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順
(蘭州大學 文學院,甘肅 蘭州,73000;安徽師范大學 文學院,安徽 蕪湖,200443)
記憶并非偶爾發(fā)生于個體身體之內(nèi)的某次事件,而是身體的印記。由口傳、文字圖像、實物與個體親歷為主要構成方式的記憶,其內(nèi)容與獲取途徑對應于個體在世特有的社會位置空間,并展現(xiàn)為相應的個體行為方式。記憶是自我“不在場”時的回望,也是個體認同或拒斥某一集體或某一行為方式的自我暗示——認同或獲取一種身份是個體在內(nèi)心深處與外部空間中安頓自我之必無可逃的在世命運。當個體被曾經(jīng)熟悉的空間拒斥于外時,空間位移與身份變改必然帶來個體體之于身的生存焦慮。故而,以個體的記憶書寫與行為方式為考察之法,應為切近個體心靈世界的有效方式。以柳宗元研究而言,近數(shù)十年來的研究焦點不出思想史與文學史之兩端;但歷時既久,遂成格套,而于柳氏在南之心態(tài)與重建時空結構(意義結構)之努力甚少體察。由此,于柳氏中唐思想、社會諸問題之探究亦略乏同情之了解。故而,以記憶與文化生產(chǎn)為考察要點,實為于思想史、文學史研究視角之外,另辟新途之嘗試,并由此而為思想史與文學史之研究提供更為貼近研究對象之生活世界的觀照框架。
永貞元年(805年),柳宗元被貶邵州,旋改永州,至楚極南之地。②柳宗元:《與李翰林建書》:“永州于楚最南,狀與越相類?!眳⒁姟读谠肪砣本?中華書局,2000年,第801頁。在隨后的14年間,除元和十年(815年)獲赦返京、暫歸北地外,柳宗元一直生活并終客死于作為“異域”的南方。層累的南方記憶③參見廖宜方:《唐代的歷史記憶》第五章相關論述,臺北:國立臺灣大學,博士論文,2009年。與入南的空間移動經(jīng)驗,不斷喚起并強化著柳氏政治失意、文化失群與身體離鄉(xiāng)的悲苦。在“其堙厄感郁,一寓諸文”④劉昫:《新唐書》卷一百六十八《柳宗元傳》,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5132頁。的在南詩文書寫中,以長安為中心的“家”、“國”記憶不斷浮現(xiàn)⑤參見陳若水:《柳宗元與唐代思想變遷》,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28頁。,深度影響著柳氏對于南方的觀看與在南的生活方式——跨越不同地理疆界的腳步必然糾纏于家國想象與文化制約之間。永州之貶及隨后任職更南的柳州,于柳氏而言,既是與原有秩序空間的斷裂,亦為另一異域空間中意義建構的重新嘗試。被貶之人在空間距離的家國萬里與時間距離的往事如煙之“憂思罔極”中,經(jīng)歷著身體與心靈的雙重流浪,個體的認同遂成為在他鄉(xiāng)的被貶之人所必然面臨之考驗。①參見愛德華·W·薩義德:《知識分子論》,單德興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2年,第45頁。
以立足之地為根基,作由邇及遠的意義觀照與秩序賦予是個體在世的必然方式。某場所中的“著根”與“舒適”,常有日用而不知之特色。但一旦為此場所拋離于外,個體之安全感遂受威脅,身份認同之焦慮亦并之而起。個體認同與安頓的尋求多以血緣為劃分標準作層級分布,在追尋安頓的焦慮之中,“家”常為個體回望之首選?!凹沂亲钪匾目臻g中心,人在日常生活中與世界面對要在居家的情況中,才能具有存有的舒適及熟悉,而居家的經(jīng)驗是建立在‘著根’、‘歸屬’、更新、輕松、溫馨等五種屬性之上,若缺乏這五種屬性,人的身心得不到歸宿,喪失了存在的中心性,成為一個不能彰顯存有之游子?!雹谂顺?《空間、地方觀與“大地具現(xiàn)”暨“經(jīng)典訴說”的宗教性詮釋》,《中國文哲研究通訊》2000年第10卷第3期。對于“失家”入南的柳宗元來說,家族的記憶與書寫成為詩文不斷重復的主題。長安故園善和里的舊宅、圖書以及料已荒蕪的數(shù)頃莊田常勾起詩人之不盡鄉(xiāng)思。③柳宗元曾有居吳經(jīng)歷。全祖望考論曰:“及夷考之,乃至柳州雖居吳,而在吳之日甚淺。大抵唐人之仕宦者,多居京師。蓋當時不特有里第,兼有家廟,枝附葉連,久而重去,柳氏自河東之虞鄉(xiāng),遷京兆之萬年,累世矣。少陵原之大墓,高祖蘭州府君而下,皆在焉。”全祖望:《鮚埼亭集外編》卷四十《柳河東氏遷吳考》,四部叢刊本。另唐時士人向兩京遷徙所形成之“雙家”形態(tài)可參看毛漢光:《中國中古社會史論》,上海:上海書店,2002年。“南楚春候早,馀寒已滋榮?!食叵胧彌],遺畝當榛荊。”(《首春逢耕者》)田園將蕪胡不歸?怎奈嶺樹重障。一聲黃鸝之鳴,卻使詩人肋生雙翼,再見故園?!熬肼勛右?guī)朝暮聲,不意忽有黃鸝鳴。一聲夢斷楚江曲,滿眼故園春意生?!?《聞黃鸝》)舊宅與荒園是故園的地理坐標,而故園又是長安的地理坐標,空間的場所定位,觸發(fā)時間中的回憶,回憶則賦予空間綿延的文化生命。在柳氏的地方書寫中,以南北兩方為兩極,但相較于以故園為焦點的北地,永、柳只是詩人身在而格格不入的南方。④在此對于“北地”與“南方”的劃分借用了華裔人文地理學家段義孚的“地方感(topophilia)”(又譯“地方之愛”)的理論?!暗胤健笔强臻g獲得定義與特殊性的過程,且需要空間與社會關系的互動??蓞⒁姸瘟x孚:《地方的塑造》,收入季鐵男編:《建筑現(xiàn)象導論》,臺北:桂冠出版社,1992年。故園的記憶書寫中,作為“物理特性”的故國喬木、舊院亭臺頻繁出現(xiàn),但故園之愛的產(chǎn)生與發(fā)酵卻無法離開賦予此空間以歷史意義的人物活動——家人與友朋是柳氏故園書寫更為具體的展開:
先君諱鎮(zhèn),字某。六代祖諱慶,后魏侍中、平齊公。五代祖諱旦,周中書侍郎、濟陰公。高祖諱楷,隋刺濟、房、蘭、廓四州。曾伯祖諱奭,字子燕,唐中書令。曾祖諱子夏,徐州長史。祖諱從裕,滄州清池令?;士贾M察躬,湖州德清令。世德廉孝,飏于河滸,士之稱家風者歸焉。⑤柳宗元:《先侍御史府君神道表》,《柳宗元集》卷十二,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293-294頁。
柳氏家族在社會與政治方面的影響力至柳宗元時已至少連續(xù)15代,而以“河東柳”聞名于當世。柳宗元系所出之“西眷”(為柳耆、柳恭之后),在唐代早期亦曾進入關隴集團之核心層,但在隨后的宮廷斗爭中,柳家迅速從巔峰滑落,至柳宗元時已為二等氏族,此從其母雖出盧氏而外祖名無可考即可見出。在為亡父所作的墓志中,柳宗元追溯了家族曾有的輝煌,并以學問與德行為著墨要點敘述了父親柳鎮(zhèn)的生平經(jīng)歷。此志之外,柳宗元又曾先后為母親盧氏及家族其他親友為墓志多方,墓志書寫之重點因墓主男女有別而側重不同。要而言之,女性尤其已嫁之女性則多著墨于“宜其適家”的女德與婦功,男性則以學識與德行為要點。無論墓主的性別與年齡如何不同,柳宗元的筆下均少日常生活細節(jié)的描述,情感流露頗有節(jié)制。⑥參見盧建榮《北魏唐宋死亡文化史》,臺北:麥田出版社,2006年,第38頁。雖然家族的追憶具有明顯的個人色彩,但記憶總是在不經(jīng)意處流露出時代性與集體性的深層印記。時代對于家族以及男性與女性社會身份的確認構建了柳宗元記憶的家族形象,但也同時造成了記憶的結構性遺忘。①劉勰《文心雕龍·史傳第十六》曾有專章論述史書之作偽。今人孫德忠于歷史記錄亦有相近看法。參見《重視開展社會記憶問題研究》,《哲學動態(tài)》2003年第3期。以女性墓志的書寫為例,盧建榮通過對唐代六方存有女性彌留之際口頭遺囑墓志的考察認為:
六則女性口頭遺囑所透露的文化符碼,有三則集中婆媳關系。……這三則同樣屬于私生活領域中的情感世界,突出的是一方面母/婆慈,另一方面子/媳孝這樣互惠、互賴的情感世界,無論是那位新嫁婦為短命抱憾以終,還是有十年資歷的女子覺得人生徒勞無功,正是出于無法實踐這樣家庭的情感義理?!@三則講的是母子或母女的親情,是母親臨死念茲在茲的頭等大事。所以,婦女所被賦予的文化使命,不論有無做到,都成為女性墓志死亡書寫的中心所在。長幼之間互惠的報償行為更是踐履文化價值之所在。②盧建榮:《北魏唐宋死亡文化史》,臺北:麥田出版社,2006年,第157頁。
柳氏家族記憶的集體特性亦可見之于墓志中對子女孝行以及家族成員死后歸葬祖塋的強調(diào)?!白晕摇北仨氃谧谧迮c世系的追溯中得以確認,家族歷史的追憶,滿足了個體深層而迫切的身份認同;與此同時,身體上的家族印記又會變成個體深重的在世負擔。對于柳宗元而言,必須在符合中古時代世族子弟以學行與德養(yǎng)維持風門不墜共同標準之同時,擔負其重振家門之責任。李唐沿南北朝舊俗,以婚宦評量人品之高下,在婚而不娶名家女、仕而不由清望者俱為社會所不齒的社會心態(tài)之下③參見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第86-87頁。,流放于南、仕宦兩無成的現(xiàn)實給柳氏帶來的必然是深深焦慮?!白砸缘眯找詠矶灏倌?,代為冢嗣。今抱非常之罪,居夷獠之鄉(xiāng),卑濕昏霧,恐一日填委溝壑,況墜先緒,以是怛然痛恨,心腸沸熱。煢煢孤立,未有子息。荒隅中少士人女子,無與為婚,世亦不肯與罪人親昵,以是嗣續(xù)之重,不絕如縷。每春秋時饗,孑立捧奠,顧眄無后繼者,懔懔然欷歔惴惕,恐此事便已,摧心傷骨,若受鋒刃。此誠丈人所共閔惜也。”④柳宗元:《與許京兆孟容書》,《柳宗元集》卷三十,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780-781頁。無法排遣的焦慮阻礙著柳宗元對于南方的融入,登山臨水的快樂總是單薄而易碎;惟有奠基于自我追尋、社會認同之上的“故園”才是心靈真正的安頓之所。
生命各階段的展開,是個體在社會活動中產(chǎn)生明確自我的過程。在家族為個體帶來基本的群體經(jīng)驗與社會身份之后,個體在不斷拓展的社會空間中尋找和再認自我,由此而形成的人際交往亦成為確認個體社會、政治及文化空間之位置的重要標志。個體進入或被拒斥于某一群體則意味著位置與身份的變換。個體的自我是不同時空間的多重身份的疊加;但在某一時段之內(nèi),不同的位置與身份之中必然有凝聚個體價值取向與情感投射的核心部分。此即意味著個體對某一群體及此群體所認同之價值與人物形象的認同。當此群體因外力而消失之際,對其不斷地記憶與書寫恰成為個體展現(xiàn)自我姿態(tài)與思考當下的立足之點。
在柳宗元的交往圈中,凝聚其價值認同的是參與“永貞革新”的同輩諸人?!傲谠腿喂俾殹㈤_始自己的為官生涯之后,和兩個年輕的團體有著積極的聯(lián)系。第一個(以下我會經(jīng)常稱之為A團體)幾乎整個由柳宗元同輩最著名的文人所組成。⑤此團體的人員構成可參看《柳宗元集》中《與李翰林建書》、《亡友故秘書省校書郎獨孤君墓碣》、《送崔群序》等文?!诙€柳宗元參與的同輩人組成的團體(B團體)和A團體特點明顯不同。這個團體非常完整而且具有清晰的方向感。……他們的思想討論明顯集中于當時的政治問題、通常的治國之術,和合適的社會、政治秩序規(guī)則?!雹揸惾羲?《柳宗元與唐代思想變遷》,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53-55頁。此一以王叔文為核心的政治群體凝聚了柳宗元的政治理想與振興家族的深刻企望,但順宗在位時間至短,憲宗即位后此團體被迫解散,柳宗元的南貶也正因此而起。在入南之后的柳氏詩文中曾多次涉及對參與此一經(jīng)歷的反思:
宗元早歲與負罪者親善,始奇其能,謂可以共立仁義,裨教化。過不自料,勤勤勉勵,唯以忠正信義為志,興堯、舜、孔子道,利安元元為務,不知愚陋不可以強,其素意如此也。末路厄塞臲卼,事既壅隔,很忤貴近,狂疏繆戾,蹈不測之辜。今黨與幸獲寬貸,各得善地,無公事,坐食奉祿,德至渥也。尚何敢更俟除棄廢痼,希望外之澤哉?年少氣銳,不識幾微,不知當否,但欲一心直遂,果陷刑法,皆自所求取,又何怪也?①柳宗元:《與許京兆孟容書》,《柳宗元集》卷三十,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780頁。
在柳氏關于永貞革新的反思中,因閱讀對象之不同,而常有策略性的變動。要而言之,與革新團體以外諸人書信往來,柳氏常有年少識淺、輕狂躁進之愧悔。但此類筆法并非柳氏真實思考之流露,在與永貞團體之人的文字往來中,柳宗元則常有與當世相左情感之表達。如革新失敗后,于王叔文,以“匡弼調(diào)護”、“扶翼經(jīng)緯”之良才稱之。②柳宗元:《故尚書戶部侍郎王君先太夫人河間劉氏志文》,《柳宗元集》卷十三,第342頁。呂溫病死衡州,柳氏為作祭文,痛惜緬懷之情布滿字里行間:
天乎痛哉!堯舜之道,至大以簡。仲尼之文,至幽以默。千載紛爭,或失或得。倬乎吾兄,獨取其直。貫于化始,與道成極。推而下之,法度不忒。旁而肆之,中和允塞。道大藝備,斯為全德。而官止刺一州,年不逾四十。佐王之志,沒而不立。豈非修正直以召災,好仁義以速咎者耶?宗元幼雖好學,晚未聞道,洎乎獲友君子,乃知適于中庸,削去邪雜,顯陳直正,為道不謬,兄實使然。③柳宗元:《祭呂衡州溫文》,《柳宗元集》卷四十,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1503頁。
呂溫師從陸質,為啖助春秋學之重要傳人。雖革新之年,溫身在吐蕃,但呂溫屬革新團體之成員要無可疑。④參見《舊唐書》卷一百三十七《呂溫傳》,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胡可先:《中唐政治與文學——以永貞革新為研究中心》第一章第二節(jié)之論述,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00年。呂溫以才見稱,“年益壯,志益大,遂拔去文字,與雋賢交,重氣概,核名實,歆然以致君及物為大欲。每與其徒講疑考要皇王霸強之術、臣子忠孝之道,出入上下,百千年間,詆訶角逐,疊發(fā)連注”⑤劉禹錫:《唐故衡州刺史呂君集紀》,《劉禹錫集》卷十九,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235頁。。與唐代早期帝王及重臣之政治論述以堯舜為典范、以三代為取法相較,中唐以降急轉直下的政治現(xiàn)實已使帝王缺乏平視圣王之底氣,取法對象遂以漢唐近世帝王為主,政治舉措亦更追求切近實用。春秋之齊桓、晉文、管仲、樂毅漸成文臣取法之新典范。呂溫對于名實、皇王霸強之術之討論乃為應對時代之問題使然。柳宗元于呂溫的認同既為永貞革新理念之堅持,同時亦為時代思想與文化轉型切實之體驗。⑥廖宜方《唐代的歷史記憶》:“中晚唐還有游士、游說的現(xiàn)象。杜佑、柳宗元等人也在新的時代背景中思考‘封建’的意涵?!诎彩穪y后,王道、霸道的價值與地位日益提升?!迸_北:國立臺灣大學,博士論文,2009年。然柳氏雖出入百家,堯、舜猶頻入興亡煩惱之夢,亦可見中唐為有唐之歷史轉折關捩點之時代特色。
在柳宗元的先賢認同中,尤以堯、舜、孔子與屈原為代表,“講德討儒,時中之奧,希圣為徒,志存致君,笑詠唐虞”為柳氏北地回望的重要記憶;而“日施陳以系糜兮,邀堯舜與之為師”(《懲咎賦》)則為入南后對于昔日理念的堅持。⑦柳宗元的堯舜認同可參看齊榮晉:《柳宗元的堯舜觀》,《晉陽學刊》2002年第6期。同樣的認同也展現(xiàn)于柳氏對孔子的書寫中:“彼孔子者,覆生人之器者也。上之堯舜之不遭,而禪不及己;下之無湯之勢,而己不得為天吏?!?《論語辨·下篇》)對于先人的認同,源于個體生命之中與生俱來的在過去與未來的“時間”之流與個我與群我的“空間”組合中自我定位的基本需求。在柳宗元的生命世界中,堯舜與孔子作為符碼⑧柳宗元對于孔子的歷史理解可參看張勇:《柳宗元的孔子觀及其時代意義》,《孔子研究》2008年第6期。,所代表的是族群與文化,同時也是柳氏在中唐的歷史時空中理解其所置身之世界的意義結構。家庭與社會奠基了個體記憶的基本框架,同時也暗含了個體意義理解的方向與可能。與柳宗元對于族群及堯舜孔子之認同略存差異,作為文化符碼的屈原則主要因其個體獨特的生存選擇而進入中原士人的文化記憶之中?!扒姆胖稹痹诤笫罆鴮懼械慕?jīng)典化,形成了超越于家族與社群之外的另一種身份認同的可能,同時也為突破原有的時空意義秩序提供了可能:
顯然,“經(jīng)典化”了的《離騷》,一方面成為固有的文化資產(chǎn),一方面也隨時變遷,有著層積曲疊的歷史軌跡。后世模仿“放逐之旅”的作品,必然成為一張糾纏著個人心路、歷史記憶、家國想象、政治角力的存在版圖,而透過這些穿梭在古跡、今地,往昔、未來的種種時、空感知與詮釋,構建自己于“反放逐”的論述體系之中。①鄭毓瑜:《性別與家國——漢晉辭賦的楚騷論述》,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64頁。
柳氏在這份認同中痛苦、彷徨,也在這份認同中感受承擔命運的勇氣。②參見[美]哈羅德·伊羅生《群氓之族》,鄧伯宸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158頁。
貶謫是被迫的空間位移,放逐的旅途所需跨越的是空間的地理邊界、文化邊界同時也是自我的心靈邊界。在空間的位移中,伴隨“它方”的逐步清晰,失去的“故園”在記憶中不斷重現(xiàn),作為集體記憶的個體記憶也必將以群體的視角觀照著迎上前來的“它方”。
對于唐代的許多士人來說,“南方”只是活在文本與道聽途說的他者經(jīng)驗中陌生而又“熟悉”的地理空間。在想象的“南方”之旅中,楚辭與近人關于南方的詩文書寫又是構成唐人“南方”經(jīng)驗的重要文本。而王朝政治對于南方地理的政治運作又強化了唐人對于南方的集體想象。“三楚之地,江山遐阻;五嶺之表,經(jīng)涂遼迥”③李淵:《授張鎮(zhèn)周陳知略淮南嶺南行軍總管詔》,董誥:《全唐文》卷二,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31頁。與“或江、淮、嶺、磧,微示懲貶”④劉昫:《舊唐書》卷九十八《盧懷慎傳》,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3067頁。,重山疊阻與文化蠻荒的南方⑤“南方”在唐人的文化地理感知中并非整體無別,蜀地的西南、吳越的東南與湖湘一線的嶺南已有較大差異。且中唐以后作為整體的南方之行政、經(jīng)濟與文化地位也逐步提升與前期不同??蓞⒖磸垈ト?《唐人心目中的文化區(qū)域及地理意象》,李孝聰主編:《唐代地域結構與運作空間》,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3年,第307-412頁;另可參看張蜀蕙《馴化與觀看——唐宋文人南方經(jīng)驗中的疾病經(jīng)驗與國族論述》(《東華人文學報》2005年第7期)中對于“南方“的界定。遂成北人行旅之畏途?!疤拼娜顺R浴蟻怼f明身在南方的孤絕,如劉禹錫《傷我馬詞》:‘生于磧礪善馳走,萬里南來困丘阜。青菰寒菽非適口,病聞北風猶舉首?!n愈《過始興江口感懷》:‘憶作兒童隨伯氏,南來今只一身存?!娜恕蟻怼冀K懷有屈騷的窮怨?!雹迯埵褶?《現(xiàn)實經(jīng)驗與文本經(jīng)驗的南方——柳宗元貶謫作品中的疆界空間》,《唐代文學研究》第11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606-621頁。柳宗元雖然曾有居吳的經(jīng)歷,但湖湘一系的嶺南仍然是陌生的異域。當永貞元年柳氏因貶謫而踏入這片神秘而恐懼的南方土地時,“南方”的文本知識與他者經(jīng)驗,構建了柳氏觀看南方的“心理構圖”。⑦參見王明珂:《歷史事實、歷史記憶與歷史心性》,《歷史研究》2001年第5期。在此眼光之下,詩人的南方書寫自然地將焦點集中于南方異于中原的文化意象,在凝聚情感體驗的意象書寫之下,是北人對于南方深深的區(qū)隔意識。
《舊唐書》卷四十一《地理四》曾有關于南方描述:
漢合浦縣地,隋置北流縣??h南三十里,有兩石相對,其間闊三十步,俗號鬼門關。漢伏波將軍馬援討林邑蠻,路由于此,立碑石龜尚在。昔時趨交趾,皆由此關。其南尤多瘴癘,去者罕得生還,諺曰:“鬼門關,十人九不還?!雹鄤d:《舊唐書》卷四十一《地理志》,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1734頁。
沈佺期被貶嶺南時有詩作云:“昔傳瘴江路,今到鬼門關;此地無人老,遷流幾客還。”既為昔傳,則北地關于南方疾病的認識與想象業(yè)已持續(xù)有年。蕭璠認為歷史上,南行北人以戰(zhàn)士、戍卒、轉輸民工等為多數(shù)。由于是集體行動,故在進入疫區(qū)后,特別容易引起疾病的流行。⑨蕭璠:《漢宋間文獻所見古代中國南方的地理環(huán)境與地方病及其影響》,《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1993年第63本第1份。大規(guī)模的疾病爆發(fā)無疑會放大北人對于南方的恐懼。柳宗元入南后次年,母親病死,南方的疾病想象轉為切身體驗。在隨后的與友人的書信中,柳宗元頻繁提及南方的疾病:○10對于“南方”疾病的書寫屢見于唐代詩文。如元稹《遣病》之六:“在家非不病,有病心亦安。起居甥侄扶,藥餌兄嫂看。今病兄遠路,道遙書信難。寄言嬌小弟,莫作官家官?!?/p>
仆自去年八月來,痞疾稍已。往時間一二日作,今一月乃二三作。用南人檳榔余甘,破決壅隔大過,陰邪雖敗,已傷正氣。行則膝顫,坐則髀痹。所欲者補氣豐血,強筋骨,輔心力,有與此宜者,更致數(shù)物。忽得良方偕至,益喜。①柳宗元:《與李翰林建書》,《柳宗元集》卷三十,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801頁。
南方疾病困擾著滿懷憂懼的柳宗元。柳氏開始使用南人的檳榔療疾之法,但被動的適應也帶來了被化為夷的憂慮:“居蠻夷中久,慣習炎毒,昏眊重膇,意以為常。忽遇北風晨起,薄寒中體,則肌革慘懔,毛發(fā)蕭條,瞿然注視,怵惕以為異候,意緒殆非中國人也?!雹诹谠?《與蕭翰林俯書》,《柳宗元集》卷三十,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798頁。南方的疾病和南方的療法所產(chǎn)生的身體變化已然讓柳氏產(chǎn)生了自我身份認同的懷疑。疾病在柳氏的地理感知中,業(yè)已成為傳達生存體驗的重要意象——疾病已成為異邦的符號:“在對疾病的想象與對異邦的想象之間存在著某種聯(lián)系,它或許就隱藏在有關邪惡的概念中,即不合時宜地把邪惡與非我與異族等同起來?!雹郏勖溃萏K珊·朗格:《疾病的隱喻》,程巍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第121-122頁。疾病被頻繁書寫也是異邦想象不斷累積的文本化與現(xiàn)實化過程。與危險、陌生的南方相比,“中土”則景象迥異:
古之時,人之害多矣,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養(yǎng)之道,為之師,驅其蟲蛇禽獸而處之中土。寒然后為之衣,饑然后為之食。木處而顛,土處而病也,然后為之宮室。為之工以贍其器用,為之賈以通其有無,為之醫(yī)藥以濟其夭死。④韓愈:《原道》,馬其昶:《韓昌黎文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5頁。
圣人的教化賦予了“中土”穩(wěn)定的意義結構,與之相對的則是難以以原有意義結構加以理解的野蠻與蒙昧的“南方”?!耙蝗荷钤谀骋惶囟▍^(qū)域的人會為自己設定許多邊界,將其劃分為自己生活的土地與自己生活的土地緊密相連的土地以及更遙遠的土地——他們稱其為‘野蠻人的土地’。”⑤[美]愛德華·W·薩義德:《東方學》,王宇根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0年,第6頁。地域的邊界總以特有的方式與社會的、民族的和文化的邊界相對應,對于異邦的想象與描述,是對他者的排斥,也是定義“自我”的方式?!胺Q張曲江為相,建言放臣不宜與善地,多徙五溪不毛之鄉(xiāng)。及今讀其文,自內(nèi)職牧始安,有瘴癘之嘆。自退相守荊門,有拘囚之思。托諷禽鳥,寄詞草樹,郁然有騷人風。嗟夫!身出于遐陬,一失意而不能堪。矧華人士族而必致丑地,然后快意哉。”⑥劉禹錫:《讀張曲江集作》,《劉禹錫集》卷二十一,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263頁。在北人的南方想象中,南方已非善地。
與疾病體驗相隨而至的是南方特有的環(huán)境與物種。炎熱難耐是入南者最常書寫的身體感受之一:“北當大寒,人愈平和,惟楚南極海,玄冥所不統(tǒng),炎昏多疾,氣力益劣,昧昧然人事百不記一,舍憂栗,則怠而睡耳?!碑敱狈揭押涫馍踔畷r,南方依舊酷熱不堪。詩人常?!翱酂嶂幸蛊穑菢仟氬揭隆?,安然入睡已然成為奢望。⑦柳 宗元《夜起望西園值月上》:“覺聞繁露墜,開戶臨西園。寒月上東嶺,泠泠疏竹根。石泉遠逾響,山鳥時一喧。倚楹遂至旦,寂寞將何言。”莫里斯·布朗肖在論述睡眠曰:“睡眠時將自己托付給自然界的大節(jié)奏,托付給紀律和秩序的穩(wěn)定,擺脫外部世界的遼闊與不安寧,把自己交給這樣一個世界,它被固定在某個有限而且完全封閉的地方的可靠的真實之中?!?莫里斯·布朗肖著、顧嘉琛譯:《文學空間》,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年,第274頁)則失眠意味著與空間之間的無法有效融入。炎熱的自然環(huán)境中滋生許多令中原士人望之畏然的生物:
永州于楚為最南,狀與越相類。仆悶即出游,游復多恐。涉野有蝮虺、大蜂,仰空視地,寸步勞倦;近水即畏射工沙虱,含怒竊發(fā),中人形影,動成瘡痏。時到幽樹好石,蹔得一笑,已復不樂。⑧柳宗元:《與李翰林建書》,《柳宗元集》卷三十,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801頁。
南方的山林與水澤之中布滿了隨時可以給人帶來傷害的物種,在莫名的恐懼之下,山水已非可觀可游之地?!坝乐輰崬榫裴谥?,其始度土者,環(huán)山為城。有石焉,翳于奧草;有泉焉,伏于土涂。蛇虺之所蟠,貍鼠之所游,茂樹惡木,嘉葩毒卉,亂雜而爭植,號為穢墟。”⑨柳宗元:《永州韋使君新堂記》,《柳宗元集》卷二十七,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732-733頁。曾有入南經(jīng)驗的白居易在《送客南遷》詩中曰:
我說南中事,君應不愿聽。
曾經(jīng)身困苦,不覺語叮嚀。
燒處愁云夢,波時憶洞庭。
春畬煙勃勃,秋瘴露冥冥。
蚊蚋經(jīng)冬活,魚龍欲雨腥。
水蟲能射影,山鬼解藏形。
穴掉巴蛇尾,林飄鴆鳥翎。
颶風千里黑,莧草四時青。
客似驚弦雁,舟如委浪萍。
誰人勸言笑?何計慰漂零?
慎勿琴離膝,長須酒滿瓶。
大都從此去,宜醉不宜醒。①白居易:《送客南遷》,《白居易全集》卷十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278頁。
在白居易的南方經(jīng)驗中,瘴氣、蚊蚋、水蟲、山鬼、巴蛇、颶風、鴆鳥共組了迥異于中原的南方自然環(huán)境。從“曾經(jīng)身困苦,不覺語叮嚀”的諄諄之態(tài)中,依然可以感受到南方留給業(yè)已返北的白氏的驚心體驗。體型較小、卻為害甚巨的水蟲、蚊蚋而外,南方更有為北人所罕見之物:“予聞閩有水,生毒霧厲氣,中之者,溫屯漚泄,藏石走瀨,連艫糜解;有魚焉,鋸齒鋒尾面獸蹄。是食人,必斷而躍之,乃仰噬焉,故其名曰惡溪?!闭螝馀c怪異的生物構成了陰森恐怖的南方,在不斷重復的書寫模式之中,南方成為一個尤難以理解的混亂無序的異域空間。
入南的北人對于異域的南方常懷有雙重的恐懼,相較于“外人之入南者必一病,但有輕重之,久而與之俱化則可免矣”②王棐:《指迷方瘴瘧論》,釋繼洪:《嶺南衛(wèi)生醫(yī)藥方》卷上,北京:中醫(yī)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9頁。的南方疾?、蹍⒁娛挱[《漢宋間文獻所見古代中國南方的地理環(huán)境與地方病及其影響》,《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1993年第63本第1份,第67-171頁。此外,在唐人的詩文中亦常見制作藥方以針對南方疾病的記錄??梢姡戏降募膊〈嬗锌梢越鉂椒?,如劉禹錫《與道州薛侍郎論方書書》之所述。,而“居蠻夷中久,殊失禮義”④荀悅:《前漢紀·高祖皇帝十一年》,《四部叢刊·史部》?!谀戏街?,方是北人內(nèi)心難以化解的憂愁:
楚、越間聲音特異,鴃舌啅噪,今聽之怡然不怪,已與為類矣。家生小童,皆自然嘵嘵,晝夜?jié)M耳,聞北人言,則啼呼走匿,雖病夫亦怛然駭之。⑤柳宗元:《與蕭翰林俯書》,《柳宗元集》卷三十,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798頁。
方言之產(chǎn)生本因地氣有異加之河山阻隔、江海天塹之交流不暢所致,其本無雅俗之別,但語言隨政治文化之分割而漸為區(qū)域區(qū)分之標志。在“子所雅言,詩書執(zhí)禮,皆雅言也”的士人傳統(tǒng)之下,中原語言于入南士人而言,已化而為故國之符號。⑥唐時雅言的確立,可參看劉順:《試論唐初的經(jīng)學統(tǒng)一》,《孔子研究》2009年第2期。當入南日久曾可區(qū)分于在地的語言,竟已悄生變改之時,身份認同的危機尤較身體之疾病更難承受。畢竟在北人心中,常期返回的故園才是自己最終的安頓之所,北人才是真正的“不在場”的觀看之眼。家生小童已然不識北地之言,所帶來是柳氏未能盡責的深深愧疚。顏之推入北齊后,為免子女音聲類北,“見兒女,雖在孩稚,便漸督正之,一言訛替,以為己罪”的兢兢之態(tài)可為理解柳氏下一注腳。
自春秋之時,“中國”之“中”已居“中正不偏、中和、無過不及”之價值意涵;與之相較,四夷則等而下之。⑦“中國”概念內(nèi)涵之變化,可參看張其賢《“中國”概念與“華夷”之辨的歷史探討》,臺北:臺灣大學,博士論文,2009年,第165-166頁?!坝蟹轮乐^其華,有禮儀之大謂之夏”⑧孔穎達《春秋左傳正義·定公十年》:“中國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華夏一也。”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2148頁。遂成中原士人自我族群認同之標準——服飾作為社會語言與社會符號,在區(qū)別中建立社會秩序并進行場域區(qū)隔。漫長歷史時段中形成的“心理構圖”,在遭遇異域文化之際,必然有所選擇地進行文化意象之觀看。與語言相類,衣裝服飾成為北人“南方”表述的另一重點。柳宗元《柳州峒氓》:
郡城南下接通津,異服殊音不可親。青箬裹鹽歸峒客,綠荷包飯趁虛人。鵝毛御臘縫山罽,雞骨占年拜水神。愁向公庭問重譯,欲投章甫作文身。⑨柳宗元:《柳州峒氓》,《柳宗元集》卷四十二,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1169-1170頁。
“共來百越文身地”,“異服”與刻在肉身上的文身,組成與“章甫”世界不同的另一空間?!爸录仁巧眢w的私密性經(jīng)驗,又是優(yōu)勢身體的公開表達。剖析自我與他人之間的界限,即為個體和社群世界的界面,私人與公眾的交匯處?!雹伲塾ⅲ荻魈鼐S斯特爾:《時髦的身體:時尚、衣著和現(xiàn)代社會理論》,郜元寶等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3頁。在以“中國”之“中”為文化、地理核心的同心圓式天下劃分框架中,地理空間的遠近為“理想”而可見的文明界劃之標準。在不同地理空間之上的服飾、語言與日常行為,均構成與此劃分標準相對應的識別符號。服飾之“?!迸c“非?!雹趨⒁娎钬S楙:《服飾與禮儀:〈離騷〉的服飾中心說》,《神化與變異:一個“常與非常”的文化思維》,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1-45頁。以及對待身體之態(tài)度是野蠻與文明,也是我群與他群的分野。文身、異服的“南人”好鬼神、多淫祀,而尤令北人心驚膽寒的是“尤病中州人”的南方之蠱③唐宋之際南方的巫覡信仰狀態(tài),可參看王章偉:《在國家與社會之間——宋代巫覡信仰研究》第三章,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皿蟲化為癘,夷俗多所神。銜猜每臘毒,謀富不為仁。蔬果自遠至,杯酒盈肆陳。言甘中必苦,何用知其真。華潔事外飾”(柳宗元《種白蘘荷》);“須防杯里蠱,莫愛橐中珍”(白居易《送客春游嶺南二十韻》)的告誡叮囑之下,是北人恐懼與憂傷并織的在南體驗。南方的風土殺機遍布、南方的土人狡詐多偽,彷徨的北人只能在歸而不得的登高遠眺中疏解身在南土的壓抑。雖然唐時的士人對于遙遠它方的居民已多不再有山海經(jīng)式的想象,但開化與蒙昧的觀照結構依然界定了“南方”在價值空間中的應有位置。當神秘的南方在北人的知識體系中獲得框架的理解之時,問題隨之而生:如何居夷地而化于夷?對蒙昧是施予主動的教化還是無可奈何之下的袖手旁觀?
“中國”地理疆域的空間拓展與“華族”文化的移植有著大體對應的歷史過程。在漫長的族群交往之中,“華族”文化的有效傳播不斷建構著“夷”人對于自我族群與文化的理解。經(jīng)歷漫長的記憶之建構與遺忘,“華夏”文明的價值標準已漸為政治勢力所及范圍之內(nèi)的“他民族”所認同。雖然,在“他民族”的內(nèi)部,可能并行流傳著關于族群的記憶的另一文本以及由此而來的自我族群意識,但在開化與未開化二分標準結構植入的影響之下,“夷人”已無法不以“華族”為鏡像建構形象并判定自我的社會位置。在唐人關于南人科舉“破天荒”之文字記錄的字里行間,潛藏著南人終獲認可之后如釋重負的一聲嘆息。④湖南地區(qū)的文化發(fā)展狀況,可參看張偉然:《湖南歷史文化地理研究》第一、二章,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95年。隋唐以來,在知識資本漸成士人獲取符號資本⑤參見朱國華:《權力的文化邏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4年,第172-173頁。進而贏獲社會權力之重要因素的歷史轉換過程之中,良好的個人記憶成為柳宗元早年得以嶄露頭角的重要砝碼。《舊唐書·本傳》述之曰:“宗元少聰警絕眾,尤精西漢詩騷,下筆構思,與古為侔。精裁密致,燦若珠貝。當時流輩咸推之。登進士第,應舉宏辭,授校書郎、藍田尉?!痹凇拔迨龠M士”的唐代社會,柳氏以弱冠之年即可登第,并在數(shù)年之后,再舉為世矚目、人稱為難、有“大國光華”⑥姜漢椿:《唐摭言校注》卷十三《無名子謗議》,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3年,第276頁。之稱的博學宏辭科;⑦李商隱《與陶進士書》:“夫所謂博學宏辭者,豈容易哉?天地之災變盡解矣,人事之興廢盡究矣,皇王之道盡識矣,圣賢之文盡知矣,而又下及蟲豸、草木、鬼神、精魅,一物已上,莫不開會。此其可以當博學宏辭者邪?恐猶未也。設他日或朝廷或持權衡大臣宰相問一事、詰一物,小若毛甲,而時脫有盡不能知者,則號博學宏辭者,當其罪矣?!薄斗衔募肪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443-444頁。授集賢殿正字后,柳氏又因“俊杰廉悍,議論證據(jù)筋骨,出入經(jīng)史百子,踔厲風發(fā),率常曲其座人”⑧韓愈:《柳子厚墓志銘》,《柳宗元集》附錄,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1434頁。而名重公卿之間,獲取符號資本的道路可謂一帆風順。在文本逐步取代口傳的中原文化中,“老者”在族群記憶方面的權威已然讓位于“典籍知識”的擁著者——唐代的科舉考試中,策與賦的考察側重之一,即為歷史知識之掌握。⑨唐代科舉考試的科目設置,可參看陳飛:《唐代的試策考述》,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歷史知識的文化資本、家族背景的社會資本與王朝貶官所依然具有的政治資本的疊合,為柳宗元在永、柳的文化生產(chǎn)提供了必要身份與可資利用的資源。而“舜死蒼梧”與“孔子可居九夷”之歷史記憶的個體認同,則為其在南的行為提供了內(nèi)在的精神動力。
柳宗元在永、柳的文化生產(chǎn),可以官員與文人的不同身份為標準,作便宜之劃分。由于被貶永州司馬時,不得簽署公事,乃為閑職,故而其以官員身份推行教化,則要在為柳州刺史之時。柳氏入刺柳州,是地文教因之而興,有“江嶺間為進士者,不遠數(shù)千里皆隨宗元師法”①韓愈:《柳子厚墓志銘》,《柳宗元集》附錄,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1435頁。之盛況。在為柳州所修文宣王廟所作之碑文可見柳氏推行教化之思考:
仲尼之道,與王化遠邇。惟柳州古為南夷,椎髻卉裳,攻劫斗暴,雖唐虞之仁不能柔,秦漢至勇不能威。至于有唐,始循法度,置吏奉貢,咸若采衛(wèi),管帶憲令,進用文士,學者道堯、舜、孔子如取諸左右,執(zhí)經(jīng)書,引仁義,旋辟唯諾,中州之士時或病焉。然后知唐之德大以遐,孔子之道尊而明。②柳宗元:《柳州文宣王新修廟碑》,《柳宗元集》卷五,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124-125頁。
貞觀四年時唐太宗曾詔令各州縣立孔廟并四時祭祀,但隨著唐代官學體系影響力的日益消減以及8世紀中葉以來的政治動蕩,南土孔廟多年久無修、名實具亡,柳為道州所作文宣王廟碑可為佐證。柳氏在柳州之功績可稱者,尚有放奴婢、鑿水井、植樹墾荒。以上行事諸種,不難看出行為背后儒家講求“庶之、富之、教之”的人文理念。然若回眸7世紀以來唐代君臣的歷史記憶,則不難發(fā)現(xiàn)此理念之外的時代因素:
以霸道著稱的齊桓、晉文,其歷史記憶在唐代后期流傳在地方藩鎮(zhèn)之間,已為地方藩鎮(zhèn)衡量自己與朝廷應維持何種關系的思想資源,同時也符合他們對自我實力的評估。另一方面,以唐代后期士大夫的歷史記憶與身份認同而言,懷抱王霸之略的士大夫自許為管仲、諸葛亮,也有漢代的朝廷大臣、地方官員與循吏為模范,但沒有人會逾越自己的身份。③廖宜方:《唐代的歷史記憶》,臺北:臺灣大學出版中心,2011年,第138頁。
柳宗元在長安時,已精西漢詩騷,且其登第與權德輿有密切關聯(lián)。④權 德輿所撰之文章與所設定進士策論之主題與漢代人物多有涉及,對于推動中唐之時漢代記憶的興起,當與有力焉??蓞⒖礄嗍稀顿R崔相國》、《貞元十九年禮部策問進士五道》諸文。故而在柳之行為可視為個體記憶影響之結果,其具體舉措亦要為循吏理政方式之復制移植。
經(jīng)漢晉以來的記憶層累,士人之行為方式漸成格調(diào),此于“風流”一詞之內(nèi)涵演變,足可觀之?!帮L流”始見西漢元光元年(前134),武帝詔舉賢良所擬問策中,兩漢之時為社會風尚流播與儒家教化之意?!皷|漢末年結局慘烈的黨錮之禍,導致‘婞直之風’盛極而衰,清議和談論亦由主持清議、獎拔人才、講求軍政謀略而轉向‘玄虛’,最后演變?yōu)樾W性清談。與此同時,漢末士人也群體性發(fā)生蛻變,這些蛻變了的漢魏名士,成為魏晉‘風流名士’的前輩。風流的內(nèi)涵也隨之發(fā)生了重大變化,這種變化了的‘風流’,遂成為兩晉‘名士’的重要標志,毋寧說名士之所以成為名士的要件,‘是真名士自風流’。兩晉風流的主要內(nèi)涵,是指清談玄學名士的人格美,既包括其‘玄心’、‘洞見’、‘妙賞’、‘簡至’、‘高自標置’的精神、個性之美,也包括其‘姿容’、‘風韻’、‘都雅’的神韻、儀態(tài)之美,它能給人帶來愉悅感和陶醉感?!雹菽舶l(fā)松:《說“風流”——其涵義的演變與漢唐歷史變遷》,《歷史教學問題》2010年第2期。雖“風流”之內(nèi)涵,由晉至唐又生新變,但士人之日常行為必超大眾之上、另成風格,卻為定式。布迪厄認為,主要涉及個人的藝術與知識的鑒賞能力的生活風格,是與客觀社會位置并置的社會空間的構成層面之一。因而,個人之談吐、儀態(tài)、舉止、服飾等常與個體所屬之階層有密切關聯(lián)。柳氏永、柳之時常有山水之游,而此行為方式,無論為彷徨失意之際、寄情山水,以尋身心安頓;還是徜徉山水、標詩酒風流,均可歸攝于晉宋以來文人活動所構建之行為典范。而唐時文人集會之風頗盛⑥唐代的文人集會情況,可參看賈晉華:《唐代集會總集與詩人群體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亦為柳氏行走南方山水提供了時代氛圍。登山臨水是自我身份的標記、是前賢風流的記憶與再現(xiàn),也是對自我被后來者追憶的一份集體性的個體渴望:
最終來自中國四面八方的訪問者來到這座碑前流淚,則是回憶起了他對無名先人的回憶。他具體體現(xiàn)了回憶前人者將為后人所回憶這樣一份合同,這樣的合同給后世的人帶來了希望,使他們相信他們有可能同羊祜一樣,被他們身后的人記住。如果得不到這份合同的擔保,你就同無名的先人一樣,不但人死了,名聲也消失得無影無蹤,沒有人知道你曾經(jīng)存在過。①[美]宇文所安:《追憶——中國古典文學中的往事再現(xiàn)》,鄭學勤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4年,第29頁。
柳宗元在南方的山水游記中不斷強調(diào)自我是此地山川意義之發(fā)現(xiàn)者的角色:
由朝陽巖東南水行,至蕪江,可取者莫若袁家渴,皆永中幽麗奇處也?!乐宋磭L游焉,余得之不敢專也,出而傳于世。②柳宗元:《袁家渴記》,《柳宗元集》卷二十九,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768-769頁。
自渴西南行,不能百步,得石渠,民橋其上?!鑿闹菽恋弥?,攬去翳朽,決疏土石,既崇而焚,既釃而盈。惜其未始有傳焉者,故累記其所屬,遺之其人,書之其陽,俾后好事者求之得以易。③柳宗元:《石渠記》,《柳宗元集》卷二十九,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770-771頁。
移植桂樹于零陵居所之時,又有詩曰:“南人始珍重,微我誰先覺。芳意不可傳,丹心徒自渥。”柳宗元以北人的日常行為方式,將一種新的視角以及與此相應的生活方式帶入南人的生活空間之中,永、柳的山水也因柳氏的游賞、命名與書寫,而獲得了進入歷史記憶的可能。山水游記讀者群的預設,也隱含了柳宗元隨同被書寫的山水同樣進入記憶之流的期待。在后世的文人書寫中,柳氏如同曾憑吊的古人一般被頻繁記憶。東坡曾曰:“仆自東武適文登,并海行數(shù)日,道旁諸峰,真若劍铓。誦柳子厚詩,知海山多爾耶?!雹荜惒V骶?《唐詩匯評》,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1767頁。而南方在認同中原文化的過程之中,提升文化地位的努力,也強化了對于柳氏的記憶——柳氏制造了地景,創(chuàng)造了地方記憶,其自身也成為地方記憶的組成部分?!爸Z伯舒茨認為場所是有著地方居民的認同,尤其是與日常真實的生活有關。徐州黃樓、揚州平山堂都是凝聚地方的記憶,使得地景除了原來的歷史記憶、地方記憶,更因作者的書寫,相招友人以文字為公共空間經(jīng)營留下記憶?!雹輳埵褶?《現(xiàn)實經(jīng)驗與文本經(jīng)驗的真實——由歐陽修、蘇軾作品探究北宋地志書寫與閱讀》,《東華人文學報》2007年第11期。柳氏留在南方山水中的歷史印跡,是否仍同原貌、是否確為實地、確有實事在后來者的書寫與緬懷中將均不再重要,只要曾滿足過記憶實體化的需要,“曾經(jīng)有過”所提供給后人的將是更為開放的、可繼續(xù)銘寫的空間。
柳宗元在南方山水中的記憶移植,也會因與南方本土的歷史記憶及個體生命體驗之間的碰撞而生變異,從而為新的文化生產(chǎn)提供了可能。當柳氏告別熟悉的長安進入南土之際,行吟澤畔的屈子,遂成鏡像中的子厚:
子厚初志,托二王以進,意亦欲盡忠款于王室耳。二王既敗,悔憤交迫,往往取古人之懷忠貶死者,用以自方,因之多騷怨文字。⑥林紓:《韓柳文研究法》,臺北:廣文書局,1980年,第100頁。雖然柳氏大量創(chuàng)作騷怨之辭以抒悲憤,但以生命體之德儒者情懷,卻讓被貶南方的柳宗元以悲憫之心、理性之眼于騷怨傳統(tǒng)之外另開新路?!峨x騷》之漁夫本為和光同塵之人,但在柳氏的筆下獨釣寒江的漁夫,在孤絕荒寒的天地之間卻隱然有擔荷天地之偉力。后世予此詩之解讀夥矣、眾矣,但善解唐詩如而庵者曰:“余謂此詩乃子厚在貶時所作以自寓也。當此途窮日短,可以歸矣,而猶依泊于此,豈為一官所系耶?一官無味如釣寒江之魚,終亦無所得而已,余豈效此翁哉!”⑦陳伯海主編:《唐詩匯評》,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1790頁。而庵論唐詩每多卓識,未知此語抑有激而發(fā),抑識力不足、難探古人之心曲。相較而言,錢穆先生論“孤”之說,可謂柳氏知音:
二則為仁由己,人生大道,正貴從孤往獨立性之士率先提倡。……尊孤亦即為善群?!壕尤松斜刭F有孤立之精神,故言仁義又必兼及義,……此一孤,正即每一人之心,乃群道之大本大源所在。⑧錢穆:《群與孤》,《晚學盲言》,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196-198頁。
柳氏被貶入南雖有哀傷難解之悲,然以堯、舜、孔子為取向,以利安元元為己任則不敢或忘。殷學國認為《江雪》糅合了《離騷》中士人與漁夫兩者形象,故而有形跡近漁夫、精神實士人之說①殷學國:《中國詩學漁樵母題研究》,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博士論文,2010年,第133頁。,亦頗中肯。在南日久,柳氏雖終未能徹底化解內(nèi)心的不遇之感,但“茍守先圣之道,由大中以出,雖萬受擯棄,不更乎其內(nèi)?!穗m未遠,無忘生人之患,則圣人之道幸甚,其必有陳焉”的儒者情懷,使得南方漸獲正面價值?!皾O夫”之外,其予“瀟湘”山水文學之貢獻亦獲認可而進入文人的記憶譜系:
永州時期的山水詩文創(chuàng)作是柳宗元重要的文學成果。“瀟水”在中國地理典籍上的正式定名受到柳宗元的影響。柳宗元游歷永州山水,智識與思想于山水間深廣開展,瀟湘文學中的過客心態(tài)經(jīng)柳宗元對永州鄉(xiāng)土的認同,形成正面的情感,由“瀟湘客”轉為“永州民”,瀟湘山水之美藉著詩文傳播四方,于是瀟湘文學的書寫不再充滿對窮鄉(xiāng)僻壤的哀怨,而成為對避世樂土的向往,為“瀟湘”的文學意象匯聚新意。②衣若芬:《瀟湘文學與繪圖中的柳宗元》,《零陵學院學報》2002年第23卷第1期。
柳氏對南方記憶的新變,使得寒江垂釣圖成后世瀟湘八景之一。③衣若芬:《瀟湘八景——地方經(jīng)驗、文化記憶、無何有之鄉(xiāng)》,《東華人文學報》2006年第9期。
入南的14年,也是柳宗元思想沉淀、爆發(fā)的14年。此時期的思想新創(chuàng)雖與南方并無必然之關聯(lián),但南方的貶謫生涯畢竟為柳氏的思考提供了較為安寧的生活環(huán)境;處身于它方的生命經(jīng)歷,也為柳氏對中唐問題的體認與思想新變的理解與應對提供了獨特的體驗空間。而南方獨特的社會問題,也部分影響柳氏思考以“大中”之道統(tǒng)合釋、道理論的視角,從而使其在思考之進路上,與韓愈有異。
個體記憶是銘刻在身體之上的印記,也是個體理解的心理構圖。對于柳宗元來說,記憶是個體的身份認同、是理解南方的意義框架,也是南方生命活動的重要參照。南方的14年是柳宗元移植北方記憶、同時也在與南方的本土記憶與本土問題的碰撞中更新記憶的過程。在記憶的復制與增值中,柳宗元賦予南方山水以獨特的人文意義,而自身也最終成為南方記憶的組成部分,進入后人的追憶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