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 史
這些年,我一直在文學與歷史之間游弋。以我個人的偏見,歷史是文學的最大寶庫,它藏品豐富,絲毫不遜于現(xiàn)實生活。前不久讀到朋友艾偉的文章,說:“今天的中國,什么樣的事情都可能發(fā)生?,F(xiàn)實的經(jīng)驗豐富、闊大、飽滿,其中的滑稽、慘烈和驚悚經(jīng)常讓我目瞪口呆,同時也讓我涌出這樣的感慨,同現(xiàn)實比起來,我們的文學實在太蒼白了。”( 艾偉:《在一個碎裂的世界里寫作》,原載《文藝報》,2013年3月25日)這句話同樣適用于歷史,因為歷史的經(jīng)驗不僅“豐富、闊大、飽滿,其中的滑稽、慘烈和驚悚經(jīng)常讓我目瞪口呆”,更重要的是,這些經(jīng)驗都可能在現(xiàn)實中重復出現(xiàn)。
中國人越來越輕視歷史、鼠目寸光,眼睛緊緊鎖定現(xiàn)實的利益,不見未來,更不見歷史,所有的冒失、愚蠢、迷茫,都是來自對歷史的無知。中文的動詞沒有時態(tài)的變化,似乎從某種意義上證明:所有的過去時,同時也是正在進行時;歷史與現(xiàn)實的區(qū)別是不存在的,歷史是現(xiàn)實的另一個版本,而所有的現(xiàn)實,都將歸入歷史的統(tǒng)轄。
歷史寫作
我尋找著書寫歷史的最恰當?shù)姆绞健_@些作品包括《紙?zhí)焯谩贰?894,悲情李鴻章》《辛亥年》,以及今年即將列入《祝勇文集》出版的《盛世的隱痛》《民國的憂傷》《故宮的風花雪月》等。說它們是散文,卻有著比散文更大的包容力,如蔣藍所說:“真實事物的復雜性已經(jīng)不再是以往的任何一種文體能夠從容應對得了”,寫作者“調(diào)動的人類學、考古學、神話學、自然地理學、人文地理學、民族學、民俗學、語言學、影像學等等學科逐漸進入文學域界”,這無疑是一種規(guī)模龐大的綜合性的寫作;說它們是報告文學,卻又杜絕了報告文學寫作中強烈的意識形態(tài)色彩和充滿二元對立的“大詞寫作”,而注入了更多的情感、判斷、思考,具有鮮明的“私人寫作”性質(zhì)。在這一點上,它們是與散文相通的,只不過是一種大體量的“超級散文”而已,也有人以一個新的名字為它命名:“非虛構”。蔣藍對“非虛構”作出如下定義:“在具有作家獨立的價值向度前提下,對一段重大歷史和某個人物的生活予以多方位、跨學科考察的文學性敘述。這標志著作家從實驗文體的自我糾結中走出來,從充滿自戀的、復制某個階級趣味的文字中走出來,回到偉大的塵世,用對民生疾苦的撫摸、對非中心的關注、對陌生經(jīng)驗的講述、對常識的打破等方式,去表達一種文學本應具備的風骨?!蔽覅s更愿意用自己的詞來涵蓋我的寫作,即:“歷史寫作”(這一定義囊括忽略了體裁的區(qū)分,特別是對歷史散文和報告文學的界定困難)。我寫的不是歷史,而是歷史中的人。歷史只為人的活動提供了一個時空的框架,而我所關注的,是在這個框架中的人的命運抉擇、進退取舍、彷徨掙扎,是“在個體生命與連續(xù)流動的歷史關系中,探尋歷史運行過程中個體生命的‘蹤跡”。實際上,怎樣為這種寫作定義并不重要,因為所有這些稱謂都有一個共同的核心,那就是對于歷史的人文關懷。
文學性
歷史寫作是具有文學性的,因為歷史本身就蘊藏著通往文學的秘密通道。“不管是‘真實的歷史還是虛構的故事,它們最終都與人類的時間經(jīng)驗聯(lián)系在一起,而時間經(jīng)驗其實就是人的生存經(jīng)驗,并因此都是‘真實的,都可以納入人生經(jīng)歷的整體結構中。”(楊大春:《語言·身體·他者——當代法國哲學的三大主題》,第76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版)我們從文學中看到歷史,我們也同樣能夠從歷史中看到文學。
中國歷史上第一部文學作品《詩經(jīng)》就是一部歷史之書、一部悠長抒情的史詩,它的價值不僅在于為那個時代的政治與社會提供了一份“客觀”的證詞,更在于它是來自情感世界的“主觀”表達。歷史不是一個先驗存在的、不可動搖的固體,不是被囚禁在博物館里的文化標本,甚至不是歷史資料中的僵硬文字,它是活的,有血肉、有呼吸、有語言、有情感,歷史的戲劇性往往連天才的劇作家也想象不出來。所以,有評論者認為歷史寫作不過是對歷史資料的抄襲,的確有這樣的寫作者存在,但他們代表不了真正意義上的歷史寫作。
神秘性
英國歷史學家卡爾說:“歷史是現(xiàn)在與過去之間永無止境的問答交流?!蔽膶W,正是問答交流的基本方式。因此,對歷史的書寫,并不是像一些人所想象的那樣,只是用一個錄音機,播放歷史的“原聲”,實際上,歷史的“原聲”是不存在的,所有的歷史,都是講述中的歷史,即話語歷史,“歷史是被人經(jīng)歷的歷史,所有的歷史事件都是與人的生存相關,并因此不具有自在的性質(zhì)。它們一開始就被講述,而且始終被講述?!保畲蟠海骸墩Z言·身體·他者——當代法國哲學的三大主題》,第76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版)而對歷史的書寫,并不是對歷史的被動模仿,而是對歷史的再創(chuàng)造、再塑形,如果沒有達到這一要求,歷史寫作就沒有完成自己的任務。
話語歷史一經(jīng)產(chǎn)生,它就獲得了自身的價值,即文本價值。文本價值并不等同于歷史本身的價值。簡單地說,紙頁上的朱允炆、袁崇煥、李鴻章,并不是歷史上真實存在過的那些人,而是文本中的形象——當然,在二者之間存在著血肉的聯(lián)系。過去我們習慣用真實形象和藝術形象來區(qū)分他們,實際上,他們的“藝術形象”,也就是文本中的歷史人物,比我們想象的有著更強的神秘性。從歷史的角度看,他們所有的命運都已經(jīng)定局,成為歷史教科書上的結論,無法改變;然而,當我們借助文學的工具深入他們多元、復雜、幽深、糾結的內(nèi)心世界,才會發(fā)現(xiàn)他們的命運中潛伏著深刻的不可預測性。在史學的視域里,我們似乎已經(jīng)對他們了如指掌;但在文學的視域里,我們還對他們所知甚少。
歷史寫作的神秘性令我深深癡迷,使我不僅在過去幾年,而且在未來可以預見的時光中,仍然會沉潛于這種寫作,發(fā)現(xiàn)歷史的宏大敘事中被我們忽視的幽暗角落,尋找人性的寶貴閃光。這一過程就像探秘一樣吸引著我,我自己的寫作,也因此具有了很強的神秘性。這種探秘不是地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的、情感上的;不是史學的,而是文學的。我相信在史學的歷史之外,還存在著一個文學的歷史,有人把它叫做“心靈史”,我相信這是一種不可或缺的珍貴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