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鉤
對城市主政者來說,整齊劃一、井然有序的審美圖景無疑是很有吸引力的,但這種與市民日常生活為敵的審美秩序,終究阻攔不了內(nèi)在于市民生活的自發(fā)秩序,坊市制最后還是不知不覺間瓦解了。北宋政府承認既成事實,在自發(fā)生長的市民社會之前,克制住權力的沖動。 如果我們有機會鳥瞰隋唐的長安與北宋的汴梁,將會發(fā)現(xiàn),這兩座城市呈現(xiàn)出完全不同的格局與氣質(zhì)。長安城方正、規(guī)整,街道筆直如削,以直角交錯,將城廓分割成一百零八坊(居民區(qū))與東西二市(商業(yè)區(qū)),宛如一個個工整的方格。以皇城外的朱雀大街為中軸線,全城的坊、市、道路、城墻均呈左右對稱。白居易形容長安“百千家似圍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很傳神。毫無疑問,這是嚴格按照圖紙,憑借權力的巨大動員力量,以浩大的人工堆砌出來的。為追求恢宏大氣、整齊劃一的審美效果,長安城的規(guī)劃甚至寧可與平民的生活脫節(jié)。以致到了盛唐之時,長安城內(nèi)南部各坊,居然還“率無第宅,雖時有居者,煙火不接,耕墾種植,阡陌相連”。
相比之下,北宋的汴梁就顯得不怎么規(guī)整了,不但城墻不很端正,街道也不再一味追求平直,斜街、斜巷處處可見。汴河斜斜穿過城廓,借著河流帶來的交通便利、貨物往來與人煙湊聚,沿河一帶慢慢演變?yōu)槌莾?nèi)最繁華的街市之一。所有的街市看起來都是那么擁擠、喧鬧、嘈雜,但又富有生氣。城墻之外,自發(fā)形成的熱鬧市鎮(zhèn)與城內(nèi)連成一片,所謂“十二市之環(huán)城,囂然朝夕”。這樣的城市格局,與其說是行政權力“規(guī)劃”出來的,不如說是民間社會“生長”出來的。
兩種不同的城市風貌下面,隱藏著兩種不同的城市生活制度。唐代的長安保留著古老的“坊市制”,即居民區(qū)與商業(yè)區(qū)分開,有坊墻相隔離。街道是不準擺攤開店的,要做生意,只能到東西二市。兩市實行嚴格的開閉市制度,“凡市,以日中擊鼓三百聲而眾以會。日入前七刻,擊鉦三百聲而眾以散”,散市后即關閉市門;而且“居必求其類”,官民分居,秩序森然;又有“夜禁”之制,城門“昏而閉,五更而啟”,禁止市民夜行,“諸犯夜者,笞二十”。
而在北宋的汴梁,坊墻已不知什么時候被推倒,坊市制瓦解了,人們沿河設市,臨街開鋪,到處都是繁華而雜亂的商業(yè)街。官民雜處,商民混居,“夜禁”也被突破,“夜市直至三更盡,才五更又復開張。如要鬧去處,通曉不絕”。一種更富有商業(yè)氣息與市民氣味的城市生活方式,正在興起。今天我們展開《清明上河圖》長卷,那種繁華氣息仍能撲面而來:東京城內(nèi)外,店鋪鱗次櫛比,商販旅人云集,酒樓歌館遍設,商業(yè)廣告滿街,瓦舍勾欄布于鬧市。
與《清明上河圖》形成強烈對比的是今日網(wǎng)友PS出來的一組惡搞圖片《清明上河圖之城管來了》:畫面中,不知從哪里來了一隊如狼似虎的“城管”,商販抱頭鼠竄,原來繁華似錦的汴梁街頭,立即變得空蕩蕩,只留下一地狼藉,以及涂在墻壁上刺眼的“拆”字。這組在網(wǎng)上流傳甚廣的PS圖片戲謔地諷刺了一把當前社會的“城管現(xiàn)象”,令人拍案叫絕。在會心一笑之余,有心人大概也可想一想,城市秩序當如何維持。這個問題不是今日才有,也困擾過處于城市化進程的宋代社會。
一些網(wǎng)友撫今追昔,以為宋朝沒有“城管”。其實不對,宋代是有“城管”的——當然那時候不叫“城管”,叫“街道司”。他們的工作是維持城市街道的衛(wèi)生、整修與日常秩序,而不是成天驅(qū)逐小商販,追雞攆狗。不過,如果汴梁的商販占道經(jīng)營,嚴重妨礙了交通,街道司是可以干涉的。
宋朝也有“拆遷”。作為具有“自發(fā)成長”性質(zhì)的商業(yè)城市,擁擠與喧嘩似乎是汴梁城與生俱來的性格。因為坊市制所代表的嚴厲管制已經(jīng)失效,商業(yè)的力量必然引導著人們往熱鬧的地方匯聚,競相開設商鋪、侵占街道,各種“違章建筑”層出不窮,在當時,這叫做“侵街”。因為侵街嚴重,以致“坊無廣巷,市不通騎”。
面對商業(yè)城市發(fā)育初期的秩序混亂,宋朝政府專門設立“街道司”,介入對城市秩序的維護,乃至動用強制手段拆除侵街的建筑物,都是可以想像的。因此,北宋汴梁的拆遷記錄在文獻資料中并不鮮見。比如開寶九年(公元976年),宋太祖便“宴從臣于會節(jié)園,還經(jīng)通利坊,以道狹,撤侵街民舍益之”。
據(jù)文獻記載,我們可以總結出北宋政府“搞拆遷”的幾個特點,這對今日的城市治理不無啟示。首先,對侵街的權貴并不姑息。權貴掌握著權力資源,是北宋初期率先侵街的一批人,比如太平興國五年(公元980年)七月,八作使(相當于城管隊長)段仁誨在家門前修筑了一道垣墻,侵占景陽門街。宋太宗大怒,“令毀之,仁誨決杖(處以杖刑)”。咸平五年(公元1002年)二月,因為“京城衢巷狹隘”,宋真宗詔令謝德權“廣之”,即負責拆遷工程。謝德權“先毀貴要邸舍”,以致“群議紛然”,連皇帝都頂不住了,下詔叫停,謝德權堅決不從,說:“今沮事者,皆權豪輩,吝屋室僦資(租金)耳,非有它也,臣死不敢奉詔?!迸錾线@種牛脾氣,宋真宗也拿他沒辦法,只能“從之”。于是謝德權將權貴的侵街邸舍一概拆除,然后恢復“禁鼓昏曉之制”。禁鼓,即街鼓,是從前坊市制的配套設施,昏曉各敲響一次,提示坊墻城門的閉啟時刻。
其次,對侵街的升斗小民,宋政府一般能夠考慮到他們維生不易,而顧全其生計。如真宗天禧四年(公元1020年),“開封府請撤民舍侵街陌者,上以勞擾不許”。又如元五年(公元1090 年),給事中范祖禹上書宋哲宗,說雖然“百姓多侵街蓋屋,毀之不敢有怨”,但“有司毀拆屋舍太過,居民不無失所”,所以,他要求皇帝下旨,“除大段窄隘處量加撤去外,無令過當拆屋”。
為適應蓬勃發(fā)展起來的街市,宋政府還在街道兩旁測量距離,豎立“表木”,作為禁止“侵街”的紅線。紅線之內(nèi),允許設攤、開店,但不得侵出紅線之外?,F(xiàn)在看《清明上河圖》,在虹橋兩頭,就立有四根“表木”,橋上兩邊,小商販開設的攤位,都在“表木”的連線之內(nèi),中間留出通行的過道。這樣,既照顧了商販的生計,也不致妨礙公共交通。
最后,對皇城擴建、皇帝出巡可能導致的拆遷,宋代君主表現(xiàn)得比較克制。如雍熙三年(公元986年),宋太宗“欲廣宮城,詔殿前指揮使劉延翰等經(jīng)度之,以居民多不欲徙,遂罷”??刀ㄔ辏ü?040年),宋仁宗“車駕行幸”,盡管當時街道狹窄,仁宗卻沒有下令拆遷、封路什么的,而是簡化了儀式,“侍從及百官屬,下至廝役,皆雜行其道中”,“而士庶觀者,率隨扈從之人,夾道馳走,喧呼不禁”。在等級森嚴的皇權時代,這簡直有點不可想像。
不管是設“城管”,還是“搞拆遷”,無非是在“自發(fā)的繁榮”與“管制的秩序”之間尋求一個平衡點。放在宋代的時代背景上,這里還隱藏著一個歷史性的博弈:是退回到坊市制所代表的井然秩序中,還是順應時勢之發(fā)展,尊重市民社會之形態(tài),并忍受一定的代價。對城市的主政者來說,那種整齊劃一、井然有序的審美圖景無疑是很有吸引力的,所以宋初曾試圖恢復坊市制,如謝德權重設禁鼓,便有此意。但這種與市民日常生活為敵的審美秩序,終究阻攔不了內(nèi)在于市民生活的自發(fā)秩序,坊市制最后還是不知不覺間瓦解了。生活在仁宗朝的人們突然發(fā)現(xiàn),“二紀(近二十四年)以來,不聞街鼓之聲,金吾之職(掌禁鼓的官職)廢矣”。到北宋中后期,宋政府對市民的侵街建筑,也很少有“過當拆屋”的行為了。這意味著,北宋政府已經(jīng)承認既成事實,在自發(fā)生長的市民社會之前,克制住權力的沖動。
《清明上河圖》所展現(xiàn)的北宋繁榮景象,就是這樣形成的。
(選自《同舟共進》201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