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萍
科力瑪那:滿語,意思是興盛的碼頭,明末清初形成村落,演變?yōu)楝F(xiàn)在的“卡立馬”!卡立馬,是我繼出生之地,成長之地之后的圍城之地。這里是我為人妻,為人母的人生角色轉(zhuǎn)換之地,也可能是我人生終結(jié)的葬身之地!
多年來,一直想寫一篇文獻給這片土地,獻給這個村落,獻給這里的一群人——
憨娘
正是初秋時節(jié),俗語說的“秋老虎”果然名不虛傳,正午的天氣熱的人無處藏身。有男人或不厭其煩的搖著扇子,或赤著上身,一條溺濕的毛巾搭在脖頸上!女人則是把身上的衣衫精簡到不能再減!貍花貓躲在蔥地的陰涼處;威風八面的大黃狗趴在門前的柳樹下,耷拉著長長的舌頭,哈哈的喘著粗氣;圈里待產(chǎn)的老母豬赤條條懶洋洋地伸著四肢,不時用又細又短的尾巴抽打一下落在屁股上的蚊蠅……
那一天,我是新嫁娘,庭院里坐滿了喝喜酒的鄰人親眷,就是那一天,憨娘也來了!
她蓬頭垢面的怯生生的坐在門外的石凳上,眼巴巴望著院子里吃飯喝酒的人們。亂哄哄的場景,沒有人注意她!平日里狗仗人勢的大黃狗此刻也懶得叫上兩聲,斜睨著眼睛看著她!
有人酒足飯飽,把一些剩余的菜肴折了小盤兒到大盤兒!然后捻起牙簽墊在牙縫里,心滿意足的紛紛離開了!
人流中,我看見她偷偷的走近一張杯盤狼藉的飯桌,像搶似的抓起一個別人啃過的骨頭,然后蹲在桌下津津有味的吃起來,我想她是太餓啦!
去廚房我拿了一只肉多的雞腿走過去遞給她!她警覺的看了看我,一下子奪過去,又驚恐的掃了我一眼,然后又蹲在桌子下面快速的吃起來!
三下五除二,風卷殘云,一只雞腿被嗦溜個精光。
也許是填飽了肚皮,她的眼神開始變得自由,散漫。我微笑著善意的看著她,她的敵意也漸漸消失,用一只臟兮兮的手摘掉我頭上的簪花,放在我胸前,嘴里淌著涎水,憨憨的笑著:“好看,好看!”
這個可憐的女人,一定是在哪里風餐露宿,一定是在沿途遭到路人的惡打。她的頭發(fā)干澀無光,像寒冬里的枯草,被汗水溺濕后打成綹,身上的衣服襤褸不堪,散發(fā)著難聞的臭味,不時有綠頭蒼蠅跟隨在她的左右。我拉著她的手走到水池邊,用干凈的毛巾幫她洗去穢物,找出婆婆的衣服幫她換上。這是個長相極丑的中年傻女人!
問她什么都只管搖頭傻笑,口音確是極為遙遠……
后來,村委會收留了她,多方聯(lián)系,也沒有找到有關(guān)她的任何來朧去脈!
后來,村里一個老鰥夫宋青伯娶了她!沒有嫁衣,沒有鞭炮,沒有娘家人,也沒有婆家人。我買了條紅色的絲巾系在她的脖子上。那一刻,她憨憨的笑了,那一刻,她很美!
我叫她“憨娘”!她是我的憨娘!
憨娘雖有智障,但生理周期還是有的!
每月里的經(jīng)期,她看見自己的經(jīng)血,先是嚇得直哭,再后來,就會拆掉好心的鄉(xiāng)親們送的被子,用里面的棉花墊到貼身的褲子里,我每次買給她的衛(wèi)生巾,教她怎樣用。等我再去,還是完好的放在那里,她會羞怯的看著我傻笑。我真是拿她沒法子,只好由她去了!
憨娘在宋青伯的耐心帶領(lǐng)下,學會了侍弄些菜園,每次里面的瓜果成熟,她總是先摘了,捧在手心里送來給我!夏季里,我的院子里,一排鳳仙花開的美艷,我總是揀些凋落的花瓣,加些白礬,大蒜,放在小碗兒里搗碎,再采些麻葉幫憨娘染指甲,她總是快活的張開十指,左看右看,雀躍的像無邪的孩子!
后來,憨娘的神志好像有些清晰,我就問她從哪來?她隨意的指指天上。我笑,她也笑!
我問,想家不?她指著我的胸口說:想你!我又笑,她卻流了眼淚!
我知道,她聽懂了!
她總是離不開我,總是很依賴我!
她看著我的兒子出世,她手忙腳亂的幫我洗著尿布,褯片。她慈祥的看著我的孩子,愛不釋手,就像我兒時手里抱著心愛的洋娃娃。我去逛街,做頭發(fā),會放心的把孩子交給她帶,我知道,她很樂于我交給她的任務(wù),每次夸她,她會很神圣的笑著!
我以為,憨娘會一直陪在我的身邊,和我一直站在歲月中,美好的活著!
可是,憨娘在新千年的冬天死了!她在街口等待回家探親的我,被一輛疾馳而過,沒長眼睛的汽車撞倒,她倒在了血泊中……
新千年的第一場雪送走了憨娘,我的憨娘!
憨娘因我而來,最終又因我而去!
三爺爺
三爺爺是一棵樹,一棵硬氣的死也不彎的老槐樹。
三爺爺是與眾不同的!"黃埔軍校的高級將領(lǐng)"這個顯赫的頭銜并沒有給他帶來絲毫的益處,相反的帶給他的是滅頂之災(zāi)!那個特殊的年代里,三爺爺被揪斗,被打倒,被批判。掙扎在政治的生死線上!
46年初,國共兩黨的“重慶談判”破裂,打起了內(nèi)戰(zhàn),三爺爺?shù)膰顸h身份一生都成為不去的恥辱的標簽!國民黨退守臺灣那會兒,三爺爺?shù)胗浖抑心赀~的老母,毅然留在了沈陽,后回到了祖籍科利瑪那(卡立馬),并與去了臺灣的戀人從此天涯永隔,生死再無相見。三爺爺終生未娶!他說:自古忠義難兩全!當時我的榆木腦袋,怎么都想不通!
自然界的風風雨雨中,人是無奈的,脆弱的!
初識三爺爺,是聽聞了有關(guān)他的一生傳奇。一間寒酸局促的小屋,一張老式的八仙桌堆摞著各類的書籍,僅有的一扇窗的窗臺上一盆紫羅蘭開的正盛!許多年來,直至彩電、電腦普及的今時今日,三爺爺也只用一部老式電子管收音機,那是他的戀人唯一留在他生命中的念想!即使后來他的政治身份被澄清昭雪后,他拒絕了任何的官方個人的財政物質(zhì)補貼!三爺爺說,那是一個人的“變節(jié)”!我還是不甚可解!
三爺爺很少走出院落,很少與人搭訕聊天,他料理一畝薄田,粗茶淡飯。他戴著老花鏡看很老很老的書,他一個人坐在楚河漢界中,布著、拆著自己的棋局。
三爺爺清癯寡凈,酷愛徽宗的瘦金體。想來三爺爺同那瘦金體是相通的,一身的靜氣,凈氣,纖毫不亂。三爺爺年久日深的潔癖像足了那瘦金體的清峻,瘦金體難以效仿,讓每一個模仿的人心生畏懼,以至于瘦金體注定千年孤獨。三爺爺也是孤獨的!
我與三爺爺是該有這一段緣分的。他一見我便喜歡,搬來“扒鋦子”給我坐,我們聊了很多關(guān)于政治,關(guān)于民生的現(xiàn)實問題,還好我對此都不生疏,一些淺見拙識講出來,時而看他低眉沉思,時而胡子翹得老高!但是我們卻有著常人難以理解的親和!
一段忘年之交,一段半師之誼!
三爺爺經(jīng)常與我對弈到深夜,兩個人默默無聲,只是專注于各自的棋局。
一碟花生米,一壺老白干,往往是我們爺孫兩人的共同嗜好。
三爺爺經(jīng)常笑著說:“我活到快入土,沒見過你這么好酒的丫蛋子,怪胎!”
我說:“因為爺爺是怪胎,丫蛋子才不敢不是!”那時候,三爺爺?shù)男β曌钏剩?/p>
三爺爺說:“我不是最好的莊稼人,可我曾是最好的兵卒!”
三爺爺?shù)脑?,我終于懂啦!
“何事秋風悲畫扇?”,此語用到此處,不知是否妥帖。其實,一開始便知曉的,一切都會應(yīng)了定數(shù)。
三爺爺走了。我常常拎著一壺老白干,徑自走到三爺爺?shù)膲烆^,拔去上面的荒草,填上一抔新土,在墳前與三爺爺推杯換盞的對飲,長談,仿如他生前模樣,三爺爺長眠在瘦薄的墳堆里,可是為什么我卻心酸的流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