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躬逢其盛,接連趕了兩次擠破頭的高考大集
我參加過兩次高考,1977年一次,1978年一次。這兩次高考,是中國高考史上最為擁擠的兩次。1977年,五百七十萬人爭取二十七萬三千個錄取名額,比例達到29:1。1978年稍好,六百一十萬人競爭四十萬二千個名額,錄取比例超過15:1。一個人躬逢其盛,接連趕了兩次擠破頭的高考大集?;叵肫饋?,真感覺有點兒悲壯。
當年參加高考人數(shù)之多,數(shù)第一次的印象最深。那時我在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四師四十團(現(xiàn)在叫黑龍江八五一一農場)工作,那是一個小規(guī)模的畜牧團。平時團部空空蕩蕩的,到了考試那天,人山人海,滿坑滿谷都是人:有大批的知青,也有像我這樣的本地青年,還有不少應屆的學生。對于我這個已經(jīng)成為豬倌農工的人而言,不僅昔日同學來了,老師也來了,連隊的工友也來了。那場面,就像是在參加一個群眾集會,或者說趕集。
初試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昔日的同學,好些連信都不會寫,居然也來趕考了。所以,一進考場,熱鬧非凡,有人哭,有人叫,有人看著卷子發(fā)呆,有人奮筆疾書給考官寫信,說自己雖然答不出來題,但三代貧農、根紅苗正、絕對革命,請求給予考慮。
初試就考兩門,數(shù)學和語文。我的一個工友,考完之后信誓旦旦地告訴我,題中那句“愚公長太息曰”的意思,就是“愚公的大兒媳婦說”。我爭不過他,只好委屈愚公他老人家,任由他大兒媳婦說去了。
待到復試,我跟醫(yī)生打聽,問什么藥可以緩解緊張,醫(yī)生說可以吃點安定片。我沒敢多吃,上考場前,吃了半片。哪知就是這半片安定,讓我在百般蹂躪眼皮及額頭無效之后,發(fā)狠奮力把頭磕向桌子,腦門碰出個包來,瞌睡蟲才姍姍離去。
這批高考大軍中最有知識的,就是老三屆知青,剩下的人,都半斤八兩。不過,像我這樣讀了點書,而且經(jīng)常給學校出板報、寫快板書、寫文藝節(jié)目串聯(lián)詞的人,考文科也是有點優(yōu)勢的,但我卻以接近三百分的成績落榜了。要知道,1977年黑龍江省的高招錄取,考二百分的都有學校上。
對這個結局,我其實有預感。首先是出身不好,在那年月,本人屬于賤民隊伍里標準的一員。祖父地主,父親有歷史問題,做過國民黨軍官。像我這樣出身的人,按道理是沒資格被錄取的。加上我中學未畢業(yè)的時候,曾經(jīng)寫了封對“文革”頗有微詞的信,被人告發(fā),遭到全團的批判﹑全師通報。記得那年我正好中學畢業(yè),連畢業(yè)證都沒拿到,還被關了若干天,累及父母挨斗。那一陣,全團每個連隊,都掛出來我的信公開批判,我剛下去放豬的時候,在我所在的連隊禮堂里還能看見大字標語:“張鳴不投降,就讓他滅亡!”我走在道上,還有小孩子跟在屁股后面罵。就這樣,在投降與滅亡之間,我茍活了三年。
果然,沒有人明確告訴你為什么落榜,托人打聽的結果是,我的政審不合格。
1977年的高考,是在當年的12月進行的,等到錄取結束,都快第二年夏天了。馬上,1978年的高考就要到了,更多的人,摩拳擦掌準備再戰(zhàn)。而我怎么辦?考還是不考?這時有人出主意,說你上年失敗,很可能是因為報考文科的緣故,文科政審肯定嚴,再考,你換理科,說不定就考過了。其實,這種主意,根本餿得不行,但哪里有人知道真相。后來我才知道,政審不合格,考什么都沒用。但是當時我信了,不信也不行,病篤之際,大抵是要亂投醫(yī)的,明知是根稻草,也要奮力一抓。
為了能走,我生平第一次對自己進行了精心設計。想來想去,我唯有半個獸醫(yī)的身份可以利用。因此,我毅然決然決定在第二年來個大調整:第一,報考理科;第二,報考畜牧獸醫(yī)專業(yè)。恰好這一年,過去實行多年的成分限制也有了較大松動??记?,團里通知,對我以前的處理給予平反。我興沖沖跑到團部,人家宣布平反之后,又給我加了一句:黨此前處理你是對的,現(xiàn)在給你平反,也是對的。我聽了這話,接到平反通知時的那點輕松,變成了徹頭徹尾的別扭。
即便如此,1978年高考,我的政審依然是三類,合格中最低的一個檔次,屬于專業(yè)受限的人,也就是說好些專業(yè)是不可能錄取我的。因為這一點,我上學之后,我們系的秘書還對我表示了比較強烈的鄙視,雖然我的分數(shù)不低,但全年級政審三類的,只有我一個。
1978年,全國統(tǒng)考,題目也比上年難多了。而我當年主要考慮的問題,就是如何突破政審屏障,對能否考好居然一點沒擔心過。
其實,我的考試壓力也蠻大的。別的不講,就說我自以為比較有把握的政治,盡管知識還有點,但對于怎么答題我并不真的明白。幸好吉人自有天相,進考場前的一個小時,我居然撿到了一本不知是哪兒出的政治復習小冊子,大約有三四萬字的樣子。我花了四十多分鐘將小冊子快速看完,然后進考場,發(fā)現(xiàn)考的題目小冊子里面都有。當年的語文考的內容有點偏素質,只消平時書看得多,答好基本沒問題。但那年的作文,卻是一個沒有技術含量的縮寫,我不想縮得太多,于是在給出的稿紙上算了算字數(shù),結果一個簡單的乘法居然給算錯了,算多了好多字,我的縮寫就多寫了好多字。一心想拿九十分的我,才拿了七十多分。
不管怎么說,當分數(shù)下來時,我松了一口氣,比本科線高出二十多分。上重點沒戲,但一般的本科應該沒有問題。我的第一志愿是東北農學院(今天的東北農業(yè)大學)畜牧獸醫(yī)專業(yè),第二志愿是黑龍江八一農墾大學畜牧獸醫(yī)專業(yè)。但是,那年的東北農學院居然一個不招,說是沒有地方了(當年沒有招生欺詐這一說,轉型時期這種事是可以理解的),而黑龍江八一農墾大學,也只招一個農機專業(yè)。就這樣,我被黑龍江八一農墾大學農機專業(yè)錄取了。
說實在的,我不喜歡農業(yè)機械,黑龍江兵團這種東西有的是,如果我想開拖拉機或者康拜因(聯(lián)合收割機),早就開了。比起冷冰冰的鐵家伙,我更喜歡多少通點人性的豬牛馬羊。這個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當初的所謂自我設計,錯得有多么離譜。那年文科考生奇少,考個三百六十分,就可以上人民大學了。如果我考的是文科,即使這個分數(shù),也可以上黑龍江大學。畢竟,我真正喜歡的還是文科,實際上我是想當作家來著。
就這樣,我學了四年的農業(yè)機械,非常辛苦的工科專業(yè),每天八節(jié)課,幾十道習題,還有試驗和制圖。如果按部就班學習,我什么都干不了,好在我已經(jīng)學會了討巧,發(fā)現(xiàn)每次留的幾十道作業(yè)題里,做一兩道就可以把講的知識點應付下來,所以,我就只做一兩道。我的文科愛好被壓縮在偶爾給學校文工團寫點兒快板書和小話劇上(我是他們的撰稿人),憑著這點愛好,多數(shù)老師都對我網(wǎng)開一面,作業(yè)做不完,他們也放我一馬。即使這樣,我也累得半死,越學越累,越學越別扭。
最終,畢業(yè)的時候,在學校馬列教研室的老師的勸導下,萬般無奈改了行,在我的本系老師和同學的強烈鄙視下,我做了學校教黨史的一名教師。從此越走越遠,成了今天這副樣子。四年的工科教育,我學了一堆汽車拖拉機、底盤發(fā)動機的相關知識。可是后來,我第一次買車的時候,打開前蓋,發(fā)現(xiàn)里面的東西我居然一個都不認識了。只剩下一個本事,就是削鉛筆,這是制圖課上我學來的本事,再軟的鉛筆我都削不斷。這個本事,一度用來給前妻削眉筆來著,后來,人家的眉筆改進了,我就再也沒有用武之地了。
多年之后,我反復想一個非常幼稚的問題:當年東北農學院如果招生,即使東農不招,黑龍江八一農大還是讓我學畜牧獸醫(yī)的話,以后的我會不會就不改行了呢?我相信我能學得很好,多半可以成為這行的專家。興許,當時如果不是只能去學農機,中國就可能多一個靠譜或者比較靠譜的獸醫(yī),而少了一個不靠譜的政治學教授﹑一個歷史的寫作者。我的生活會因此好那么一丁丁點嗎?
誰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