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永生
“的確良、抖抖的;穿皮鞋、戴手表;一看就是上海佬?!边@是當年流行于鄉(xiāng)村的一句俚語(當時很多下放的知青都是上海人)。對于穿在身上戴在手上的,欽羨的同時,也不禁懷想萬千。那個年代,除了勉強填飽肚子,對于衣服的要求只停留在破舊但干凈上。諸多的人家都是“老大穿了老小穿,縫縫補補又一年”,尤其是大人們的衣服,像樣的沒幾件。即使有那么一兩身比較好的衣服,也是等著走親戚、吃酒或過年時才舍得穿一次。而孩子們最期盼的就是十歲生日和過年穿新衣。我在十歲生日的時候,不僅得到了二姨贈送的一頂棉帽子,還有母親請裁縫做的一套淡藍色的燈芯絨衣褲,當然,這身衣褲做得非常肥大,不僅可以做棉衣棉褲的外套,來年長了個子也還可以再穿。所以,在我們的童年時代,就算家人給做了身新衣服,一般都比較大,個子躥得快的,衣褲小了就給弟弟穿,弟弟穿破了,這些衣褲也不會被隨意扔掉,要么被拼湊成床單,要么當作布鞋料,要么撕巴成抹布,要么穿在稻草人身上,要么剪成條狀搓成布繩,可謂廢物再生利用。
前不久回老家在山子家吃飯,見他們兩口子床鋪上的床單顏色雜沓,還以為是一種新款床單呢,近前看,原來這張床單就是由零頭碎腦的布料拼縫而成,我感到驚訝,問他們家的經(jīng)濟狀態(tài)也不至于這么艱苦吧。山子笑而不答,而山子媳婦一句話讓我汗顏,不管日子有多好,都是從貧苦中熬出來的,所以,農(nóng)村人的這種秉性不會丟。我們穿也好、吃也好,能將就就將就,只要孩子穿得體面,過得充實,就是我們的幸福。
是啊。農(nóng)村人的這種習性永遠都不會改變。他們的生活一天天的改變,而穿在身上的衣服依舊是那么素樸,那么簡單。如今,那些破舊的衣服還是留著干農(nóng)活時穿,而他們子女的穿著卻不比城里孩子遜色?!艾F(xiàn)在農(nóng)村多數(shù)人家也就一個孩子。一個孩子誰會舍得他(她)穿得跟不上趟呢?”老同學這樣解釋道。
想想現(xiàn)在農(nóng)村孩子的衣著穿戴,再想想我們那個年代,確實唏噓不已。我寫這些不只是憶苦思甜,還在于沒齒難忘。想當年,我們從懂事起到上學都沒有一身周正的衣服,要么是破破爛爛的,要么是補丁摞補丁的,但大家都不會覺得被譏笑,也不會有人譏笑。顯然,誰要是穿了件新衣服,那真的可以顯耀下,也讓大家艷羨著。從小學一年級到四年級,誰的衣服袖口上褲子屁股上沒有幾個厚實的補???沒有光趟的課桌,就趴在粗糙的水泥板上;沒有像樣的凳子,就坐在土坯或磚塊上聽課寫作業(yè),衣服磨損得非常厲害。
在夏天,我們的穿著就顯得簡單多了,十多歲的孩子,大多只穿一個大褲衩,裸著上身,光著腳丫子,一個一個曬得黑不溜秋的。而到了冬天,盡管多數(shù)還有棉衣棉褲,但外套十分寒酸,甚至有的因為磨損,綻露出白花花的棉絮來。我印象極為深刻的是兩位小學同學,光明在過十歲生日時,他的姐姐給做了一件的確良褲子,哪承想,不到三天,晚上小伙伴們玩捉迷藏游戲時,不小心被樹枝抓了個大口子,回去被他的父親狠狠地扇了幾個耳光。袁大頭,平時愛拖鼻涕,習慣用袖子呼啦一擦,久而久之,他的袖子上,糊拓成一層亮光光、厚實實的“糨糊”來。有一年冬天,我去他家(緊挨小學校)旁邊的公場上挑野菜,見他家的煙囪冒著濃煙,還以為在烀山芋什么的呢,去了,就見袁大頭正燒著鍋,大鍋里傳出的是咕嘟嘟的聲浪,我一把拎開鍋蓋,烀的不是山芋,而是一鍋的衣褲。袁大頭有些不好意思,趕緊從鍋膛里掏出一個燒得半生拉熟的山芋給我。我邊吃邊問,還是覺得這事很奇怪。袁大頭憨憨地對我說,這事對你說,但不可讓別人知道。我狠勁地點頭答應。原來,他和他的弟弟最愛瘋玩又長時間沒洗澡,穿的衣服也是長時間沒換,生了很多的跳蚤、虱子,單用肥皂是洗不盡的,只有放鍋里烀煮才能起到高溫消蟲的效果。不過,這件事我保守了已四十年,今天才說出來。而實際上,像他家這樣烀衣殺蟲的方式,在當時還有不少,如村里的光亮家、小孫家。還有,一些女孩子頭上生了虱子用手逮、用篦子梳是無用的,她們不得不理光了頭發(fā),盡管萬般無奈,但只有這種方式才能徹底清除它們。
那個時候,夏天,洗衣比較簡單,都是單衣單褲用“團結”牌肥皂搓挪幾下就可以了。而到了冬天,孩子們的衣服主要是外套(護衣),又因為大人們經(jīng)常要起早貪黑地外出挑圩堤,換下的衣服,也逐漸堆積起來,母親們得找一個歇工日大洗特洗一下。先得燒上一大鍋開水和稀飯,先洗后燙,還要用米湯漿被子床單。所以,每逢這一天,母親們從天不亮起床一直要忙到午飯前,房前屋后那幾條曬衣繩上晾滿了洗燙過的衣被。到了下午四點之后,曬干的衣被又被收回并疊放得整整齊齊。
實行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之后,農(nóng)人們的生活逐漸好轉,而手頭即便有了一些積蓄,想穿新衣服也得請裁縫來做。所以,進入臘月,村里的裁縫們最為吃香,都會被人請到家里做新衣服,有的大戶一做就是十幾套。后來,也就是80年代中后期,隨著市場的開放,人們更舍得也更傾向于去商店買衣服,不僅花樣多隨意挑選,也省事趕著這個趟。從那之后,裁縫的活計卻走進了黃昏的暗影,作為曾經(jīng)的手藝人,如今她(他)們年歲都很高了。她(他)們的內(nèi)心是不平靜的,也只在鄉(xiāng)鄰家里老人(去世)了,她(他)們才會再次被請過去,給逝者做上一套老衣,實際上,她(他)們是在用最后的氣力,勉力延續(xù)著這門手藝。
衣著的變化,就是鄉(xiāng)村生活的變化。而農(nóng)人們衣著消費的變遷,也形象地記錄了農(nóng)村從貧困到溫飽再到小康的過程。盡管他們的身份還是農(nóng)人,但除了膚色黝黑、皮膚粗糙、骨節(jié)粗大、身上氤氳著泥土氣息之外,他們與城里人的衣著在面料、質地、檔次上不相上下。實際上,那種“我愿鄰曲謹蓋藏,縮衣節(jié)食勤耕?!钡娜兆舆€是非常讓人懷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