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慧穎
內(nèi)容摘要:“模仿欲望”也稱“三角欲望”是法國文學批評家勒內(nèi)·基拉爾在《浪漫的謊言和小說的真實》中提出的一個理論術(shù)語,指由他者產(chǎn)生的欲望。在張賢亮的小說《綠化樹》中章永璘對馬纓花的感情、章永璘對自身的精神自虐和心理掙扎都是“模仿欲望”的體現(xiàn)。本文試圖從欲望介體對欲望主體產(chǎn)生的影響入手,聯(lián)系文本細讀,淺析張賢亮這部小說對“模仿欲望”理論的應(yīng)用。
關(guān)鍵詞:張賢亮 模仿欲望 綠化樹 人物關(guān)系
一般認為,現(xiàn)代小說的主人公懷有欲望的方式大多比較簡單,只有主體和客體,主體通過對客體的欲求和占有來完成自我建構(gòu)。勒內(nèi)·基拉爾認為這是一種“浪漫的”想法。他在《浪漫的謊言與小說的真實》中提出了模仿欲望理論(也稱三角欲望理論):在作品人物意識的深層有一種“模仿欲望”,人們對某一客體產(chǎn)生欲望,這個欲望并不是主體自己產(chǎn)生的,而是他者激發(fā)的,主體模仿他者的欲望卻渾然不知。這個他者被稱為欲望介體,一旦介體發(fā)生影響,主體對現(xiàn)實事物(客體)的感覺就喪失了。無論介體的欲望是現(xiàn)實的還是假設(shè)的,都使得客體在主體的眼里身價倍增。中介的存在對主體造成了完全等同于介體欲望的第二欲望,這個對主體而言的“第二欲望”被稱為“模仿欲望”。
張賢亮的代表作《綠化樹》講述了20世紀60年代初“右派分子”章永璘的一段勞改生活故事。作者著力表現(xiàn)的是一場政治苦難給男主人公在肉體和精神上所帶來的變化。以往對于《綠化樹》的研究大多是從文本入手進行人物形象分析,或者作社會歷史批評,也有90年代較新穎的女性主義分析以及精神分析。似乎,歷來張賢亮小說的情節(jié)都不被人重視,甚至一度因為情節(jié)單調(diào)和過于模式化而被批評界所戲謔。而筆者在閱讀《綠化樹》的時候,發(fā)現(xiàn)這部作品在情節(jié)構(gòu)成上并不像評論界認為的那么不堪一擊,恰恰相反,其成功地運用了“模仿欲望”的手法,用一種自然的抒寫,把情節(jié)安排得緊湊適當。
一
幾乎所有的讀者都認為章永璘對馬纓花的愛是出于自然需求,其中既包括對于食物的一種渴望,對于感情的一種天然歸屬,也有從精神分析入手認為這種愛出于潛意識的戀母情結(jié)??傊谒械膼矍槎x中,沒有海喜喜的出場,似乎這個配角只是作品中“我”的一個回憶附加品。但是,在筆者看來,章永璘愛上馬纓花并到后來決定與其結(jié)婚以及之后的分離都繞不開海喜喜這個強大的“介體”、“競爭的對象”或是“模仿的對象”。
小說開篇,主人公章永璘離開了勞改隊進入農(nóng)場,本應(yīng)是帶著從堿水中活過來的驕傲踏上新生活區(qū)域,卻在面對“車把式”海喜喜時土崩瓦解。在小說中瘦馬與章永璘完全可以等同,他看見幾匹瘦馬在冷漠的海喜喜的鞭子之下,涔涔流下鮮紅的血也依然要勞動的慘狀,便忍不住問農(nóng)場還有多遠,但是得來的回答是他雄豪、威武的神氣和全然的不理。面對這樣的見面,章感到自慚形穢。剛開始的見面就使兩個人擺上了一個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地位——在強者海喜喜的眼里,章永璘不過是一個不足掛齒的羸弱書生。
小說女主人公馬纓花“姍姍來遲”,在一開始便提供給章永璘勞動工具,解決了他手足無措的尷尬。在勞動過程中,海喜喜也來了,在謝隊長面前,他有畏縮的神色;可是,在勞動面前,他有的是無畏的架勢。章聽見馬纓花低罵“沒起色的貨”,他不知道她在罵誰,但接下來的唱歌使他很自然地把他和海喜喜聯(lián)系在了一起。至少,在他還不知道海喜喜“獨占花魁”的歷史之前,就很自然地把這兩個人用歌聲聯(lián)系在一起了。不難發(fā)現(xiàn),章從一開始就肯定他們“相配”。
在人物相繼出場之后,小說的人物關(guān)系也基本定型——作為“客體”的馬纓花,作為“主體”的章永璘和作為“介體”的海喜喜。作品中,主人公自己承認了自己的虛榮心,或者更準確的理解是一個虛榮人的自尊心。法國文學家斯丹達爾認為虛榮人不向自己的心底尋找自己的欲望,而是向他人借。并且用“虛榮”這個詞表示各種形式的“模擬”、“模仿”,對于虛榮人來說,要讓他們產(chǎn)生某種欲望,只要叫他相信某個有名氣的第三者已經(jīng)垂涎此物就行了。
章永璘這個“虛榮人”在馬纓花家里當了一小段時間的吃客之后,很快明白了海喜喜這個“有名氣的第三者”對這位婦女的愛意與垂涎。其實,對于章來說,馬纓花愛不愛海喜喜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人物對馬纓花的認可。作為介體的海喜喜無疑用憤怒和抵觸加深了章永璘對馬纓花的愛意。在打灶勞動中,因為馬纓花在旁的認可和操縱,幾天前被章看作高不可攀的“車把式”,也不得不給章當小工。這樣的勝利盡管帶來了他自信心的恢復(fù),但他的勝利地位看起來是因為馬纓花對海喜喜近乎刻薄的嘲笑而加以強化的。即使是他做主力的時候,也發(fā)現(xiàn)海喜喜做的小工也有值得羨慕的地方。德國哲學家馬克斯·舍勒把“羨慕”定義為“與為獲得某物的努力相對立的無能感,因為此物屬于他人”。當天晚上,章永璘做了一個夢非常有意思,他夢見自己變成了招貼畫《我為祖國貢獻了什么?》上的標準體力勞動者,但是奇怪的是面孔非常像海喜喜,這也再次強調(diào)了,章很想成為像海喜喜那樣“自食其力的勞動者”。
在兩人跟車的情節(jié)里,雙方的角逐也很精彩。從來沒有放肆勞動過的章在面對海喜喜的有意挑戰(zhàn)時變得無比鎮(zhèn)定,勝利的欲望使他想要壓倒海喜喜。但是,勝利過后,他并沒有減輕羞愧的感覺,并沒有像他所預(yù)想的挺起腰桿,理直氣壯。在再次聽到他們的歌唱時,他更覺得自己是個多余的人。“我像被人隨意釘上的一個楔子,打入了他們的生活。我自以為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卻使他們本來的生活分裂了,破碎了?!?/p>
二
在這場愛情中,女主人公的兩句話給人深刻的印象,“你別干這個……干這個傷身子骨,你還是好好念書吧!”“就是鋼刀把我的頭砍斷,我血身子還陪著你?!边@樣一個可愛的女人,本來足夠得到章的珍惜,雖然我們知道靈與肉的沖突貫穿于章的心中,但在思想上他們差得太遠了,章的精神自虐也時時出現(xiàn),他們的結(jié)合也未必幸福。和馬纓花的相處,使章之前關(guān)于很多東西的定義全部翻轉(zhuǎn),甚至愛情都是那么原野。在章開始不能繼續(xù)忍受馬纓花施恩的生活時,他不知道是斷絕和她的來往還是結(jié)為夫妻。
海喜喜在這個時候又出現(xiàn)了,這一次他不是以一個敵人的狀態(tài)出現(xiàn),在心理層次上章在羨慕他的體格之后,又有了對他的道德膜拜,本以為自己在精神上至少高他一個層次的優(yōu)越感很快也消失了。在章面對社會的發(fā)展提出必然性這個概念時,海喜喜用回民的道理“特克底勒爾”來寬慰。無疑,在這里章永璘對海喜喜又多了一層認同。
所以,在接下來勸章結(jié)婚的過程中,顯然海喜喜的話很有分量。這里,作為主體的章似乎接受了作為介體的海喜喜情感的轉(zhuǎn)移棒,對客體馬纓花的愛情也開始變得順理成章。
三
作品在最后沒有安排大團圓結(jié)局,本來作為成全章、馬二人而離開的海喜喜,也成了章被驅(qū)走的原因,章永璘被告和逃走的海喜喜搞什么陰謀,于是又回到?jīng)]有自由的勞改生活。短暫的自由,三人的關(guān)系曇花一現(xiàn),這樣的結(jié)束當然有很多原因。作為介體消盾的海喜喜的離去使章永璘的感情依托少了一個理由,面對馬纓花,章永璘揮之不去在內(nèi)心漂浮的對海喜喜的愧疚感也是一個重要原因。這樣的安排,結(jié)束了三個人的感情糾葛,實際上可以解釋為介體的離去使主體的感情被抽空,再繼續(xù)下去只是美好的馬纓花一點都不被愛的悲劇。
由此看來,《綠化樹》的創(chuàng)作并不是古典才子佳人故事的一個簡單翻版,在這部小說中,人物關(guān)系之間“模仿欲望”的應(yīng)用、心理機制的深化都不是一般人所能達到的。張賢亮善于把心理的隱性潛在文本末尾,使得他的作品具有常讀常新的審美特征,本文只是從人物關(guān)系視角對張賢亮小說“模仿欲望”應(yīng)用作一個淺析,希望藉此對作品有一個新的闡釋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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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