人殊途異軌。
那么,胡蘭成師承何處?
師今人,不如師古人;師古人,不如師造化。而天地間最大的造化則是“乾道成男,坤道成女”。胡蘭成以女人為師,其詩云:女子關(guān)系天下計。
女子無才便是德,胡卻言道:“婦人無才是元氣保存,男人如寶刀易折,存亡續(xù)絕時要靠婦人?!?/p>
傳統(tǒng)女子即便有才,也不覺有必要表現(xiàn)。胡因日本女子一枝而言“女子的謙卑原來是豁達大氣?!迸说闹t卑和包容,在胡的眼里直通于王者之道,合于圣賢之理。他在《今生今世》中說:“我生平所見民間幾個女子,如斯太太袁珺,吳太太佘愛珍,以及小周,都是亮烈的,是非分明的性情,說話行事總給對方留余地,不弄到拉破臉皮……她們?nèi)齻€,都度量大,做人華麗,其豁達明艷正因其是謙畏禮義人也?!?/p>
由此,胡蘭成延伸出自己的結(jié)論:“世界上唯中國文明有對于現(xiàn)世的知恩,日日是好日,人人是好人,連對于賢不肖亦有一種平等,此所以能是王天下?!?/p>
傳統(tǒng)知識分子出于對儒家經(jīng)典的誤讀,大多對女人存兩種態(tài)度。一是以謙謙君子姿態(tài),如柳下惠再世,非禮勿視。另一種則是狎玩,以妾婢視之,以摧殘女性尊嚴為樂。而胡蘭成不一樣,他是女人的知己貼心人。無論是情竇初開的少女,還是中老年寡婦,他都有一個相知相惜。
那么,女人眼里的胡蘭成又怎樣?除張愛玲所言的“低到了塵埃里”。據(jù)朱天心回憶,老年的胡蘭成仍然很有風度。她引用作家唐諾的話說,“胡蘭成比馬英九帥多了,英挺、干凈”。當年胡蘭成客居朱西寧家講課時,還是有無數(shù)女學生前來旁聽,甚而為他爭風吃醋。據(jù)說,胡蘭成喜歡走路散步,而且每次走路都很慢,結(jié)果他身后總跟著一群穿高跟鞋、打扮入時的女生,成為當時的一道風景。朱天心回憶說,對這些年輕女性的傾慕,暮年的胡蘭成表現(xiàn)得很冷靜,也很君子,既沒有利用,也沒有表現(xiàn)出一點不恰當?shù)幕貞?yīng)(據(jù)《人民網(wǎng)》)。
以女人為師,即是以大地為師,以民間為師。正所謂“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
胡生于畎畝之間,從小熏染江南農(nóng)村的人世風景和日月山川,其對國民教育的幾個重要觀點,其中之一是“家庭教小孩要有尊卑上下,要少給玩具,少看電視,才有感情聽大人講民間故事。要使小孩多與陽光泥土草木親?!?/p>
這正是《禮記·曲禮》所言“幼子常視無逛”。朱熹在《近思錄》里認為,此條原則之上便是“教以圣人事”,這也是儒家教育的基本原則。
除以女子為師,胡也有“師今人”之舉。1962年,胡在日本報章上發(fā)表文章《當代大儒馬一浮》,言道:近從家鄉(xiāng)來者口中聽聞,馬一浮在杭州健康無事。馬一浮先生今已八十余歲,乃一代卓絕之大儒,而其隱含于心的黃老精神,則可比西漢揚雄,又有似五代陳摶。
胡蘭成與馬一浮同為紹興人,少年時曾從馬一浮弟子周承德學書法。他在文章中寫道:“常聽先生言及一浮,幼小的心里對他敬之如神。此后過了三十年,為避亂出走鄉(xiāng)里,途中在西湖得訪馬先生。彼時他說,較之于西洋的歷史劫毀相繼,中國的文明則可長可久。我的無學較于他的有學,猶如迅速抽刀斬斷,快得不見動作,忽又插入刀鞘,勝負之數(shù),當下分明。我不由得心生感激,他與禪宗和尚常說的“長沙無限意,惟有來拜謝”即有著這樣的意味。
胡蘭成的思想成就,有得于數(shù)學家岡潔、物理學家湯川秀樹之處。而從他服膺于馬一浮所言“可長可久”之論,胡早年的思想當有馬一浮“六藝之教”的影響——“六藝之教,通天地、亙古今而莫能外也”。馬一浮認為,儒家六藝不僅統(tǒng)攝中土一切學術(shù),亦可統(tǒng)攝西來一切之學術(shù),并提出儒家文化教育為人類文明的方向。六藝教化,也正是胡蘭成念茲在茲的“王天下”文明。
是矣非矣,先存而不論。
與胡蘭成同時代的,另有一位同樣飽受學院紳士非議的南懷瑾,南先生所謂的“儒為表,道為骨”,與胡蘭成所言的“黃老精神是中國人的力氣,儒家是中國人的道路”可謂完全一致。
胡蘭成雖自認不是儒生,但他在日本卻被當成了大儒,其受到的禮遇,與明末畸儒朱舜水(梁啟超語)在日本所受的禮遇頗為相當。1962年,日本出版《龍溪會語》,王龍溪為陽明學之始作俑者,為書做序的即是胡蘭成,有文章為證,應(yīng)該不是所謂的“自我標榜”:
《龍溪會語序》
頃得讀景嘉先生手抄朝鮮本龍溪會語六卷。王畿可謂君子儒、古之棲棲踽踽者歟。抑余于宋明學案,固未遑也。今年春,天涯謁朱舜水墓,慨然有念而已……夫儒者,帝王之師。然為王者師之于為王者,固有間矣。此余于今日之事重有所念也。自古惟孔子與文武并稱,孔子猶王者歟。孟軻、荀卿則王者之師耳。后世臣節(jié)如諸葛丞相,而列之于法家。詩如陶潛,而雜以黃老。皆未可以純?nèi)逭?。儒之純,亦儒之隘矣。于是有一陽明,猶以不純被煩言。而況于龍溪乎。然讀論語,見孔子于接輿植杖者、荷簣荷莜者,及于南子、于公山弗擾、于陽虎,莫不賁于人世風光,則有思乎龍溪之言。曰:“異端絕應(yīng),眾人和應(yīng),圣人敵應(yīng)。”今之人,孰有能于圣賢之言無違,于世俗之言~違者乎,斯可與讀古人之書矣。
壬寅初冬 胡蘭成 在日本
《龍溪王先生全集》卷八云:“天地之道,一感一應(yīng)而已。和則交,謂之和應(yīng);不和則不交,謂之絕應(yīng)。和應(yīng),凡夫俗學也。絕應(yīng),二乘禪學也。應(yīng)而不與,不墮二見,謂之敵應(yīng),吾儒圣學也。”
胡蘭成論基礎(chǔ)教育
文_胡蘭成
今之青年較前輩體格長大,但是像新品種蘿卜,肥大而不結(jié)實,男女皆早熟,早熟是退化到了動物的證據(jù)……古人教青年對于身體是一種修行??鬃诱f思無邪,孟子說志帥氣,氣帥體,如五四運動時代的青年男女就清揚、貴氣、不作興下流。以前是家庭對子女關(guān)于身體上的教育都這樣教,從小孩就不許說一句關(guān)于身體上的粗話,所以能沒有戕賊,發(fā)育圓滿。冠禮,是男子初次主祭,及笄禮,是女子初次主祭,來到神前與祖宗前的是活潑謹慎之身,像出水新荷,菡萏要開時的志氣。
中國人的知識技能原來是生自一個廣大的智慧,遍在于一切,先是有個感,感而知之?,F(xiàn)在的教育,卻只是教的末梢的知識,對物無感,對人無感。以前的人無論是學的哪一行,三年出師,是一個全人了,而現(xiàn)在則學成博士,于一般常識仍是停留在童騃,如何得成人。他們于道德只知一個強情,于知識只有一個專門。他們只能在這社會構(gòu)造中生存,幾時遇到了集團的危機或這社會構(gòu)造崩壞了,他們就一齊死滅,因為他們沒有一點創(chuàng)造性。
以前中國男子到了二十歲,女子到了十五歲,就都有大人的風格,現(xiàn)在的青年人就沒有?,F(xiàn)代的青年人是魂魄未全,難以信托。這是教育的問題,中國原來的教育方法是出自漢民族的智慧,即孔子說的仁知二字,仁是感、是格物,知則是致知,感而知之,故無論學哪一行,皆是師少教,要你于無教處亦自己會得看風頭顏色,感而知之。而且學無論哪一行,都是一個完全,如木匠石匠的學徒要掃地捧茶敬師敬來客,雖一藝亦是成于世事的全面……
舊時私塾的小孩開頭即讀三字經(jīng)、千家詩、四書,到后來皆用之不盡,當時雖不懂,后來自己會懂,自小孩起即是面對著未知,世界永遠新鮮如始生文明時。今以唯物質(zhì)的末梢的知識,致兒童的感而知之的能力萎敗了,十歲以下的小孩記憶力最強,理解力未發(fā)達,而不用以記憶民族的智慧經(jīng)驗,倒反教以理解末梢的知識;十歲以上的小孩記憶力的旺盛時期過了,理解力開始發(fā)達,而倒反教以死記考試答案,如此違反生理發(fā)育的自然程序,如何得成人?
今之青少年崇拜運動選手、電影明星,憧憬披頭士,此皆隨年齡而移,如何不教以憧憬千古圣賢?彈吉他亦是青春,但年紀大了趣味會改,這就都是有生老病死的,何不去學學可以終生不厭的漢民族自己的音樂?成年是集義而到得,譬如學書法,教以正法的執(zhí)筆、運筆,知書法之所以為書法,積以臨寫碑帖之功,則四年可成。而今皆亂來,學多少年亦不成書法,今之教育皆類此,如日本人今大學畢業(yè)后進公司就職,言語禮貌都要被再教育過,如何得成年?所以復(fù)興冠禮、及笄之禮是關(guān)系漢民族新一代的成人不成人。
(摘自《中國的禮樂風景》,有刪節(jié),標題為編者擬)
那么,胡蘭成的立言,是儒門圣學的“應(yīng)而不與”,還是王龍溪所言的“異端絕應(yīng)”?
也許兩者兼有,如胡蘭成在《中國的禮樂風景》里的“判教”,讓不信基督教的人士亦對上帝和教會大生好感與敬意,卻讓傳道的牧師苦笑不已。同樣,胡在日本筑波山開筵講《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卻是大談圣賢英雄的志業(yè),而讓佛門中人不知其可也。
“是非功罪迷千春,造反取經(jīng)元一人”(胡蘭成題孫悟空)。胡蘭成、南懷瑾正像那民國混沌世界的孫大圣,都曾被指為妖魔,卻又是取經(jīng)之人。二人的是是非非,與“兒童讀經(jīng)”的爭議一樣,仍屬“急弦不可彈”。因為,持反論者至今還無法說到關(guān)節(jié)處。如這篇文章,本是寫的胡先生,卻對他的思想沒做基本的介紹。
但是,中華民族的大歷史自有其莊嚴,胡一生棲棲踽踽,先生的悲心大愿,上下求索,將與中華民族過往的古圣先賢一樣,如長夜里的星光燭火,照亮后來人。
(本文觀點,除談?wù)摻逃猓淮肀究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