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鷺鵬

時光是一根流動的線。

很早的時候，看過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出版的世界散文隨筆精品文庫俄羅斯卷，名為“白天的星星”，里頭有蒲寧等人的美文，還有就是扉頁上那美麗的版畫，那種線條和黑白對比的圖像，讓人記憶深刻?？吹健端孛韫睦藥Z》時，這種印象就又浮現(xiàn)出來，只不過這次是鋼筆畫。

封面純白，上有一幅小畫，黑白兩色，無言自有靜穆之美，畫的是鼓浪嶼。鼓浪嶼之美，世人皆知，常見于文學(xué)、攝影、繪畫，單是繪畫，鼓浪嶼題材的油畫和水墨就很多，但未見純粹的鋼筆畫，這是吸引我的原因，我想這本畫冊會帶來別樣的審美情趣。

古代歐洲人寫字用蘆葦筆或鵝毛筆，后用鋼筆及自來水筆，用這些筆創(chuàng)作的畫，現(xiàn)在都叫做鋼筆畫。最初的鋼筆畫似乎都是“輔助”性的，為別的畫種做草圖、寫小稿、速寫之類。西方傳統(tǒng)繪畫以油畫為主流，講究色彩到了極致。但鋼筆畫另有寧靜、肅穆、淳樸、悠遠的意境，到了19世紀末，鋼筆畫成為獨立的畫種。倫勃朗、馬蒂斯、畢加索、丟勒等繪畫大師都曾留下精美的鋼筆畫。

直到上世紀二三十年代，鋼筆畫才進入中國。中國人喜好鋼筆畫，緣由推斷起來不難——工具簡單并易于掌握，所繪黑白線條畫制成鋅版印刷后又能保持原作的本來面貌，所以鋼筆畫普遍用于速寫、漫畫、插圖、連環(huán)畫和裝飾畫。兒時看過的一本本連環(huán)畫，就是鋼筆畫在中國流行過的痕跡，那時候的連環(huán)畫名家華三川、董洪元、顏梅華、黃云松等都是優(yōu)秀的鋼筆繪者，創(chuàng)作出大批優(yōu)秀的鋼筆畫作品，培育了一代人共同的記憶。但隨著“文革”到來，鋼筆畫也聲息漸悄，直到近年，鋼筆畫才蘇醒并重新發(fā)展。

傳統(tǒng)的中國繪畫，視線條為靈魂，鋼筆畫的基本語言也是線（和排線），靠線和線的排列，靠與紙的白色形成的黑白對比，來構(gòu)成色彩感覺。線條在客觀世界中是不存在的，鋼筆畫卻運用線條和黑白規(guī)律營造出神奇的境界，筆尖粗細不同，壓筆輕重不同，運筆緩急不同……呈現(xiàn)出細粗、肥瘦、濃淡、暢滯不同的色調(diào)。現(xiàn)實的世界五彩斑斕，但繪者將其抽象成只有黑白灰但卻有無窮表現(xiàn)力的世界，給人帶來純粹的視覺享受。

扉頁后，繪者用寧靜的黃家渡夜色開始影像敘事。繪者喜水，表達很自信，看似雜亂無章的線條里流露出對水的親近感，比漁網(wǎng)還細密纏綿的線勾勒出月色下沉靜的海。繪者的觀察非常仔細，敏銳地捕捉到月色在海面上的反光，留白巧妙形成點點月光。近處的漁船、碼頭上勞作的漁民都處理得非常精細，他們在月色里形成暗色的剪影，和清明的海面形成對比。然后就是一幅幅勝景，鹿礁天主堂、博愛醫(yī)院、八角樓、原日本領(lǐng)事館……少部分是寫實，大部分是比較輕松的寫生，這類作品因飽含情感和個性，更能打動人心。

畫冊中還有幾幅畫描繪鼓浪嶼鋼琴學(xué)校的學(xué)生在彈鋼琴，感覺繪者對人物的把握不及風景畫，風景畫線條比較奔放和自由，充滿激情，起筆回旋都很從容，既有寧靜時的低語，也有熱情時的張揚，所以風景畫耐看，沒有沉悶、松懈之感。而人物畫，雖然造型比例挑不出缺點，但缺少靈動，似乎太“工整”，反而有緊張之感?；蛘咭驗槟鞘窃谝婚g教室里，不在繪者最熟悉的自然界中。在心靈無羈的狀態(tài)下，感覺才最真實。

遺憾的是，這次結(jié)集出版時似乎更注重于表達繪者對其精神家園的依戀和呈現(xiàn)，而忽視了更細致的閱讀需求——繪者對同一景物在不同光線下的描繪，這個集子里少見如同莫奈反復(fù)繪干草垛和睡蓮，少見梵高反復(fù)繪畫郵遞員鄰居露林那樣呈現(xiàn)那種在不同時間上對同一景物的不同感受，那或者才是藝術(shù)家最深情最執(zhí)著的留戀。

繪者年少在鼓浪嶼求學(xué)，又到鼓浪嶼工作，當鋼筆畫遇見鼓浪嶼，成就了一場美妙的邂逅，彼此都找到溫情纏綿的依戀。繪者對他的朋友蘇曉東說，其實鼓浪嶼失去的不僅僅是表面的寧靜，更是原本的高貴氣質(zhì)，畫冊里的小樓有的已經(jīng)被拆除、被重建，被改造成旅館；鼓浪嶼的鋼琴聲被導(dǎo)游的喇叭聲淹沒了，巷子里的落葉被快餐盒和塑料袋覆蓋了……留下這些素描，再不想去看那小島了。我也大概理解了繪者的那種情感，如同愛戀過的女子，眼見韶華老去，清楚記得昔日的容顏，悵然感嘆時光的流逝，又深深地眷戀……時光在這里就是一根流動的線，連接著過去和現(xiàn)在，繪者用扯不斷的時光的線描繪著他的精神家園，使鼓浪嶼恢復(fù)成記憶里的模樣——從容優(yōu)雅、氣質(zhì)非凡。萬物靜觀皆自得，鼓浪嶼自有它的命運，而繪者或者我們，都只能內(nèi)省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