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
朱文懿家桂
桂以香山名,然覆墓木耳,北邙蕭然,不堪久立。單醪河錢氏二桂老而禿,獨朱文懿公宅后一桂,干大如斗,枝葉溟蒙,樾蔭,畝許,下可坐客三四十席。不亭、不屋、不臺、不欄、不砌,棄之籬落間。花時不許人入看,而主人亦禁足勿之往。聽其自開自謝已耳。樗櫟以不材終其天年,其得力全在棄也。百歲老人,多出蓬戶,子孫第厭其癃瘇耳,何足稱瑞。
——明·張岱《陶庵夢憶·朱文懿家桂》
筆者幼時,聽祖母擺明末清初的龍門陣,時常著迷如癡。祖母年輕時曾就讀成都女中,喜歡口授一些不知篇名的精短小文章,讓繞膝的孫兒孫女們跟著背誦,凡先背熟者必賞水果糖(俗稱抿抿糖)一枚。筆者小時候好出風(fēng)頭,又特別爭強好勝,總是想方設(shè)法去爭那枚水果糖,由此背熟了不少的清言小品,也因此愛上了張岱的《陶庵夢憶》。
《陶庵夢憶》的作者張岱,字宗子又字石公,號陶庵,別號蝶庵居士,明末山陰(今浙江紹興)人,是世所公認的明代文學(xué)家。陶庵先生生于1597年,過世于1679年,活了82歲,在當(dāng)時可以說是了不起的壽星了。先生出生于累世官宦之家,生活優(yōu)裕,年輕時博覽群書,通于諸藝而生活豪奢。清兵入關(guān)之后,五十歲的張岱慘遭國破家亡之變,不得不避入剡溪山中,忍受著常人無法想象的精神折磨和窮困潦倒的生活之苦,發(fā)憤著書數(shù)十種,老而不輟。
《陶庵夢憶》正是陶庵先生這一時期的代表作,著述涉獵十分廣泛,字里行間,處處充滿著作者對舊時繁華生活和往昔鄉(xiāng)土故人的纏綿懷戀和深情回憶,可以說是一部徹頭徹尾的大明遺民在國破家亡后的“懺悔錄”。一篇篇清雋的短文,記載了當(dāng)時江南的勝景、繁榮以及民俗和生活,諸如梨園鼓吹,華燈美食,書畫古董,美妓姣童,山水花草甚至蕩舟賞雪,飲茶說書,都無所不有。
《陶庵夢憶》不僅所著之文文字生動洗煉,所敘之事更是讓人閱之津津有“味”。正是書中一篇篇有滋有味的美文,才使得后來的“書評者”競相折腰,奉其為明清小品的經(jīng)典范作。筆者算得上先生的鐵桿擁躉,對《陶庵夢憶》更是一往情深,如果拋開政治說教的因素。其完全當(dāng)?shù)妹髑逍∑分械摹吧衿贰薄?/p>
陶庵先生一生之中“極愛繁華”,尤喜熱鬧,是一位典型的紈绔子弟。李敬澤先生曾經(jīng)評價他有霸蠻之氣,言其“行文如操刀,造句如欺男霸女。”試看《金山夜戲》一文所述:“……月光倒囊入水,江濤吞吐,露氣吸之,天為白。余大驚喜。移舟過金到寺,已二鼓矣,經(jīng)龍王堂,人大殿,皆漆靜。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殘雪。余呼小仆攜戲具,盛張燈火大殿中,唱韓蘄王金山及長江大戰(zhàn)諸劇,鑼鼓喧闐,一寺人皆起看?!瓌⊥?,將曙,解纜過江。山僧至山腳,目送久之,不知是人、是怪、是鬼?!?/p>
張岱行事之乖張,由此可見一斑。
陶庵先生生性癡迷花草,對桂花更是情有獨鐘??墒牵l也不知道為什么,晚年的張岱已經(jīng)不敢去香山看桂花了。
作者在文章中委婉地說,香山的桂花樹下那么多的墳?zāi)?,他怎么敢去呢?“北亡B蕭然。不堪久立。”
張岱曾經(jīng)是那么癡迷地喜愛桂花,現(xiàn)在居然有了這么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心腸和感受。究竟是何緣由?難道真的是他年歲大了怕見到墳地嗎?
當(dāng)然不會是這個理!
陶庵先生提筆撰寫《陶庵夢憶》時,已經(jīng)是他隱居剡溪之后許多年的事情了。那么,岱翁不去香山品桂,必定另有他因。
晚年的張岱不僅生活窮困潦倒,至交好友們又一個接一個地相繼離世而去,先生便時時痛感“五十年來,總成一夢?!?/p>
這樣的晚年景況像什么呢?作者又在想什么呢?
金秋時節(jié),丹桂飄香,濃郁清芬。桂花歷來是中國傳統(tǒng)名貴花木,也算得上花中的佼佼者了。然而,張岱在本篇小品中所記敘的朱文懿家的大桂樹,一點也沒有提及這棵大桂樹的花香。不過我們可以展開想象,樹干圍大如斗,樹蔭下可坐客三四十席的那棵大桂樹,花開時節(jié),自然會有香飄十里的芬芳。
這棵深鎖在朱文懿家后園的大桂樹,這棵在張岱筆下未聞其香的大桂樹,是不是多少有些像垂暮之年的作者本人呢?
這么一聯(lián)想,就有些味道了。同時,我們還應(yīng)該在品讀時注意到一個細節(jié),在陶庵先生的筆下,朱文懿這個老家伙也有些怪模怪樣,他不但不容許別人來賞仡,連他自己也從來不踏進園門一步,任由這棵桂樹之花自開自謝。
這到底又為了什么呢?
本來這篇小品文一直都在說桂樹,偏偏陶庵先生的筆鋒陡然一轉(zhuǎn),引《莊子》而說“道”:樗樹和櫟樹都是很大的樹,但它們都不是有用的木材,因而沒有人去砍伐它們。正是因為它們的“無用”,反倒保全了自己。
于是,作者由此認為,朱文懿公把大桂樹棄在后園的籬落之間,不去理它,其實也間接地保護了它。大桂樹之所以能夠活得這么久,“其得力全在棄也”!
被清廷棄之山野的陶庵先生們呢?
人有智慧,有能力,有思想,但往往以“聰明”招禍而害了自己。其實,真正有大智慧的人,往往都是“絕圣棄智”,大象于無形矣。
所以作者說。一個人應(yīng)該如樗櫟之不材,或可終其天年。這是作者達觀的解脫之語,還是不平的憤懣之言呢?聯(lián)系張岱晚年的遭遇和情懷,不難理解陶庵先生隱含在本篇小品中的思想情感。
芙蕖
芙渠與草木諸花,似覺稍異,然有根無樹,一歲一生,其性同也。《譜》云:“產(chǎn)于水者日草芙蓉,產(chǎn)于陸者曰旱蓮”,則謂非草本不得矣。予夏季以此為命者,非故效顰于茂叔,而襲成說于前人也;以芙蕖之可人,其事不一而足,請備述之:群葩當(dāng)令時,只在花開之?dāng)?shù)日,前此后此皆屬過而不問之秋矣。芙蕖則不然。自荷錢出水之日,便為點綴綠波;及其勁葉既生。則叉日高一日。日上日妍:有風(fēng)既作飄飄之態(tài),無風(fēng)亦呈裊娜之姿:是我于花之未開,先享無窮逸致矣。迨至菡萏成花,嬌姿欲滴,后先相繼,自夏徂秋,此時在花為分內(nèi)之事,在人為應(yīng)得之資者也。及花之既謝,亦可告無罪于主人矣,乃復(fù)蒂下生蓬,蓬中結(jié)實,亭亭獨立,猶似未開之花,與翠葉并擎,不至白露為霜,而能事不已。此皆言其可目者也。可鼻則有荷葉之清香,荷花之異馥,避暑則暑為之退。納涼而涼逐之生。至其可人之口者,則蓮實與藕,皆并列盤餐,而互芬齒頰者也。只有霜中敗葉,零落難堪,似成廢物矣,乃摘而藏之。又備經(jīng)年裹物之用。是芙蕖也者,無一時一刻。不適耳目之觀;無一物一絲,不備家常之用者也。有五谷之實,而不有其名;兼百花之長,而各去其短。種植之利,有大于此者乎?予四命之中,此命為最。無如酷好一生,竟不得半畝方塘為安身立命之地;僅鑿斗大一池,植數(shù)莖以塞責(zé),又時病其漏,望天乞水以救之。殆所謂不善養(yǎng)生,而草菅其命者哉。
——清·李漁《閑情偶寄·芙蕖》
荷有很多不同的名稱,芙蕖只是其中的一個別稱。如果僅僅以荷的葉、莖、實、根而論,就有芙蕖、菡萏、蓮花、英蓉、蓮藕等等稱謂。古人沒有這么嚴(yán)格而科學(xué)的分類,一直混用這些名稱。唐代大詩人李白有詩句云“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宋代楊萬里有句云“映日荷花別樣紅”;周敦頤(廉溪)有《愛蓮說》……其實,他們說的僅僅只是水面以上的荷葉或者荷花,至于水面以下的莖、根和花謝后的蓮實,并沒有涉及,因此還不能完全稱之為寫荷的詩文。從古至今,不論是哪一種別名,荷都是人們心目中的“君子”,尤為眾多的讀書人所喜愛。
余幼時居川中遂寧,家園后山有荷花池數(shù)十畝之闊。盛夏酷暑難熬,時常邀約三五頑童,避了大人們的眼睛,悄悄溜進那一池清涼中消暑。
夏日的午后,烈日炎炎,小傘一般碧綠而肥厚的荷葉,一望無際地四下鋪開,將偌大一個池塘密密匝匝地蓋住。微風(fēng)徐徐吹拂,荷葉便綢緞般蕩漾起伏。無數(shù)的小荷露出嫩紅的、尖尖的小苞。極像村姑精心制作準(zhǔn)備送給情郎的繡球。偶爾還會見到色彩斑斕的蜻蜓,一動不動地立在小荷苞的尖角上,極舒服地悄無聲息。
池塘四周的岸柳上,蟬們被太陽烤曬得“吱吱”地叫個不停。
小伙伴們一路小跑來到荷池畔,渾身上下早已熱得冒煙,見到清清的池水,幾把扯掉身上的褲褂,泥鰍一般迅速地滑入池水中。頓時,一股透徹心脾的涼意,從小腹處直沖腦門,讓周身的悶熱煩躁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時候的小伙伴們,一個個都是“浪里白條”,在水中盡情地玩著各式花樣。魚兒一般穿梭在荷間,或躺或臥或立,靜靜地各自尋一風(fēng)景絕佳處。無限愜意地享受著荷花的幽香還有荷葉下面那份固有的清涼。
設(shè)若貼著水面四下張望,荷葉的濃蔭下,密密的荷梗像士兵列隊一般,直直地立在水中。幽涼的風(fēng)就從荷葉翩翩起舞的縫隙里吹來。繞著荷梗亂竄,細密的水紋從池塘的對面蕩過來。又蕩過來,直蕩得人心癢癢地舒暢。躺在水里遐想,時常有大大小小的魚兒穿過光溜溜的胯下,弄得小伙伴們驚咋咋地叫喚,驚起無數(shù)鷗鷺,‘‘卟卟”地低空亂飛……嘿,兒時荷池的那份愜意和放松,至今讓人回味無窮。
荷花之美,美在清麗,古今同賞。宋代周敦頤寫《愛蓮說》以后,“出淤泥而不染”遂成為了荷貞潔的定評,荷花也由此博得了“花之君子”的美譽。
小品文《芙蕖》的作者李漁,是明末清初著名的戲曲家和戲曲理論家,原名仙侶,字謫凡,號天徒,后改名漁,字笠鴻,中年以后號笠翁又號笠道人。有“東方莎士比亞”之譽,著有《閑情偶寄》和《笠翁十種曲》,二者均為我國戲曲寶藏中的珍貴遺產(chǎn)。
笠鴻先生祖籍浙江蘭溪,出生在江蘇如皋一個藥商家庭,自幼和市民階層接觸密切,底層平凡的市井生活經(jīng)歷,對他后來的人生觀和世界觀有著很大的影響。李漁早年尚存入仕之心,明末曾經(jīng)多次參加鄉(xiāng)試皆不舉,從此斷了入仕的念頭,后經(jīng)人舉薦到金華府做過短暫的幕賓,旋即又解聘他去。
明亡后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李漁都避居山林之間,雖然生活清貧苦寒,但他始終不愿意出山和新朝交往,,清順治八年(1651年),舉家遷居杭州后,便蝸居在家里以編寫小說、戲曲為終生職業(yè),同時經(jīng)營戲班子專事演出。
“李家班”除了演出傳統(tǒng)的戲劇外,更多地編排演出李漁自己創(chuàng)作的大量新戲曲,這些新的戲曲劇目,在當(dāng)時的社會上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
李漁在寓居杭州期間,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小說、戲曲和戲曲理論文章。
《芙蕖》一文摘自李漁《閑情偶寄》一書。
關(guān)于《閑情偶寄》這部奇書,能真正解得其中之妙的人恐怕不會太多,無趣之人,怎么可能解得書中“閑情”的妙趣呢?書名《閑情偶寄》,內(nèi)容也確實閑得讓正人君子們所不齒。璧如笠鴻先生喜歡狎妓,喜歡比較天南海北不同地域的“三寸金蓮”。君子們縱然內(nèi)心歡喜得很,嘴巴上仍然要視其為洪水猛獸,并以此來標(biāo)榜自己品行的清高。殊不知,閑情得來實屬不易,不是真正超凡脫俗的人,沒有積極快樂的心態(tài)和玲瓏剔透的才情,你就是有心為之,也未必能夠從聲色犬馬中悟出個“子曰”來。
李漁在《閑情偶寄》的凡例里說自己著此書有“四期”:期“點綴太平”,期“崇尚儉樸”,期“規(guī)正風(fēng)俗”,期“警惕人心”。南此看來,先生所謂的“閑情”其實并非真閑,而是在“閑情”中教化度人。
笠鴻先生不僅工詩詞善戲文,對于花木園林的研究也有著極高的造詣。但是,作者在《芙蕖》一文中,并沒有將重點停留在“荷”的形態(tài)的審美上,而是著重敘述了荷的實用價值。歷數(shù)了荷花從萌生到凋謝的全過程中,對于人類的種種有益之處。
“可鼻則有荷葉之清香,荷花之異馥,避暑而暑為之退,納涼而涼逐之生。至其可人之口者,則蓮實與藕,皆并列盤餐,而互芬齒頰者也?!逼鋵?,人們對于芙蕖的種種妙用,并不是不知道,而是習(xí)以為常沒有放在心上罷了?,F(xiàn)在。經(jīng)過作者娓娓動聽地一一道來,覺得全都是不爭的事實,不由得便對荷這種水生植物肅然起敬,甚至認為“君子”的名號對于荷花來說,都不足以稱贊它的美德了!
通觀小品《芙蕖》全文,我們不得不佩服鴻笠先生對于荷細致入微的觀察。
作者從芙蕖的萌生到凋零,不僅全過程列舉出了它的種種用途。還從各個不同的角度寫出了荷動人的風(fēng)韻:荷葉“有風(fēng)既作飄飄之態(tài),無風(fēng)亦呈裊娜之姿”;尖尖荷苞未開之時,“先享無窮逸致”;“迨至菡萏成花,嬌姿欲滴”。
再從“可看、可聞、可食、可用”的各個方面。闡述了荷對于人類的種種好處,字里行間飽含著作者對荷的一片深情:“是芙蕖也者,無一時一刻,不適耳目之觀;無一物一絲,不備家常之用者也?!焙啙嵜髁说膬删渑疟?,卻給了荷至高無上的贊揚。
特別令人感動的是。在文章的結(jié)尾處,李漁先生感嘆到:“無如酷好一生,競不得半畝方塘為安身立命之地?!闭娴氖强蓢@又可悲,作者一生酷愛荷,卻連半畝植荷的方塘也沒有,只能鑿一個小小的水池子,種幾株荷花在里面,而且還“時病其漏,望天乞水以救之?!边@種“葉公好龍”似的聊勝于無,讓作者心存愧疚和自責(zé):“殆所謂不善養(yǎng)生,而草菅其命者哉?!睆倪@番自責(zé)的話語中,我們深深地感受到了李漁先生對荷的無比摯愛之情。
山老嗜花·山癯食譜
山老嗜花:余嘗過一山鄰,而老嗜花。紅紫映戶,弄孫負日,使人不復(fù)知有城居車馬之鬧,況京都滾滾塵邪?余贈以詩云:有個小門松下開,堂前名藥繞畦栽。老人抱孫不抱甕,恰欲灌花山雨來。山癯食譜:吾山無薇蕨。然梅花可以點湯,蘑卜、玉蘭可以蘸面,牡丹可以煎酥,玖瑰、薔薇、茱萸可以釀醬,枸杞、麓蔥、紫荊、藤花可以佐饌。其余豆莢、瓜菹、菜苗、松粉,又可以補筍脯之闕。此山癯食譜也。
——明·陳繼儒《巖棲幽事》
提到晚明小品文,陳繼儒的短翰小詞,語言明麗潔凈,簡煉自然,尤以所寫山水花鳥者最為深情而有風(fēng)致,前人論及“明代四大家”時,謂其成就最高。
陳繼儒,字仲醇,號眉公,又號麋公,松江華亭(今屬上海松江縣)人。其人才學(xué)天賦極高,史載“自幼穎異,能文章?!薄睹魇?隱逸》說他“與董其昌齊名。太倉王錫爵招與子衡讀書支硎山,王世貞亦雅重繼儒。三吳名士爭欲得為師友?!睍r人錢謙益則說:“眉公之名。傾動寰宇。遠而夷酋土司,咸丐其詞章;近而酒樓茶館,悉懸其畫像;甚至窮鄉(xiāng)小邑,鬻粔妝市鹽豉者,胥被以眉公之名,無得免焉?!?/p>
眉公先生一生厭惡仕途,二十九歲時為明其志,毅然燒掉了自己所有的儒衣儒冠,被當(dāng)朝視為大逆不道,眉公從此與官場決裂。他隱居在家鄉(xiāng)的小昆山和青浦的東佘山中,構(gòu)筑茅草房屋數(shù)間,終日與鳥語花香為伴,并蝸居在草堂里潛心讀書著述;閑暇之余,便和到訪的僧人道士結(jié)伴漫游,登山臨水,吟嘯忘返。
《巖棲幽事》是一部描繪陳繼儒隱居小昆山后的生活瑣事的著作,或?qū)嶄洠蚋形?,閑適而富有情趣。其中敘述多為隱士生活,卻一點都不寂寞和清苦。
《山老嗜花》一則短文,區(qū)區(qū)不過七十字,寫得尤為清麗、凈潔。
山中農(nóng)人,在粗有溫飽之后,其愛美愛花之心,絲毫不亞于文人雅士。他們栽花賞花,用花木點綴自己樸素的日常生活,平凡的農(nóng)家日子,照樣過得有鹽有味,極賦情趣。
試看文中那位山翁家里“紅紫映戶,弄孫負日”的情景,是何等的愜意和閑適?在“紅紫映戶”的繁花簇擁下,老丈曬著暖融融的太陽,逗弄著活潑可愛的小孫子,這一純樸、溫馨而美好的場景,誰人不為之心動呢?
這種隱士一般的生活,不知是不是陳繼儒所追求的?他在《山癯食譜》中所列的菜肴,倒真是有幾分隱逸之氣。隱士山居,肯定有一套適合隱土情調(diào)的生活方式,飲食自然便成了其中最重要的內(nèi)容了。
陳繼儒能夠在他英姿勃發(fā)的青年時代,毅然燒掉儒衣儒冠以絕仕途,從骨子里表現(xiàn)為一種“清凈”。古之隱者大多視出仕做官為“濁”,視隱居山野為“清”。對于飲食方面而言,大魚大肉是“濁”,野蔬瓜菜則是“清”。這種從精神到物質(zhì)的“清”,就是隱士們的情趣和情操?!渡今呈匙V》所列的食物,無不與“清”有關(guān),一是花草,如梅花、玉蘭之類,用來做佐料,以取花中的清香之味;二是蔬菜類,用豆莢、菜苗作菜肴,免除了大魚大肉的膻腥之氣。這些菜的“清”,可使物質(zhì)上的口腹之欲上升為一種精神上的享受,就像飲茶品茗一樣,成為一種既清且淡的“雅事”。
對于吃膩了魚肉葷腥的人來說,面對一碟綠油油的豆莢或一碗脆生生的菜蔬,的確是清味,是高雅,是文化乃至無上崇高的精神。但是,如果一日三餐尚不能飽腹,頓頓清湯寡水,誰還會說“菜根香”呢?
陳繼儒雖然不在官場混了,但仗著自己的文名,時常出入于達官貴人之家,從他們那里獲得豐厚的資助,小日子過得有滋有昧。因此,當(dāng)時就有人諷刺他,“翩然一只云中鶴,飛來飛去宰相家!”
其實,人們詬病陳繼儒,是沒有真正地了解眉公先生。他曾經(jīng)很傲氣地說過:“士人當(dāng)使王公(錫爵)聞名多而識面少,寧使王公訝其不來,毋使王公厭其不去?!?/p>
王錫爵可是當(dāng)朝的宰相啊,可見陳繼儒“不做官”的思想是徹底無疑的了。并不是人們譏誚他那樣,一心還在攀附權(quán)貴。他的所作所為,“飛來飛去宰相家”只能解釋為“大隱隱于市”。
眉公不愿意受功名的羈絆,很自然地就把人生的樂趣放在了愜意的生活方式上。因此,他徜徉在青山綠水間,卻又和一般的“山人”不一樣,沒有與世格格不入的狂態(tài)和傲氣,更多的是為人處世的隨意與平和。他有隱士之名。卻無清貧苦寒之憂;他有官家豪門之貴,卻無升遷案牘之勞。
由此說來,眉公先生其實深得辯證通達之道,他是一位瀟灑的智者,山隱只是他的生存形式,心隱才是他一生的追求。
因此,我們實在沒有理由去苛責(zé)這只“云中鶴”。試想,如果眉公獨自困在小昆山上,真的不吃“嗟來之食”,那么他肯定也會像伯夷當(dāng)年在首陽山上一樣,挨凍受餓了。哪里還能夠著述出那么多美輪美奐的作品來呢?
陳繼儒不僅是“云中鶴”,他更是一位有大智慧的隱者。其所著的《巖柄幽事》和《眉公先生晚香堂小品》,是真正的文化佳肴,如《山癯食譜》中所列時令鮮蔬一樣,清香四溢,值得所有的后學(xué)者用心品嘗!
責(zé)任編輯:聶作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