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氣的歌

閆紅

許多年前，我和老公去他哥哥所在的江南小鎮(zhèn)，下了渡船，改坐中巴。中巴上收錢的女人有一張短而寬的臉，塌鼻梁，厚嘴唇，一頭亂糟糟的黃頭發(fā)，沒有風也在起舞。天色已向晚，她卻很詭異地戴著一副鏡片上貼了標簽的墨鏡。

這個女人一直站在車門口，系著腰包，大有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之勢，當有人問她為何車子兜了一圈又一圈時，她兇得簡直要吃人。那時我年輕氣盛，還不懂得玩味粗蠻的事物，見這樣一個女人，反感油然而生，卻又不能怎么樣，只在心里默默地鄙視著。

等到車廂內(nèi)被壓縮得近乎真空時，中巴車終于朝大家期望的方向馳去。車窗外是迥異的江南風光，風也起來了，從窗子吹進來，在身體與身體之間尋找縫隙。那個女人坐在靠近車門處，橫寬的臉朝著窗外，忽然，她輕輕地哼起歌來，是那首一度唱爛大街的《潮濕的心》。

這首歌是我心中的一個標尺，在KTV里，凡點這首歌的女人，和會點《北國風光》的男人一樣，立即被我歸納為另一類。然而，那個傍晚，那個戴著墨鏡的粗蠻女人，對著車窗，用并不靠譜的嗓子哼唱這首歌時，我竟然，被她打動了。

也許，再粗鄙的女人心中，都有一顆“潮濕的心”，都有一個會為情所傷的自己，當她們哪怕以矯情的姿態(tài)呈現(xiàn)出這一面時，我總是心存同情與憐惜。

會想那背后的細節(jié)，這個女人，她以什么樣的神情與言辭去挑逗、迎合、招惹她所愛的人，當她的愛碰了壁沉了底，她又會如何應(yīng)對？

上駕校的時候，很討厭駕校的教練，他倒不是特別兇，有時近乎溫和，但一轉(zhuǎn)臉就會露出特別功利的表情，他的溫和，不是修養(yǎng)，是他隨時扯過來的面具。但這也不足以生厭，最要命的是，他看上了車上的一個小姑娘，成天跟她打情罵俏不止。小姑娘私下里告訴我，他經(jīng)常半夜給她發(fā)短信。

小姑娘長得很漂亮，工作單位也好，她跟我說過，她想找個公務(wù)員，自然看不上那位教練，只是閑著也是閑著，隨口敷衍他罷了。于是，許多時候，我坐在后座，就見前面兩個人，你拍我一下，我打你一下。

應(yīng)該說，教練對小姑娘動了真心，那陣子，他下班就去逛商場，說是添置了兩千多元的衣物，一個月的工資花出去了。但他大概也明白，那小姑娘不過是逢場作戲，所以，有些時候，他會突然情緒低沉，對學員的態(tài)度，也越發(fā)地壞。

有一天下午，他坐在車上，擺弄他才買來的車載MP3，他請店老板幫他下了一些歌，整整一下午，所有的學員，都被迫聽那些歌循環(huán)播放。那都是些什么歌呢？《沒有錢你會愛我嗎》《做我老婆好不好》《老婆老婆我愛你》……

我曾經(jīng)在公交車的車載電視上聽到過，每次聽到都覺得俗不可耐，可是，那天下午，我在這些歌里，聽出一個底層男子的愛與野心。他徒勞的可笑的努力，可是那徒勞與可笑加在一起并不讓我輕視，真實的感情有什么好輕視的呢？哪怕它是粗糙的，哪怕它含有雜質(zhì)，也有它自己的一種力量。

我知道這世上有許多歌被定義為低俗，比如刀郎的歌，比如鳳凰傳奇的歌。刀郎我是喜歡的，《第一場雪》不用說了，流氓無產(chǎn)者的愛情，除了愛情一無所有，因而徹底。適合冬天，適合烏魯木齊，適合冬天滯留在烏魯木齊的異鄉(xiāng)戀人。

鳳凰傳奇系列，我現(xiàn)在還沒有找到喜歡它們的通道，但我不再像年輕時那樣，隨便地輕視什么。我相信世上的種種事情，大都可以找到愛的理由，盡管，它們可能沒那么“高級”，不像奢侈品廣告里那么主流。它們膚淺、流氣、庸俗，有時還帶有一點點諂媚，但是，生活的美妙，就在于那么一種神出鬼沒，在一個猝不及防的時刻，讓你被曾輕視，或者起碼漠視過的東西打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