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衣蕙帶
隱逸的最高境界是隱于鬧市
◎ 荷衣蕙帶
晚明的一天,隱士陳繼儒在自家廳堂正中寫了一副對聯(lián):“天為補貧偏與健,人因見懶誤稱高?!蓖@副對聯(lián),他沉思了許久,
自29歲(虛歲)開始隱居之后,他的身邊始終圍繞著非議。他家無祖產(chǎn),他又不事農(nóng)耕,即使做個清貧的隱士也不容易,他只能以自己的學(xué)識和才華換取度日之資,才能讓精神更加獨立。至于那些誤會,他不想去解釋。世間悠悠眾口,誰又能堵得上呢?
話雖如此,他還是心緒煩憂,又想起了前幾日去老友家的情景。那天,他原本只是去老友家小聚雅集,不想?yún)s遇到一位顯宦。那位官員看到陳繼儒之后并不搭理,只是問老友:“這位是何人?”老友答道:“山人?!睕]想到,這個官員竟然接著說:“既為山人,何不到山里去。”陳繼儒回憶了一下,自己之前并不曾與這位顯宦有過交集,對方有這樣不客氣的言語,必是又被傳言所誤。
之后的宴席上,這位官員特意要求行一個酒令:首句要說出鳥類名字,中句要說出《四書》里的句子,末句要曲詞一句,且要承上意。這位官員說的酒令是:“十姊妹嫁八哥,八口之家,可以無饑矣。只是二女將靠誰?”眾人聽完都對不上,只能默不作聲。這位官員看自己難倒了眾人,不禁面露得意之色。這時,大家不約而同地把期望的目光投向了飽學(xué)的陳繼儒。
“畫眉嫁了白頭翁,吾老矣,不能用也,辜負(fù)了青春年少?!标惱^儒緩緩說出了早已想好的答案。他并不想去洗白什么污名或誤會,也不想與顯宦爭鋒,只是胸有珠璣,不打算辜負(fù)眾人的期待罷了。
作為著名文學(xué)家、書畫家,陳繼儒的一生頗有爭議。他寫的《妮古錄》是一本藝術(shù)鑒賞類的隨筆集,只因為其中一些句子在董其昌的《畫旨》中也曾出現(xiàn)過,而《畫旨》比《妮古錄》要嚴(yán)謹(jǐn)?shù)枚啵腥司陀X得陳繼儒在抄襲董其昌。
陳繼儒在當(dāng)時是一名成功的暢銷書作者,為了盡快付梓,校對、考據(jù)得不夠嚴(yán)謹(jǐn)也是很有可能發(fā)生的,這本書的出版說明也特意提到“然刻板未精,時有訛誤”。陳繼儒和董其昌是書畫知己,相交一世。在崇禎九年(1636年)三月,也就是董其昌去世的那一年,董其昌還為陳繼儒的詩文集作序,大約他意識到了自己大限將至,還在序中說,自己老邁年衰,恐怕今后不能再為好友作序,深感遺憾。同年冬,董其昌謝世,陳繼儒在他生命的最后時刻始終陪伴著他,并為他裝殮入棺。三年后,陳繼儒謝世。也就是說,這兩本書,兩人互相知曉,而未對書中相同的文字有異議。
何況,他們兩人興趣相投、又都是書畫名家,若是聚在一起不討論一些關(guān)于書畫的心得、趣事或是收藏見聞,似是不合邏輯。而兩個一起討論的人把達(dá)成的共識寫在各自的書中,也無可厚非,無所謂誰抄襲了誰。所以,陳繼儒不打算多作解釋。
爭議不止于此。陳繼儒一生編著、刊刻過許多圖書,其中最為今人熟悉的當(dāng)數(shù)《小窗幽記》。但是據(jù)說,《小窗幽記》最初名為《醉古堂劍掃》,是陸紹珩所著,因為陸紹珩的名氣不大,書的銷路不佳,于是有人根據(jù)陳繼儒以往的書名風(fēng)格,將其改為《小窗幽記》,借陳繼儒的名字重新出版,成為暢銷書。故事真?zhèn)坞y辨,但由此也可看出陳繼儒在當(dāng)時的聲名之盛。
爭議最大的還不是書,而是他的隱士身份。隱士在常人的心目中當(dāng)是安貧樂道、高逸出塵的形象,而陳繼儒恰恰一點兒也不符合:他交友廣闊,常常周旋于王侯公卿之門,不熟悉他為人者會以為他是一個依附權(quán)貴、沽名釣譽的假名士;他善于經(jīng)營,他寫的書很暢銷,當(dāng)時的酒樓茶館都懸掛著他的畫像;他還招攬一些窮名士為他尋章摘句、匯編成冊,為了盈利而出書,簡直就是個成功的儒商。
出于這種種原因,許多人對他的隱士之名頗為不屑。朱彝尊就說陳繼儒“以處士虛名,傾動朝野”。另一位清代詩人也以“隱奸”為主題寫過一首詩,許多人都認(rèn)為是在諷刺陳繼儒:“終南捷徑無心走,處士虛聲盡力夸……翩然一只云間鶴,飛去飛來宰相衙?!标惱^儒的許多行為的確都貼得上,何況陳繼儒的故鄉(xiāng)松江(今上海松江)舊稱就是云間,更讓人覺得這是在諷刺陳繼儒了。
不過,1000個觀眾眼中就有1000個哈姆雷特,一個人的品性需要經(jīng)歷時間才能判斷。
陳繼儒的出身和顯赫、富貴都沾不上任何關(guān)系。他自幼苦讀多年,也不過是個諸生。當(dāng)時朝堂黨爭尖銳而復(fù)雜,失望之下,29歲的陳繼儒一把火燒了儒衣冠,絕意仕途,從此開始了隱士生涯。
他的隱不同于古人的隱于山林田園,他是隱于鬧市,一點兒也不逃遁紅塵的喧鬧。他交接顯貴、往來官紳,當(dāng)時的三吳名士也爭相與他交往。每日,陳家賓客滿堂,他過著眾星捧月的日子。他隱得有名有利,生活也越過越滋潤,正如后輩形容的“通隱居城市,風(fēng)流白石仙”。眾多思想傳統(tǒng)之人看不慣他這樣招搖的行為,錢謙益就評價他“聊可裝點山林,附庸風(fēng)雅”。
盡管褒貶不一,但陳繼儒的隱是真隱。他沒有前朝隱士的孤傲清高,他是入世的,也是出世的,他對世界有著清明的認(rèn)知,有著自己的做人做事的底線,所以盡管朝廷屢次征召,他都稱病堅辭,一生閑云野鶴,以書畫自娛。
隱士多愛梅花。世人都說詠梅最佳者當(dāng)數(shù)林逋的“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陳繼儒卻喜歡唐人的“香中有別韻,清極不知寒”。林逋之詩勝在幽,陳繼儒所愛則在清。
陳繼儒平生最愛梅花,他在自己的草堂內(nèi)植古梅百株,每日里對著園中古梅潑墨。他筆下的墨梅也承襲了古梅的特質(zhì),蒼枝虬干卻又生機勃勃,簡靜脫俗的不染半分塵埃,恰如他愛的詩句,清極而麗,不著色相,以氣韻而勝。
同樣是隱居,林逋隱得梅妻鶴子、清高絕塵,陳繼儒卻隱得處處江湖,快意逍遙。從他對梅花詩句的偏好不難看出,他對隱居的看法當(dāng)是不注重形式,更在意內(nèi)心。所謂“小隱隱于野,中隱隱于市,大隱隱于朝”,講的不正是真正能做到內(nèi)心寧靜的人,閉門既是深山,讀書隨處凈土?
“不為拘泥,不為偏激,尋求適度、適當(dāng)?!边@是松下電器創(chuàng)始人對中庸的理解。中庸這個詞現(xiàn)在往往被誤讀,其實中庸原是要中正平和地選擇自己的人生目標(biāo),陳繼儒算是真正懂得且守持中庸之道的人。凡事當(dāng)有度,他在山野和喧鬧,書畫鑒賞與專職商賈之間找到了平衡。
就如中庸被人曲解為庸碌一樣,陳繼儒這個隱士也被許多人曲解為沽名釣譽或是長袖善舞。他最看重“清極不知寒”的句子,這何嘗不是在說,自己就如盛放在冬日里不畏寒冷的梅花,他也守著自己的原則,不入仕,不避塵世,中正平和地隱于心中的凈土,至于旁人的流言,就隨他去吧。
編輯/葡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