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善是東街人，與我家是一個生產(chǎn)隊。我初中畢業(yè)回鄉(xiāng)參加生產(chǎn)隊勞動時，李老善已年近半百。記得李老善有點駝背，穿著全是他老伴用手工制作，連鞋子也是。他常年剃光頭，愛用一條土機子織的驢皮手巾頂在頭上，在后面綰了結(jié)。他家是上中農(nóng)成分，新中國成立前有十幾畝地，養(yǎng)有兩頭小牛小驢。因為土改時不動中農(nóng)財產(chǎn)，李老善家的石磨、織布機子等重要家具一直用了許多年。三年困難過后，鄉(xiāng)間石磨很缺。我們東街幾百口子人，只有幾盤石磨。李老善家的石磨最大，誰家推磨，磨底糧是要留下的。一個磨底至少能賺五六兩面，這在當(dāng)時很金貴。所以，李老善家的生活一直是殷實的。

除此之外，李老善還有個祖?zhèn)魇炙?，就是會給小孩兒捏肚子治病。小孩兒胃有了毛病，厭食干瘦，找到他，他三把兩把便可捏好?？赡芾罴易嫦冗€跳過大神，李老善除了給小孩兒捏肚子治病之外，還會叫魂兒。小娃娃被驚嚇了，他就在十字路口劃個“十”字，一只腳踏上，口中念著咒語，手中端著一碗井撥涼水，念完了咒，便高喊：“仨大鬼，倆小鬼，趕快還俺娃娃的魂兒！”喊畢，又“噗、噗、噗”三口水對著太陽噴出，就能讓小孩兒精神正常。除去這兩手，李老善還有更絕的一招，那就是“托下巴頦兒”。有人掉了下巴頦兒，不能說話，不能吃飯，跑幾十里來找他，他雙手揣著患者的下巴骨，一用勁就能掛上。原來是下巴骨脫了勾兒，連醫(yī)生都沒辦法，所以李老善這一招在周圍幾十里地都知曉。

這一切，全是善舉，不收錢。你若過意不去，撂下盒煙就得。當(dāng)時是生產(chǎn)隊，有人找他看病自然耽誤干活，個別人就有意見。又加上來找李老善瞧病的多是些女人，連煙也不帶，更令有的人反感。盡管反感，但人家干的畢竟是行善積德的事，又不便明說，只在背后搗鼓。趕巧這時候有夫婦同來的，男的掏出劣質(zhì)香煙散一散，算是捂了眾人之口。這樣，大伙就盼著有男人領(lǐng)著老婆孩子來找李老善，那樣總歸能撈支煙抽。

李老善有個女兒，叫雪兒，長得非常漂亮。雪兒比我大幾歲，我初中畢業(yè)回鄉(xiāng)參加勞動的時候，她已二十歲出頭，到了結(jié)婚的年齡。但雪兒在婚姻問題上很挑剔，不少媒婆前去提親都沒說成。其中不但有工人、軍人，還有干部，可雪兒一概不同意。原因是那時候她已有了意中人。雪兒的意中人姓雷，叫雷中龍，南街人。雷家是鎮(zhèn)上有名的大地主。雷中龍雖然沒享過地主之福，但畢竟是“階級敵人”的后代。我自然也認得雷中龍，那是個很帥氣的小伙子，而且多才多藝，能識譜能吹笛子，還會唱蘇聯(lián)歌曲兒《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在公社宣傳隊里飾演過《沙家浜》里的郭建光，唱腔高昂，做派大方，化妝后更是光彩照人。若不是因成分問題，縣劇團里也會招他去吃商品糧。雷中龍也是初中畢業(yè)，雪兒和他算是同班同學(xué)，很可能在學(xué)校兩人就有了意思。論說，雪兒和雷中龍算是天生的一對兒。可李老善不同意。李老善不同意的原因除去雷家的成分之外，兩家還有世仇。據(jù)說雷中龍的爺爺曾經(jīng)霸占過李老善家的土地，為此兩家打過幾年官司，后來因雷家財大氣粗上頭又有人使暗勁兒使李家敗訴。割地賠款，有冤無處申，將李老善的爺爺活活氣死了。為這事兒，土改斗地主時，李老善親自上臺揭發(fā)，說到痛處，聲淚俱下。最后還被縣土改工作隊作為典型整了材料，發(fā)在縣土改工作簡報上。

如此深仇大恨，李老善怎么還會將女兒嫁給雷家的后代人？！

事實上，別說李老善不同意，連我們東街人都反對這門親事。原因說復(fù)雜也簡單，因為東街人在舊社會大多是雷家的佃戶。幾代人都受雷家剝削，如果將我們東街的美女再嫁給雷家，那豈不是奇恥大辱！

但雪兒很堅決，說，今生今世，除去雷中龍她誰也不嫁！

雷中龍看娶雪兒無望，便決定去新疆。因為他們雷家在土改后大多去了新疆。所以他也要步親人后塵。東街人立即悟出這是一個陰謀，他是有預(yù)謀地要帶雪兒去新疆。

眾人擔(dān)心雪兒跟雷中龍私奔，便自動組織起來，幫助李老善看家護院。不想李老善不同意，說那成什么樣子，我家又不是地主壞蛋，讓你們監(jiān)視起來影響多不好。眾人想想也是，人家是中農(nóng)成分，總不能因女兒的婚事讓人家享受地主壞蛋們的待遇呀！大家伙商量來商量去，便決定去監(jiān)視雷中龍，只要他不帶雪兒去新疆，這事兒就算了結(jié)了。于是，東街的年輕人都自告奮勇，開始偷偷監(jiān)視起雷中龍來。令人想不到的是，人家雷中龍去新疆是以探親為名，早就搭車去了開封，很光明正大地走了。這不免讓我們有些失望，算是虛驚一場。雪兒呢，也沒哭也沒鬧，像平常一樣，該干嗎干嗎，仿佛雷中龍出走壓根兒與她無礙似的。這下，李老善更緊張，對大伙兒說：“兩個人肯定有計劃，說不定那雷中龍到新疆不久，就會給雪兒寄路費來，讓她自個兒去！”有人說：“雷中龍寄錢你怕個啥？他寄來多少你卡下多少，不讓雪兒見錢就行了?！崩罾仙葡肓讼胝f：“那雷家小子狡猾得很，怕就怕他不把錢直接寄給雪兒，讓人轉(zhuǎn)交就不好辦了！”眾人一聽，事情比較麻煩，也都沒了轍。最后有人想了個絕招兒，那就是快速給雪兒說媒提親，讓她出嫁了事！李老善聽后滿口贊成，對眾人說：“要提媒挑遠的提，讓她遠走高飛我心靜。”

不久，雪兒的大姨給雪兒說了一個媒，是她村上的，男方在新疆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工作，其父還是個團長。一聽這個條件，李老善滿口答應(yīng)。因為沒有了雷中龍，雪兒也哭著答應(yīng)了。半個月后，雪兒就去了新疆。

令人想不到的是，許久之后，從新疆傳來消息，說雪兒到了新疆還是與雷中龍結(jié)了婚。原來是雪兒讓大姨幫忙，故意撒了個謊，瞞了李老善，來了個“有情人終成眷屬”。李老善得知實情后，與老伴兒大鬧了一場，還揚言要與雪兒的大姨家斷親，由于生米已煮成了熟飯，最后只好不了了之。

不過，事過之后，李老善并沒顯得多么頹喪，相反還很高興，有時走路直唱路戲。于是，眾人就懷疑他在女兒的婚事上耍了心眼兒，就包括雷中龍去新疆也很可能是他操縱的。因為他擔(dān)心女兒嫁到地主家不好混，對自己也不好，一到新疆很可能就不像我們那里太講成分。要不，那么多地主子弟都朝新疆跑個啥？眾人想到這一層，都連連驚嘆，這個外表老實的李老善竟耍了整整一條東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