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利民
一
在一個偏遠的山村,我見到一位老師,年近六十,右腿齊根斷掉,架著雙拐去學校上課。學校是新建的,比我想象中要好的得多,條件也都不錯。他走上講臺,聲音洪亮,兩拐架在腋下,很自如地左手拿課本,右手板書。
這些動作已經(jīng)做了近三十年了。三十年前的學校極破舊,房屋搖搖欲墜,終于在一個雨天,僅有的一間教室坍塌。那次事故中,沒有一個學生受傷,而他卻因此失去了一條腿。在家休養(yǎng)了一年后,他又開始去上課,風雨無阻。曾經(jīng)有城里記者來采訪他,他都拒絕,認為自己并沒有多高尚,就是能教書,還給開工資,很正常的事,有什么好宣傳的?
后來還是有人寫了報道,他也因此成為當?shù)孛?,并有人慕名而來,捐款建學校。他也暗自欣慰,想著自己慚愧些就慚愧些吧,能讓學生們在好的學校里上課,也是收獲。他曾指著校園西北角對我說,他的那條右腿就埋在那里了。他很想告訴那些記者,為什么能做到三十年如一日地來學校上課,可他覺得說那些挺虛的,心里愧的慌。
他說的是:“因為我的右腿就埋在學校里,它不停地召喚我,我必須每天都要去找它!”
二
有一次,在城市邊緣的一個公共廁所里,見一男人方便過后,剛提上褲子就趴在地上。我大驚,以為他突然犯了什么急病,忙來到近前,卻見他正努力地向蹲位下面伸出胳膊,似要夠什么東西。仔細看,卻見下面的糞池里,有一張二十元面值的鈔票。
面對二十元,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就那樣全無形象不顧臟亂地趴在廁所里,我一時看得呆住了。終于,他將錢夠了上來,手上身上都臟不可視,他沖我笑笑,說:“提褲子時不小心掉下去了!”然后就很自若地走了。廁所外有些人見他如此,都紛紛詢問,他也是笑著解釋。
一個老大爺告訴我,這人不容易,一個人拉扯著三個孩子,每天蹬三輪收破爛兒,二十塊錢,有時一天也掙不到。我忽然就涌起一種莫名的情緒,覺得那個男人的行為并不可笑,也不驚人,而他手上粘滿糞便的二十元錢,也是最干凈的。
三
中午時,在街上遇見一個八九歲的女孩,手里拿著一疊廣告宣傳單,向我走來的時候,我習慣性地伸手去接,可她卻怯怯地問:“叔叔,你手上的紙要不要了?不要給我行嗎?”原來這一路走來,我手上也拿了不少別人發(fā)放的宣傳單。便都給了她,她很高興地走了。我想著又是一個準備賣廢紙換錢的窮苦孩子,只是現(xiàn)在廢紙極便宜,兩角一斤,也不知她拾到多少才能換回一元錢。
在街上買了些東西,從商店出來轉(zhuǎn)過街角時,竟又看到了那女孩。她正蹲在墻根的陰涼處,她前面是一個修鞋的男人,看樣子是她父親。便細看了看那女孩,她正拿著鉛筆在那些宣傳單的背面寫字。于是大感興趣,就問那修鞋男人,他告訴我,他女兒每天中午放學后都要到他這兒來,和他一起吃過飯,然后去街上撿那些宣傳單,回來在上面算題練字,最后把那些用過的紙留起來,攢夠了再賣掉,買鉛筆。
這時,女孩站起身,把那一疊紙放進爸爸的工具箱里,準備去上學。她給爸爸擦了擦汗,轉(zhuǎn)身跑進無邊無際的陽光里。
四
端午節(jié)之前的一天,我正在遠郊的一個公園門前散步,游人不少,路旁是許多賣紙葫蘆和香荷包的,許多人都在那里挑選。這時狂風忽起,霎時大大的雨點就落了下來。于是人群驚散,買賣東西的都忙著收拾找地方避雨。我躲進不遠處的一個公共衛(wèi)生間,隔著窗,就看見大雨已經(jīng)下起來。
之前就注意到一個女人,她買了幾個各種顏色的紙葫蘆,因為當時挑了許久,惹得賣家都有些不高興,才引起我的注意。雨點滴落時,她把幾個葫蘆塞進懷里,從路邊撿了一只塑料袋兒,將葫蘆裝進去,再塞回懷里。做完這些,她基本已經(jīng)被澆透了。
雨來得疾去得也快,從公共衛(wèi)生間里出來,又見那女人,她正從樹底下走到陽光里,從懷里拿出塑料袋兒,小心地看那些葫蘆有沒有澆濕。見我看她,她不好意思地說:“每年過節(jié)都是我自己用紙疊,可孩子們說賣的好看,這才買了幾個!”
那一刻,倒是真的想看一看那女人自己折的紙葫蘆,我想,那應該是世界上最美的葫蘆吧。
(摘自《遼寧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