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悅,首作帝
(浙江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 金華 321004)
陳染善于通過內在化的時間意識和敘事的多維空間來構建小說全篇,她以心理活動作為主要線索,在時間處理上迥異于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小說,以心理時間取代了傳統(tǒng)的線性時間,雖然缺乏在物理時間上的線性延展,但這卻對小說在空間狀態(tài)上的描摹起到了強化作用,達到了超乎想象的私人化效果。伯格森認為時間有兩種概念,他指出:“一種是純粹的,沒有雜物在內,一種偷偷地引入了空間的觀念”[1]伯格森的時間理論與陳染小說《私人生活》可謂是臻于統(tǒng)一,小說中時間與空間交織重疊,時間意識還巧妙地嵌入到空間的建構之中,使得小說在敘事革新上更具有藝術的彈性與張力。
陳染的小說《私人生活》在時間上跨越了女性成長的全過程,波伏娃曾說:“一個女人與其說是天生,不如說是形成的?!背砷L對于女人而言具有別樣的意味,小說正是通過時間別樣地流動,讓我們從主人公倪拗拗清冷孤僻的小學時期,到青澀玄思的中學時光,再到情竇初開大學的生活,直至最后韶光短暫的工作狀態(tài)。然而這僅僅是我們在宏觀上所整理出一套分階段的理性時間,事實上小說在時間緯度所呈現(xiàn)出的則是明顯的非線性化特征,之所以要整理出的看似線性的時間脈絡,是為了體會小說零章節(jié)以及第二十章節(jié)共同使用的“時間流逝了”這個標題的外在需要,關鍵是為了理解小說中獨特的時間意識。
細讀文本我們便可感知小說中內在化的時間意識,作者通過個人化的寫作方式為打破單一而線性化的時間營造了切入口。以小說主人公獨自所闡發(fā)的心理時間來說明時間的斷裂與零碎,并以傾訴肺腑的方式來詮釋其中的緣由。在小說第八章中,陳染寫道:“我對于往昔零零碎碎的記憶斷片的執(zhí)著描摹,并不是由于強烈的自我懷念,我也不是一個狂熱的記憶收藏家。我的目光所以流連再三地撫摸往昔歲月的斷篇殘簡,是因為那些對于我并不是一頁頁死去的歷史,它們是活的橋梁,一直延伸到我的今天。”作者通過純心理的時間意識去真切回憶,飄拂的生命感知將往昔并非死去的歷史以非經(jīng)驗的狀態(tài)重新拉回到當下的歲月。主人公之所以撫摸往昔的斷篇殘簡,正是由于主體對過往的記憶進行了刻意的保留,即使這類描摹的出發(fā)點不完全歸咎于強烈的懷舊心理或執(zhí)著的收藏記憶,但作者仍舊給予重視,這是由于在這記憶的背后隱匿著強大的生命驅動力。這里對時間的態(tài)度仿佛與馬原在《拉薩生活的三種時間》中闡述的觀點有著心照不宣的巧合,馬原寫道:“小說中人物的時間,其實是生命的時間。”陳染在脆弱的現(xiàn)實面前,由于篤信女性成長中獨特的性質與別樣的魅力,且始終堅信女性完全可以憑借這份留存珍貴的記憶,去鞏固那份飄忽游離的生命感受,讓時間在生命的感知中不至于淪為鐘表里無情而冰冷的刻度。
小說第六章節(jié)我是我自己的陌生人里,作者在開篇題記中寫道:“時間是一個畫家,我是一張拓片圖畫,是山巒的形狀,巖洞的輪廓。在我來到人世之前,這幅圖畫已經(jīng)被畫出。我沿著這條時間的水渠慢慢行走,發(fā)現(xiàn)了我與這幅圖畫的關系,我看見了這幅拓畫本身就是一部歷史,全部女人的生活都繪在這里?!蔽覀兙科渌?,時間被視為是畫家,而拓片圖畫被當作是一部歷史,這里顯然易見是在說時間創(chuàng)造歷史這一亙古不變的論題,但隨之又說,繪在其中的是女人的生活,這就瞬間脫離了以往宏大歷史敘事的窠臼,而走向個人化的歷史觀照。作者以女性生活中個人化的時間代替了公共的時間,即以個人化的敘事代替歷史性的敘事。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這里真正呈現(xiàn)出了先鋒小說的內在特質。與此同時,先鋒小說也會時常將視點落到“記憶”上來做文章,在《私人生活》里陳染寫道:“我對于往事的記憶方式,總能像篩子一樣留下來我愿意記住的,那些陰雨綿綿的黃昏,遠處滲透過來的陳舊、凄婉的歌聲,以及燈火闌珊里禾在房間中的模糊影像,一直都印在我的頭腦中?!逼鋵嵒貞洷旧砭褪翘撏覠o法落實的,而作者從記憶深處所挖掘出的也并非是純粹的悠然懷舊,而是一種對心路歷程探尋的欲望,是女性對自我的尋找。主觀上的自由性可以驅使自我去保留愿意記住的部分,而將不情愿的片段永遠地塵封起來,或者直接功能性地抖去那些冗雜的瑣事,目的就是為了使之達到徹底的遺忘?!坝洃浥c遺忘是時間的兩面。因為有記憶,我們可以去尋找那些逝去的歲月;因為有遺忘,那些曾經(jīng)確定的東西變得模糊神秘,卻更具有誘惑力。因此,記憶與遺忘的交織,拓寬了生命的視野,增添了生命的顏色?!盵2]對于時間的雙面歸屬,記憶和遺忘,陳染也掌控得游刃有余。她在文本中寫道:“直到現(xiàn)在,我們一直用沉默來避開我們的過去。這是一些令人記不住的日子,一切都變化太快了。我越來越重,這個世界越來越輕?!庇捎谧晕乙恢背两陉幱羯n茫的況味之中,因此才會變得愈加沉重,針對過去那些令人記不住的日子作者預設性地通過沉默的方式加以逃避,為遺忘留下排遣的出口,將積壓在心中無處疏泄的情致全然拋開,憑借沉默的冥想來填補當下的不滿,以求得內在心靈的一絲慰藉。
此外,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陳染在時間的把握上,也在刻意地去淡化作品的背景,避開小說中有關乎政治的敏感性話題。作者也曾公開談及過自己對這種潛在意識的看法“我的作品就是一種個人化寫作,我沒有進行宏大敘事;我沒有去寫時代歷史的什么洪鐘大呂主旋律;我無力寫這些,也不會,更沒有這方面的感受與興趣。”[3]知曉作者本人的立場之后,我們再來回顧她的作品也就會產生更為深切的體會與感悟。小說里曾寫道:“這時正是中國的政治局勢發(fā)生巨大轉折的年頭,從父親對母親的寥寥數(shù)語中,我模模糊糊感覺到他的處境終于也因此有了好的轉折。但是,外邊的那些大人們的事情我還不太懂,也不關心。外界與我無關,我關心的只是外邊的大的轉機并沒有給我家里的氣氛帶來多少轉機?!憋@然這里作者是在刻意地去淡化公共時間,并強烈地擯棄外界敏感的時間界點,比如此處“中國的政治局勢發(fā)生巨大轉折的年頭”暗示的就是“一九七六年”這個敏感的時間點,實質上全然是對文革歷史結束的一種遮蔽。還值得注意的是“公共時間是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小說強調其與現(xiàn)實世界的聯(lián)系的重要手段”[4]。在《私人生活》的字里行間中,我們可以感受到作者明顯已不再受政治的束縛,也不再是社會既定約束下的傳聲者,所呈現(xiàn)出的反倒是一種顛覆傳統(tǒng)的姿態(tài),是一種對現(xiàn)實主義公共時間內在化的欲望,她將政治局勢中的轉折大膽地視為無關緊要之事,全然不受外部世界的攪擾和牽絆,將精力全然擱置在個體時間的不斷強化上,更注重是家庭中內在的氣氛,甚至可以定義為是人物心理的真實流變。
再度深入走進小說去剖析時間意識對于作者的意義,我們會尋到這樣一段極其具有代表性的文字:“凡是不以每天翻翻報紙為滿足,并且習慣于靜坐沉思、不斷自省的人,都會經(jīng)常退回到她(他)早年的故事中,拾起她(他)成長的各個階段中那些奇妙的浮光片影,進行哲學性的反思。我這樣做,是因為我知道,再也沒有比經(jīng)常地回頭看看往昔的生活,更能夠體驗人類生存的玄妙?!庇纱擞^之,時間意義的所指對陳染而言固然不是外在表征下純粹的時間刻度,亦不是鐘表機械性的圓周運動,確切地說其實是被主體親自體驗著的時間,是生命成長過程中內在化的時間,更是主體對往昔歲月所闡發(fā)出的生命哲理。在成長這個階段性的時間梯度下,作為主體的人總是在突破層層厚繭的束縛,并在對時間經(jīng)驗性的感悟中激發(fā)出一種哲學性的思考。從理論上而言“小說時間意識的真正涵義應該是小說中表現(xiàn)出來的人與時間相遇而產生的敘事意識和哲學意識的統(tǒng)一體。其中哲學意識無疑是更為本質的東西,我們正是緣此進入中國當代小說的時間領地的?!盵5]當我們論及哲學尤其是西方哲學史時,時間意識往往是貫穿于其中的一個基本性問題,中世紀哲學在時間與存在問題上的貢獻遠比我們當下想象的更富有個性與遠見。在時間問題的追問上,奧古斯丁就曾做出卓越的貢獻,在他看來,將過去和未來僅僅視為過去與未來這是不復存在的,過去只能存在于現(xiàn)在的記憶當中,而將來也只存在于現(xiàn)在的想象之中?!皧W古斯丁將時間的存在全部縮至現(xiàn)在,將自在之流縮成此刻的內心狀態(tài),開時間內在化之先河?!盵6]其實縱觀小說《私人生活》我們也不難發(fā)現(xiàn)作者恰好是立于“現(xiàn)在”這個時間維度下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的,無意識的回憶代表著過去,自由的臆想、無限的夢魘則代表將來,在作者如椽的筆下一切時間都被濃縮在當下,并由此開啟了“陳染版”的內在化時間模式。“這個世界,讓我弄不清里邊和外邊哪一個才是夢。日子一天天過去,時間流逝了我依然在這里?!敝钡介喿x至小說的第二十一章節(jié)也就是整部小說的結尾,才會讓人陡然大徹大悟。本文運用奧古斯丁的理論來剖析小說《私人生活》,將其視為時間內在化的一種完美的呈現(xiàn),是完全經(jīng)得起推敲和考驗的,盡管時間已流逝,但“我”依舊在這里不斷開創(chuàng)多重感知的內在化時間意識。
在小說《私人生活》中空間的建構是作者通過特立獨行的私人化情感和多種蔓延的心理精神來悉心營造的,但本文試圖脫離以私人化閉塞空間為視角的窠臼,從浴缸、鏡子、臥室等個人化的空間里跳出,不再戴著枷鎖而畏葸不前,試圖突破以隱秘空間來剖析多維空間結構的藩籬,轉而以小說中多次出現(xiàn)的鳥意象為切入點,大膽地進行多維空間的神秘探尋。通過細讀文本,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每當鳥意象在小說中出現(xiàn)時,作者都會別有用心地建立起一個合乎自我要求且自給自足的心靈情感世界。這里的空間維度也就自然而然與鳥意象不謀而合地聯(lián)系在了一起,作者正是巧妙地抓住了鳥善于飛翔的本領,讓鳥意象承擔了穿針引線的重任,以此來打破小說中單一的空間敘事,改變了敘事方面非此即彼的平面式邏輯,拓寬了敘事的空間維度,唯美地將回憶、現(xiàn)實、夢境與幻覺交織呈現(xiàn),用隨即產生的虛無感受和幻滅意識來增加了空間的美學效果。其實說到底這都是作者隱忍于內心的吶喊,即使行為上的反抗被無情地壓制,但精神上的反抗是從未消歇的,目的則是塑造出以精神暴力對付倫理權威的“陳染式理念”。
埃蓮娜·西克蘇(Helene Cixous)曾把婦女在公開場合的講話充滿詩意地描繪為“將自己顫抖的身體拋向前去,毫不約束自己,她在飛翔,飛翔才是女性的姿勢?!盵7]其實我們不妨可以將這種飛翔,看做是能夠打破簡單、直線性、非此即彼的一種非平面式邏輯,并由此開辟出無垠的多維空間。我們再將目光移至到小說《私人生活》上,此篇小說可以算是女性在開放空間下的一種表達模式,只是更多地偏向于私人化。若將西克蘇的這種女性共擁的飛翔意識放在陳染的小說里,便能體悟到那份在女性成長經(jīng)驗中所升華出的姿態(tài),那份充滿活力的生命氣息。這就是女性主義新思想成長的伊始,也是女性精神騰飛的嶄新起點。如果說在作家格非筆下“飛動的褐色鳥群正是這種時間當下存在的物象符號和具體標志,之所以能夠經(jīng)驗到時間的存在就是基于每天都有一些褐色的候鳥從水邊的上空飛過,我能夠根據(jù)這些褐色的鳥飛動的方向(往南或往北),隱約猜測時序的擅遞?!盵5]那么在陳染的小說中,能夠遷移出多維度敘事空間的鳥,也自然有其存在的合理性與獨特的功能性,小說中的鳥意象可謂是傳達作者的所思所想獨樹一幟的亮點。在鳥的伴隨下隨即都會產生一段如影隨形的幻覺,夢魘般的意緒與聯(lián)想,交織出一種荒誕不經(jīng)、庸常鄙俗卻又率真直露的美感。在“剪刀和引力”這一章中,陳染給予讀者的就是一場絕妙的幻覺沖擊:“那只剪刀是一只鳥,蓄謀已久地盤踞在梳妝臺上,仿佛棲息在木蘭樹頂。它設計了自己的動作和姿勢,然后飛入我的腦中,借我的手完成了它的預想?!兵B的喙極像剪刀的外形,因此我們不會因陌生而闡發(fā)猜忌,文本中的鳥兒有自己的動作與姿勢,也瞬間賦予剪刀動態(tài)的思想,它不再是被遺棄于梳妝臺上冰冷的擺設。此處是小說首次將鳥的意象映入讀者眼簾,鳥意象與主體首次合二為一,也在暗中預示著自從鳥飛入“我”腦中之后,幻覺下的蓄謀與縝密的思想都是由此迸發(fā)而出的,并且這種臆想會一直不由自主地牽制著自己,主宰著自我。
作者陳染對外部的世界有著敏感而纖細的感知,她具備一種獨自冥思默想的心理秉性,并通過小說來淋漓盡致地呈現(xiàn)“各種顏色的奇異之鳥沐浴在紫紅的早霞中……這并不能說明我是一個把昨日當成今天、把現(xiàn)實當成腦中愿望的人,我清醒得從不混淆真實與幻想……無非是我在渾然不覺中的‘回憶病’。”奇異之鳥引來的不僅僅只是“回憶病”這一單調的病態(tài)敘述,關鍵是新敘事空間的展開,精神幻覺又一次在鳥意象華麗的演繹后,如影隨形而來。一系列豐富而離奇的行為,在“我”的臆想之下開始上演,街上人的身體變成了標本,變成一個個空洞的殘骸,身邊的人群慢漫地坍矮下來,恍惚之間,人群的顏色一點點變得黯淡,定睛一看,主人公竟然發(fā)現(xiàn)原來的人群其實是一群人形的狼……除了這類幻覺之外,夢境的空間維度也同樣是由鳥意象所牽引出來的:“我騎著自行車如同駕駛著一只大鳥,在林陰樹間的小路與光禿禿的四壁灰墻的長廊里,交替行走。我一點也不擔心我的車速太快,因為我知道我是在夢中趕路,并不是在真實的清晨的路上?!闭窃邙B意象的創(chuàng)設之下,最終形成了虛幻結合、迷離莫測的效果,使得小說在情節(jié)安排上,乃至作者情感操控方面都愈加富有深度,將一個別致的意象與多維的空間共存一爐、聯(lián)結交纏,讓作品整體呈現(xiàn)出更深層次的審美意境。與此同時,上文也論述了小說中頗為常見的回憶段落,這也是對過去空間的主觀綿延,其中陌生男人的橋段,似乎主人公在許久以前有過邂逅,但卻又無從想起:“回到自己的房間后,對著敞開的窗子,我用力回憶往昔的與這個男人相關聯(lián)的蹤影,外邊的月光散發(fā)著眩目的強光,不安靜的夜風在我對面的屋檐上喘息,幾只怪怪的飛禽從我的窗口閃過,在昏昏欲睡的空中回響?!敝钡介W過飛禽的意象,才徹底將回憶的空間再度自然地展開,這里的鳥意象猶如瞬間撐開魔力般的雙翼,拉扯著讀者的思緒,跌入回憶的谷底,甚至看到過去的歲月同塵埃一起升騰,一群舊識的男女披上翅膀從窗前飛旋而過,在這回憶里又穿插著夢幻般的迷想。然而“我”與尹楠這段欲說還休的關系,卻意想不到地戛然而止,正是由于作者陷入了主觀幻想的漩渦中,漸漸地也就拓展出更為絕妙的敘事空間,這里所發(fā)生的一切都好像是撕心裂肺般真實的存在。文本中這樣寫道:“這是人類關系中最為動人的結束……它慢慢向我飄浮過來,形象越來越清晰。我漸漸發(fā)現(xiàn)它好像不是一架飛機。到了近處,我才看到那浮游之物原來是一個人。奇怪的是,那個人也并不是尹楠。那個大鳥一樣翱翔的人,原來是我自己!”當大鳥翱翔的意象浮現(xiàn)時,憑借思維定勢,我們便可覺察到這又是穿越世界表象后的虛假幻覺。這朦朧的美感充實了主人公倪拗拗的美好回憶,臆想的浮游之物,那個大鳥一樣翱翔的人并不是男友,而是自己?;蛟S讀者會對這含沙射影的自戀觀嗤之以鼻,但這充滿張力的手法的確給現(xiàn)實構成了巨大的挑戰(zhàn),將其自身虛無的生命表征描繪得毫發(fā)畢現(xiàn),由此更進一步突出了倪拗拗自身繁復的社會外衣,以及自身憂思悒郁抗拒異化的現(xiàn)實。
在小說尾聲的章節(jié),關于零女士的敘述其實更能直觀地讓讀者領略到這個具有三股思維人的存在,在她頭腦中左邊是違背意愿的、中間是模棱兩可的,右邊存留的是渴求的愿望,但當自我處于清醒狀態(tài)時,才察覺到這一切都是不復存在的,仿佛瞬間在人間蒸發(fā)了,那個假扮主體的“我”也隨即消失。小說中這樣描述:“站立在鏡子前,看到我的頭頂舞動著黑翅膀,是夏天六月的顏色,翅膀忽然斷裂,鳥卻從我的頭頂飛過,只剩下一堆羽毛密集地堆在我的頭頂,一天比一天變得暗淡和陰冷,好像在腐爛。”這是觀照主體孤獨且凄楚的客觀存在,斷裂的雙翼留下的刻痕和創(chuàng)痛,預示著一切的回憶、幻覺、夢魘、遐想都將漸漸逝去,主體將會被重新拉到現(xiàn)實空間中來,過去和未來所虛構出的種種現(xiàn)象也都戛然而止,都悄無聲息地暫別讀者。作家王宇對此曾經(jīng)也發(fā)表過一段評述“幽閉的精神空間無疑窒息了性別自我,陳染們的寫作終于走向沉寂,飛翔的極致便是墜落,而墜落似乎宣告了飛翔的致命性,宣告了超越的不可能性?!盵8]羽毛的腐爛,如同飛翔后的墜落,恍然隔世的內在感受最終彌留下來的也只剩黯淡與陰冷,在致命性的墜落之后,仿佛撥動了“我”的神經(jīng)末梢,直到自己陡然清醒,才真切意識到生命體自我的真實存在,。其實這并不是“我”真正欲要選擇的悲劇性結果,而是對一種無奈生活姿態(tài)的真實描摹,在脆弱的現(xiàn)實面前,唯有憑借這份真實,“我”才得以固定下原本飄忽的生命觸感。
在《私人生活》中,陳染根據(jù)主人公倪拗拗夢境、幻覺、遐想、回憶等一系列的心理活動來組織時間和空間,把過去、現(xiàn)在、未來相互穿插彼此交織,并通過多層次、多變化的時空結構來呈現(xiàn)女性成長中隱秘而復雜的一面。小說中獨特時間意識是在敘述時間完全開放的狀態(tài)下體現(xiàn)出來的,它切斷了小說傳統(tǒng)線性的運動模式,從而使小說在敘述方面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能夠全然擺脫束縛,去追求內心的主觀真實。陳染所建構空間范疇的多維性,也體現(xiàn)出對現(xiàn)代破碎人性一種清醒的認知。
陳染將自我的時間意識靈活自由地融入進了多維的空間之中。按照美國文學理論家約瑟夫·弗蘭克等人的說法:“空間形式在對現(xiàn)實主義的追求中,體現(xiàn)了那種對現(xiàn)實的較為強烈的附著,它們在最低的程度上拋棄了因果性和年代的傳統(tǒng),傳達的是生活領域中的一種意義,而不是它的廣度或長度?!盵9]潛心閱讀文本,我們即可發(fā)現(xiàn),作者正是在多維空間的運作下,追求并傳達著一種內在化的情感,將視點放在一種既熟悉又陌生,雖近在咫尺卻又飄忽久遠的女性現(xiàn)實世界之上。由于對人物心理秉性純熟而細膩的處理,使得小說中主人公倪拗拗的主體意識有很大的隨意性和跳躍性。作者運用圓熟的技巧,在創(chuàng)設新的空間維度時,都會附加內在化的情感和傾向性的話語,促使情節(jié)內容在主觀因素的滲透下依舊能走向明晰,并沒有形成結構上的凌亂、模糊或是冗雜,反而擴大了讀者們的空間感知范圍?!霸谕粫r間里展開了不同層次上的行動和情節(jié),取消了時間的線性發(fā)展順序,中止了敘述的時間流動,這便為小說的空間形式的多層呈現(xiàn)提供了敘事上的基礎……我們徜徉在這種空間形式的小說中就會發(fā)現(xiàn),事件的選擇及其分布都趨向于主觀隨意:重要的是組合成的整體,而不是組成它的過程?!盵10]在小說《私人空間》中陳染用其躍然紙上的文字對上述理論作了一個較為明晰的詮釋:“我常常一個人靜靜地呆著,腦子里沒完沒了地像演電影似的滑過許許多多的人與事,在松弛中,我任憑那些圖畫一般的鏡頭一幕幕閃現(xiàn)。這段時間還可以做夢,做極為真實的夢……我潛入這樣一個秘密而安全的地方,這里的時間和空間都是停滯的?!敝档米⒁獾氖?,作者通過這段文字在同一時間里展開了雙層次的情節(jié)內容,主人公腦海中抽絲剝繭般的回憶片段以及個人的主觀臆想下的夢都同屬于一個時間結點,但二者的確又歸屬于兩個不同的情節(jié)。前者是個人本能的心理機制,是對固然存在往事的一種經(jīng)驗性回顧,主人公之所以產生這種狀態(tài)是由于受外界環(huán)境左右所致,而漸漸浮現(xiàn)出落寞的情懷,進一步激發(fā)出內心的情愫并高效率地沉淀,最終順然開啟了通往過去的敘事空間;而后者則是作者主觀任意的感知,停滯的時間恰好詮釋了敘述時間流動的中止,并獨辟蹊徑地拓展了原有的空間維度,將夢境下的空間敘事自然而然地構建完整,讓讀者沿著空間自由暢游,只是這里的時間消解了原本的物理性,而被凝聚為靜止的存在,時間與空間相互重疊彼此交織,使得空間形式能夠多樣化的綿延展開。
綜上所述,《私人生活》以其個人化的筆觸和先鋒的色彩記錄了女人在成長史中有關于心靈的一次遠游,夢境、幻覺、遐想、回憶等一系列心理活動都貫穿于這部長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之中。陳染以顛覆傳統(tǒng)的前衛(wèi)視角向讀者呈現(xiàn)出新的時間意識,又悉心將過去、現(xiàn)在、未來的時間通通濃縮在當下的框架之中;通過鳥意象帶領讀者在多維空間中自由穿梭翱翔,在倡揚先鋒精神騰飛的同時,又著重去把握只屬于人類個體化的世界,去觸及人類所擁有的共通性,讓內在化時間意識與私人化空間結構交織得愈加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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