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墉
從第一天,阿忠就注意到那個所謂的“王夫人”。
什么夫人嘛!根本就是個裝模作樣的糟老太婆。要不是大家主動打招呼,左一聲王夫人、右一聲王夫人地叫,阿忠根本懶得多看她一眼。
混了二十多年,阿忠什么夫人沒見過?只怪這個小市場的攤販,一輩子沒看過世面,碰上這么一個會端架子的老太婆,還以為遇到皇親國戚。
瞧瞧!那糟老太婆進來了。外面下大雨,腳底下已經(jīng)不穩(wěn),還穿什么高跟鞋,“你是來買菜,不是來會客!”阿忠心里暗罵,卻聽四周攤販已經(jīng)紛紛向那王夫人打招呼。
這糟老太婆倒也皮厚,挺著那松垮了的奶子和繃在旗袍里的水桶腰,抿著鮮紅的老嘴唇,一一點頭為禮。笑死了!還以為是出席國宴呢!
也多虧這些不上路的攤販,一個個開始敬菜了。
“王夫人!今天的小白菜挺嫩,要不要來點?”
“王夫人!我特為您留了一塊菲力,您看成不成?”
就見那糟老太婆,喀噠喀噠地扭到攤子前,這邊摸摸,那邊捏捏,嘴里還挑三揀四:
“這小白菜??!有點泛白。最近大概雨多,泡了水。不過我還是要一點,不給人吃,是喂我那幾只鳥。”
這簡直是侮辱嘛!阿忠正有氣,卻聽孫嫂笑道:“王夫人,您要喂鳥,就別買了。我這兒正有些摘下的葉子,您不嫌棄,就帶回去吧!”說著便從背后拖出一大把鮮綠鮮綠的小白菜,裝進塑料袋,兩手捧了過去。
“那好!那好!”糟老太婆一把接下,剛轉(zhuǎn)身,又回頭一伸手,“我缺棵蔥,怎么算?”才說著,已經(jīng)把蔥扔進菜籃子。
“不用算!不用算!您拿去吧!”那孫嫂居然好像看都沒看,就揮手喊著。
糟老太婆又去摸菲力了。
“我看這肉還是夠老的。年歲大了,咬不動。”用她那尖尖的指甲劃了一下,“就一點,不要多?!?/p>
便見賣肉的老魏,咔一刀,切下一大塊,稱都沒稱,就包起送上。聽那價錢,還以為是買了一片牛肉干呢!
老太婆拿起肉,剛要走,又好像想起什么事:“哦!對了,老魏,你有沒有大骨頭?。∥覀兗茵B(yǎng)的……”
“有!有!有!”老魏好像觸電似的叫著,“正不知道該怎么辦呢!您幫幫忙,全拿去吧!”
肉攤子就在同一側(cè),阿忠看得很清楚,那骨頭還夠燉一鍋紅燒肉呢!
現(xiàn)在老太婆走過來了。
阿忠連正眼都懶得看她。開業(yè)一個半月,老太婆只光顧過三次。每次都裝模作樣地這邊翻翻鰓,那邊捏捏肉,最后揀一條最便宜的小魚走。
瞧!她又在捏了,明知買不起石斑,還看什么?解饞?看她摸魚的樣兒,阿忠就有氣。皺皺的雞爪,伸得長長的。還唯恐弄臟手,只用兩根尖指甲,阿忠真想吼出來:“別把我的魚戳壞了!”
果然,老太婆彎下腰,指了指最便宜的肉魚。
“肉魚?”阿忠冷笑一聲,“您為什么不買這種??!也是肉魚,海釣的,比冷凍的新鮮多了?!?/p>
“差不多!差不多!這種就成了。人也不一定吃,喂貓吃!”
阿忠恨不得上去啪啪賞她兩記耳光:“你他媽的少裝了!你家的人就是貓狗!”
不過,看在四鄰的面子上,阿忠還是忍了下來。只是笑問:“給貓吃,還要不要刮鱗哪?”
“當(dāng)然!當(dāng)然!”
“當(dāng)然!當(dāng)然!”阿忠扭著脖子,學(xué)著糟老太婆的家鄉(xiāng)口音,轉(zhuǎn)身隨便刮了幾下,包起來,扔到前面,“對不起!我是要錢的,四十塊。王夫人!”
糟老太婆掏了四個硬幣放在攤子上,就轉(zhuǎn)身走了。
阿忠伸手拿錢,哎!不對,這邊原來有條大紅魚,怎么不見了。抬頭看見老太婆,手上一把傘、一籃菜,沒見大紅魚??墒?,阿忠明明記得就是剛才,那魚還在。
阿忠繞出攤子,往臺子下面找,也沒有。站在那兒抓頭,發(fā)愣。看見老太婆已經(jīng)走出菜場,雨還在下,她居然直直地走進雨里。
“站??!”阿忠大吼著追出去,一把搶過老太婆的雨傘,冷笑道,“夫人!您怎么不打傘哪?”啪噠一聲,一條大紅魚從傘里滑出來。
回頭,孫嫂,老魏,還有一堆買菜的人,都擠在市場門口,阿忠得意地一手抓著老太婆的胳臂,一手撿起魚,伸到大家面前:“看看!我抓住了這個老賊。”
“那不是她剛跟你買的嗎?”孫嫂說。
“是??!我也看見。是她趕著走,叫你不用包的!”老魏也喊著。
“別淋濕了!別淋濕了!”孫嫂把老太婆推回市場屋檐下,老魏搶過魚,放進菜籃,又為老太婆撐起傘。
“還是你們公道!”老太婆冷冷撂下一句,挺挺胸,走了。
“等會兒,你就懂了?!崩衔喊雁对谟昀锏陌⒅矣餐屏嘶厝?。阿忠一肚子氣,這么沒公理的地方,他打定主意,明天就退出這個市場。
沒隔多久,見位老先生進來,阿忠看過他,大概是簽六合彩的。
老先生到孫嫂和老魏的攤子后頭,窸窸窣窣地數(shù)鈔票,又轉(zhuǎn)到阿忠的攤子,鉆進來,低聲問:
“那條魚多少錢?”
“哪條?”
“我太太,哦!就是王夫人拿的那條?!?/p>
“王夫人?”阿忠還沒會過意,老魏探過頭來,小聲說:“少說四百。”
老先生塞了八百在阿忠手上:“謝謝您照顧了!”
(節(jié)選自《抓住心靈的震撼》,中國友誼出版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