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人跟兒童一樣，愛做夢。我爺爺?shù)膲艋旧鲜抢蠣敔斃夏棠探o他托的夢。

從小到大，我聽得最多的原創(chuàng)故事就是爺爺?shù)陌职謰寢尳o他托的夢。小時候什么都不懂，就覺得很好玩：死人能給活人托夢，不就是穿越嗎？等到長大了，才理解那是爺爺?shù)母星樗?，他夢見他的爸爸媽媽其?shí)是他們交流的一種方式。我們認(rèn)為夢就是夢，爺爺卻認(rèn)為夢是靈魂的交流?？茖W(xué)解釋不了夢，不管是弗洛伊德還是愛因斯坦；我爺爺卻能夠解釋：夢就是另外一個時空的生活。

這不，爺爺又開始說夢了：“咱們回老家一趟吧！你老爺爺老奶奶又給我托夢了?！?/p>

“是嗎？他們又說啥了？”

“你老奶奶說，我的一個初中同學(xué)回去看她了，說我身體不太好，她老人家惦記我呢。”

“等放了暑假，我們就回去。中不？”

“中！”

暑假很快就到了。爺爺奶奶的家在河南，河南就成了爸爸和我的老家。

出生、生活在城市的我，對老家其實(shí)是沒有什么概念的；如果硬要給個概念，那就是成都到鄭州的時間：兩個小時。老家跟我的距離就是兩個小時。但老家就在爺爺?shù)男睦铩ｋm然我無論如何都不能準(zhǔn)確掂量老家在爺爺心里的分量，但我知道它非常重，其質(zhì)量足以吸收任何分散爺爺注意力的東西。

到了鄭州，我們就在姑奶奶家住了一夜。爺爺他們兄妹姐弟幾個也聊了一夜，時不時蕩漾開會心的笑聲。

第二天，我們還是在姑奶奶家吃的早飯。飯后，我二爺以及他的兒子、我的德德叔叔陪著我們一起回老家。臨行，姑奶奶反復(fù)交代德德叔叔的司機(jī)：“開慢點(diǎn)！您爺爺上年紀(jì)了，經(jīng)不起顛簸?！?/p>

高速上跑了兩個多小時，我們就下來了，轉(zhuǎn)向通往石佛鄉(xiāng)的省道。

從省道走了二十分鐘左右，到了爺爺?shù)某踔心感！鞫Y中學(xué)——所在地：石佛鄉(xiāng)。這里因為發(fā)生過石佛救人的故事而得名。我們從石佛鄉(xiāng)的西頭轉(zhuǎn)向了通往小康村的鄉(xiāng)村公路。

這條鄉(xiāng)村公路是爺爺十年前出資修建的。路不寬，路面大概是四五米，加上路邊大概六米多，卻已經(jīng)大大方便了老鄉(xiāng)們的出行。家鄉(xiāng)人感恩他，把這條路叫做“教授路”。但爺爺不同意，建議故鄉(xiāng)人叫“小康路”。爺爺說，當(dāng)年如果不是老家人的無私幫助，他就不可能讀大學(xué)，也就沒有今天的幸福生活；如果不是老奶奶臨終囑托，他可能就不會出資修這條路?！谒睦?，這條路該叫“母親路”。

車子剛剛轉(zhuǎn)到鄉(xiāng)村公路，爺爺就激動地說：“停車！前面有人！”

司機(jī)小夏被這平地—聲雷似的聲音嚇了一跳，一下踩死了剎車，把我們幾個人狠勁地“慣”向了前面。還好，我們都打了安全帶，才沒有沖出車去。

我們都怔怔地看著前面——什么都沒有。

叔叔試探著問：“大伯，您看花眼了吧？”

爺爺揉揉眼，若有所思地說：“沒有！剛才我確實(shí)看到了一個女孩子站在路中央，打著手勢讓我們停車；而且，她很像……”

爺爺沒有再往下說，而是四下張望。二爺看透了爺爺?shù)男?，說：“小夏，走吧！”

我也感覺到了異常。

路的右邊不遠(yuǎn)處是一座孤零零的墳塋。墳塋上面還沒有長出青草，附在上面的花圈已被雨打風(fēng)吹碎，但龍骨尚存。爺爺似乎出神地往那里看了一會兒。

順著鄉(xiāng)村公路北行一兩千米，就到了我爺爺?shù)募遥布次液桶职值睦霞摇】荡濉?/p>

小康村現(xiàn)在是名副其實(shí)的小康村。村莊不大，卻規(guī)劃得十分合理：每戶二十五米見方的院落連成橫豎斜側(cè)均整整齊齊的排房；戶戶相連的道路均通向村內(nèi)五米寬的水泥馬路；家家戶戶排出的污水均通過地下溝渠匯入村西南頭的污水池集中處理；圍繞著村莊的護(hù)城河被多情的柳樹環(huán)繞，引導(dǎo)著它跟村西的沙河頭尾相連，保障著它的清清碧波；中心馬路盡頭是小康小學(xué)和老人之家，走出村莊不遠(yuǎn)就是小康村委會——這三處建筑也是我爺爺出資建造的。

據(jù)說，前幾年掀起新農(nóng)村建設(shè)高潮時，縣上當(dāng)即就把小康村作為了重點(diǎn)，并對外宣傳：我們的小康村三十年前就確定了小康生活的目標(biāo)，受到了省里的重視；二十年前就基本實(shí)現(xiàn)了小康；十年前就已經(jīng)是億元村，開始了新農(nóng)村建設(shè)；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新農(nóng)村建設(shè)的典范。

歷史上的小康村卻是吃糠村，窮得很，被十里八村的人笑話。雖然那時全村人不足百口，但我老爺爺?shù)耐吶酥芯褂辛鶄€光棍漢。不愿被人鄙視的老爺爺就辭去了區(qū)公所的公職，回家當(dāng)起了生產(chǎn)隊長，帶領(lǐng)全村老小集土肥、搞精耕、選良種，兩年時間就讓全村人吃飽了肚子。后來，老爺爺又被任命為村支書，帶領(lǐng)群眾自學(xué)做磚做瓦，跟窯匠師傅學(xué)習(xí)燒窯，通過村里補(bǔ)助、親戚集資、自力更生相結(jié)合的方式搞起了排房規(guī)劃和建設(shè)?，F(xiàn)在小康村的規(guī)劃還是我老爺爺當(dāng)年搞的呢！再后來，我老爺爺出了名，被推選為河南省農(nóng)業(yè)勞動模范，去鄭州參加了表彰大會，我爺爺還在縣、鄉(xiāng)的表彰大會上代表老爺爺講了話。我老爺爺從鄭州回家不久，當(dāng)時的河南省委書記就來到了小康村調(diào)研。這也是迄今為止到過小康村的最大的官員。小康村人每每講起這段往事，就充滿了自豪，順帶著就念叨起我的老爺爺。

我們的車剛到達(dá)村口，右后輪的車胎爆了，大家只好下車。下了車往左前方看，就是我老爺爺和老奶奶的莊嚴(yán)的墳地。墳的頭尾矗立著兩棵需要兩個人才能合抱的椿樹，恰如兩張居蓋，為老爺爺老奶奶遮風(fēng)擋雨。這兩棵樹是自然生長的，給人以肅穆之感。環(huán)繞墳頭的是七棵柏樹，那是我爺爺和姑奶奶們親手種下的，也已經(jīng)郁郁蔥蔥，終日陪護(hù)著我的老爺爺老奶奶。遠(yuǎn)遠(yuǎn)望去，只見樹，不見墳，霧蒙蒙的。

我們一下車，就有人認(rèn)出了我們，“爺爺”“大伯”“叔叔”“大哥”地問候著。爺爺樂呵呵的，吩咐我趕快敬煙、散糖，叫人家“大爺”“叔叔”。就這樣邊客氣邊走著，—會兒就到了爺爺家的老宅。

爺爺家的老宅是老爺爺蓋的房，靠近村邊。前幾年，爺爺又讓二爺家的德德叔叔回來翻修了一下。還是明三暗五出前沿的瓦房，圍著不足兩米高的圍墻，東南角是廚房，正南方是大門，院內(nèi)有壓井、水池、雞鴨和菜園子?，F(xiàn)在，九爺和九奶帶著他的兩個正上小學(xué)的孫子住在里面。

我們落座后，九奶不顧年老體弱，馬上到廚房給我們燒“雞蛋茶”，其實(shí)就是每人六個荷包蛋。這是當(dāng)?shù)氐囊?guī)矩，接待最尊貴的貴賓的禮節(jié)。但對我而言，喝這碗雞蛋茶其實(shí)是受罪，簡直就是折磨。所以，我趕緊把這個情況悄悄地報告給我爺爺。

我爺爺對著廚房喊：“弟妹，別燒雞蛋茶了，都不餓。”

“快好了！”那邊應(yīng)答。

話音剛落，五碗雞蛋茶就上來了，爺爺、二爺、叔叔、我和小夏每人一碗。我端著碗?？粗鵂敔?，不知道咋辦。

“健兒、坤兒，過來！替爺爺吃個雞蛋?！睜敔斶€是有辦法，把他的負(fù)擔(dān)分給了九爺?shù)膬蓚€孫子。我們四個只好量力而行。

這么稍事休息后，爺爺就領(lǐng)著我們?nèi)ダ蠣敔斃夏棠痰膲灥丶赖靸蓚€老人家。鞭炮放了一個多小時，火紙壘得有—米多高。跟我們?nèi)灥氐娜撕芏?，大多是感念我老爺爺老奶奶的恩德，也有人感念我爺爺奶奶的好處。我爺爺和二爺一起給他們的爸爸媽媽上了貢、敬了香、敬了酒；我跟著叔叔敬了酒。爺爺繞著墳走了三圈，又艱難地爬上墳頭，什么話都沒說。

臨別，爺爺帶著我們給老爺爺老奶奶磕了三個頭。站起來后，爺爺自言自語似地說：“伯、媽，看到了嗎？您兒子還很健康?！?/p>

又回到老宅時，爺爺?shù)某踔型瑢W(xué)王云生已經(jīng)等在那里了。

“你這老家伙咋還沒死呢？”我爺爺跟王爺爺是初中時最好的朋友，見面必開玩笑。

“我……死……了，你……回來……誰……陪你……拍話兒?。俊蓖鯛敔?shù)目诔钥磥硪惠呑右哺牟涣肆恕?/p>

他們就這樣相互調(diào)侃著，兩雙老手已經(jīng)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平兒，趕快給你云生爺爺拿兩條好煙來！”爺爺一轉(zhuǎn)臉就吩咐我。

“好嘞！”我最佩服爺爺?shù)暮浪?/p>

其他人圍著爺爺依次落座，爺爺跟王爺爺旁若無人，有說有笑，好不開心。

“老家伙，有人讓我給你帶了個東西兒。你瞅瞅？”王爺爺冷不丁地對爺爺講。

“啥東西兒？恁神秘！”爺爺一回老家，就不會說普通話了，滿口方言。

“你瞅瞅就知道了。”

王爺爺邊說邊從褲子的左邊口袋里摸出個干癟的牛皮紙信封，小心翼翼地遞給爺爺。

“這是啥？”

“我也不知道，你瞅瞅吧！”

爺爺抖抖索索地撕開信封，摸出一張對折的白紙，展開，放得遠(yuǎn)遠(yuǎn)的，但顯然他還是看不清上而的字。

“平兒，給爺爺念念?！?/p>

我接過那張紙，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兩行字：“王子，我走了。我留了個東西給你。你打這個電話聯(lián)系吧！1380818****”

爺爺叫王子豪。便條上有人稱他“王子”。我也納悶。

爺爺聽了我念的信息，表情立馬嚴(yán)肅起來，無語，陷入深思。

過了好久，爺爺艱難地問：“她啥時候給你的？”

“嗨！她不在了。半年前被送回來的。就葬在公路往咱莊兒拐彎兒的那個地方。這個東西兒是她的孫女找到我，給我的。人家讓我務(wù)必當(dāng)面交給你?！?/p>

第二天，返回鄭州的路上，我爺爺讓小夏在急剎車的那個路口停下了車，讓我陪著他去到了那座墳塋。墳塋孤零零的。墓碑簡簡單單，上面刻著一個人的名字：呂清秋。我爺爺站著撫摩了一會兒墓碑上的名字，然后半蹲在墳前，默默無語。我感覺到了爺爺?shù)某榇?，但沒看到眼淚。

“爺爺，走吧！”我試探著安慰他。

“走吧！走吧！走了好??！”

二

回到成都后，爺爺讓我打了那個電話。接電話的是個聲音甜美的女生。我給她說明了意思。

聽起來她很開朗，也很干脆：“您是王教授的家人吧？我今天有點(diǎn)兒事兒。明天上午九點(diǎn)等我電話！”

第二天上午九點(diǎn)整，她給我打過來了電話，約好在爺爺家樓下見面。

近十點(diǎn)時，她又來了電話，告訴我已經(jīng)到了樓下。

我到了樓下，見到一個身材高挑、皮膚白皙、留著一個長辮子、長著一雙大眼睛、文質(zhì)彬彬的美女。

“請問，您是……”

“您是王教授的家人吧？我來給他送東西?！?/p>

“哦！就交給我吧。我是他的孫子，跟您通電話的那位。”

“不行！我奶奶讓我親自交給王教授本人。麻煩您帶我去見他吧。”

“那，好吧！”

真不知道啥意思！但我還是把她領(lǐng)到了我爺爺家。

見到我爺爺，她就開門見山：“王教授，您好！我是呂清秋的孫女。我奶奶讓我當(dāng)面把這兩樣?xùn)|西交給您?！?/p>

說罷，她就從背袋里往外掏東西。

我爺爺馬上近前，道：“不急！不急！請坐！”

她沒有吭聲，而是把兩樣?xùn)|西擺到我爺爺面前：“這是兩瓶酒，這是一個MP4。您收好了！我走了?！?/p>

說罷，她轉(zhuǎn)身就走。

“閨女，請留步！”我爺爺?shù)穆曇纛澏读恕?/p>

“我該辦的事兒辦完了。您還有什么事兒嗎？”她輕輕轉(zhuǎn)身，目光直逼著我爺爺，平靜地說。

“我、您、請喝口水再走吧！”我爺爺結(jié)結(jié)巴巴地對她說。

“謝謝！我還忙呢。”她一副灑脫的表情，“您先聽聽MP4吧！我根據(jù)奶奶留下的錄音帶整理的?！?/p>

她徑直走了。我按照爺爺?shù)闹甘咀分ニ退?，就跟著她到了樓下?/p>

“請問，如果有什么事情，我能給您打電話嗎？”

“那個電話號碼是我奶奶的。過一段，我會給她送回去。”

她拉開車門，啟動了發(fā)動機(jī)。然后，落下右前方的車窗，沖我笑笑：“再見！”

“能再見嗎？”

她又沖我笑笑，關(guān)上了車窗，走了。我同到爺爺身邊時，他仍在看著兩樣?xùn)|西發(fā)呆。

“爺爺，她走了?！?/p>

“噢！”

“要不，我給您放放MP4聽聽吧？”

“太像她奶奶啦！”

“是么？您現(xiàn)在聽不聽？”

“聽聽吧。”

我打開了MP4。里面?zhèn)鱽硪粋€老太太的聲音：

王子，看來王云生終于見到你了。你也見到我孫女了。她像我嗎？唉！可惜呀！我已經(jīng)走了。我今年都八十四歲了，你也七十九歲了，老話兒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蔽依嫌X著今年我要走了，就又想你?？磥磉@輩子我是再也見不著你了。幾十年了，我一直盼望著能夠給你單獨(dú)呆在一起，說說話，但總也沒能如愿?？墒牵瑤资陙?，我一有想法，就給你說話。這不，看著這一大摞兒磁帶，我就知道給你說了不少話。我要走了！但我不想把這些話帶走。我會把這些東西交給我孫女，讓她當(dāng)面交給你。如果她能見著你，你就見著了她，也算是我留給你的一個念想吧。唉！現(xiàn)在，你能聽我嘮叨，我也算遂愿了。菩薩慈悲啊！這么多年來，我給你說的話，你終于聽到了……

話突然斷了，有幾聲嘆息，還夾雜著抽泣，接著是連續(xù)的咳嗽。爺爺坐在沙發(fā)里，雙手折疊放在拐杖上頂著下巴，沒有任何反應(yīng)，靜默得嚇人。

我靜靜地看著爺爺，卻不敢打破這安靜的氛圍。

這時，那老太太又說話了——

嗨！老了！不中用了！氣兒跟不上來了，說一會兒話都會咳嗽。咱們一班時，我的聲音多好聽?。〗淘蹅円魳返男炖蠋熞恢惫膭钗覍W(xué)習(xí)唱歌。但我不愿意。我也想像你一樣把學(xué)習(xí)搞好，將來考大學(xué)?？上а剑∥疫B唐高都沒考上。我沒考上唐高，你卻以咱們學(xué)校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我為你高興！也恨我自己不爭氣。更讓我恨自己的是，以后我再也不能天天見你了。咱們初中畢業(yè)后，我只見過你一面。你知道我后來去哪兒了嗎？

又是一陣停頓。

石河子。新疆啊！離咱家多遠(yuǎn)哪！我當(dāng)時就是想找個離咱家最遠(yuǎn)的地方，誰也不認(rèn)識，才好。我研究了地圖，發(fā)現(xiàn)最遠(yuǎn)的地方有倆：三亞和塔城。三亞隔著海，我怕過不去，就決定去塔城。走到石河子時，我沒錢了，就下車了。這兩瓶伊力特就是我在石河子給你買的。下車后，我恰好在車站遇到了招工摘棉花的。我就跟著人家走了。第一年我就掙了七百六十塊，給我爸爸媽媽寄回去了五百塊，花九十六塊給你買了兩瓶伊力特，用二十塊買了身新衣服，剩下四十四塊過的年。我不會喝酒，也不知道啥酒好，人家都說伊力特好，我就買了。伊力特有五塊一瓶的、八塊五一瓶的、十五塊一瓶的，最貴的是四十八塊一瓶。我就給你買了四十八塊的。我想著見你時把酒給你，看著你喝。誰知道一等就是一輩子?，F(xiàn)在，酒給你了，我卻再也看不到你喝酒了……

MP4里面的老太太說著說著突然停止了，什么聲音都沒有了。我就關(guān)掉了它。爺爺還是把下巴放在手背上，無語，出神。兩顆混濁的淚珠沿著他布滿皺紋的眼角艱難地往外滾，又被滿臉的皺紋阻擋，走走停?！?/p>

“爺爺?！?/p>

爺爺沒有任何反應(yīng)。

“爺爺，休息一下吧？不聽了。”

爺爺收回出神的目光，抬起頭，右手把拐杖靠在沙發(fā)的邊緣上，向后靠在沙發(fā)上，說：“沒有了？”

“不知道。還聽嗎？”我看著爺爺。他沒有吭聲。

我沒有再說什么。從放茶的小冰箱里取出爺爺平時愛喝的烏龍茶，放進(jìn)茶壺，用開水洗了茶，又沖泡一遍，遞給他。

爺爺接過茶，又問：“沒有了？”

“我再試試?！蔽矣执蜷_了MP4。還是沒有聲音。

我按下了快進(jìn)鍵，停下。又有了聲音，卻是—個少女的聲音。

王子，明天我就要離開唐河了?？赡芤惠呑佣疾换貋砹?。

你在唐高上了三年學(xué)。我在縣麻袋廠干了三年臨時工，為的就是能夠在街上碰見你，或者在唐河邊碰見你，或者在來回八千歲鄉(xiāng)的汽車上碰見你。我好多次跑到唐高門口閑逛，也是盼望老天爺開開眼、觀音菩薩發(fā)發(fā)慈悲，讓我碰見你。但是，三年啊，我在哪兒都沒有碰見你?？磥恚膫€龜孫都不中！

從唐高門口的榜單上，我知道你考上了四川大學(xué)。我跟你的差距越來越大了。

但我還不死心。你得到學(xué)校領(lǐng)通知書啊。我就請了三天病假，從早到晚在唐高門口閑逛，盼望能夠碰見你。為了見到你，我到鐵塔那里上了香、拜了佛，還拜了關(guān)老爺。結(jié)果，還是沒有碰見你。后來我才知道，對你們考上重點(diǎn)大學(xué)的學(xué)生，學(xué)校會把通知書送到家里，還給每人一百塊獎金。

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讀大學(xué)四年級了。我還在麻袋廠干臨時工。

去年，我好不容易攢了兩百塊錢，就想寄給你?？墒?，我不知道你具體地址啊，就去問咱們明禮中學(xué)的校長。他跟俺爸是同事啊，就問我為啥問你的地址。我就急中生智，給他編瞎話，說咱們班同學(xué)要聚會了，讓我負(fù)責(zé)聯(lián)系。他笑笑，說：“好?。　本桶涯愕牡刂方o了我。當(dāng)我拿到你的地址時，你知道我有多高興嗎？我蹦了起來！好像我就要見到你了！我回家拿了錢就去了郵局。填寫匯款單時，我的心怦怦亂跳，手也發(fā)抖，填了兩張都作廢了。沒法兒，我就讓人家?guī)臀姨盍恕?/p>

你真是個混蛋！居然沒有要我的錢！居然用個信封把匯款單給我寄回來了！說什么“謝謝！我不需要”。我都要?dú)馑懒耍?/p>

氣了幾天，我也想明白了，你是根本就不會要別人的錢的，哪怕是我的錢。記得上初二時，你寫了一篇作文，叫《人要自尊自愛》。我爸爸教咱們語文，對你的這篇作文欣賞得不得了，讓你用稿紙抄寫了一遍，貼在班里的黑板旁邊，讓我們學(xué)習(xí)，還讓我們背誦。我現(xiàn)在還記得里面的兩句話：“自立是自尊的基本要求，自勵是自尊的動力源泉；自信是自愛的基本要求，自強(qiáng)是自愛的實(shí)現(xiàn)途徑?！蹦氵@種人咋會要別人的錢呢？

但是，這也是你這個人的毛病。你可能不知道，咱們同學(xué)都說你傲，瞧不起人。我也是這個感覺。你還寫了兩篇好作文，叫《哭泣的饅頭》和《家鄉(xiāng)的小河》，在《語文報》上發(fā)表了。我當(dāng)時羨慕得不得了，激動得不得了。我得說，你寫得真好！像“既來之，則安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等等，到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是啥意思，就覺得好聽。讀了你的《哭泣的饅頭》，我真覺得那時候同學(xué)們太浪費(fèi)了，你太高尚了。不過，那時候也有同學(xué)說：“肯定是恁家太窮了，才對饅頭有感情，才提倡節(jié)儉。”后來，我偷偷地去過恁家，知道您家不窮。我還知道你們村旁邊沒有河，只有一條小水溝。而你把小溝寫成了小河，還把小河寫得那么美，什么“綠草茸茸、鮮花盛開、垂柳戲水、碧潭清澈、魚翔淺底、兒童嬉戲”等等，都是你的想象。不過，也就因為這，我從來都不敢給你寫信，怕你笑話我。

上個月給你寫信，實(shí)在是沒法兒了。唐河縣棉麻公司的經(jīng)理看上了我，托人找俺爸說媒，想讓我做他家的兒媳婦。呸！只要你不說不要我，誰都別想娶我！我就給你寫了信，說明了情況。結(jié)果，你音信全無。狠心的人！

我沒法兒，就給我的一個好朋友說道。誰知她到部隊后脾氣變得更加火爆，竟然寫信罵了你。她一給我說，我就知道這輩子我再也見不到你了。你這個人太自尊、太自信，怕軟不怕硬。你一定會認(rèn)為是我讓她罵你的！果然不出所料！你把她狠狠地罵了一通，還捎帶著罵了我。“愛不能強(qiáng)求！”你上來就義正詞嚴(yán)?！跋x子要吃莊稼，莊稼不讓蟲子吃，莊稼就錯了嗎？”誰說你錯了呢？“狐貍夸烏鴉的歌聲美妙，烏鴉就真的相信自己的歌唱得好嗎？”這哪兒是哪兒啊?！霸僬f了，愛情是兩心相悅，不是動物的媾和。她想啥就得有啥嘛？”你越說越離譜，最后說得更難聽了。

這事我真的不怨你，但我的心被傷透了。我就從初二開始，每逢你的生日和元旦，我給你準(zhǔn)備的明信片打包寄給了你。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告訴你，我真的想你、愛你，但是以后不會了……

爺爺突然咳嗽起來，像是被水嗆著了。

“爺爺！”我暫停了MP4，去扶住爺爺。

“沒事！沒事！”爺爺沖我說著，又發(fā)起了感嘆，“那時候年輕啊，啥都不懂。對不住人家啊！”

“您休息一會兒吧！快中午了?！?/p>

“好吧。讓我平靜一下?！?/p>

午休之后，我和爺爺又在客廳見面了。

我問爺爺：“休息得咋樣？”他說，“可以?！蔽矣謫?，“還聽嗎？”他說，“你想不想聽爺爺說說？”我說，“當(dāng)然愿意了！”

爺爺就說——

我上初中時你老爺爺就走了。我們兄弟姐幾個都是你老奶奶拉扯大的。所以，我們兄弟姐妹幾個都知道媽媽受過大苦，都發(fā)誓千方百計讓她老人家享福。我們找對象的前提條件就是孝順。孝順，你知道啥意思嗎？就是不僅要對媽媽好，讓她老人家吃好、穿好、住好、生活好，而且得聽她老人家的話，順著她老人家的意思，不能惹她老人家生氣，得讓她老人家高興。脾氣大的人，沒有修養(yǎng)的人，對我們不順從的人，總之看著不會十分孝順的人，我們都不會考慮。因此，家庭條件比我們家好的人，都首先被我們兄弟姐妹幾個排除在外了。呂清秋就是家庭條件好的人。

臘月廿五，我跟同村的幾個同齡人去石佛鄉(xiāng)趕年集。我們走到現(xiàn)在呂清秋墓地那個地方的時候，邂逅了她。但是，我沒有發(fā)現(xiàn)她，是她喊的我：“王子豪，不認(rèn)識我了？”

我循聲看去，才發(fā)現(xiàn)她。

“呂清秋？你去哪兒啊？”

“去你們家??！找你玩呢?！?/p>

“啥？去我們家？找我玩？”我睜大了眼睛，根本不相信，“可是，我得去趕集買年貨??！”

“那我就陪著你去趕集?！?/p>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她真的跟著我們回來趕集了。

她家就住在石佛鄉(xiāng)所在地。一路上，我不知道給她說啥好，她也沒有再說啥，就是跟我跟得很緊。其他幾個伙伴也默默無語，尷尬地跟著我們擠眉弄眼。

到了街上，她就活躍了。她說：“你們想買啥？我替你們搞價兒?！?/p>

討價還價還真是她的專業(yè)。她媽媽就在街上開著個小商店，上學(xué)時她就經(jīng)常到店里幫忙。

我們買了大蔥、生姜、蓮藕、粉條等年貨，都是她給我們搞的價。每離開一個攤位，她還要順手拿人家一根蔥、一塊姜、一段藕、一把粉條，說是“饒的”。人家也笑笑說：“中、中！”

中午我們要回家，她留我們吃飯。我說“謝謝啦”。就往街外面走。她就從她家的店里拿了一副撲克送給我，說“我聽同學(xué)們說你好玩兒牌，就給你副撲克吧。”我說：“不行！不行！”她硬塞進(jìn)了我的衣服口袋里。同伴們傻笑。我紅了臉，就匆匆地離她而去了。

從那兒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爺爺講得很平靜，眼神中飽含著深情，也有淚水在老眼里涌動。一半像是回憶，一半像是向往。我靜靜地聽完，也陷入沉默。我還不知道爺爺竟有這么一段浪漫。

“平兒，你說她好嗎？”這次是爺爺打斷了靜默。

我不知道咋回答才好，看著爺爺笑。

“我問你，她好嗎？”爺爺是個倔強(qiáng)的老頭，從來都不會主動放棄他的想法。

“算好吧？”我只好搪塞。

“算好？”對我的應(yīng)付態(tài)度，爺爺好像有點(diǎn)厭煩。

“我覺得她不適合您。就憑她主動去找您，您就會厭惡她。她替你們討價還價，也會讓您厭煩?！蔽疫€是了解爺爺?shù)模纱嘀闭f了，也許他會高興。

“對嘍！還是俺孫子了解我?！眰星榫w幾乎一掃而光，爺爺拍著腿笑了，“哪個女人都沒有你奶奶好！”

我也被爺爺?shù)那榫w感染，大著膽說：“那么，爺爺，就不聽了，我陪著您出去散散步？”

“聽！還是要聽完！”爺爺非常堅決，“呂清秋不壞，是個好女孩，但不能做太太。讓她說完嘛！”

我又開始播放MP4——

我可能永遠(yuǎn)都不會回來了。于是，想去你們村看看。

到了你們村，我向一個老太太問你們家在哪兒，誰知那老太太竟然是恁媽！

她問我是“誰”，到你們家“啥事”，我說我跟你是同學(xué)，路過這里，順便看看她。她立即笑容滿面，活也不干了，拉著我的手就往你們家走。

到了你們家，她給我倒了一杯水，讓我歇會兒，她就到廚房麻利地給我燒了一碗雞蛋茶。恁媽真實(shí)在！一下給我打了十個雞蛋殼兒泡，都快把我撐死了。

中午，恁姐姐們干活回來了。恁媽讓她們趕快攆雞子，打豆腐，薅青菜。做了滿滿一桌子菜啊！可我實(shí)在吃不下了。她們硬是往我碗里夾菜。

吃飯的時候，恁媽才問我啥時候跟你同學(xué)。我說“初中”。她更高興了，問我知不知道你“考上大學(xué)”了，我說“不知道”。她就又給我講你上高中、考大學(xué)、得獎學(xué)金的情況，滿臉都是自豪和滿足，還讓我在恁家住幾天。

我說我是路過，吃過飯就走了。她就有點(diǎn)舍不得。要是你也舍不得我該多好啊！我說我家就在石佛鄉(xiāng)，過一段會再來看她。她就又高興了。

這時候，有個狗到恁家串門。恁媽就一邊攆狗，一邊給我講恁家老黃狗的故事——

豪兒小時候喜歡狗，俺們家就養(yǎng)了一只黃狗。那個小黃狗剛滿月，我就把它從別人家抱了過來。那時候，咱這兒窮得很，人經(jīng)常吃不飽。小黃狗就喝刷鍋水，吃紅薯皮。我可憐它，有時候就忍著餓給它留塊紅薯。豪兒看到我喂黃狗吃紅薯時，總是不高興，然后就把他的紅薯分給我吃。我哪能吃呢，就安慰他：“我吃飽了，娃兒。你吃吧！”唉！它也是一口人哪！既然把它抱了過來，就得想辦法養(yǎng)活它呀！對不？

不到一年，小黃狗就長成了大黃狗。我和他爹上地干活時，大黃狗就跟著到地里。大人干活到了哪里，它就一步步挪動到那里，小睡一會兒。大人干活累了，坐下休息時，它就來了精神，搖頭擺尾地圍著大人討歡心。有一次，大黃狗發(fā)現(xiàn)了野兔，就發(fā)瘋了一樣追，居然逮到了只兔子。俺家就改善了一次生活，大黃狗也跟著啃上了骨頭。

我出去接生，大黃狗就是我的伴兒，就是我的膽。這方圓一二十里地兒，跟豪兒大小差不多的一代人都是經(jīng)過我的手來到這個世界的。

咱們農(nóng)村人膽小，一聽到女人叫“肚子疼”，就來請我、我能咋辦呢？人家來叫，咱就去唄，什么白天黑夜，公社給配個藥箱子不就是讓咱干這活兒的嗎？

農(nóng)村養(yǎng)的狗多，到哪家都能遇到狗。然而，俺家大黃狗一出現(xiàn)，其它狗就像見到老虎一樣，乖乖地夾起尾巴，“哼哼唧唧”地退避三舍。我到哪兒都沒有被狗咬著過。

一次，我給一戶人家接生，整整候了三天。第三天天剛擦黑時小孩娩了出來。我惦記著兒女，就不愿吃飯了，趕忙往家趕。結(jié)果，在路上遇到了劫路的。我嚇得呀。瑟瑟發(fā)抖！大黃狗“嗚”了一聲，就朝著攔路賊撲了過去。那賊穿得本來就破爛，大黃狗三下五除二就把他咬得渾身流血、嗷嗷求饒，衣服也更爛了。我回過神來，叫了聲：“大黃！讓他走吧！”大黃狗立即停止了撕咬，前腿抓地，后腿撐地，直愣愣地盯著那賊，“嗚！嗚！”地發(fā)著威脅。那賊屁滾尿流地逃跑了。

后來，改革開放了，農(nóng)村富裕了，人也精神了，大黃狗也肥實(shí)了?？墒?，它也老了，一只眼還瞎了，遠(yuǎn)遠(yuǎn)看去它就是一只蒼老的黃狗。

一九八0年春節(jié)，咱們村第一次家家戶戶吃上了餃子。于是，鄉(xiāng)親們買了很多鞭炮，用震耳欲聾的鞭炮聲抒發(fā)著內(nèi)心的高興，表達(dá)著對鄧小平的感激。

老黃狗卻極不適應(yīng)這突如其來的熱鬧，竟然被鞭炮聲嚇傻了，瘋狂地奔跑、躲藏，最后居然朝著西北方向狂奔而去，再沒有回來。

之后，我再也沒有養(yǎng)過狗，也不愿看見狗。

你知道嗎：聽著恁媽講故事，我終于知道你的作文為什么寫得那么好了？我爸爸是語文老師，但他很少給我交流。我問他怎樣才能把作文寫好時，他教我的都是寫作技巧，不像恁媽給講故事。

離開恁家已是后半晌。恁媽非讓我?guī)Я巳畟€雞蛋、一捆青菜，還給逮了一只雞子，囑咐我一定要多來。但我知道，我可能不會再來看她了，除非你喜歡我。那一刻，我真哭了！走到恁村西溝，我放聲哭了半天。王子，我哪兒不好呢？你咋不喜歡我呢？恁媽恁喜歡我，你咋偏偏不喜歡我呢？

我今天離開唐河，是誰逼的呢？

三

再次打開MP4，是第二天上午。

吃過早飯，我來到爺爺家，問他今天干啥。他說：“我又不會用這時尚玩意兒，你就趕快把它放完吧。”

我倆就又接著聽——

干這七年臨時工，我總共攢了二千二百塊錢。這次我都取出來了。先用一百零五塊買了個錄放機(jī)，預(yù)備著給你說話用。又花了六十多塊錢，給俺爸俺媽每人買了身衣服。我也買了些方便面之類的食品。給俺爸爸媽媽留了一千六百塊，我?guī)Я怂陌賶K。

前天，我才辦完這些事。

俺爸爸媽媽知道我要去新疆后，哭得淚人兒一樣。我好心疼！但是，我必須離開唐河，離得越遠(yuǎn)越好。我就騙他們，說我那個軍隊的朋友轉(zhuǎn)業(yè)到新疆了，嫁了個好老公，在那邊開了個紡織廠，想讓我去幫忙。他們不是太相信，反反復(fù)復(fù)交代我“到了那邊要趕快給家里寫封信。平時要照護(hù)好自己，別受涼了，別吃不熟的東西”等等。如果我再在家呆兩天，可能我就下不了走的決心了。于是，我昨天就來到了縣城。

我又忍不住去了唐高，去了唐河邊。昨天傍晚，我一個人站在唐河邊，孤零零的，照到水里面的影子也很孤獨(dú)，我又忍不住哭了。那一刻，我想跳到唐河里，死了算了。但是，我最終決定不死。要是我死了，誰都不知道我為啥死的，說不定還會有很多風(fēng)言風(fēng)語會傷害俺爸俺媽。再說，要是哪天你又喜歡我了，我卻死了，我做鬼都會后悔的。我還是要活著，活著想你。

今天，我一個人來到唐河邊，找了個僻靜的地方，給你說了一天話。餓了就吃我在街上買的面包，渴了就喝唐河里的水。你說也怪，給你說了一天話，心里也得勁了?？磥磉@一百零五塊花得值。

天快黑了。我該回賓館準(zhǔn)備準(zhǔn)備了，明天就要走了。以后想你了，再說吧。

說了上面那些話后，那聲音又中斷了好長時間。我和爺爺都沒有說話，耐心地等待著。約有三四分鐘，又有聲音傳來——

王子，我早上從唐河坐的汽車，下午三點(diǎn)多才到洛陽。我顧不上吃東西，趕快到火車站買票。結(jié)果，沒有到塔城的車票。我問怎樣才能到塔城，有人說先到烏魯木齊再轉(zhuǎn)車，有人說先到石河子再轉(zhuǎn)車，有人說先到西安再轉(zhuǎn)車，也有人說先到蘭州再轉(zhuǎn)車。其他幾個城市我不熟悉，就決定先到西安。但是，到西安的火車票最早只有第二天早上的。我也不愿住賓館了，就在火車站將就一夜吧。

我想給你說話，但候車室太吵，我也怕別人聽見。干脆，我就到了外面的廣場，坐在邊上給你說話。但是，還是太吵。不知道你能不能聽清？

MP4里的聲音確實(shí)嘈雜，時不時有汽車?yán)嚷?、火車汽笛聲、吵架聲、咳嗽聲、大人喊小孩的聲音以及叫賣聲，但她的話基本上能夠聽清楚。

給你一說話。就想起了咱們同學(xué)的時候。

我是初二喜歡上你的。可能是因為你那篇《人要自尊自愛》的文章。我爸爸因為你這篇文章，那一段老是對我媽媽、對他的同事夸你有志氣、有胸懷、有思想、有才華，長大肯定有出息。我開始佩服你、觀察你。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你長得乖好看哩；第一次發(fā)現(xiàn)王云生、李光榮、趙理、孫自學(xué)恁們幾個玩兒得那么好，他們還都聽你的；第一次知道你非常會玩兒牌，他們都贏不了你；第一次聽到你講話很幽默，有幾次我差點(diǎn)都笑出聲兒來；第一次聽說你還好打架，王老師的兒子就是得罪了你，被打得不敢在咱學(xué)校上學(xué)了；還有人說，恁們五個人給王老師也打過架。我分不清你是好是壞，但那時候開始我老夢見你。可是，你還是我行我素，從來都沒有注意過我。你可能也不知道俺爸是咱的語文老師。

為了引起你的注意，有一次月考時，我從俺爸的辦公室偷出了全部卷子。你知道，那時候的考試題都是俺爸刻的卷子。我就開始背考試題和答案。數(shù)學(xué)、物理、化學(xué)考試題中我不會做的，就問老師。結(jié)果，那次考試我得了個第二名。第一名當(dāng)然還是你。誰能考過你呢？四十分的作文你得了三十八分，語文你得了九十五分。數(shù)學(xué)、物理你基本上每次都是滿分，這次也不例外。所以，老師們都表揚(yáng)我進(jìn)步大，全班同學(xué)都關(guān)注我，佩服我，我以為你這個班長也會關(guān)注我，祝賀我，誰知道唯獨(dú)你沒有啥反應(yīng)。我當(dāng)時以為你猜出了原因，后來才想明白：你就像那些高高在上的當(dāng)官兒的，從來都是只關(guān)心自己的名次、位置，從來都不會真正關(guān)心其他人。只要你們沒有退步、沒有下臺，至于別人咋樣，你們是不會關(guān)心的。你是啥班長啊？！沒有一點(diǎn)覺悟！現(xiàn)在想起來，我都覺得你不稱職。

后來，我干脆自暴自棄了，名次不斷下滑，初三時已經(jīng)是倒數(shù)十名以內(nèi)的學(xué)生了。俺爸打我，俺媽吵我，我都不在乎。而你，一如既往地不在乎我。我還偷偷地給你寫過紙條，放到你的課桌斗里。也沒見你有啥反應(yīng)。那時候，你可能就是個榆木疙瘩。

等你考上唐高時，我就后悔了。等你考上四川大學(xué)，我就更后悔了。要想跟你在一起，就得跟上你；要想永遠(yuǎn)跟你在一起，就得永遠(yuǎn)跟著你。我那時多傻呀！進(jìn)步不能引起你注意，我就退步；退步一點(diǎn)你不注意，我就一落千丈?，F(xiàn)在明白了，我那是把自己往深淵里推呀！這下好了，你是大學(xué)生了，是天之驕子了，人人都羨慕你。我嘞，是個文盲，是個臨時工，還被人罵，還像逃荒的一樣往西邊竄。

唉！不說了！越說越傷心。怨誰呢？

爺爺下午有事，就沒有再聽。晚上，爺爺喝了三杯酒，夜里睡覺就覺得煩躁，沒有蓋好被子，結(jié)果受了風(fēng)寒，病了一周。

這期間，我打電話聯(lián)系那個女孩兒，又發(fā)了信息，說想見她聊聊。她回了信息，說跟我素不相識，沒有什么好聊的。我就說想跟她聊聊她奶奶。她說她不想聊，“如果你想聊，就去找我奶奶吧！”我覺得很生氣。這個丫頭片子，說話太難聽了！“嫌我說話難聽就別再煩我了！又不是我求你！”“我偏要會會你！”“哼！只要你有能耐！”偌大一個成都市，我還真沒有能耐找到一個不想見我、除了一個手機(jī)號我什么信息都不掌握的人。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fèi)工夫”——恰好有個同學(xué)約我喝茶，說他要盤個茶館，讓我跟他去幫幫腔，我就隨他到了川大南門口的“子清茶樓”，竟見到了作為轉(zhuǎn)讓方的她！

“怎么是你？！”我的出現(xiàn)顯然非常出乎她的意料。

“你們認(rèn)識？！”更出乎意料的是我的同學(xué)。

“算認(rèn)識，也不算認(rèn)識，僅僅見過一面。對吧？”夾在他兩個中間，我有點(diǎn)尷尬。

她倒很瀟灑，直接入題：“不扯其他了！你們兩個誰看中這個店了？”

“我?！?/p>

“那他是干么的？”她直接對我同學(xué)發(fā)問。

“我們是同學(xué)?！蔽覀儍蓚€幾乎異口同聲。

“那就談?wù)劙?。”她邊說邊讓我們落座，她則坐在了茶海理茶的位置，開始燒水，溫杯。

我同學(xué)告訴她，他經(jīng)常來這里喝茶，感覺生意還不錯，問她怎么想著要轉(zhuǎn)讓這個店呢？她告訴他，我奶奶走了，這個店就沒有存在價值了，是我奶奶囑咐我轉(zhuǎn)讓的。一時大家都很傷感，不再說話，靜靜地品茶。我心里更不是滋味。

還是她打破了寧靜：“說實(shí)話，要不是我奶奶囑咐我一定要轉(zhuǎn)讓出去，我真想自己經(jīng)營?！?/p>

我感覺到她恨恨地瞟了我一眼。

“冒昧問一句：你奶奶是干什么的？她為什么要你轉(zhuǎn)讓這個店呢？”我同學(xué)不知深淺地接著問。

“你到底是談生意的，還是搞調(diào)查的？”她顯然不耐煩了。

“對不起！我只是好奇。不談這個了！你開個價吧！”我同學(xué)也覺得過分了，變得語無倫次。

最后，他們沒有談攏。我也沒有機(jī)會跟她交流。之后，我又給她發(fā)信息，一直沒有收到回信。三天后，我去川大南門，發(fā)現(xiàn)“子清茶樓”開始裝修。

四

一個禮拜之后我和爺爺接著聽MP4——

王子，在洛陽火車站候車大廳的椅子上睡了一夜，折磨得我腰酸背痛。早上一上火車，我就睡著了。下午到了西安，我倒有精神了。出來火車站一看，媽呀！廣場恁大！人恁多！比咱們老家廟會的場地都大，人也比趕年集的都多。干脆，逛逛再走吧。

我就去了大雁塔和小雁塔，恭恭敬敬地拜了佛，拜了觀音菩薩，求他們保佑你平安、健康、快樂，還要讓你想想我。后來，聽別人講玄奘是咱河南偃師人，我就又拜了他。我想，既然是老鄉(xiāng)，就該徇點(diǎn)私情，幫我實(shí)現(xiàn)愿望。

在大雁塔。我還遇到了一個算命的。他攔著我，說我眉清目秀、秀發(fā)披肩、鼻翼豐厚、秀唇豐滿，一看就是個有福之人，加上天庭發(fā)亮、滿面紅光，說明正走大運(yùn)，但是，眼底發(fā)暗，預(yù)示有小人擋道。他愿意送我一卦，幫我成就心愿，“他日貴人要是發(fā)達(dá)了，在眾人面前宣傳宣傳我就是我的福分了。”我被他說得云里霧里，就坐在小凳子上聽他說卦。他問了我的生辰八字，然后伸出左手，張開，用大拇指在其他四指的關(guān)節(jié)問點(diǎn)著，口中念念有詞：“乾兌巽坎，坤艮震離”；又伸出右手，張開，用大拇指在其他四指的關(guān)節(jié)間點(diǎn)著，口中仍然念念有詞：“一數(shù)坎兮二數(shù)坤，三震四巽數(shù)中分，五寄中宮六乾是，七兌八艮九離門?！彪S即嚏然驚嘆：“哎呀！貴人乃一品誥命命相啊！”我被他嚇了一跳，心里撲騰撲騰的。他又不無遺憾地講：“可惜呀！一個月前被一個小人攪局了。”我心里咯噔一下！他又說：“來！來！來！讓我再給你看看面相和手相?！彼o我先看了面相，嘴里嘟嘟囔嚷；又給我看了手相，又是一陣嘟嘟囔囔，突然嚴(yán)肅起來：“攪貴人局的是個女妖！”我心里又咯噔一下！“這個女妖跟貴人認(rèn)識?！蔽倚睦锷钌畹乜┼饬艘幌?！“貴人現(xiàn)在是去西面躲災(zāi)?！蔽倚睦锟┼饪┼獾?，大氣兒都不敢喘?！百F人在西安會遇到貴人給你指點(diǎn)迷津。你得感謝他！”他話說得很重，抬頭看著我。我不知所措。“你謝了他，向西去就會得到菩薩保佑。菩薩在西天啊，他能幫你成就心愿?！闭f完，他看著我，不說話了。

我呆若木雞，一動不動。

他說，貴人，我給你說完了?！皽?zhǔn)不？”

“準(zhǔn)！準(zhǔn)！準(zhǔn)！”我的腦子都不動了。

“貴人就舍點(diǎn)心意破破災(zāi)吧！”

“啥？”

“貴人就舍點(diǎn)心意破破災(zāi)吧！”

“中！中！”我趕快掏了五十塊錢給他，“太謝謝恁啦！”

他的眼睛合成了一條縫，說：“不謝！不謝！貴人將來發(fā)達(dá)了，可別忘了宣傳宣傳我??！”

“中！中！”我?guī)缀跖d奮得要發(fā)瘋了。我終于遇見貴人了！

我和爺爺都聽得入戲了，誰知又停了。我沒有關(guān)掉MP4，而是站起來，給爺爺?shù)牟璞锢m(xù)了水，也給自己的杯子加了水，重新坐下，繼續(xù)聽。

王子，我到石河子兩多月了。我一下車就跟著人家到了棉花地，開始摘花。整天彎著腰，伸著爪兒，累得呀，腰也直不起來了，手也腫了，指頭都變成胳臂了。真是累得要死，連說話的氣力都沒有了。這里的龜孫天也不知咋了，整天都是艷陽高照，藍(lán)天白云，也不下個雨。來個連陰雨該多好啊！

晚上回到住處，都是幾十個人的大通鋪，別說說話，就是放個屁別人都聽得清清楚楚。我也沒法兒給你說話。我都要憋死了！加上臭腳、臭屁和打鼾聲，我都覺得是進(jìn)了豬圈。難受死了！

今天我病了，發(fā)高燒，老板才發(fā)慈悲，讓我休息半天。

我渾身疼，頭暈，出虛汗，沒勁兒，翻個身兒的勁兒都沒有。但是，謝天謝地，“豬圈”里終于只剩下我一個兒了，我終于可以給你說說話兒了。給你說說話兒，對我就是個安慰。看到這個錄放機(jī)，就好像看到了藏在里面的你。

那天我坐火車離開了西安。到了蘭州又轉(zhuǎn)車，買了到烏魯木齊的車票。經(jīng)過張掖和武威時，人家說“金張掖銀武威”，我就貪婪地往外看，但我看它們都不如咱南陽。經(jīng)過吐魯番和哈密時，我記起了地理書上說的“腳蹬火爐啃西瓜”，結(jié)果也沒看到啥好看的。倒是經(jīng)過茫茫戈壁灘時，我被震著了。媽呀！走了幾百里地連個人毛兒都沒見著，也沒有樹林，只有零零星星的幾棵樹。從車窗往外望，時不時地就能看到成群的狼。真嚇人！要是火車停到這兒了，還不被狼吃了！

到了烏魯木齊，我只剩下不到五十塊錢了，就買了張到石河子的汽車票。反正石河子離塔城更近，慢慢地往塔城走吧、

我摘了兩月的棉花，老板就是管飯、管住，還沒發(fā)工資。等發(fā)了工資，我再決定下一步去哪兒。

又是一陣停頓。

爺爺感嘆道：“真可憐！她就是太要強(qiáng)了！”

我說：“爺爺，我覺得她很了不起！值得尊敬！”

“是??！了不起！可敬！”

MP4又響了。卻已是個少婦的聲音咯——

王子，我兒子今天滿月了！

看著我兒子，寬眉頭，高鼻梁，大眼睛，闊嘴巴，圓圓的臉，厚厚的耳垂，咋看咋像你。難道真是觀音菩薩顯靈了？按照你的模樣送給我了一個兒子？我突然想給你打個電話?？墒?，跟你從來沒聯(lián)系過，我不知道你在哪兒，也不知道你的電話。

就這樣惴惴了一上午。我推測，你大學(xué)畢業(yè)后，要么去北京上班了，要么回鄭州上班了，要么留成都上班了。于是，下午，我先打了北京的114，了解到北京叫“王子豪”的有一百七十一個然后，又打了鄭州的114，了解到鄭州叫“王子豪”的有五十一個最后，打了成都的114，知道成都叫“王子豪”的有三十七個。我就決定先打成都試試。不管對誰，我就只說一句話：“王子，你知道我是誰嗎？”結(jié)果，人家有人說：“不是，你打錯了。”有人說：“神經(jīng)??！”有人說：“你是誰？”還有幾個女的接著了電話，就像審賊一樣審問我。三十五個電話啊，都不是你！但是，菩薩保佑?。∥掖虻降谌鶄€時，你居然脫口而出：“呂清秋！是你嗎？”我啥都沒說，把電話掛了。王子啊。我禁不住撲簌簌的眼淚，控制不住自己的哭聲。淚流到我兒子的臉上，他直愣愣地看著我；哭聲嚇壞了我的兒子，他也哭。王子，我滿足了！如愿了！這么多年，我想你、愛你，但我知道你不想我、不愛我。今天，你居然聽了我一句話就喊出了我的名字。我還有啥不滿足的呢？以后我再也不跟你聯(lián)系了。我已經(jīng)滿足了！

我和爺爺都聽得動容了。

“爺爺，這是真的嗎？”

“是真的?！?/p>

“那……你是咋聽出她的聲音的呢？”

“我沒有聽出她的聲音。但是，只有她稱呼我‘王子?！?/p>

MP4中又傳出少婦的聲音——

王子，我在石河子干了三年了。沒掙著啥錢，卻累死累活。但我也不想走了。跟我一起摘花的這幫老娘兒們，我剛開始厭惡她們，時間久了，又覺得她們很實(shí)在，善良，沒心眼兒，我跟她們在一起快活。我生病時，她們照顧我，像照顧她們自己的女兒。她們給我講她們家里的事兒，還問我家里的事兒。我只聽，不說。她們經(jīng)常為我唉聲嘆氣，說像我這么好看的大閨女應(yīng)該去宮里，至少也該找個大老板，在這兒摘花可惜了。我還是只聽，不說。她們又給我介紹她們的兒子、侄子和外甥，說誰誰考上了哪個大學(xué)，長得美哩很，我嫁給他肯定享福。我還是只聽，不說。她們又問我，你這閨女咋不搭腔呢？我笑笑，還是只聽，不說。

我心里可恨大雁塔那個騙子！埋怨觀音菩薩！可恨玄奘這個龜孫！還是老鄉(xiāng)哩，還領(lǐng)著孫悟空哩，咋不顯顯靈呢？真是禿驢沒好貨！

我和爺爺聽得心里發(fā)顫。恰好，這時Mp4又停了。

“爺爺，我上個廁所?！?/p>

“去吧?！?/p>

“不聽了吧？”

“行?！?/p>

但是，上完廁所，我又想聽。

“爺爺，要么再聽一段？”

“行吧?！?/p>

我就又打開了MP4，里面已是個老婦女的聲音咯——

王子，我來石河子二十六年了。我兒子二十三歲了，在四川大學(xué)讀研究生。二十三年來，我還是時不時地想你，但不想給你說話了，累了。

我兒子學(xué)習(xí)可像你了，會學(xué)也會玩兒，成績好。他高中畢業(yè)時想報考北京的學(xué)校，征求我的意見。我說，娃兒啊，北京那邊好是好，就是風(fēng)沙大，像新疆一樣干旱，生活得不得勁。成都是天府之國，吃得好，人也好，報考四川大學(xué)吧。俺娃兒聽話，就報了四川大學(xué)。畢業(yè)后，他又考上了四川大學(xué)的研究生。但是，我不知道你也在四川大學(xué)工作，我還以為你在那兒當(dāng)官呢。

昨天晚上，我看中央電視臺的一個啥頒獎晚會，看到你上臺領(lǐng)獎，好像說是你寫的《老子的智慧》獲了啥一等獎。我才知道你也在四川大學(xué)?？磥砟銓δ莾河懈星榘?！可是，我就不明白了：你寫書咋能罵人呢？啥“老子的智慧”，直接叫“我的智慧”不就行了？還對人家稱“老子”！現(xiàn)在的人也怪，你罵人，他們也給你發(fā)獎。唉！

那個叫啥“松”的主持人問你，王教授，您的《老子的智慧》啟迪人們無為而致幸福，那么，能不能跟觀眾朋友們分享一句您最喜歡的話，讓我們也能夠從中得到啟迪、獲得幸福呢？你說，佛經(jīng)里說，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換來今生的一次擦肩而過。把等待變成修行就能得到你想要的幸福。他說，多么深刻??！這是一個我們耳熟能詳?shù)膼矍楣适拢阂粋€少女在廟會上邂逅一個少年，一眼就愛上了他。但他離她太遠(yuǎn)了，她不能夠上前跟他說話。從此，他留在了她的心里。佛知道了她的心結(jié)，就問她有何心愿。她說想讓他看她一眼。佛滿足了她：讓她化為路邊的一塊石頭，經(jīng)歷了五百年的等待，贏得了他的一瞥。她又想讓他擁抱她。佛又滿足了她：讓她化為路邊的一棵大樹，經(jīng)歷了五百年的等待，讓在樹下乘涼的他于感激之余擁抱了她。一千年過去了，佛問她，你還想嫁給他嗎？她說，我已經(jīng)滿足了。佛就告訴她，好吧！一個男子為了贏得你的愛已經(jīng)等待了兩千年。你們該圓滿了！王教授卻把它凝練成了一句話：“把等待變成修行就能得到你想要的幸福?！弊屛覀冊俅我詿崃业恼坡曄蛲踅淌诒硎靖兄x！

我看著看著眼睛就濕潤了。你們讀書人真會講故事?。》饝?yīng)該把你們都收走，讓你們做和尚，去修行。

不過，把等待變成修行真能得到想要的幸福嗎？

五

過了幾天，我又鬼使神差地去了川大南門。

發(fā)現(xiàn)“子清茶樓”已經(jīng)消失，代之而起的是“清心茶社”。走進(jìn)去才發(fā)現(xiàn)，門頭換了，內(nèi)部陳設(shè)卻沒有大的變化，服務(wù)員也沒有換，但老板卻變成了—個妙齡女郎。

老板殷殷地招呼我坐下，問我要點(diǎn)兒什么。我說“碧潭飄雪”。她輕說一聲“好嘞！”就輕飄飄地飛走了。

這時，那個女孩進(jìn)來了，給她擠眉弄眼打招呼，問生意咋樣。

我沒有打擾她，專心地聽她們聊天源來，她沒有轉(zhuǎn)讓茶館，只是換了門頭，跟這個妙齡女郎一起經(jīng)營“清心茶樓”。

我的茶上來了。我說了聲：“謝謝！”這聲音吸引來了她的目光。她先是有點(diǎn)驚訝，接著就禮貌地朝我點(diǎn)點(diǎn)頭。我也回她以微笑。

過了一會兒，她手捧著一杯香茶，朝我這里款款走來。我禮貌地站起來，讓座，卻不敢亂說話。

她悠悠地坐下，皮笑肉不笑地盯著我看。我心里發(fā)毛，憨憨地沖著她笑。

“你爺爺聽完錄音了？”

“沒、沒有吧。”

“什么‘沒有吧？你不知道究竟聽完沒有？”

“沒有！”

“看你那啥樣兒！我又不是母老虎！”她突然間變了一個人似的，“撲哧”一笑，嗔我，“說吧！為什么想見我？”

“不、不為什么，就是想見你。”我有點(diǎn)亂了陣腳。

“讓你爺爺趕快聽！我奶奶等著他回信息呢?！彼膹潈恨D(zhuǎn)得又急又陡，讓我不知所措。我?guī)缀跏抢仟N地逃離“清心茶社”，直入我爺爺家的。爺爺正在誦《金剛經(jīng)》的偈語：“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yīng)作如是觀?！?/p>

我說，爺爺，誦經(jīng)真能斷了癡想嗎？

爺爺?shù)闪宋乙谎?，問我，不誦怎能斷了癡想呢？

我才不跟哲學(xué)教授辯論呢！就變著法兒引誘他繼續(xù)聽MP4。

爺爺可能一直等著我來給他播放呢，就順坡下驢，“你去開開吧?！?/p>

又是老太太的聲音——

王子，不管你說的話能不能應(yīng)驗，我還是決定來成都做生意了。

俺娃兒考上研究生后，就要我們來成都做生意，說是年年回石河子太遠(yuǎn)了，一家人在一起方便。我不愿意。我既不愿回河南，也不愿去四川。

那天看了中央電視臺的節(jié)目，我思考了好長時間，最后還是覺得俺娃兒說得對。我跟老頭子一商量，他就同意了。

到了成都，俺娃兒已經(jīng)給我們在川大附近租好了房子。我們住下了。出去轉(zhuǎn)悠了幾天，發(fā)現(xiàn)成都還是茶館生意好。我們就決定開個茶館。

在哪兒開呢？我說還是在川大附近好，離孩兒近。叫啥好呢？俺娃兒想了好幾個名字，如“陸羽茶樓”“品茗茶樓”“上好茶茶樓”“靜雅品茗”等等，我說太文縐縐了，干脆就叫“子清茶樓”吧。他們就又同意了。

我已經(jīng)在川大南門口開了三年茶樓，卻一次也沒遇見你。

今天，菩薩發(fā)慈悲了，你的幾個研究生陪著你來咱們的“子清茶樓”喝茶了。

你的模樣變了，比以前威嚴(yán)了，但聲音沒變，大模樣沒變，我一眼就認(rèn)出了你！你已經(jīng)四十八歲了，我五十三歲。

我熱情地上去招呼你們，希望你能認(rèn)出我，你卻客氣地稱我“阿姨”。我的心一下子就掉進(jìn)了冰窟窿。是??！我咋能指望你這個教授認(rèn)識我這個糟老婆子呢？我年輕的時候你都沒喜歡過我，咋能記著我呢？

我終于明白了：你們讀書人總是說一套做一套，所以能當(dāng)官，不能交心。誰想你們誰倒霉！

那天，我和爺爺聽完一段錄音后，就都不能再往下聽了。

爺爺自言自語，這是啥時候的事呢？

慢慢地，我習(xí)慣了去“清心茶社”喝茶。

慢慢地，她也接受了我這個顧客。

我們開始有了共同話題。

我們開始交流。

我知道她在電子科技大學(xué)讀研究生，還沒有男朋友。

她也知道我在川大讀研究生，也沒有女朋友。

有一天，我壯著膽，以開玩笑的口吻問她：“咱們這么談得來，你干脆做我的女朋友吧？”

她怔了一下，突然笑得前仰后合。收斂了笑容后，她直直地盯著我，足足有五分鐘，認(rèn)真地怪怪地問：“你想讓我學(xué)我奶奶嗎？”

半年后，我和爺爺終于聽完了最后一段錄音。那是個生命垂危的老太太的聲音——

王子，我已經(jīng)八十九歲了，病了，真該走了。我想了你一輩子，等了你一輩子，空盼了你一輩子，不苦，值了，我高興。我本來想把啥都帶走，但覺著啊，把啥都帶走了，就真的啥都沒了。還是把想給你的東西留給你吧。

我在外漂泊了一輩子，走后想回家住。老頭子早幾年就走了。把他留在成都吧。他是個好人，老實(shí)，一輩子聽我的，一輩子都沒給我紅過臉，也沒給我說過幾句話。我陪他一輩子，也夠了。我想回家享享清靜。地方兒我也選好了，就是那年春節(jié)我遇見你的那個地方。那兒好，你回老家了我就能看見你。

我等了你一輩子，沒如愿，但我不怨你。咱們沒緣哪。讓我再等你兩千年，試試吧！

不說了。我累了。你要是聽到了這些話，就給我個信兒吧，也讓我心里有個數(shù)兒……

三天后，她主動約我見面。我很驚訝。

她說：“你爺爺給我奶奶回信了。我要回你們老家，把手機(jī)還給我奶奶，讓她安心。你愿意陪著我回去嗎？”

“真的？”

“不信？你看！”

那個手機(jī)信息很短——

“你是個可愛的女孩！我會記住你的情誼！祝愿你在天堂幸福！”

[作者簡介]冬草，原名馮大力，河南財經(jīng)政法大學(xué)國貿(mào)學(xué)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