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起
小時候我常到村口路寮里玩。
路寮是我們村里最熱鬧的地方。
冬天,老人們都到路寮里曬太陽。路寮里有一圈木椅子,老人們半靠著木椅子,暖洋洋的太陽光水一樣漫過他們身子和頭臉。他們瞇著眼睛,滿足地呼吸著暖烘烘的空氣。他們的身邊都放著一杯茶和一碟炒南瓜籽。這是住在路寮里的老人奉送的。茶是廉價的粗茶頭煎的,南瓜是老人種的。他每年收集的南瓜籽,夠村里的老人們吃一個冬天。
我走到老人住房的窗口說:爺爺,給我一碟南瓜籽。
老人用手在籮筐里抓一把南瓜籽放碟里,連同一碗茶遞給我,又摸了摸我的頭,說:小子哎,好好地玩吧!
路寮里的老人其實都比燒水的老人老,他們的頭發(fā)都是半白和全白了。大多的老人衣著已不鮮亮,有的甚至穿得很邋遢。身子雖被太陽光撫慰著,但不少人卻還是鼻涕拉瞎的。許多人弱不禁風,有的拄著拐杖來,有的被家人攙著來。不管是腿腳靈便的,還是拄著拐杖被家人攙扶來的,都因了一碗茶水的溫暖和一碟南瓜籽的香甜,更有溫暖香甜的冬天的太陽光吸引著,不約而同地聚集到路寮里來,開始著他們有滋有味的每一天。
可是,他們的話題卻并不都是很輕松的。因為他們之中每天都會少來個把人,有的還因老了或病了來不了了。盡管這里的老人們行動都不大利索,眼晴也已花了,但他們都很注重老友的行蹤。今天誰不來曬太陽,大家就會牽掛。有些人就反復地念叨:人老了,誰也不知哪天就永遠來不了呢。就有人建議:派人去看看這沒來的人。這派人去看看的事就自然地落在我的身上。我飛快地跑到那沒來的老人家中去問訊。結(jié)果當然有三種:一種是死了,一種是病了,一種是走親戚了。我就飛快地跑回來報告消息。結(jié)果若是第一種的,那就是最倒霉的事。全場便肅然,然后有擤鼻涕擦眼淚的聲音。這一天,大家的情緒就再也提不起來了。若是第二種,全場也是肅然。然后大家猜測:是什么???治療的進展怎樣?最后的結(jié)局如何等等。若是第三種,空氣頓時就輕松。有羨慕他年輕,腿腳利索想走就走的;有罵他雀躍、骨頭輕,老了老了還騷狐貍般到處串門的……等等。接下來的話題就多了。從北京的兩會,說到美國的股市;從城市里的房價,說到鄉(xiāng)下的年成……那情形,鬧哄哄地如同開了鍋。
太陽光就在大家的鬧哄哄中漸漸地暗淡,然后消失。如同倒在地上的水,一會兒還亮閃閃地在地上汪著,一會兒就杳無蹤跡地被地上的泥沙洇走了。
我常到村口的路寮里玩。
冬天的太陽出來的時候,我走到老人住房的窗口,說:爺爺,給我一碟南瓜籽。
老人用手在籮筐里抓一把南瓜籽放碟里,連同一碗茶遞給我,沒有說話。老人開始話少了。
我拿了瓜籽碟和茶碗在木椅上坐下,聽老人們念叨。
這回他們沒叫我去打探消息,他們說的是一個昨天被家人攙扶著來、而今天卻沒來的人。這人姓李,是村里的能人。干活,是好把式;做人,是太平燈。村里誰有個頭痛腦熱,老李隨叫隨到。刮痧啊拔罐啊,搞得你啊喲啊喲直叫舒服??墒抢侠顨q數(shù)大了,干活不利索了,不知怎么的就一下子閃了腰。這腰又長久好不了,就是讓家人扶著走路也還不利索,來了幾天就不來了。
大家就說,老李總是病得很重了吧,要不,他是不會不來的。他舍不了和這幫老兄弟們講古說今的,也舍不了這路寮里的大碗茶、南瓜籽和這水一樣暖洋洋的太陽光。
可是,就如這天一樣,路寮里的老人還是慢慢地少了下去。今天少了老李,明天少了老張。就像箸籠里的箸,你拔我拔,一天天地箸籠里的箸也就拔少了下去。
太陽再出來的時候,我再走到老人住房的窗口。這一回我沒向老人要南瓜籽,我只是問老人:爺爺,你在這里住多久了?
老人說:我也不知多久了。我只看著老人一個個走了,又看著老人一個個地來了。我看著這太陽光啊,如水一樣,一會兒還亮閃閃地在地上汪著,一會兒就杳無蹤跡地被地上的泥沙洇走了。
冬天的太陽出來的時候,我又走到老人住房的窗口,說:爺爺,給我一碟南瓜籽。
沒人回答。
路寮里依然有許多老人,他們磕著南瓜籽,喝著大碗茶,依然說古論今,誰也沒注意我在說什么。
路竂里多了一部電視機,電視機里常播放著穿越劇。
我又對著老人住房的窗口說:爺爺,給我一碟南瓜籽。
一個孩子來到窗前,對我說:爺爺,你要南瓜籽嗎?
就用手在籮筐里抓了一把南瓜籽放碟里,連同一碗茶遞給我。
我愣了一愣,用手摸了摸孩子的頭,說:小子哎,好好地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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