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新潮》雜志是五四時期重要的文學刊物,它的辦刊歷程經歷了評論文章言說方式的變化,以及文學創(chuàng)作方式的轉變,促使《新潮》完成了從趨重社會評論到傾向學理介紹的風格轉變,并帶動刊物的啟蒙意識和路徑做出歷史性的調整,借此可透視出五四時代啟蒙意識和文學創(chuàng)作方式的變遷。
關鍵詞:《新潮》 啟蒙 五四時代
“《新潮》者,北京大學集合同好撰集之月刊雜志也?!雹佟缎鲁薄冯s志在風云變幻的五四時代表現出北大學生不可阻擋的啟蒙銳氣,以民主和科學為大旗影響著廣大的青年;同時《新潮》以《新青年》的助手姿態(tài)出現,積極倡導文學革命和思想啟蒙,既承繼師輩們的價值理想,又表現出新潮社自身的獨特風格。壽命相對較短的《新潮》雜志歷經五四學生運動浪潮,更換三位主編,在刊物內容和言說方式上發(fā)生歷史性的調整和轉變,借此可透視五四時代啟蒙意識和文學創(chuàng)作方式的嬗變。
一、從社會評論到學理介紹:趨向穩(wěn)健的啟蒙向度
自晚清始,知識分子看中了現代傳媒對于民眾的啟蒙作用,利用報紙雜志傳播新知,啟發(fā)民眾,報刊在社會啟蒙和文學變革中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啟蒙知識分子利用報刊媒體提倡新文學、新文化,為社會改造做宣傳、鼓動之勢;或直接將國家、民族的時事告知民眾,激起廣泛的愛國之情,以采取積極的行動改革社會,救治中國。因此,在刊物內容和風格的選擇上,多重時事評論和社會批評。而《新潮》雜志的刊登內容以及言說方式的轉變,為我們提供了另外一種啟蒙路徑,即由側重社會評論到傾向學理介紹的變遷。
在《新潮發(fā)刊旨趣書》中,新潮同人開宗明義地指明辦刊目的:“一則以吾校真精神喻于國人,二則為將來之真學者鼓動興趣”,將評論社會與鼓動學術作為雜志的兩項主要內容,而《新潮》前期(1卷1號—1卷5號)的編輯重點明顯偏向社會評論與改造的內容。新潮同人對于中國現實深有不滿,認為中國社會混亂的原因在于“不辨西土文化之美隆如彼,又不察今日中國學術之枯槁如此;于人于己,兩無所知”。于是對社會各界不盡如人意之現象進行批評和剖析,表現出對現今社會共同的關注,刊登大量文章探討人生、家庭、社會等諸多問題;并專設“評壇”一欄,專門批評社會上的情形和學術界的事理,包括對中國文藝界、小說界、雜志界、新聞界、小學教育、國民道德諸多方面的攝納。前期發(fā)表的文學譯作,也多注重內容的“思想改造”指向,強調文章是改造思想的利器,以小說、詩歌的文學力量來達到革新人生觀的目的。同時,新潮成員并不滿足于一般性的社會評論,要求撰稿人能以專業(yè)的知識和眼光鞭辟入里地對社會現象、國家現狀進行分析和評價。羅家倫以志希之名在1卷1號的“評壇”上發(fā)表《今日中國之新聞界》,指出新聞界的幾大弊端:記者缺少常識,缺少相應的專業(yè)知識,這將導致記者“一切記事的眼光非常之短”,多數人只能抄襲盲從,并且對所發(fā)生的事“無精準的評論”,只能寫出“不痛不癢的調頭”。從中我們可以看出,《新潮》雜志是站在知識分子的立場對社會問題進行思索和挖掘,要求對社會現象做出不同于一般期刊浮于描述性的議論,而是能夠深入其中,發(fā)表深刻的見解,以達到開導社會的目的,而非逢迎社會。
自2卷1號始,至最后一號(3卷2號),《新潮》雜志的關注焦點和論說風格開始發(fā)生變化。新潮社成員是五四運動的參與者,傅斯年和羅家倫更是其中的先驅。在五四運動之前,在1919年1月1卷1號的《新潮》上,羅家倫就發(fā)表了《今日世界之新潮》,贊揚十月革命的成果,對革命運動充滿向往和信心;并在五四運動之后,在1919年12月2卷2號的《新潮》上倡導“出了研究室便入監(jiān)獄,出了監(jiān)獄便入研究室!”但在這種堅定的背后,卻又伴隨著深刻的矛盾,他擔心十月革命“若是傳到中國來,恐怕就可慮得很;因為中國的普通人民一點知識沒有,兵士更多土匪流氓,一旦莫名其妙的照他人榜樣做起來,中國豈不成了生番的世界嗎?”②在這里已經顯現出他對于中國民眾知識匱乏、素質低劣的擔心。隨后,羅家倫撰文總結了五四學生運動精神和實際的成功,是促進思想的改進和社會的覺醒了,更深刻地認識到學生參加運動而造成“學術的停頓”,“一年以來,大家的生活都是奔走和呼喊,東擊西應,對于新地知識,一點不能增加進去……若長久下去,不但人才破產,而且大家思想一齊破產”,這種損失“其總數不止一個青島”。③進而指出只有從文化和思想上進行徹底的改造,才能為其他改革奠定基礎,將文化運動作為現在重要的根本問題。所以在傅斯年赴英留學,羅家倫接手《新潮》做主編后,雜志的言說內容和風格逐漸發(fā)生轉變,后期刊登的文章中有關科學、學理的介紹文章越來越多,而倡導思想、社會改革的評論文章越來越少,《新潮》從對政治文化的國家式建構轉變?yōu)橹R的學理式介紹,但是這種變遷始終伴隨著他的思想矛盾,即在社會革命之路與文化學術之路間的徘徊。1卷上有關社會關注的文章與介紹西洋哲學、科學的文章保持平分秋色的局勢;自2卷始,社會評論文章越來越成為點綴,介紹哲學、心理學、藝術學等知識性文章,以及對杜威的介紹成為主導;至最后一號,《新潮》已經成為介紹外國科學文化知識的特刊。同時,《新潮》雜志對知識的介紹與翻譯,并非一般報刊對實踐知識、生活常識的介紹,它是在愛國與求知相聯(lián)系的大前提下,要求“喚起國人對于本國學術之自覺心”,這里的知識是系統(tǒng)的、專業(yè)的、學理的學科知識,它要求激起國人對學術的追求之心,并了解世界文化屬于哪個階級,中國與世界思潮的差距,如何將中國納入世界思潮等,并將此作為《新潮》的“第一責任”。
《新潮》由側重社會評論逐漸轉變?yōu)閮A向學理介紹,內涵著五四時代知識分子啟蒙意識和方式的轉變,這種啟蒙方式也許無法達到快速、激進的效果,但是卻將文學啟蒙的內容擴大化,將急切的愛國呼喊逐漸讓位于穩(wěn)健的知識輸入,以達到從根本上改變國民素質的目的,這凸顯出啟蒙者趨向保守、穩(wěn)健的啟蒙態(tài)度,顯示了啟蒙方式向內、向深、向細的發(fā)展趨勢。
二、從宏觀視野到具體而微:走向深入的言說方式
《新潮》雜志刊載內容的變遷勢必帶來文章言說方式上的轉變。與前期家國式的社會評論文章相匹配的是宏觀開闊的視野和大膽的言說方式,而當后期逐漸轉為知識的學理的介紹文章時,《新潮》的論說角度也變得具體、細致,言說方式表現得更加務實和穩(wěn)健?!缎鲁薄冯s志,尤其是前期,確實凸顯出新潮社成員世界性的眼光、宏大的胸懷和不可阻擋的氣勢。在《新潮發(fā)刊旨趣書》中,《新潮》就表達了與《新青年》同樣的世界性眼光和觀照全中國的胸懷:“今外中國于世界思想潮流,直不啻自絕于人世?!边@與《新青年》在1卷1號的《敬告青年》中的表述的觀點一致:“舉凡一國之經濟政治狀態(tài)有所變更,其影響率被于世界,不啻牽一發(fā)而動全身也。”新潮社以宏大的視野和眼光,全方位探討中國社會現象,但是作為學生,他們考慮到自己這種言說方式也許難以服眾,所以在諸多文章開頭,都先表明自己試探性分析的立場。如顧誠吾在《對于舊家庭的感想》(1卷2號)開篇即提出:“我的學問程度遠夠不上解決社會問題”;傅斯年在1卷2號的《怎樣做白話文》一文開篇也表白:“我那里配討論這問題?……我不敢完全回答,——也不能完全回答……”但是與文章開篇這種試探性口吻截然不同的是,《新潮》作者在行文中表現出開放的胸懷和大膽的言說方式?!缎鲁薄?卷1號《發(fā)刊詞》后的第一篇文章,就是傅斯年對人生問題的探討。思考問題角度之大、范圍之廣,作者明知自己無法解決,也要探討一番。新潮社的青年們急切地希望對中國社會現狀進行剖析,展示給眾人,啟發(fā)民眾思考,但是卻只能提出問題,無法得出答案。
隨著后期《新潮》偏重對于學理知識的譯介,使得《新潮》的文本言說方式由宏觀大膽轉變?yōu)榧毼⒎€(wěn)健。2卷2號的《新潮》上,吳康發(fā)表《人生問題》,是對1卷1號上傅斯年《人生問題發(fā)端》的延續(xù)性探討。吳康在肯定傅斯年“拿人生解決人生”的觀點后,進一步將自己人生方面的研究細化為兩種:物質的和社會的。依舊是關注中國現時的道德問題,李大釗的一篇《物質變動與道德變動》已經顯示出與前期傅斯年、吳康不同的視角。他將宏觀中國國民道德轉為微觀物質與道德關系,指出今日的舊道德應該廢棄;并且由評判國民素質轉為用達爾文的進化論與馬克思的唯物史觀來分析道德應隨經濟情形而轉移。這種由宏觀轉微觀的變化也體現在對文學問題的探討上。前期傅斯年發(fā)表《怎樣做白話文》,認為最理想的白話文是“歐化的白話文”。具體到如何做白話文,作者只提出兩點較大的方法,一是“留心說話”,二是“用西洋詞法”。后期吳康繼續(xù)了白話文學的研究,從較大較抽象的探討轉為從細微的詞、句的分析,指出白話文的寫作要逼真、詞句簡明、語法普通以及補語的運用。這種趨向細微、穩(wěn)健的言說方式一方面是由于學理知識文章的寫作需求,另一方面也是《新潮》編輯者內心矛盾的體現。傅斯年在1卷5號給魯迅的回信中表白新潮同人作為求學時期的學生,在知識和才力都不充足的情況下“大叫特叫”,“實在對不起自己”,但是面對中國寂寞的環(huán)境,又不得不承擔起“叫”的重任。這“叫”的沖動和責任表現在本章中,自然流露出迫切、急進的言說方式。隨著五四運動的發(fā)起與落潮,傅斯年的這種矛盾感越加蘊積,他在2卷3號創(chuàng)作的詩歌《自然》中,以書為序的方式,將前期猶豫矛盾的心理表達得更加明確,“我向來胸中的問題多,答案少”,對于社會的諸多問題,都無法得出真正的答案和解決方法,他為自己找到的解決問題的出路即是努力地讀書生活,不斷地吸收新知,這也讓《新潮》雜志前期內含著的學術與文化的基調,在后期成為了主導。無論是由于新潮同人的矛盾心理,還是為社會諸多問題尋求解答,《新潮》在語言形式上選擇了保守、穩(wěn)妥的方式,放棄了之前“大叫特叫”式的呼喊,這與它內容上的變遷達成了同構。
三、從追求小說效用到關注小說本體:回歸自身的小說創(chuàng)作
《新潮》雜志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形成了自己的陣地,創(chuàng)作詩歌、小說,翻譯外國戲劇等,產生了積極的影響,尤其是在小說創(chuàng)作上,共刊出小說二十六篇,均為白話創(chuàng)作的短篇小說?!靶鲁崩锏谝环N成績是小說”,主編傅斯年如是說。利用文學達到啟蒙的目的是五四一代知識分子的共識,文學內容、形式、語言的變革會產生不同的啟蒙效果;反之,不同的啟蒙意識和啟蒙路徑也會帶動文學創(chuàng)作的變遷,《新潮》前后期的小說創(chuàng)作即顯示出從追求小說的社會效用到關注小說創(chuàng)作自身的轉變。
《新潮》雜志前期的小說創(chuàng)作涵蓋內容較為豐富,包括對下層人民苦難的關注、對婚姻愛情問題的探討、對女性命運的觀照,以及作為學子對學生生活的描寫等。而后期的小說創(chuàng)作內容較為集中,主要在婦女和兒童兩個范疇,創(chuàng)作的集中也使得探討更加深入。同時更為重要的轉變是,小說創(chuàng)作由前期敘述、議論相結合,以小說的形式來表達作者對社會現象的評論,逐漸轉變?yōu)樵凇耙孕≌f寫人生”的背景下,關注小說創(chuàng)作本身,隱藏“我”在作品中的評論者身份,在小說內容和技巧上更加成熟。前期小說創(chuàng)作的題材來源往往是作者對生活中人事的感受,將之灌入小說的外殼中,其內涵是利用小說來表達作者對社會現象的態(tài)度和觀點。這樣的文學創(chuàng)作思維模式呈現在文本形式上,往往是強調小說創(chuàng)作的緣起和用意,并在文中不斷發(fā)出質疑或總結評論,作者始終以“我”的姿態(tài)“在場”于作品中。汪敬熙的《誰使為之》開篇就強調:這是“我一個朋友一生的故事”,然后敘述一個少年強壯、絕頂聰明的頑童,因父母之命、社會壓力,放棄從前志愿,昧著良心,拿假面目混日子的一生,最后發(fā)出質疑:“究竟是誰使他的一生的精力都白用了呢?……”④作者的寫作目的和評論傾向十分明顯。1卷5號的《新潮》上發(fā)表了一篇日記體小說,以惡作劇的形式將新婚同學的日記節(jié)選公開,作為小說發(fā)表。小說的內容同樣是描寫舊式婚姻,但是頗具新意的是作者細膩而真實地展示了主人公與新婚妻子甜蜜的七日心情,顯示出小說創(chuàng)作多樣的表現手法,但是在開篇,作者又再一次強調寫作的目的,希望能夠供給學者做心理學的研究之用。
從2卷始,《新潮》后期的小說創(chuàng)作逐漸關注創(chuàng)作本身,小說表現手法較為多樣,從注重社會批評回歸文學自身。2卷1號上署名KS的小說《砍柴的女兒》以寓言的形式表現了生活在大自然的少女誓死不愿將自己的靈魂出賣給自稱為禮教的老婦人,小說的主題依舊是反禮教,但是作者以童話的外殼展現,讀起來新穎自然;同一期上,同樣是以女子問題為關注對象,俞平伯的《爐景》以一對夫婦的對話片段來表現男子對婦女的不尊重,以及女子對自身處境的不自知,文中不再有評論人的聲音,甚至模糊了人物,在描寫中寄托作者的思考。與此同時,新小說家們將橫截面的描寫手法運用更加自如。2卷4號刊發(fā)的小說《狗和褒章》和5號的小說《貞女》都寫女性命運,均采用片段式的描寫手法,一個是終身守寡只為得到一塊代表守貞褒章的老婦人,一個是嫁給牌位最終選擇自殺的少女阿嬌,兩篇小說都各選取了三個片段來表現人物。同時,作為評論人的“我”在文中消失,以旁人的眼光來看待主人公的命運:《狗和褒章》中以老婦人侄子和妻子的對話告訴我們老婦人敏感而孤寂的一生,《貞女》中以鄰人的眼光描寫少女阿嬌出嫁時的場景,從兒童與母親的對話中我們得知,所嫁之人竟是一塊牌位。文學創(chuàng)作與啟蒙運動的膠著關系一直貫穿《新潮》雜志始終,以文學來達到啟蒙目的亦是新潮同人共識,刊物啟蒙策略的調整并沒有改變《新潮》上文學創(chuàng)作的深層啟蒙向度,《新潮》的小說創(chuàng)作始終內蘊著“為人生”的指向。但是雜志的話語變遷卻促動了小說外在形式的改變,使得小說作者形成豐富的表現手法,關注并追求小說形式的多樣化。
返觀《新潮》的辦刊歷程,經歷了評論文章言說方式的變化,以及文學創(chuàng)作方式的轉變,促使《新潮》完成了從趨重社會評論到傾向學理介紹的風格轉變,帶動刊物的啟蒙意識和路徑做出歷史性的調整,也正是這一啟蒙策略的調整,使得《新潮》在五四時代顯示出鮮明的刊物品格。
① 傅斯年:《新潮發(fā)刊旨趣書》,《新潮》1卷1號,1919年1月1日。
② 羅家倫:《今日世界之新潮》,《新潮》1卷1號,1919年1月1日。
③ 羅家倫:《一年來我們學生運動底成功失敗和將來應取的方針》,《新潮》2卷4號,1920年5月。
④ 汪敬熙:《誰使為之》,《新潮》1卷1號,1919年1月1日。
作 者:何爽,吉林大學文學院2011級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yè)博士研究生。
編 輯:張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