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邪
中午的時候,她忽然覺得有些困。仿佛是一滴不小心掉落宣紙上的墨汁,小小一個點,洇開來,很快就成了不可收拾的一片黑。她明顯地感覺到了身體里那種不斷膨脹的力量,它使得自己不得不屈服了。
這些年來,她已經(jīng)沒有了午睡的習(xí)慣;但是這個中午,她想她是要破例了,雖然在意識里,似乎又有某種清晰而堅定的力量,一再奮起抵抗著,試圖讓自己振作起來。
兒子讀完小學(xué)一年級了,今天是暑假的第一天。中午兒子的胃口特別好,吃得香極了,間或還發(fā)出小豬一樣的快樂的哼哼聲。兒子的胃口很少這么好,所以偶爾看到他這副模樣,她是非常開心的。
然而開心歸開心,中午她就是覺得困,越來越困,無法抵擋。
她自己沒吃幾口飯,在餐桌上支起雙手托著兩腮,可還是沒能堅持等到兒子把飯吃飽。
兒子,你慢慢吃吧,吃飽點。她柔聲說,媽媽先去睡會兒,好嗎?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很少叫兒子的小名了,她直接叫“兒子”;而兒子呢,也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他不叫“媽媽”了,他只管她叫“老媽”。
兒子吃得太專心了,好像根本不會聽到她的聲音。她疲憊地搖了下頭,準備再說一遍。
她說,兒子……
嗯,老媽你去睡吧!
原來兒子聽清楚她的話了。
兒子說話的時候沒有抬頭。
她苦笑,站起身。
老媽,中午我來洗碗吧!
兒子嘴里嚼著肉,又說。
不,媽媽來洗。她心窩里一熱,笑說,你太小了,等你再長大兩歲就讓你來洗,好嗎?
我已經(jīng)是大人了!兒子抬頭,很認真地看著她,說,我們張老師都說我是大人了……
可是,那天洗碗,你不是摔破了兩口……
她打斷了兒子的話,而兒子很機警,也搶著打斷她的話。那好吧那好吧,我吃完了就看書去!
兒子的嘴始終沒有閑下來,似乎會無止境地吃下去。
她在床上躺下來,突然鼻子酸酸的。她想,兒子好像真的開始長大了。但她又猛地一驚,因為她想起來,兒子中午的這副吃相,很像一個人!
她被自己這個沒來由的聯(lián)想嚇得心里“咯噔”了一下,她覺得自己是要被驚得坐起來了,然而,身體里那種不斷膨脹的力量是如此的強大,以至于自己像是被挾持一樣,很快地被迫進入了夢境。
已經(jīng)有好多年了,幾乎在每一個夢里,她都是這么的頭昏腦漲,甚至是暈暈乎乎搖搖欲墜的。這一次當(dāng)然也不例外。
從家里到畫廊,就那么一點路,她搖搖晃晃走走停停,好像是走了半天。進了畫廊,新來的小董趴在收銀臺上睡著了,根本沒察覺她的到來。她搖搖頭,上了閣樓,在自己的那張闊大的書桌前坐了下來。干點什么呢?她敲敲自己的腦門,覺得還是寫字吧。
那個戴鴨舌絨帽的男人就是在她鋪開宣紙的那一刻進來的。透過柵欄,她看見下面小董起來了,于是不再理會,打開《顏勤禮碑》,開始臨摹。
顏體一直是她的最愛。她至今仍記得,她的祖父在開始教她臨摹字帖的最初,拿出來的就是顏真卿的字帖,而且還向她講述了顏真卿的生平。那時候,她九歲,為了這位古代書法家的遭遇,她竟然止不住地流淚。這本《顏勤禮碑》是祖父后來送給她的第一件禮物,二十多年了,她不知道已經(jīng)臨摹了它多少遍。
可這一次,從第一個字的第一筆開始,她就覺得哪里不對勁,直到這樣別扭地寫了四個字,她把筆放了下來。
咦?你臨摹的是誰的帖呀?
戴鴨舌絨帽的男人獨自悄無聲息地上樓來了。他覺得好熟悉。
她合了一下字帖,讓他看封面上的字;同時她瞥了一眼他,發(fā)現(xiàn)那低低的帽檐下的面目很模糊。
噢,我還以為你臨的是柳公權(quán)的帖呢!他提了提嗓子。
柳公權(quán),怎么會是……
她應(yīng)答了半句,忽然住口。
她醒悟過來,他的話里原來有揶揄的成分,而再看自己寫的這幾個字,她覺得自己應(yīng)該承認他揶揄得不無道理。
她再次抬頭,看到他快步走向角落里懸掛的那幅畫,于是起身跟了過去。
眼前還是恍惚,所以當(dāng)她看到他在角落里的行為時,她用手使勁擦了擦眼睛。但她還是覺得那幾乎像是一個男人正在隨地小便的背影。
那幅畫上是兩株爭香斗艷的臘梅。他在它的前面擺出這個不雅的動作,究竟是在干什么呢?她為自己的這個聯(lián)想而覺得好笑。
但來到他的身后,她嚇了一跳!
他竟然真的是在小便,強勁的水柱輪流澆著兩株臘梅的樹腳……
天下竟有這樣無恥的男人!她簡直要氣昏過去了!
喂,你干什么呀?
她張開嘴,卻發(fā)不出聲音。然而他好像聽到她嗓子底下的這樣喝問了,慌張地回了一下頭??墒乔懊娴乃驗樗幕仡^而偏了方向,它在畫面的什么地方被反彈回來,濺上了她的大腿。她低頭,清楚看見,那白色尿液中摻雜著分明的血紅……
她是被夢中自己極度恐懼的喊叫驚醒的。醒來的時候,覺得右大腿上有點疼,伸手摸了摸,居然摸到了一些液體,她嚇得猛地在床上坐起。
她看到了兒子的一張笑臉。
小嘴邊滿是油漬的兒子站在床邊,臉上盛開著她所熟悉的惡作劇式的笑靨。
老媽,我給你打了一針了!
兒子手里攥緊著一支小號的針筒,向她展示了一下,馬上喜滋滋地扭著小屁股逃出了臥室……
眼睜睜看著兒子逃出臥室,她卻僵在床上,仿佛怎么也動彈不了!
這些年來,他一直在噩夢中不斷地折磨著她。而且很多時候,他總是不忘拿出那支針筒當(dāng)做道具。
有時候沒有針筒出現(xiàn),他也會提到它。譬如反復(fù)詢問她有沒有看見他的針筒,或者告訴她針筒放在什么地方,讓她去幫他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