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成軍
(江蘇師范大學,江蘇 徐州 221116)
《堂·吉訶德》是世界文學史上最偉大的小說之一,數(shù)百年來對西方小說一直發(fā)揮著巨大影響,當之無愧地成為世界文學寶庫中的一塊瑰寶,可謂光彩無限。但是它的創(chuàng)造者塞萬提斯,卻一生坎坷艱辛,窮困潦倒,令人唏噓。
長期以來,人們一直把《堂·吉訶德》視為一部抨擊、否定騎士小說之作,把二者完全對立起來,好像水火不容。①國內(nèi)有關于此的論文和教材一般都說《堂吉訶德》出版后,騎士小說就銷聲匿跡了。實際情況并非如此。因為正是在這個時候,一發(fā)而不可收的騎士小說還照樣出,照樣流行,而且其數(shù)量較之特蘭托教務會議之前竟毫不遜色,《阿馬迪斯·德·高拉》等著名的騎士小說更是反復再版或重印,直至17 世紀末葉??蓞⒁婈惐娮h:《經(jīng)典的偶然性與必然性——以〈堂吉訶德〉為個案》,《外國文學評論》2009(1):17-30。這樣無形之中就屏蔽了對《堂·吉訶德》與騎士小說關系的研究,進而忽視了騎士小說對《堂·吉訶德》的巨大貢獻。這里筆者就力圖對《堂·吉訶德》與騎士小說的潛在關系做一探析,以揭示騎士小說對《堂·吉訶德》的成就之功。
塞萬提斯(1547—1616),一生坎坷多艱,富有俠義心腸,如同他筆下的主人公一樣,也是一個騎士式的人物:年青時的塞萬提斯曾當兵打仗,在著名的雷邦多戰(zhàn)役(1571 年)中,雖已生病多天,但仍奮勇當先,第一個跳上敵艦,與敵人短兵相接。1575 年在從阿爾及爾返國途中,塞萬提斯不幸被土耳其海盜俘虜,做了五年奴隸;此間他曾多次組織同伴逃亡,都未獲成功,但每次事敗他總把全部罪責獨自承當,拼著抽筋剝皮之險不供出同謀。后來在親友等幫助下才終于被贖回國。1587 年,塞萬提斯當了軍隊征糧員,因不肯討好權貴,照章征收塞維利亞主教的糧食,惹怒了教會,被宣布驅逐出教。但事過不久,塞萬提斯看到當?shù)剞r(nóng)民連當年的種籽都被迫交了出來,可教堂谷倉里的糧食卻堆得像小山一樣,又按捺不住義憤征收了當?shù)亟烫脩U的谷物,因而再次被教會宣布驅逐出教……可以說,貌似荒唐實則令人崇敬的堂·吉訶德身上隱現(xiàn)著作者本人的影子。
時值十六世紀,騎士小說在歐洲一些主要國家已趨于沉沒,但在西班牙卻方興未艾:西班牙騎士小說的代表作《阿馬迪斯·德·高拉》出版于1508年,其后仿效之作層出不窮。據(jù)統(tǒng)計,從1508 年到1550 年間,西班牙出版了四十多部騎士小說,尚不算從意大利、法國翻譯過來的作品。直到《堂·吉訶德》出版前一年,即1604 年,騎士小說在西班牙還很流行。當時有個法國人在回憶錄里寫道,他旅行到西班牙內(nèi)地,看到那兒的紳士,“只要是騎士小說,他們都愛讀?!保?]即使是社會上的知名人士,如家喻戶曉的戲劇家洛卜·德·維加、以文名著稱的修女圣苔萊莎·赫蘇斯和耶穌會創(chuàng)始人洛育拉,都是騎士小說的愛好者。塞萬提斯也不例外。在《堂·吉訶德》里我們可以看到,書中提到的知名、不知名的騎士小說大概有四五十部,至于“騎士小說的那一套”,塞萬提斯了然于胸??傊?,塞萬提斯對騎士小說,如同他筆下的堂·吉訶德一樣,熟之又熟。
但塞萬提斯對騎士小說到底是什么態(tài)度呢?
在《堂·吉訶德》的前言里,敘述者說本書的意圖是“消除騎士小說在世人當中造成的影響和迷狂”[2],“把騎士小說那些呼神喚鬼的謊言掃除干凈”[3];在第一部第四十七章里教長又說道:“它們往往是七拼八湊,似乎作者有意造就一個妖魔和怪物,而不是盡心描繪一個完美勻稱的形象。除此之外,還大抵文筆艱澀,情節(jié)荒誕,充滿放蕩的情愛、做作的禮節(jié)、冗長的拼殺、愚蠢的說教、離奇的旅程;總之,完全背離了得體的創(chuàng)作手法,因此在基督教國家,應該像對待廢物一樣把它們清除干凈。”[4]
由上述言論我們似乎可以得出結論:塞萬提斯是否定、反對騎士小說的,《堂·吉訶德》就是一部反騎士小說之作。其實這也就是評論界的主流觀點。
難道上述言論真的是作者的心聲嗎?塞萬提斯真的反對所有的騎士小說嗎?
研讀《堂·吉訶德》我們會發(fā)現(xiàn),其實作品中不光有上述言論,還有與之相反的話語。在作品第一部第六章里,神甫和理發(fā)師清理堂·吉訶德的騎士小說,當神甫欲把《阿馬迪斯·德·高拉》判處火刑時,理發(fā)師說道:“這是所有騎士小說里寫得最好的一部。既然在同類里它是獨一無二的,我看就放過它吧?!保?]而幸存了下來。對于另一部騎士小說《帕爾梅林·德·英格蘭》,神甫則說:“這個《帕爾梅林·德·英格蘭》嘛,得收起來。當作絕無僅有的珍品保存。甚至專門做個匣子,就像亞歷山大大帝從波斯王大流士手里繳獲的那件戰(zhàn)利品一樣。他奪到之后就用來存放詩人荷馬的作品了。我說老伙計呀,這本書有兩點值得稱道:一來它本身就是一部好書,二來聽說作者是一位賢明的葡萄牙君王。就說朱拉瓜爾達城堡的那些歷險故事吧,簡直棒極了,編排得妙不可言;文辭優(yōu)雅明快,不僅符合而且維護了談吐機智得體者的身份……”[6]而對于《著名騎士提蘭特·埃爾·布蘭科的故事》:“我的上帝!”神甫大叫一聲,“原來提蘭特·埃爾·布蘭科在這兒!快遞過來,老伙計。老實說,我覺得這本書簡直是言之不盡的歡愉,取之不竭的樂趣。這里面有勇敢的騎士堂吉列耒松·德·蒙塔爾班和他的弟弟托馬斯·德·蒙班爾塔,還有騎士封塞卡,還講到提蘭特跟惡狗打架的事,‘令我消魂’姑娘如何靈巧應對,‘悠閑寡婦’如何假意逢迎,皇后娘娘如何愛上她的侍從伊波利托。老兄,實話對你說吧,就文筆而言,這本是世上最棒的書。里面的騎士們照常吃飯、照常在床上睡覺,也在那兒死去,死前也照常立下遺囑等等,都是其他這類書提都不提的事。當然,寫這本書的人時不時也有意無意地胡編亂造,不過還不至于被發(fā)配到海船上,終身服苦役……”[7]由此可見,作品中即使反對騎士小說的人物也未判一切騎士小說以死刑,而是對其杰出者做了肯定。即便在上面所引的第四十七章,教長在對騎士小說做了一通毫不客氣的批評之后,又說道:他雖然列舉了騎士小說的種種弊病,卻發(fā)現(xiàn)它有一個好處,“它的題材眾多,有才情的人可以借題發(fā)揮,放筆寫去,海闊天空,一無拘束。譬如船只失事呀,海上的風暴呀,大大小小的戰(zhàn)事呀,他都可以描寫。他可以把勇將應有的才能一一刻畫,比如說:有識見,能預料敵人的狡猾;有口才,能鼓勵也能勸阻軍士;既能深思熟慮,又能當機立斷;無論待時出擊,或臨陣沖鋒,都英勇無敵。可以一會兒描述沉痛的慘事,一會兒敘說輕松的奇遇。他可以描摹德貌兼?zhèn)涞慕^世美人,或文武雙全的基督教紳士;或蠻橫狠毒的匪徒,或慈祥英明的國君。他可以寫出臣民的善良忠誠,君王的偉大慷慨。他可以賣弄自己是天文學家,或出色的宇宙學家,或音樂家,或熟悉國家大事的政論家,假如他要充魔術家也無不可。他可以寫尤利斯的足智多謀,伊尼斯的孝順,阿喀琉斯的勇敢,赫克托的倒霉,席儂的詐騙,歐利阿羅的友愛,亞歷山大的慷慨,愷撒的膽略,特拉哈諾的仁慈和真實,索比羅的忠誠,加東的英明等等。一句話,凡是構成英雄人物的各種品質,無論集中一人身上,或分散在許多人身上,都可以描寫。如果文筆生動,思想新鮮,描摹逼真,那部著作一定是完美無疵的錦繡文章,正像我剛才說的那樣,既有益,又有趣,達到了寫作的最高目標。這種文體沒有韻律的拘束,作者可以大顯身手,用散文來寫他的史詩、抒情詩、悲喜劇,而且具備美妙的詩法和修辭法所有的一切風格……”[8]由此可見,作品中不僅批評了騎士小說的缺點、弊端,也肯定了其優(yōu)點。因此即使以作品中的話語為據(jù),我們也不能說《堂·吉訶德》一概地反對騎士小說。何況現(xiàn)代敘事學已經(jīng)告訴我們,作者并不等同于其作品主人公(也包括作品中的其他人物),也不等同于敘述者。而《堂·吉訶德》的前言,細讀之,我們會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小說化了,或者說戲劇化了,成為了小說的一個組成部分。因此它的言說者不應當被認為是塞萬提斯本人,而應是敘述者,二者的觀點不應混同。其實,西方學界亦反對把塞萬提斯創(chuàng)作《堂·吉訶德》的意圖看作是“掃除騎士小說”。例如著名學者安東尼·寇斯就說:“把他創(chuàng)作《堂·吉訶德》的意圖歸結于為了‘掃除騎士小說’,也未免過于表面化?!保?]
其實聯(lián)系塞萬提斯本人的生平事跡:他本人就是一個騎士式的人物,甚者可以說是堂·吉訶德式的人物,他怎么可能一概地反對騎士小說呢?對這一點的另一個有力的反駁就是塞萬提斯創(chuàng)作的另一部作品《貝雪萊斯和西吉斯蒙達歷險記》。這是塞萬提斯的最后一部作品,也是作者很看重的一部作品,在《堂·吉訶德》中不止一次提到它:教長在談完騎士小說的優(yōu)點之后說,他自己就想試寫一本“完美無疵”的騎士小說,并已經(jīng)寫了一百多頁——其實這正是作者的自況:塞萬提斯在創(chuàng)作《堂·吉訶德》期間,同時在創(chuàng)作《貝雪萊斯和西吉斯蒙達歷險記》;在《堂·吉訶德》第二部的獻辭中又提及該作品:“如果上帝開恩,這本書再過四個月就能完成了?!保?0]《貝雪萊斯和西吉斯蒙達歷險記》是一部怎樣的作品呢?概括說來,它就是一部充滿了奇異冒險與忠貞愛情的騎士小說,有的評論家稱之為“理想的騎士小說”[11]。在生命的最后階段,塞萬提斯創(chuàng)作這樣一部作品,正說明了他對騎士小說實際上是心存偏愛的。
固然,塞萬提斯對騎士小說有所批判,但這批判并不是純粹的、完全的,而是批判中有繼承。
上文提到,《堂·吉訶德》里教長講了騎士小說的優(yōu)點:“它的題材眾多,有才情的人可以借題發(fā)揮,放筆寫去,海闊天空,一無拘束?!逼鋵嵲凇短谩ぜX德》里,塞萬提斯正是憑藉自己的才情,利用騎士小說,“借題發(fā)揮,放筆寫去”,從而創(chuàng)作了這部偉大的小說。具體說來,《堂·吉訶德》對騎士小說的利用主要就是戲擬。
戲擬,又稱戲仿、滑稽模仿,是西方文學尤其是后現(xiàn)代西方文學常用的一種手法。艾布拉姆斯在《文學術語匯編》中說:“滑稽模仿是一種不協(xié)調(diào)的模仿。也就是說,它模仿一部嚴肅文學作品的內(nèi)容或風格,或者一種文學類型:通過其形式、風格和其荒謬的題材之間的不協(xié)調(diào)而使得這種模仿十分可笑?!保?2]戲擬的功能是多元的,既可以是批判性的,也可以是喜劇性的,元小說性的,等等。概括說來,《堂·吉訶德》對騎士小說的戲擬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
戲擬騎士小說的敘事模式是《堂·吉訶德》對騎士小說最重要的戲擬。騎士小說通常的敘事模式是:英勇的騎士為了贏得蓋世英名,討取貴婦人的歡心,到處游俠冒險,建功立業(yè),抱打不平,他們常常單槍匹馬與神奇的敵人——蛟龍、怪物、巨人、魔法或強大無比的軍隊作戰(zhàn),創(chuàng)下令人難以置信的壯舉,最后贏得了蓋世英名和美人的愛?!短谩ぜX德》亦基本如此。如同騎士小說里的騎士一樣,堂·吉訶德為了建功立業(yè),行俠仗義,取悅美人,決意出外游俠冒險。他首先來到一座“城堡”,請求“城堡主人”封他為“騎士”,“城堡主人”慷慨地答應了,從此,堂·吉訶德便成為了一名“真正的”騎士,開始了真正的游俠生涯。他來到一座樹林,把一名正在遭受鞭打的孩童從一位“惡騎士”的手下救出;在路上,他要求另一些“游俠騎士”承認他的意中人杜爾西內(nèi)亞·德爾·托博索是天下第一美女;當別人拒不承認時,便即刻與他們決斗,但不幸為之而受傷,幸被一位好心“騎士”送回了家。傷一復原,堂·吉訶德便又踏上了游俠征程,這次并帶上了一名“騎士侍從”桑丘·潘沙。他們來到一片原野,那里矗立著幾十個“巨人”,堂·吉訶德毫不猶豫沖上去與他們惡斗……后來他又解救出一位被“劫持”的貴婦,并命令戰(zhàn)敗的“騎士”去向自己的意中人報到,聽她發(fā)落。不久他們又邂逅“兩隊人馬大戰(zhàn)”,堂·吉訶德于是挺槍而出幫助弱小的一方。后來堂·吉訶德又欲渡海援救“獼虼獼蚣娜公主”,卻不幸為“魔法師”捉弄,中了魔法被關進牢籠,押送回家。但回家沒幾天,堂·吉訶德便再也按捺不住行俠仗義之心,于是帶著桑丘又踏上了游俠騎士的征程。在樹林里,堂·吉訶德偶遇“鏡子騎士”,大敗之;又路遇猛獅,向之挑戰(zhàn),并獲得了“獅子騎士”的稱號。一天傍晚,主仆二人不期而遇公爵夫人,遂被邀入公爵城堡,從此開始了一段驚心動魄的“城堡歷險”。出了城堡之后,堂·吉訶德趕往巴塞羅那,在那里有“白月騎士”向他挑戰(zhàn),堂·吉訶德接受挑戰(zhàn)。但不幸的是,堂·吉訶德被擊敗。于是失敗的騎士只得聽從勝利者的命令:回到家去,一年之內(nèi)不得摸劍,不得出門游俠。但回到家后不久堂·吉訶德就病倒了,在留下遺囑后便去世了。
由這里的敘述大家可以看出,《堂·吉訶德》簡直就是一部騎士小說。但稍有不同的是,塞萬提斯在創(chuàng)作這部作品時并非完全模仿、照搬騎士小說,而是對之做了點手腳,如同魔法師對周圍世界施了魔法一樣,塞萬提斯也對“騎士小說的那一套”施了魔法。這魔法就是戲擬。于是霎時間一切都變了形:騎士小說里的“巨人”在這里變成了大風車,“軍隊”變成了羊群,“城堡”變客成了窮客棧,“絕世美女”變成了塌鼻姑娘,頭盔變銅盆,魔船變漁船……于是,這樣一來,原本威武神勇的游俠騎士在世人眼里則變成了瘋子,以之為主人公的作品也不再是騎士小說而成了對騎士小說的戲擬之作。但不可否認的是,正是通過戲擬“騎士小說的那一套”,《堂·吉訶德》建構起了它的敘事框架。可以說,作品中的其他敘事不過是對它的填充。因此接下來塞萬提斯著手要做的就是為之灌注新鮮的血液、增添鮮活的血肉。于是我們看到了聞名遐邇的蒙帖爾原野,神奇詭秘的蒙特西諾斯洞穴;路遇了抬著神像去虔誠求雨的農(nóng)民,因干旱、饑謹鋌而走險卻被掛在枝頭的“強盜”,頂著烈日劃槳、饑渴難熬并不時受到長鞭抽打的囚犯;認識了朝秦暮楚、喜新厭舊的貴族公子堂·費爾南多,奢侈糜爛窮極無聊拿人尋開心的公爵夫婦;邂逅了唱著歌“只因為窮困”去當兵的小伙子,被驅離西班牙又因思鄉(xiāng)情切而偷偷回來的摩爾父女;聽聞了獨立不羈的牧羊女瑪爾塞拉的故事和凄美動人的戰(zhàn)俘故事;結識了與路人分享干糧的牧人,歷盡曲折、終成眷屬的巴西里奧和契特麗亞,坎坷悲辛的卡爾德尼奧和路絲辛達;見識了鄉(xiāng)下財主卡馬卻的豪奢大宴,一睹了想著法兒玩樂消遣的富貴人家公子小姐的熠熠風采;聆聽了關于理想與現(xiàn)實,社會與政治,崇高與卑俗,理性與瘋癲,智慧與愚蠢的宏論……于是一個圓潤豐滿,富有張力的小說體便亭亭玉立于我們面前了。同時,這一切的充填也突破了作品表層諷刺、嘲弄騎士小說的目的,而具有了遠為深廣的意義。
由此可見,這一戲擬的作用是重大的,建構性的,它使得其他一切敘事成為可能;同時也便利了其它敘事。這一戲擬可以稱之為整體戲擬或宏觀戲擬,它是《堂·吉訶德》對騎士小說最重要的戲擬。
《堂·吉訶德》除了在整體上或者說宏觀層面戲擬了騎士小說外,在眾多細部、細節(jié),也對騎士小說進行了戲擬。例如:騎士小說里常出現(xiàn)在一條河里莫名其妙地停泊著一只無人的小舟,這實際上是上帝或魔法師在派遣一位騎士前去救助危難者。在《堂·吉訶德》里,堂·吉訶德來到河邊,也看到有一只無人小舟停在那里,他以為這是魔法師在授意他去解救遇難騎士,于是毅然登上小舟。結果差點被水流沖到磨房的水輪下喪命。
騎士小說里,騎士往往有仙丹靈藥,在受傷之后喝下便會完好如初。堂·吉訶德在“客棧艷遇”中受了重傷,為了醫(yī)治傷痛,他亦炮制了一種“神油”。不想喝下去之后卻嘔吐得搜腸倒胃。
騎士小說里,騎士受了意中人的輕侮或意中人做了丑事,往往會氣得發(fā)瘋?!短谩ぜX德》里,堂·吉訶德也以之為楷模,無緣無故為自己的意中人在黑山“發(fā)瘋”:脫得赤條條的,上蹦下跳;并詩興迸發(fā),賦下情詩數(shù)首……
此類戲擬不勝枚舉??梢哉f,正是這些局部、細節(jié)戲擬,使得先前搭起的框架愈加鞏固,并憑添了作品的趣味性。
《堂·吉訶德》除了在結構情節(jié)方面戲擬了騎士小說外,作品中人物的語言也戲擬了騎士小說。這主要表現(xiàn)在堂·吉訶德的言談中?!隘偘d”狀態(tài)的堂·吉訶德儼然是一名騎士,一個既英勇無畏又溫文爾雅且風流多情的騎士,因此他操的語言極力模仿騎士語言。這里我們順手拈來幾個例子:
堂·吉訶德一踏出家門,就來了一段“騎士式”的開場白:
“……面頰緋紅的太陽神阿波羅剛剛把美麗的金發(fā)鋪滿遼闊無際的大地,羽毛斑斕的纖巧小鳥剛剛撥動過琴弦似的細舌用甜美宛轉的歌喉迎來玫瑰色的黎明女神。她正離開與猜忌多疑的丈夫共享的柔軟臥榻,透過拉曼卻廣袤原野上家家戶戶的門窗和陽臺,在世人之中露面。此時此刻,著名騎士堂·吉訶德·德·拉曼卻,撇下使人懶散的鴨絨被褥,騎上赫赫駿馬洛西南特,踏入聞名遐邇的蒙帖爾古老原野?!保?3]
接下來堂·吉訶德更是直抒胸臆,用典型的多情騎士的癡情口吻自語道:
“哦,杜爾西內(nèi)亞公主,你俘虜并且主宰了我的心靈!你實在太狠心了,不僅從你身邊驅開我,而且厲聲呵斥,決絕地命我莫再重瞻芳容。女主人啊,你占有的這顆心,對你一往情深,正在為此受盡折磨,求你牢牢記住他吧!”[14]
如此戲擬的語言,在后面的章節(jié)中不勝枚舉:
“喂,我說你,何處闖來的狂妄騎士,竟敢觸動這幅鎧甲!須知主人在此,乃為赳赳持劍游俠中的絕頂威武者。奉勸你三思而行,切莫亂動。如再肆意妄為,必將以命相抵?!保?5]
“哦,美人之尤,給我這顆破碎的心以力量和勇氣吧!此時此刻,由你主宰的騎士正面臨挑戰(zhàn),請你投來威力無比的目光垂念照看?!保?6]
“容顏美麗的夫人,此刻閣下已可隨意支配貴體,鄙人借此鐵臂之力,已將大膽的劫持者打翻在地”[17]……
這些都是典型的騎士小說里騎士的語言,此類句子遍布全篇。這是堂·吉訶德語言的一大特色,它輔助堂·吉訶德的行動,共同塑造出堂·吉訶德這一世界文學中的偉大典型??梢哉f,若沒有這些戲擬性的繪聲繪色的語言,堂·吉訶德的形象將大為減色。
綜上所述,《堂·吉訶德》對騎士小說的戲擬是多樣而大量的,其作用也是巨大的。但戲擬并不是目的,在塞萬提斯手里,騎士小說主要是一個工具,戲擬之則是一種手段,利用其“借題發(fā)揮,放筆寫去”的優(yōu)點,作者向我們展示了16 世紀下半葉西班牙的社會現(xiàn)實,揭露了封建統(tǒng)治給人民帶來的災難、天主教會對人們的迫害,表達了作者對現(xiàn)實的關懷和對理想的憧憬。這是一種“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手法,一如拉伯雷的《巨人傳》之與圣杯傳奇。①為文藝復興時期的經(jīng)典小說,《巨同人傳》和《堂吉訶德》都戲擬了騎士文學,這其中或許有一種文學發(fā)展的必然??蓞⒁姀埑绍?《〈巨人傳〉與騎士文學》,《邵陽學院學報》2011,(5):81-86。
騎士小說固然缺點重重,但它自有優(yōu)點。塞萬提斯正是看到了騎士小說的優(yōu)點,并對其進行了創(chuàng)造性的利用,從而創(chuàng)造了這部“集滑稽和崇高于一體”的偉大小說。我們在高度評價《堂·吉訶德》時,不應忘記騎士小說對它的成就之功,也不應把二者截然對立起來。可以說,沒有騎士小說,便沒有光輝的《堂·吉訶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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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4][5][6][7][10][13][14][15][16][17](西)塞萬提斯·堂吉訶德[M]. 董燕生譯. 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95:10,11,427,42,44,45,470,19,19,26,27,59.
[8](西)塞萬提斯.堂吉訶德[M].楊絳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441-442.
[9]Anthony Colse. Spanish Literature of Golden Age[M].Manchester: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1995: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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