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題名中嵌入“歪斜”二字,不是人前撒嬌,故作稚嫩,實在喜歡這兩個字的本義?;仡櫸以谖膶W批評這條路上走過的身影(假若一個人可以在多年之后,看到自己當初的身姿的話),踉踉蹌蹌,歪歪斜斜,實在是最好的描述。如果說,這還只是比喻,若與正統的批評路子相比,“歪斜”二字就不是比喻,而是實指了。
寫作之初,我給自己定下了兩個禁忌;一是不寫詩;二是不寫評論文章。不寫詩,是我覺得,舊詩都讓古人寫盡了,新詩根本就不是詩,只有天才才能寫得了新詩,我是地才,還是不要沾這個邊為好。評論文章,則怕是從那個時代的“大批判文章”得下的印象,覺得這活兒,就不是我這樣出身不好的人應當干的;理論是灰色的,評論也不會多么光亮。
寫詩的禁忌,至今沒有破除;而不寫評論文章的禁忌,很快就破除了。
一九八0年春夏間,曾參加由中國作家協會辦的“文學講習所第五期”的學習。這個所,后來改名為“魯迅文學院”;我們這個第五期,是延續(xù)五十年代“中央文學研究所”的順序排下來的,實則是新時期的第一期;學員三十一二名,除了我這樣的平庸之輩外,多是全國文學界的青年才俊。那幾年,“全國短篇小說獎”獲得者,是個很高的名頭,我們這一期學員里頭,首屆獲獎者就很有幾位。其中一位叫“劉富道”的,跟我很要好。他的獲獎作品是《眼鏡》,隔了一年,又以《南湖月》獲同一獎項。
一九八二年春天,我的一篇小說獲得一個小獎,去廣州領獎返回路過武漢,舍棄臥鋪票,下車去看望富道。閑談中,說起眼下的文學評論,都感嘆跟不上創(chuàng)作的趟兒。他說有人寫過評他小說的文章,評價不低,卻不得要領,搔不到癢處,更讓人難受。我說,我來寫一篇試試。你能寫得了?這話他當時肯定沒有說,那不是他的風格,而他細瞇瞇的小眼,把什么都說了,我不會看不出來。只是約定了一個時限,說他的短篇小說集子,已編起送出版社,很快就會出來,待出來后寄我再寫不遲。
那時我已離開汾西縣中學,去了汾西縣城關公社掛職深入生活。到了秋天,他的集子出來了,又寄來幾篇新發(fā)表的小說。我便據以寫了篇八九千字的評論文章,題名為《心中唱著一支妙曲——劉富道的小說藝術》。
給誰家呢?那兩三年,心氣高得很,覺得中國的文學刊物,哪兒會不認韓某人的文章,正好的我短篇小說集子,已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文學評論》的楊世偉先生寫過評論文章,便寄給了楊先生。
這一寶,還真押對了?!段膶W評論》一九八三年第一期全文刊出,編后記里,還夸了兩句,說作家寫的評論,如何鮮活生動。實際上,這篇文章,有些散漫,不像個評論,倒像篇讀書隨筆;只能說結構還有章法,文辭也還講究,該有氣勢的地方,一點也不示人以弱。比如開頭幾句,是這樣的:“富道兄將他的集子寄給我,僅僅是出于情誼,并非要我寫點什么。他知道,我是寫什么評論文章的。同樣,僅僅是出于情誼,我將他的集子細細看了一遍,看的時候,也沒有想到要寫點什么:我比他更知道自己,我從未寫過評論別人作品的文章。但是現在,我卻不能不寫點什么。”明眼人一眼就知道,這是誰的文風;若還看不出來,將最后一句里的“但是”改為“然而”,腦子里馬上就會閃出一個“魯”字來。——若還看不出來,我只有感嘆你的純潔與無知了。
這還只是開頭,正文里,竟有我與劉富道的對話。說是鮮活生動,倒也不假,不敢說句句見機智、處處顯才華,總是能見能顯的地方絕不會輕易放過。比如那個篇名,就是由誤聽而來。在武漢,富道跟我聊天,說他每寫一篇小說,必定“心中藏著一個妙處”,相當于說,他寫小說時,必有一個包袱在那兒兜著,到了最后才抖開。他那湖北口音,我聽來竟是“心中唱著一支妙曲”,后來是弄清了,可我覺得,還是誤聽了的句子更有意趣。一個作家寫作時,心里老在唱著一支妙曲,筆下該是如何的輕盈靈動,人物該是如何的顧盼多姿。
那幾年,作家寫文學評論的很少,要寫也多在一些文學類報刊上登載,像我這樣,長篇大論且登在《文學評論》上的,少之又少。
真正奠定了我在文學評論上的一點聲名的,是過了兩年,在《文學評論》上發(fā)表的評賈平凹小說的文章。
一九八四年秋天,承幾位老作家的美意,調我到山西省作家協會,名分是專業(yè)作家,先做的是創(chuàng)辦《黃河》雜志。為了約稿,跟賈平凹先生有過聯系,他那時勢頭正好,中篇小說,一篇接一篇,幾乎篇篇都獲好評。未必是讓我為他寫評論文章,極有可能只是同道間的一種切磋,知道我已看過他的什么,又寄來幾篇我沒有看過的。那時我剛安下家,事兒不多,也就全看了??戳诉@么多作品,不寫點什么,總覺得虧了,于是便寫了篇一萬多字的評論文章,名為《且化濃墨寫春山——漫評賈平凹的中篇近作》,仍寄《文學評論》,很快又發(fā)表了。
這次的文章,不那么散漫了,有了整體的考慮,也有了批評的意識。覺得光說好話,顯得品位太低了;機警俏皮,也只能說是小焉者之道;切實的剖析、中肯的指謬,才是評論文章的正途,也才能顯出自己身手的不凡。我所采用的辦法是,好處要說足,不好處也要說足,絕不含含糊糊、模棱兩可。看了賈氏的幾個中篇,能感到既有獨特的風格,又有共同的局限,這就是故事的模式化、人物的類型化。關于前者,我是這樣說的:“讀他的幾個中篇,總感到是一個味兒:商州山地的一種或幾種古老風俗,當前農村一種或幾種致富門路,曠男怨女之間的一場或幾場感情糾葛。難得的是,他能為文造情,寫得那么灑脫、那么興致勃勃。”關于后者,是這樣說的:“或許是個人氣質的原因吧,平凹作品中的女人都是情種,男人都是些謙謙君子,即使事業(yè)上百折不撓,在女人面前都總是那么木訥和靦腆。”
幾個中篇里,我最喜歡的是《天狗》,對此篇的評價也就特別的高。
“天狗”是作品中一個木匠的名字,像作者其他幾個中篇的男主角一樣,也是個木訥靦腆而心里透亮的人物,暗戀著已不年輕卻異常溫柔體貼的師娘。師娘待他總像沒有成人的人,一只小狗。而他,也就圓滿著師娘的看法,裝出一臉混混沌沌、天地不醒的憨相。待師傅受傷后,他娶下了帶夫改嫁的師娘。
在這篇作品里,平凹將他善于寫農村年輕女性的本事發(fā)揮到了極致。我的贊賞,也到了揮霍的程度。在分析了天狗的心理之后,說到師娘:“這是怎樣的一個精靈喲!年近四十卻有著少女的純情,感情細膩真摯又絕無半點輕浮。是日落前的最后一抹晚霞,是月上東山后的最初一片迷人的清輝?!蛟乱还?jié),寫盡了她的俏麗與溫存。她的‘聲調是那么的柔潤,從天狗的心上電一般酥酥通過?!蹦┖笳f,“《天狗》雖未脫風俗、致富、兒女情的老套,但布局疏朗,不枝不蔓,通篇又繚繞著凄惋幽怨的情思,達到了一種高雅的藝術境界,也可說是已臻思想的高度?!?/p>
接連在《文學評論》上發(fā)了兩篇評論長文,一時間我寫評論的聲名,似乎蓋過了我的那些平庸的小說。好些文學界的朋友,或是直白相告,要我為他寫篇文章,或是意意思思地表達,是否也來上一篇?我呢,那些年也真是海納百川,氣沖霄漢,只要說出口而又時間允許,莫不有求必應、有應必佳;且還是不寫則已,寫則必長。不必做什么精確的統計了,光收入《韓石山文學評論集》里,寫山西作家的評論文章,就有評鐘道新的《聰明的小說家》,評李銳的《沉下去的與升上去的》,評權文學的《在藝術的山凹里》,評田東照的《他超越了自己》,評孫濤的《紛紜的人生圖景》,評崔巍的《黃土地上的執(zhí)著》。當然,不全是本省作家的,一有機會,還要評一些全國名家,比如評王蒙的《當代長篇小說的文化阻隔》,評林斤瀾的《明日來尋都是詩》,評蔣子龍的《(陰差陽錯)的文化意識》。
到了一九八九年,編企業(yè)家的傳略賺了幾個錢,做什么呢,總不能老揣在懷里吧,便拿出一部分,出了本文學評論集。是劉富道聯系長江文藝出版社辦成的,順勢請他寫了篇序。說是“順勢”,也是真心的請求,他的文章之好,是我素所敬重的。商議書名的時候,我想了這個想了那個,富道說,干脆就取名《韓石山文學評論集》吧,又氣派又醒目。我說,敢嗎?富道說,有什么不敢的,你這么做了,別人也就這么認了,要不,你想在文學評論上出人頭地,還不知等到哪一輩子。一想也是,像我樣檔次的作家,等著出版社找來,嵌上姓名出本文學評論集子,是這輩子都不敢指望的事。
那幾年,出版社做事也還認真,長江文藝出版社的領導,專門派人來太原監(jiān)印。
一九八九年五月,大紅封面,帶點現代派設計風格的《韓石山文學評論集》出版了。
這一階段,可說是我從事文學批評的起步期。很有點像農村青年,想當個木匠,只能是先給親戚家做個凳子給鄰居家做個柜子,練練手再說。
二
進入九十年代,我的心緒壞極了,小說出了幾本,毫無影響,當年在文講所學習的同學,這個那個,一個個紅得發(fā)紫省內跟我一茬的年輕作家,實際是中年人了,那個這個,接連有佳作問世。我知道自己的長處,也知道自己的短處,在小說寫作上,是無法與時下的才俊們爭一雌雄的。
最大的問題在于,名分上我是寫農村題材的小說作家,而實際上由于家庭出身的原因,我對農村從來就沒有好感。也就不會有真正的熱情。那些年之所以寫農村題材的小說,是因為在山西這個地方,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各種條件的制約,只能如此也甘愿如此。有時候還暗自欣喜,以為自己真有這方面的才華;而更多的時候是一種擔心,知道總有一天會走到山窮水盡、水落石出的地步。只是沒有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么快;也就是那個時候,我認定自己,再寫下去也只是個三流作家。
只有轉向,才能起死回生。
幾經考慮,我決定轉入現代文學人物的研究、傳記文學的寫作。在這上頭,我還是有點優(yōu)勢的。上大學學的是歷史,雖沒有學成個樣子,傳記的寫作,也還懂行。多年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文筆上的功夫還是有的。這兩個長項結合在一起,或許會殺出一條血路、闖出一個新局面。在這上頭,謝泳先生給了我許多的鼓勵。比如我當時還想著是不是寫上一段再轉,謝泳說,要轉,還是越快越好。這樣,1993年冬天定下寫《李健吾傳》,第二年一開春,就與謝泳一起去北京查資料了。他確定研究儲安平這一人物與《觀察》這一刊物。
此后幾年間,仍未放棄寫評論文章。
這一時期,我的評論文章仍停留在為朋友幫忙的層面上,只是偶爾地會主動出擊,寫些自己想寫的文章。比如馬烽當了中國作協的黨組書記,有人說馬烽是丁玲的人;丁玲是左派,不如周揚能識時務、支持改革開放。畢竟看書多些,清楚三十年代的文學派系,我覺得,持這種觀點的人,要么是不懂得歷史,要么是心術不正,有意要蒙蔽歷史,糊弄文壇上的年輕一代。于是便寫了篇《酒醉的探戈》,從三十年代周揚、丁玲在上海與魯迅的關系,說到兩人到延安后的不同處境,一個操持魯迅藝術學院,一個組織西北戰(zhàn)地服務團;解放后,一個主持中宣部(分管文藝),一個創(chuàng)辦中央文學研究所,各有自己的體系,互不服輸。概括地說,周揚的勢力在中央文宣部門,丁玲的勢力在各省市文聯。“反右”中丁玲一派受到重創(chuàng),干將們紛紛落馬;未落馬者也紛紛離開北京,山西的馬烽、西戎們,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回到山西的?!拔母铩焙螅軗P先出來,占據了領導崗位,千方百計阻撓丁玲復出;待丁玲克服各種阻力出來,歷史留給她的,只能是一個“左派”的位置:老“左”們成了右派,真正的“右派”成了老“左”,這就是歷史跟中國的文化精英們開的一個天大的玩笑。(收入《黑沉中的亮麗》一書)
從這篇文章開始,我的文學評論才有了文學批評的意味。以后就叫“文學批評”吧。
大約一九九五年,在天津的一次小說學會的年會上,認為了任芙康先生,當時他是《文學自由談》的副主編,主持工作。他知道我還寫得了批評文章,問我手頭可有現成的什么;我說有篇《酒醉的探戈》,寫下好久了,不知他敢發(fā)不敢發(fā);問清寫的什么,他說這怕什么,拿來就是。這樣,這篇東西,就在《文學自由談》上發(fā)表了。芙康絕對是個優(yōu)秀的編輯,也可說是個辦刊物的蟲子,知道怎樣“籠絡”人才,怎樣把辦刊辦得水起風生。這是不能不叫人佩服的。
人和人之間的關系,就怕個佩服;佩服之后,就沒有道理可言了。從此之后,我倆就像是訂了君臣的名分,常是他來個電話,說來上一篇吧,我就放下手頭的活兒來上一篇;且是不寫則已,若寫一定是正中他下懷的那種。如果說他是“二郎神”的話,我就是他身邊的“哮天犬”了。有那么兩年,《文學自由談》上幾乎期期有我的文章。這當然也是因為這刊物是雙月刊,幾乎期期有,兩年下來也只有十一二篇。
芙康還有一招,也是不能不佩服的。那就是,凡是他認為適合他那刊物的文章,管你在什么地方發(fā)過,他還可以拿來發(fā)表:改吧改吧,便是一篇新作了。
例子是現成的,就是那篇《謝冕,教人怎么敢信你》。
這篇文章,實際上是《文藝報》組織的。
一九九七年夏天,我和芙康一起去云南,參加一個文學活動,認識了《文藝報》的編輯歷健先生。八月,歷健組織文章,批評北大教授謝冕,不該跟他的弟子孟繁華合作,編了兩套大致相同的《中國文學經典》(另一套似乎叫“中國文學經典薈萃”);知道我寫得了這類文章,給我來電話,要我在太原再找兩個人,寫篇談話式的文章。我約了《山西日報》副刊的李杜和省作協理研室的閻晶明二位,就在小閻的辦公室里談了一次,效果不怎么好;后來是小閻說的吧,干脆一人寫一篇算了,當下分了題目,小閻談學理,李杜談入選作品,我談謝冕一人不該同時推出兩部經典,中心都要落在一個教授,兩部經典,叫人該信哪部?寫起后,寄給歷健,表示滿意。九月二十七日,《文藝報》同時刊出李杜、閻晶明和我的文章。芙康看了報,覺得我的文章也可以在他那兒發(fā)一下;改吧改吧,便在稍后一期的《文學自由談》上發(fā)表了。
沒想到,這篇文章,成了我從事文學批評的一個里程碑式的標志。幾年間,朋友們見了,無不談論這篇文章。至少有兩家出版社,要出我的文學隨筆集,所看中的就是這篇,只要收入這篇,別的隨便搭配。
這篇文章之所以造成很大的影響,不光是因為我的文章太刁鉆古怪,也與謝冕的弟子們的猛烈反擊有關。而我呢,竟也一以當十,愈戰(zhàn)愈勇。比如同年秋天,南京《東方文化周刊》第四十九期上,同時刊出四篇文章,除一篇不偏不倚、故作中允之論外,其他三都是替謝冕辯護的,作者分別是程某、賀某和徐某——過去的事了,我不愿意再說他們的名字。
數徐某的一篇最為囂張、尖刻陰損,一點也不在我后來的反駁文章之下?!皭鄱鋹?,憎而知其善”,《禮記》上的這句話,我還是記得的。徐文名為《你以為你是誰》,比如這樣的句子:“韓石山因為無知,所以膽大,推斷起別人無所顧忌?!薄八氤雒?,但無緣出名,或者說無才、無德出名,瞑(應為“冥”——韓注)思苦想,終于想出個‘石破天驚的妙法:捧人捧不成,干脆罵大人物,誰的名氣大罵誰?!敝x冕的另一個大弟子孟繁華,則在《中華讀書報》上,以答記者問的形式,狠狠地將我貶低了一通,說我怎樣地不懂學理,胡攪蠻纏。對這兩位,我都寫了反批評文章,回擊徐的叫《不管我是誰》,回擊孟的叫《先說公理,再說學理》。
徐某不是說我“你以為你是誰”嗎,我的文章中,是這樣反駁的:“我是我父親的兒子,是我兒子的父親,我是個不學無術的笨伯,是個無惡不作的混蛋,我什么都可以是,就是不是你的謝老師,就是不是這兩套《經典》的主編人?!庇终f,從徐某蠻橫的語氣里,我敢斷定此人是個從偏遠鄉(xiāng)村里出來而又不用功學習的那類學生;只有這樣的學生,才會認為誰批評他的老師誰就是想借此出名,才會用這種手段來報效師門。
這已經是一九九八年二月間的事了。
主要是這次對謝冕的批評,及其后對謝冕弟子們的反擊,讓我在文壇得了個惡名,叫“文壇刀客”。最近我為《文學報》看稿,有個叫“古遠清”的學者,為他的朋友謝冕的一套書寫介紹文章,其中就說,韓石山不是文壇惡棍,至少也是個文壇惡人,勸謝冕再編文集時,應當將這個惡人的文章附上。這樣做,一點也不會掩去謝教授的光輝??上У氖牵恼驴?,奉承我的那句話,叫編輯勾去了。古教授見了,見里定然不以為然他不知道,我比他更為遺憾——我從來不認為,在當今文壇當個惡人甚至壞人,是什么不名譽的事。
在古教授的眼里,韓某人就像條瘋狗似的,在文壇上四處浪蕩,尋找像謝冕這樣的好人,撲上去狠狠地咬上一口。
下面這件事,看看是誰在咬誰,誰的本事更大些,誰的心地更毒些。
二000年,我擔任《山西文學》主編,忙于編務,很少寫批評文章。當時的心理,真的像鄧麗君小姐的一首歌所唱的那樣,希望當今文壇,對我這個三流作者能網開一面,“慢慢地,慢慢地,把我忘記”。但是,世上的事就是這么怪,人要是名聲壞了,喝水也會磕著牙,大白天也會撞上鬼。
且說事兒。二00三年五月中旬,正是“非典”期間,有位讀者,送我一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出版的《文藝批評學教程》,說讓我看看,某頁上有“罵”我的話。書和信,都放在傳達室,說非典期間,還是不見面為好。
全書分上、下兩編,上編為《理論編》。關于我的一段話,在該編第十一章《氛圍論與爭鳴論》的第二節(jié)《氛圍論》中。原文為:這種“棒殺”式的文章,“不僅蔑視學理,而且常夾雜著格調低下的人身攻擊……謝冕重復編選二十世紀文學經典,或許有不當之處,但韓石山卻對之進行了人身攻擊,不僅有失作為一位批評家的嚴肅,甚至有失文人風范”(第164-165頁)。
這本書的參與者雖有十多人,主編周忠厚說,實則是以他的教案為底本完成的。我斷定這幾句話就是周忠厚寫下的。
我的反駁文章叫《我不配上中國人民大學的教科書》,對周忠厚這種以教案當專著的教授狠狠地挖苦了一通;收入《誰紅跟誰急》時,在《輯前小語》里,對中國人民大學這樣的大學也挖苦了一通,說中國的大學里,我最看不上眼的是中國人民大學。中國的大學,以“人民”命名的,就它一個。中國人民解放軍,中國人民銀行,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這些叫“人民”的確實有道理,各地都有它的分支機構,一個大學怎么叫“人民”呢,莫非全中國就這么一所大學,其他大學都是它的分校?這樣的大學給人的感覺是一個全國性的黨政干部培訓學校。
這一時期寫下的文章,后來大都收入二00六年出版的《誰紅跟誰急》一書中。這本書,真該請任芙康先生寫個序,沒有他的引誘與催促,我不會在那么短的時間里,寫下那么多的批評文章。
這本書的編排有點怪,不是以我的寫作時間為序,而是以我批評的對象的姓氏筆畫為序,計有王朔、王蒙、劉心武、任芙康、陳漱渝、余秋雨、余杰、摩羅、孔慶東、汪曾祺、周忠厚、趙儷生、賈平凹、錢鐘書、蕭乾、梁從誡、韓東、朱文、韓少功、童志剛、魯迅、路遙、謝冕、魏明倫等二十多位。我曾經說過,中國文壇上,我批評過的人數,超過一個排,加上后來寫的,看來差不了。
在《文學自由談》上接連發(fā)表文章并結集出版《誰紅跟誰急》,可以說是我在文學批評上的風光期。
三
然而,在文學批評上,我最為得意的也是我個人認為最重要的,不是《誰紅跟誰急》,而是我的《少不讀魯迅老不讀胡適》。
這是一本現代文學的研究著作,也是一本文學批評的單本著作,重在事實的疏理、是非的辨析;二00五年,中國友誼出版公司初版,到了二0一二年,陜西人民出版社又出了修訂版。初版出來后,反響之強烈,出乎我的意料。正面的不說了,反面的最能看出個什么——有人寫文章,指斥韓某人所秉持的是“一種破壞文化的邏輯”;有人寫了整本的書,大罵韓某人如何的“操蛋”。
且聽我從容道來。
二00五年春天,一直在北京漂著的兒子,原在一刊物做得好好的,忽然心血來潮,辭了職要辦個小公司出書。辦就辦吧,在北京辦什么的都有,何況他要辦的是個文化公司,要出的是書呢。料不到的是,一出手就打上了他老爸的主意。他知道他這個老爸,要錢沒錢,要關系沒有關系,有的就是一點寫作的本事。電話里說,你不是在《山西文學》上發(fā)了篇演講嗎?說是呀;叫《少不讀魯迅老不讀胡適》是吧?說是呀。下面就不成話了:我看你這篇演講怪好的,就是好多意思還沒有說清,還可以再往深里挖挖。這樣吧,寫上本書,就用這個名字;不用多寫,二十幾萬字就行了。寫了給我發(fā)過來,別的你就甭管了。
一篇演講稿,不過萬余字,怎么能擴展成一本二十多萬字的書呢?
我當下就要拒絕,老伴不答應了,奪過電話說,你爸說讓他想想,你該做什么先做著。電話一放,臉色立馬就變了,指著我的鼻子訓斥道:那些女孩子,電話里嗲著聲兒說個韓老師,給我寫篇文章吧,你馬上就是對對對;說個韓老師,給我編本書吧,你馬上又是對對對。兒子要辦個公司讓你寫本書,就拿捏起來了。有你這么當老子的嗎!真是個賤骨頭上不得臺盤!
沒辦法,只好硬著頭皮寫。
好在我書房里,關于魯迅的書、關于胡適的書有的是。缺點什么,找同院的董大中先生、謝泳先生借來就是了。兒子給的時限是三個月,那些日子,真是全家動員,一派繁忙景象,不亞于農村的搶收搶種。我只管寫正文,要引述什么了,在書上用鉛筆畫出,女兒女婿連同老伴,分頭錄入。每錄入一段,用優(yōu)盤拷過來再由我整合通順。
不到三個月,書稿完成了。
出版,就沒這么順當了。兒子的小公司,只管發(fā)行,出版是出版社的事。
在中國,任何出版社的任何出版物,都是要經過一級一級審查。此書曾送上海一家出版社,二審已通過了,三審打了下來。我并不埋怨他們。我從來認為,人我同理,只要是一個正常的審查程序,別人有通不過的,你遇上了也不要怨恨。我還要感謝他們,這家出版社的一個編輯,記得姓朱,是位女同志,認真地通讀了書稿,畫出該刪去的地方。后來送中國友誼出版公司,我一句都沒有恢復。等于她為我把了次關,才有了“友誼”送審通過的可能。
“友誼”也讓作些刪節(jié),二話不說,刪去就是。
我只盯著一兩句話,看讓不讓刪,只要這一兩句話不刪,刪什么都行。其主要的一句是:“中國若不打算走向現代化則罷,若打算走向現代化,又要在文化上選擇一個從舊時代到新時代的傳承式的人物,只能是胡適而不能是魯迅?!保ㄖ袊颜x出版公司版第309頁)
二00五年十月,《少不讀魯迅老不讀胡適》正式出版。首印一萬五千冊。一時間,國內文化界竟形成一個不小的熱潮,數十家報紙刊發(fā)消息,有的還摘錄與評論。至今仍記得,《新民晚報》一位叫“李菁”的記者。寫的一篇報道評價甚高。
這樣的書,除了出版社審查,還要送新聞出版局審查;沒有禁止發(fā)行,多半是沾了寫法的光。看過書的朋友,好幾個跟我說,書里你的話很少,幾乎全是材料,好在還酣暢順溜,要不是看不下去的。他們不知道,這也正是我用心良苦的地方。不這樣,自己的話說多了,能出版嗎?不說別的,光那個怪怪的書名,就沒有出版的可能。
初版萬余冊,三兩年即銷售一空。六年過去了,陜西人民出版社又出了修訂本。已然有相當數量的讀者,預計將來還會有更多的讀者。
用一本書的容量批判我的,是福建作家、魯迅研究者房向東先生。其書名《著名作家的胡言亂語——韓石山的魯迅論批判》;書前還有北京大學一位姓袁的教授寫的長序,名為《反魯英雄韓石山、蘇雪林優(yōu)劣比較淪》;上海書店二0一一年一月出版,二十多萬字;封底有推薦語,其中說:“本書是一部從題材到風格都可稱別開生面的魯迅研究專著,主題是對近年來到處演講出書的‘文壇刀客韓石山的‘魯迅論作出比較系統的、純學術性的批判。”
書中罵我的話是:“韓石山是若干個關于魯迅與‘文革與專制主義關系的論客中最為操蛋的一個,操蛋就操蛋在不加論證地蠻橫的下定義?!保ㄒ娫摃?54頁)
“天作孽,猶可違;人作孽,不可逭?!倍嗵澾@是一則古代的民謠,而不是當今的律條,否則真不知會是怎樣的一個后果。奇怪的是,作下這么大的孽,我卻只有高山大海、遺世獨立、憑欄長嘯、心曠神怡的感覺:真是沒得救了。
想不到的是,我一位多年的老朋友,復旦大學教授郜元寶先生,也會動了怒,寫出一篇殺氣騰騰的文章,名曰《又一種破壞文化的邏輯》,副題為《評<少不讀魯迅,老不讀胡適>并論近年來的“崇胡貶魯”之風》,登在二00六年《南方文壇》第四期上。為這篇論文,元寶還獲得了該刊的一個年度獎,獎金人民幣若干元。
元寶很會寫文章,峻急的批評文字中,仍蕩漾著些許詩意。比如我主張將多數魯迅作品從中學課本上撤下,留下兩三篇就足夠了,元寶說:“我倒想請教韓石山,不喜歡魯迅是你的權利,安知中小學生就一定和你一樣不喜歡呢?中小學語文教科書在現代文學中不選魯迅,還有什么作家更值得入選?永遠讓中小學生在荷花蕩漾、荷塘月色和槳聲燈影的秦淮河里提迷藏嗎?”
我的反駁文章叫《讓我們一起謙卑服善——致郜元寶先生》,寫成后寄給《南方文壇》主編張燕玲女士,承蒙不棄,也給登了。
我的文章,其峻急刻薄的程度,一點不在元寶先生之下。且看這樣幾句:“我一邊看一邊不由地感嘆,元寶不愧是大學教授、博導,不愧是文藝理論家,不愧是魯迅研究的專家,就是有學問,就是懂邏輯,是理不是理都能說成理且頭頭是道……真的,我一點都不反感。我只是想著,看元寶能教我點什么,讓我在觀點上有所修正,在資料上有所補充,至不濟,在寫文章的方法上能學上兩手?!苯酉聛砉P鋒一轉,“可是元寶,我失望了,我什么也沒有得到,得到的只有一個感覺,你這么年輕,這么好學,怎么思想就這么僵化,見識就這么陳腐,說理就這么專橫,連文章也越寫越差了呢。當然,你是好人,這我一輩子都不會變的?!?/p>
對郜元寶那么尊祟魯迅又那么鄙視胡適,我是無法理解的,并就此寫道:“元寶,咱們不說我的書了,我的書確實一無是處,咱們平心靜氣地談點別的好不好?你是安徽人,和胡適算是老鄉(xiāng),你真的認為你的這個老鄉(xiāng)就那樣不給你爭氣嗎?你真的認為胡適在人身自由、民主政體上的見識,反在魯迅之下嗎?你真的以為‘從一九一八年參加新文化運動到一九二六年離開北京,魯迅的成績誰人能比嗎?你真的認為,那么長的時期內,中小學課本上選那么多的魯迅作品,而對胡適的作品一篇也不選,是人心之所向嗎?說了那么多年魯迅,就不該讓我們的人民認識胡適的價值嗎?你是大學教授,真的不認為該在你或別的文學教授的課堂上,是作為一個人物而不是作為一種政策的賜予(比如改革開放的政策)、是作為一個歷史的存在而不是作為一個別的什么的陪襯(比如魯迅的陪襯),多給你們的學生講講胡適嗎?”
最后說:“不說了,這次什么都不多說了,再說你也不會聽我這樣的破壞你們的文化邏輯的論者的話的,未了,我只想說一句,但愿你或許會聽從,就是不管各自的年齡如何、各自的地位如何,也不管各自所操持的理念如何,僅僅作為一個讀書人,讓我們一起謙卑服善?!?/p>
說到這里,還想說句題外話。去年莫言獲得諾獎后,我見過幾位評論家的文章,動不動就說魯迅當年對推薦他得“諾獎”的態(tài)度。近日又看到郜元寶的這樣一篇文章,題名叫《因莫言獲獎而想起魯迅的一些話》,也是先引了魯迅的那句話。
我有個奇怪的感覺,這次莫言獲獎,最難堪的不是那些自認為不比莫言差的小說作家,而是那些有“魯研”背景的文學評論家們。記得有位作家說,莫言能獲獎,中國至少有十個作家該獲獎。這樣說固然荒唐,前提還是中國作家應當有人獲獎,只是嫌一個太少了。而那些有“魯研”背景的文學評論家們就不同了,沒有人獲獎,他們永遠有話可說,說魯迅早就說過了,梁啟超不配,他自己也不配;希望“諾獎”評委不要對“黃色臉皮人,格外優(yōu)待從寬”,這樣“反足以長中國人的虛榮心”。只要諾獎不給中國人,這句話就永遠有效,其功效在于,不光中國的文學評論家聽信魯迅的這一套,連“諾獎”的評委們也聽信魯迅的這一套。只要中國作家無人獲獎,他們就永遠有話可說,就永遠占據著一個恣意評判中國文學的制高點。在他們看來,魯迅的話,是中國文學的一個魔咒,誰也解不了,也就永遠不會有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中國作家獲得此獎。而現在,“諾獎”評委這些孱頭們,竟然不聽魯迅的話了,竟然筷子里頭挑旗桿,挑出一個莫言給了這么大的一個獎,讓他們往后怎么再重復魯迅的話呢?幾十年前魯迅都不配,幾十年后的莫言就配得了嗎?活活氣煞人也!
這類文學評論家里,郜元寶是最為典型的一位。
縱然這樣,我仍要說,郜元寶先生是“魯研”背景下,最有才華的一位評論家,也是最有益惑力的一位說教者。當然,如果元寶先生不反對,我還要說,他仍是我在學界的一位要好的朋友。
該說句總括的話了,真不好說,想想,還是說了吧?!渡俨蛔x魯迅老不讀胡適》,是我文學批評的殿后之作,也是集大成之作。這年我已五十八歲,距寫《心中唱著一支妙曲》已二十三年了。此后,很少寫文學批評文章。
不是我厭倦了文學批評,是我覺得,人老了,就得像個老了的樣子。
二0一三年一月三十日于潺湲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