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巧霞
他們對物事最虔誠熱愛的心,才使他們對一切苦難云淡風輕,在多舛的命運面前恣意也從容。
那是父親離開我的日子,凡事無心,只捧了一本書來看,屠格涅夫的《白菜湯》撞入眼中。農(nóng)婦達蒂安娜死了獨子——全村最出色的青年。地主太太知道了,便去探望她。地主太太發(fā)現(xiàn),那農(nóng)婦雖然臉頰消瘦、眼睛紅腫,卻不慌不忙地從鍋里舀起白菜湯,一調(diào)羹一調(diào)羹地喝下去。
地主太太忍不住責問她:“你怎么還有這么好的胃口?你怎么還能喝得下這白菜湯?”“我的瓦西亞死了,”悲傷的眼淚又沿著達蒂安娜憔悴的臉頰流下來,“自然我的日子也完了,我活活地被人把心挖了去。然而湯是不應該被糟蹋的,里面放了鹽呢。”在達蒂安娜眼里,鹽是多么重要,就算心情悲傷得要死掉,也不能浪費。
我父親與達蒂安娜多么相像。他一生遭遇很多苦難,祖母早逝,祖父是一個賭徒,等到父親成年結(jié)婚生子,兒子又大病,若不是他堅持治下去,孩子一定早夭了。
治好病孩的家窮得叮當響,然而父親并不悲傷,依然過得興致勃勃,白日熱呵著出門干活,夜里沾床呼呼大睡。他得到的每一件物事都是他歡天喜地的由頭。一位姨夫送給他一雙舊的大頭皮鞋,他像寶貝一樣,過年的時候拿出來擦上鞋油,套在腳上“噔噔噔”地走路。他去一家銀行做搬運工的時候,一位職員送他一只計算器,白亮的外殼,碰觸鍵盤上的數(shù)字有音樂聲。他高興得很,把計算器放在床頭的盒子里,每過一段時間就拿出來搗搗上面的數(shù)字。
在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日子里,發(fā)生的幾件小事,我更是不能忘。種下門前的蔥時,他精神還算硬朗,等蔥長到半根筷子那么高,像一排綠玉似的,他的身體已是綿軟無力。母親把洗碗水隨便地潑灑到蔥上去,他就拼著一口氣跟母親吵架,他嫌那些油膩污水弄臟他的翡翠青蔥。
遠房哥哥把他的打水機拿出來,幫忙澆菜地,一下子機器出不來水。哥哥把機器打開來鼓搗,他心疼得不行,踉踉蹌蹌地來指導。他的氣息極細了,撐著說:“這機器得細著用,好著呢,能用上二十年!”大伙兒一個勁勸他:“你歇著,歇著!”
他生病,我們家養(yǎng)的豬也懨懨的。母親和了細糠加大米粥的食,它們晃著粗重的身子,過來聞一聞,又訕訕地走開了,似游手好閑的達官貴人看不上小攤小販的蘿卜青菜。父親拖著形銷骨立的身子去看,說:“豬病了啊?!眹谀赣H拿他最貴的消炎藥來,怕母親把握不好放藥的分量,他蹣跚著去把藥倒進豬食槽里,還加了點豬愛吃的鹽。我們生了氣,責問他:“到底是哪個重要?”他也不辯解……
父親是和達蒂安娜一樣的人,只要生命一天不止,他們不會太在意自己的悲傷苦痛,他們珍惜著世間一切的人事物件。他們對物事最虔誠熱愛的心,才使他們對一切苦難云淡風輕,在多舛的命運面前恣意也從容。
(編輯 趙瑩 zhaoyingno.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