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巖
由隱入顯,全民評紅
“20世紀的三大顯學之一”紅學是1949年之后才由隱入顯的。雖然乾嘉時期就有了“紅學”的稱呼;雖然1920年前后,分別以蔡元培和胡適為代表的新舊紅學風生水起,甚至汪精衛(wèi)也是當年的紅學一分子,并且頗有心得——“紅樓夢是中國之家庭小說。中國之家庭組織,蟠天際地,綿亙數(shù)千年,支配人心,為中國國家組織之標本……”但其實,《紅樓夢》一直只是小圈子里的文人雅好。
1949年之后,情況大不同。以“批俞評紅”的主角俞平伯為例,其代表作《紅樓夢辨》1923年由上海亞東圖書館出版的時候,印數(shù)只有區(qū)區(qū)500冊。1952年,在《紅樓夢辨》基礎上略作增補修訂的《紅樓夢研究》在一年間印刷了6版。1958年,俞平伯校注的《紅樓夢》出版,到1962年,印了14萬部。
全國人民都知道毛澤東對《紅樓夢》的偏愛,他的紅樓閱讀史可以回溯到1910年代。1938年,在延安“魯藝”的演講中,毛澤東已經(jīng)明確提出《紅樓夢》是極豐富的社會史料。一本《紅樓夢》“經(jīng)學家看到易,道學家看到淫”,毛澤東看到了“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
毛澤東不斷建議子女、衛(wèi)士、保健醫(yī)生、地方官員、高級將領多讀《紅樓夢》,并熱衷收集不同的本子。到1970年代,毛澤東床畔、桌上、馬桶邊的《紅樓夢》已有二十多個版本。
1973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影印庚辰本(又名《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呈送給“要書看”的毛澤東?!坝[”之余,百八十本大字本《紅樓夢》也送到政治局其他領導和宣傳部門負責人手上,國務院文化組副組長袁水拍就是其中之一。
袁水拍心很細,把這本“特供”的《紅樓夢》跟當時人民文學出版社公開出版的《紅樓夢》對照閱讀,發(fā)現(xiàn)兩者有多處不同,在文學的品相上,前者遠遠高于后者。當時,袁水拍遂給“江辦”(指當時的江青辦公室)寫了一封信:現(xiàn)行《紅樓夢》版本明顯弱于古本,削弱了反封建的戰(zhàn)斗性。在信后,袁水拍附了一個建議:能否組織人把《紅樓夢》重新校對一遍。
1973年,“全民評紅”正如火如荼。其背景是當年10月,毛澤東在一次重要會議上,談到《紅樓夢》是思想和藝術結合得最好的一部古典小說,干部務必多讀;《紅樓夢》是寫政治斗爭的,談情是為了打掩護;1949年之后,用馬克思主義觀點研究《紅樓夢》的還不多。運動式的評紅熱潮就此發(fā)端。1974年一年,全國報刊發(fā)表了319篇評紅文章?!都t樓夢》的評論隊伍從文人雅士,擴展到全民。知識分子捉刀,全國各地的工農(nóng)評紅組大放評紅衛(wèi)星。據(jù)紅學家胡文彬的不完全統(tǒng)計,從1973年到1976年,全國出版的評紅書籍超過兩百種,其中正式出版物不過十余種,其余全是社會各團體的“內(nèi)部資料”。
在這樣的形勢下,袁水拍的建議得到了“江辦”的高度重視,“江辦”馬上復信,令袁水拍負責組建校對班子。袁水拍本人并不研究《紅樓夢》,當時國內(nèi)最有紅學話語權的是“批俞評紅”的干將李希凡。袁遂請李希凡代為起草一份報告,詳盡說明“庚辰本”和“程乙本”的不同。
李希凡對《紅樓夢》的版本亦無專門研究,遂找來了自己在中國人民大學的摯友、彼時在北京市委宣傳部“洪廣思”大批判組寫評紅文章的馮其庸,以及在版本考證方面頗有心得的胡文彬。
三人的分工方式是:馮其庸負責對照前80回,胡文彬負責后40回,兩人做一個星期的案頭工作,把資料送到李希凡家,李希凡總其成。
關于新校本的發(fā)起,還有另一個版本的說法。
1974年袁水拍就任中宣部文化組副組長,即是文化部副部長的角色。袁常去馮家串門,馮其庸說,袁是一個不安于做官而愿意做實事的人,聽到袁的心思,馮其庸建議說,組織出版《紅樓夢》新校本,一定很受歡迎。袁水拍欣然同意,并囑馮其庸草擬報告。
批示很快下達,并且批了一大筆錢。校訂組成員入住高級賓館。馮其庸不安于如此“奢侈”,建議搬入藝術研究院(所)。袁水拍亦是藝術研究院院長,校訂組因此成為藝術研究院的掛靠單位。實際負責主持校訂的馮其庸,在7年的校訂工作完成后領到了250元稿費,比其他人多50元。作為負責人,他另有300元的“主編費”。這300元被用來宴請校訂組同仁,余錢被捐給了《紅樓夢》研究所。
全程參與新校本工作的呂啟祥回憶說,“馮先生所言七年是一個‘漫長而曲折的過程,我的理解,從一個方面說,七年太長了,其間約有一年的時間擱淺,完全停頓,這就是最大的曲折。也因此工作實際上分成了前后兩段,前段為1975至1976年10月,共調集了12人,至1976年秋冬幾乎都回到原單位,僅有幾人留守,后期重又啟動,人數(shù)較少,繼續(xù)工作至完成,約在1980年交稿?!?/p>
1996年新校本推出第二版。2007年推出了更完備的第三版。
毛澤東捧紅“小人物”
胡文彬之所以認識李希凡,全賴1973年的“全民評紅”。在這一輪的紅樓狂熱中,被發(fā)配到鄭州大學中文系的藍翎被召集回京,與身在北京的李希凡一起修訂他們的成名作《紅樓夢評論集》三版后記,兩人的工作地點就在朝內(nèi)大街166號人民出版社的平房小院里,而人民出版社是胡文彬供職的單位。
工作之余,藍翎經(jīng)常在院子里和其他作家聊天,李希凡隔三差五也要騎自行車報到一圈。雖然是第一次看到兩位仰慕已久的毛澤東所稱的“小人物”,胡文彬對兩人的成名史并不陌生。
1954年,李希凡和藍翎從山東大學畢業(yè),分別被分配到人民大學馬列研修班作研究生、北師大工農(nóng)速成中學作教員。兩位文學青年一時很難從學生時代的作家夢中兜轉出來,時時留意報刊的各種動向,尋找轉型機會?!缎陆ㄔO》雜志1953年3月號發(fā)表的俞平伯《紅樓夢簡論》就在此時進入他們的視野。
說起來,俞平伯不無冤枉?!都t樓夢簡論》本是應《人民中國》之邀,向國外讀者介紹《紅樓夢》的文章。盡管在此之前,俞平伯已經(jīng)根據(jù)政治氣候調整了評論《紅樓夢》的語態(tài),但呈交上去的《紅樓夢簡論》并不讓當時的中宣部部長胡喬木滿意。胡喬木在俞文上密密修改之后,把文章返還給作者。開國不久,俞平伯身上畢竟還保留幾分舊社會的名士氣派,不肯老老實實地照樣修改,而是把原稿連同胡喬木的修改稿一起交給自己的助手王佩章。
王佩章兩相綜合,固然在修改稿中增加了很多時鮮名詞,也并沒有將俞平伯的本意完全抹去,開篇就贊揚《紅樓夢》“綜合了古典文學,特別是古小說的特長,加上作者獨特的才華創(chuàng)辟的見解,發(fā)為沈博絕麗的文章。用口語來寫小說到這樣高的境界,可以說是空前的。書的開頭說‘真事隱去仿佛有所影射;再說‘假語村言,而所用筆法又深微隱曲;所以它出現(xiàn)于文壇,如萬丈光芒的彗星一般,引起紛紛的議論,種種的猜想……”,但“了解《紅樓夢》,說明《紅樓夢》都很不容易,在這兒好像通了,到那邊又會碰壁”。
這樣的說法,顯然跟在大學里接受了四年馬列主義文藝觀熏陶的李希凡、藍翎的《紅樓夢》鑒賞觀有很大的不同。兩個年輕人流水作業(yè),一人寫初稿,一人修改,另一人再修改謄抄,一個月的時間寫成萬字長文《關于〈紅樓夢簡論〉及其他》。1954年“五四前夕”,李希凡把稿子寄給母校山東大學的學報《文史哲》。
偉大領袖是怎么發(fā)現(xiàn)這篇文章的,至今眾說紛紜。學者孫玉明在《紅學1954》中寫道,中宣部電影處處長江青先看到了這篇文章,并且推薦給毛澤東,毛澤東授意江青把文章拿到《人民日報》發(fā)表,沒想到周揚以為江青在假傳圣旨,不買她的賬,稿子又被移交到《文藝報》,《文藝報》主編馮雪峰囑兩位作者修改文稿中的錯別字,并配發(fā)了一條極短的編者按。
1954年10月,《光明日報》比照《文藝報》的“編者按”規(guī)格,配發(fā)了李希凡和藍翎的另外一篇文章《評〈紅樓夢研究〉》。6天之后,毛澤東寫了一封關于《紅樓夢》研究的信,轉發(fā)中央政治局和文化部諸官員,內(nèi)稱李、藍的文章是“三十多年來向所謂《紅樓夢》研究權威作家的錯誤觀點的第一次認真開火”,“事情是兩個‘小人物做起來的,而‘大人物往往不以為意,并往往加以阻攔……”
兩個“小人物”從此揚名天下,席卷全國知識界的“批俞評紅”由此發(fā)軔。
對于江青在此間的作用,胡文彬認為,以“半個紅學家”自居的江青最多只是一只小小的傳聲筒,而不可能是發(fā)起者和組織者?!皞ゴ箢I袖的眼光你不能不佩服,他能看到社會的各個階層,在這個過程中,有些人免不了做了開第一槍者?!?/p>
轟轟烈烈的“批俞評紅”果然圓了藍翎的寫作夢,工農(nóng)速成中學的教員變成了《人民日報》的編輯。但在隨后的大鳴大放中,因為抱怨他的合作伙伴李希凡苦樂不均,所受待遇有失公允,馬上落馬成為右派,直到修訂《紅樓夢評論集》第三版才得以翻身。
相比“誤入紅塵許多年”的藍翎和李希凡,當時,胡文彬“初入紅門”。
在中學和大學,胡文彬對《紅樓夢》一點也不感冒,讀過幾次,每次都是剛讀到一半就把書扔了。
1968年,胡文彬大學畢業(yè)兩年后,被分配到人民出版社?!胺赓Y修”已被全面打倒,全國人民能看的書,除了《毛澤東選集》,就是魯迅和《紅樓夢》;而在當時,《紅樓夢》遠比魯迅時髦。百無聊賴中,胡文彬再次翻開《紅樓夢》,越讀越覺得有意思。1954年的“批俞評紅”到底是怎么回事?李希凡和藍翎怎么就成了讓年輕一代艷羨不已的“小人物”?俞平伯到底是怎么做學問的?像他那樣用考據(jù)說話,講求嚴密的推理,不是很好的治學方法嗎?
恰在此時,《廢藝齋稿》和香山曹雪芹故居的發(fā)現(xiàn)浮出水面,胡文彬和系友周雷生逢其時,一起做起紅學考證的學問,跑北圖,拜訪吳世昌、吳恩裕、周汝昌等紅學前輩,先后寫出關于《廢藝齋稿》、程偉元與《紅樓夢》的考據(jù)文章、康雍乾三朝的政治與《紅樓夢》等文章。
在那個特定的歷史時期,這些發(fā)表在學術刊物《文物》月刊上的純學術文章,立刻讓兩位初入紅學門檻的年輕人獲得本人都意想不到的成功。文章在大陸甫一發(fā)表,立刻被臺灣中國文化大學、香港新亞書院雙料教授潘重規(guī)在海外轉載。大陸文壇瞬時冒出兩個頭角崢嶸的“小人物”文雷(胡文彬和周雷合用的筆名)。
李希凡把馮其庸和胡文彬的資料整合在一起,寫了一份論證庚辰本和程甲本優(yōu)劣的報告,并將報告轉呈袁水拍,由袁水拍經(jīng)由文化部系統(tǒng)上報。不久,校注組在上方批示下成立;袁水拍、剛到文化部不久的林冠夫、因改寫大鼓詞《遣晴雯》與《紅樓夢》結緣的曲藝家協(xié)會的沈鵬年組成三人籌備小組。
三人籌備小組從廣東中山大學調曾揚華,上海調應必誠、孫遜,吉林調周雷,北京大學調沈天佑,北京師范大學調來呂啟祥,人民出版社調胡文彬,中國人民大學中文系調馮其庸、太原鋼鐵廠調劉夢溪,組成13人的“新校組”。
文化部校訂小組不到兩年即解散,所調人員各回原單位。
1979年后,馮其庸重新拾起新校本的衣缽。新版電視劇《紅樓夢》拍120回本正是出于他的授意。
(選自《文通然后字順(文化卷)》/《南方周末》 編/上海書店出版社/2011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