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紹振
《與朱元思書》原文不長,節(jié)錄如下:
風煙俱凈,天山共色。從流飄蕩,任意東西。自富陽至桐廬一百許里,奇山異水,天下獨絕。
水皆縹碧,千丈見底。游魚細石,直視無礙。急湍甚箭,猛浪若奔。
夾岸高山,皆生寒樹,負勢競上,互相軒邈,爭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響;好鳥相鳴,嚶嚶成韻。蟬則千轉不窮,猿則百叫無絕。鳶飛戾天者,望峰息心;經(jīng)綸世務者,窺谷忘反。橫柯上蔽,在晝猶昏;疏條交映,有時見日。
吳均(469-520),和酈道元(約470-527)差不多生活在同時代,在文學史上,都屬于“莊老告退,山水方滋”的時期,但是,他文章的風格和酈道元卻相反。酈道元的句法和章法完全是散體,而這篇《與朱元思書》則是駢體,這是因為酈道元生活在北朝,其文質樸;而吳均則在南朝,為駢體散文代表。吳均又是官方文人,其主要作品,不論是詩還是散文,均為駢體風格。“駢”的原意是兩馬并駕,故有并列、對偶之意。這種文體,相對于“散體”而言,除了特別講究對偶之外,還講究聲律、典故和辭藻,如他的《橘賦》。為了閱讀方便起見,我們將對仗的句子分行分組排列:
增枝之木,既稱英于綠地;
金衣之果,亦委體于玉盤。
見云夢之千樹,
笑江陵之十蘭。
葉葉之云,共琉璃而并碧;
枝枝之日,與金輪而共丹。
若乃秋夜初露,
長郊欲素,
風赍寒而北來,
雁銜霜而南渡。
方散藻于年深,
遂凝貞于冬暮。
這里對仗的密度是相當高的(只有“若乃”二字沒有對仗),應該說,作者駕馭文字的功夫是很到家的。漢魏以來,中國文人逐漸發(fā)現(xiàn)了方塊漢字和漢語句式的對稱美,在此基礎上,創(chuàng)造了特殊的詩體和文體,很快被廣泛接受,到了齊梁時期,蔚為風氣。流風所及,這種手段就難免被濫用起來,好事就變成了壞事,創(chuàng)造就變成了規(guī)格,乃至成為思想感情的桎梏,在藝術上也變得單調。前面所引這篇駢體散文,對仗手法為集中使用優(yōu)美的詞語提供了方便,使原來空間和時間上距離遙遠,甚至毫不相關的詞匯在對稱的結構中系統(tǒng)地統(tǒng)一起來,造成一種有機的感覺。如“稱英于綠地”“委體于玉盤”,顏色和質地上本是不相干的“綠地”和“玉盤”,由于對稱的結構而形成一體。又如“云夢”和“江陵”,本來空間距離甚大,但由于對仗,就很自然地形成統(tǒng)一的結構。以下如“共琉璃而并碧”“與金輪而共丹”,本來八竿子打不著的意象(琉璃、金輪),在這里有了統(tǒng)一感?!帮L赍寒而北來,雁銜霜而南渡”兩句,季節(jié)上的相關性倒是很強的,都是講秋天的景象,但在空間方位(南北)上,二者的距離是很遙遠的,由于對仗的效果,距離感消失而代之以整體感。對漢字的駕馭如此精妙,這不但是吳均的水準,也是當時文學的水準。這種功夫和技巧,是世界性的獨創(chuàng)。正是因為這樣,它在中國文學文體和詩體的發(fā)展中表現(xiàn)出生命力。例如,律詩當中兩聯(lián)對仗的規(guī)定,在后代散文,甚至當代某些散文家的文章中,仍然作為一種手法被運用,有增加文采之效,如徐遲的《黃山記》中就有:
高峰下臨深谷,幽谷傍依天柱。
當然,這只是偶爾一見的筆法,當代作家顯然是回避集中使用。因為集中,就可能顯得堆砌,顯得單調,而且可能為對仗而對仗,把一句可以說完的話分成對仗的兩句。吳均的這篇文章中,就有這樣的毛病,例如:
方散藻于年深,遂凝貞于冬暮。
說的本來就是一回事,年深就是冬暮,在時間上沒有對仗所特有的概括功能,反而顯得不精練,很噦唆。過多使用對仗,還有一個毛病,那就是耽于對仗技巧,而忽略了情志的獨特和活躍。在這一篇中,我們能夠感覺到的,就是橘樹的葉子和果實的顏色、質地。在南方和北方,春天秋天冬天,都是美好、貴重的。除此以外,就沒有別的東西了。作者的感情在對它的贊美中被束縛得緊緊的,作者的想象不能自由張揚。正是因為這樣,同樣是吳均的創(chuàng)作,這一篇就沒有什么名聲。《梁書·吳均傳》說他“文體清拔有古氣”,在當時頗有影響,時稱“吳均體”。所謂“有古氣”,就是有古文的韻味。先秦諸子的散體文章,不講究對仗、典故和聲律,也不講究字句整齊。
吳均最有名、最經(jīng)得起歷史考驗的文章,不是這樣的文章,而是《與施從事書》《與顧章書》和《與朱元思書》。為什么呢?先來看看《與施從事書》:
故鄣縣東三十五里,有青山,絕壁于天,孤峰入漢。綠嶂百重,青川萬轉。歸飛之鳥,千翼競來;企水之猿,百臂相接。秋露為霜,春蘿被徑,風雨如晦,雞鳴不已。信足蕩累頤物,悟衷散賞。
這里也充滿了對仗,其中“絕壁于天,孤峰入漢(銀河),綠嶂百重,青川萬轉”還是名句,這樣的對仗,充分利用了對稱的結構功能,把視野抬高,天高地闊,仰望銀河,俯視百川,提供了一幅宏大的景觀,同時也反襯出作者心胸的博大,因而并沒有過分淹沒了作者的精神境界,特別是加上了《詩經(jīng)-鄭風》里的“風雨如晦,雞鳴不已”,在色彩、聲音、光線上又有了對比,更加顯示出了作者情緒的復雜:“信足蕩累頤物,悟衷散賞?!薄靶抛恪保拇_,確實?!笆幚邸?,消除煩惱?!邦U物”,流連物態(tài)以怡情養(yǎng)性?!拔蛑浴?,啟發(fā)性情?!吧①p”,隨意欣賞。這就給人一種從世俗事務中解脫出來的感受。因此,這一篇就列入他的代表作,但并不是他水平最高的代表,因為這里多多少少還是有拘于對仗、情志受到束縛的痕跡。如“歸飛之鳥,干翼競來;企水之猿,百臂相接”,未免給人以玩弄文字技巧過甚之感,不像前面的“絕壁于天,孤峰入漢。綠嶂百重,青川萬轉”顯得有氣魄。至于“秋露為霜,春蘿被徑”有什么特點呢?秋天有露,有霜,春天有藤蘿,對讀者的想象沒有多少提示性,因而顯得空泛,純粹是為了對仗而硬生生用技巧來湊句子。
另外一篇《與顧章書》,就比這一篇略強一點了:
仆去月謝病,還覓薜蘿。梅溪之西,有石門山者,森壁爭霞,孤峰限日,幽岫含云,深溪蓄翠。蟬吟鶴唳,水響猿啼。英英相雜,綿綿成韻。既素重幽居,遂葺宇其上。幸富菊華,偏饒竹實。山谷所資,于斯已辦。仁智所樂,豈徒語哉!
全文共二十個小型句子,只有“森壁爭霞,孤峰限日”“幽岫含云,深溪蓄翠”“蟬吟鶴唳,水響猿啼”“英英相雜,綿綿成韻”和“幸富菊華,偏饒竹實”十個句組單位是對仗的,也就是說,其中有一半是不對仗的散句。明顯可以看出,作者的情致比前面一篇要自由、活躍一些。這是因為,對仗在齊梁時代被過多地用來作自然景觀描繪,而散句,則往往用來敘事和抒情。在這里,有一半的句子,是表現(xiàn)作者情緒的,因而就比較活潑了。這也就是“文體清拔有古氣”的表現(xiàn)。清拔,就是不太沉郁。而沉郁,則是說長期郁積的情緒。但是,形容性的意象密度很大,不但限于視覺,而且是靜態(tài)、平面地展開,這正是對仗的弱點。此文超越了這個弱點,在用了一連串對仗的描繪以后,轉而進入抒發(fā)情感:
山谷所資,于斯已辦。仁智所樂,豈徒語哉!
雖然語言相當樸素,沒有什么夸張的形容,但是作者的性靈特點,還是能夠表現(xiàn)出來。如果嚴格地要求,文章寫到性情的時候,似乎少了點什么,主要是“山谷所資,于斯已辦”“仁智所樂,豈徒語哉”這樣的議論有點平淡,有點貧乏,和華彩的豐富的對仗似乎不太相稱,情感有一點被壓抑住了的感覺。
而到了《與朱元思書》中,情況就大不一樣了。句法是駢雜交織的,而其中的駢句、對仗并不嚴格,“風煙俱凈,天山共色,從流飄蕩,任意東西”(“飄蕩”和“東西”在詞義上并不完全對稱,“飄蕩”是同類的,而“東西”是相反的)。特別是,這樣的對仗句,不像一般的駢體對仗句那樣(如“稱英于綠地”,“委體于玉盤”)辭藻非常華麗,而是以平常詞語出之?!帮L煙、天山、凈、色”,都是極普通的詞匯。“風煙”中的“煙”,在散文、詩歌等藝術作品中,和日常語言中的所指是不一樣的。這個煙,如果是日常生活中的煙火,就沒有藝術感覺了?!帮L煙”不是風中之煙,也不是風吹著煙。這里的煙,是霧(如唐王勃“江上風煙積,山幽云霧多”),而且是薄霧(黃庭堅“明月風煙如夢寐,平生親舊隔湖湘”)。在中國古典詩文中,煙雨、煙云、煙霞、煙柳中的“煙”,常常指薄而淡的霧。風煙,就是風中淡而輕的霧,輕淡得好像風在其中流動,沒有痕跡,加上“俱凈”的“凈”,就是干凈、潔凈、明凈,有透明的意思。雖然風煙就是淡霧,但我們不能把風煙改成“風霧”。因為“風煙”的微妙聯(lián)想比較豐富,有輕,有淡,有明,有凈,有在江南平原上一望無垠的感覺。這種感覺,和“天山共色”聯(lián)系在一起就更加突出了。霧淡、輕、明、凈到什么程度呢?天和山?jīng)]有分別。天是蔚藍的,山的顏色應該是更深的,但是在霧氣的籠罩之下,兩者變得沒有區(qū)別了。這就是一種透明的效果,但又不是絕對透明;如果絕對透明,山的顏色還是要深過天空的。這樣就構成一種天宇之間無不明凈的感覺。
文章的好處還在于,這種明凈之感,不僅在天宇之間,而且和大地的景觀特點有著內在聯(lián)系,達到高度統(tǒng)一的境界:
水皆縹碧,千丈見底。游魚細石,直視無礙。
首先是水的顏色,與天和山的顏色是統(tǒng)一的。其次是水的特點,水是透明的,透明到千丈見底的程度,和空氣的明凈互相映襯。這個映襯景色,并不像一般駢體文句那樣,全用對仗句法,而是散體句法。這就不但構成了一種上下天光、明凈無垠的和諧背景,而且顯示了駢散交織的意趣。這個背景,呈現(xiàn)著一種寧靜的氛圍。如果下面的描繪仍然一味寧靜下去,也可能構成一種極靜的意境,但是作者卻選擇了相反的特點:“急湍甚箭,猛浪若奔?!边@就使得水的美感豐富起來了,不但有靜態(tài)的千丈見底的透明的美,而且有奔騰的美。雖然奔騰的水并不透明,但有另一種動人心魄之處。
接著寫到樹木和山石。二者本來是靜止的,作者卻不寫其靜態(tài)之美,而是從靜態(tài)中看出了動態(tài)。他筆下的寒樹:
負勢競上,互相軒邈,爭高直指,千百成峰。
這里的關鍵詞是“負勢”“爭高”,都是擬人的暗喻,所表現(xiàn)的就不是一般的動態(tài),而是在壓力下、在競爭中崛起的動態(tài)。
中國古典山水游記,寫山水之動態(tài)者不勝枚舉,但是大都集中在山水本身(如酈道元的《三峽》),賦予靜態(tài)的樹木和山石以動態(tài),使之有擬人的靈性者,可能是比較后出的。吳均的這篇文章,應該是比較早的。在這以前,我們只能從左思的《蜀都賦》中看到:
山阜相屬,舍溪懷谷;崗巒糾紛,觸石吐云。
“屬”“懷”“糾紛”“觸”“吐”雖然是擬人的動詞,然而其形容的基本上仍然是靜態(tài)的山、石、云、溪的關聯(lián),基本上還是靜態(tài)的?!巴隆弊?,有一點氤氳之態(tài),仍然是靜中之動。但是到了吳均筆下,山石就活躍了起來,而且有了一種意氣相爭的意味,這在自然景觀人文化的程度上和性質上的進展是很明顯的。這一點似乎很能得到后世文人的欣賞和發(fā)揮,柳宗元《永州八記》中的《鈷鍶潭西小丘記》寫到山石,是這樣的:
其石之突怒偃蹇,負土而出,爭為奇狀者,殆不可數(shù):其嵌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馬之飲于溪;其沖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羆之登于山。
這種對于大自然的觀照方式,不一定是受到吳均的直接影響,但是,“負土而出”的“負”字,和“爭為奇狀”的“爭”字,應該和吳均的“負勢競上”“爭高直指”中的“負”和“爭”屬于同一傳統(tǒng)。
這種以動顯靜的自然美,與上文的靜態(tài)是相對的。而接下來的描寫,并沒有繼續(xù)把動與靜作重復的對比,而是從另一個角度,把視覺的動態(tài)轉化為聽覺的喧響:
泉水激石,泠泠作響;好鳥相鳴,嚶嚶成韻。蟬則千轉不窮,猿則百叫無絕。
漢語中同樣一個“靜”字,可以向兩個方面分化:視覺的靜止是與動態(tài)相對的;聽覺的寧靜是與喧響相對的。這樣的山水景觀,就不僅僅有了畫圖的美,而且有了音樂的美。在這樣視聽交響之中,作者的思緒達到了高潮:
鳶飛戾天者,望峰息心;經(jīng)綸世務者,窺谷忘反。
這是從心理效果上強調眼前景觀的“天下獨絕”。鳶,是一種黑色的猛禽,鳶飛戾天,典出《詩經(jīng)·大雅》:“鳶飛戾天,魚躍于淵”,比喻為功名利祿而高攀。景色的美好,居然使得追求世俗名利(包括“經(jīng)綸世務者”)的人心靈沉靜下來,沉醉到大自然之中,忘卻世俗的牽掛。這應該是主題所在了。文章到此,可謂卒章顯志。但是作者還沒有滿足,又來了一個句組:
橫柯上蔽,在晝猶昏;疏條交映,有時見日。
這不是多余的嗎?但這是表現(xiàn)作者在激發(fā)了自己情致的高峰體驗以后,并沒有向理性升華,因而也沒有轉移對于自然景觀的迷戀,仍然一如既往地沉醉在美好多變的景色之中。對于文章來說,這是結束感,但是對于欣賞(包括作者和讀者)者來說,這是欣賞的持續(xù)。于結束處,不是戛然而止,而是使結束感和持續(xù)構成一種張力,是這最后幾句的妙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