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娃
浙江人周世義是商人,也是畫家。商人是歇下來的商人,畫家是從未專業(yè)過的畫家。周世義的客廳里堆滿了畫,有世界名作的拷貝,也有自己的畫作,還有他繪畫習藝的心得隨筆。他穿著休閑的衣裝,在他巴黎奧斯曼經典建筑的豪華公寓樓里放下畫筆,然后從漆成深紅色的老式電梯里上上下下。
周世義走過了幾十年的風雨之路,甜酸苦辣的滋味足夠用余生來回味了。
一
周世義與潘笑黎結識于上世紀六十年代。那時他倆都在浙江溫州。笑黎的“黎”是后來團聚巴黎時改過來的,是周世義送給新婚太太的禮物,夠浪漫。
周世義是“老三屆”。初中畢業(yè)考上浙江美術學院附中,通知書都已攥在手里,不料“文革風暴”起來,學校統(tǒng)統(tǒng)關了門,便沒進學校。后來很多人去了廣闊天地,只有他,因為父親在海外,農村也不接納,便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地打點零工。
邂逅在街道企業(yè)上班的潘笑黎時,他離鄉(xiāng)出國的心意已定,可潘笑黎不允。周世義難以割舍純潔的姑娘,一遍遍徘徊在門前幽暗的燈影下。有一天,他推門而入,把兩張去上海的輪船票往潘笑黎手里一塞,說出不出國隨你,先陪你媽媽去看看外面的天有多大。船進吳淞口,船長遞來一封信,說是周世義托他轉交的。潘笑黎拆開來讀,滿紙贊美上海的詩情畫意。姑娘不傻,當然明白周世義的醉翁之意,下船一看,外邊的世界也真是大,真繁華,排斥“走出去”的意志就軟了下來。
周世義再接再厲,天天上門教潘笑黎學外文,一副胸有成竹的家教模樣,實地里也就初中生的ABC,學著學著索性拽了女友出去“壓馬路”。那時的“壓馬路”是談戀愛的唯一形式,“壓”晚了,饑腸轆轆,兜里又沒幾個錢,就買兩只大餅,周世義一口咬下一大塊,潘笑黎靦腆著,心里卻怨他小氣,一拂手,大餅掉在地上滾成了鐵餅。
但是,周世義的鴛鴦蝴蝶夢還是成了,潘笑黎不僅成了賢惠的太太,還與他前腳后步到了巴黎,開始有聲有色地闖蕩世界。
二
周世義來巴黎是1974年,他24歲。笑黎則晚了兩年。
他父親周老先生原是香港遠洋輪上的海員,后來輾轉到了法國做餐飲業(yè),據說肩負著中法關系解凍前的特殊使命,因此身后享有盛譽,而初來乍到的周世義對餐飲業(yè)沒有興趣,他來是要畫畫的。沒處擺弄他的畫筆,就混了個打造漆器的營生,在一些家具擺設上描繪花蟲鳥魚,雖不是高雅的藝術,畢竟也沾了點邊。三四年時間不算長,卻足以讓周世義從幻想的天際跌落到俗世塵煙中。
等潘笑黎追隨而來成為名副其實的妻子之后,他的小舟不再獨槳單臂,就在巴黎三區(qū)開創(chuàng)了前店后廠的“宇宙皮件公司”,制造、批發(fā)一體。格局還是溫州人的格局,他的優(yōu)勢在于有捕獵般的一雙眼睛與手中握有的那桿畫筆,不用請專業(yè)設計師,層出不窮的新款圖樣就在自己的設計思維翻飛,出其不意地跳出來,看著順眼,做出來十有八九就好賣。那會兒的時機又好,巴黎絕對是一個時尚消費的大都會,他的店門口動輒就是一條長龍,都是零售店的采購員,各式人種都有,就像世界風云際會。
當然也會有眼花繚亂靈感短路的時候,他一條道走到底的頑固與執(zhí)拗就上來了,覺也不睡,即便上了床也要爬起來,就在窗前桌后坐著,兩手托腮,苦苦冥思。月光照進來,在他的臉上晃,蹙起的眼眉就陰晴不定。一坐坐到天亮,陽光灑了進來,他笑了,疲憊中的絲縷的快慰?;蚱ぐ蚱?,或別的什么新皮件,轉彎抹角的難題解決了,柳暗又花明。所以他很牛,自信沒有過不去的坎。
第一桶金打撈上來,金燦燦的耀眼。他轉而又開出批發(fā)、制造之外的零售店。不開則已,一開就開了三家。一條命名為“宇宙”的周氏銷售鏈得以在巴黎伸展。
三
有了錢的周世義是躊躇滿志的。他穿戴齊整,出出進進于社團,盡著一個海外游子的本分。那時溫籍僑團只有一個華僑俱樂部,他是從不言退的中堅力量。心系華夏情牽故土,生性又決不吝嗇,那游子的本分就越來越多地聚焦在集資捐款上。
溫州大學籌建初期,海外捐資的七幢教學樓,在法國的溫州人捐了三幢,有兩幢系兩位老一輩僑領所捐,余下那幢就是周世義率俱樂部成員集的資。
原本閉塞的家鄉(xiāng)要建機場,這是多好的事啊,自然又是一呼百應。金溫鐵路啟動那會兒,他在溫州,又恰在市長的車中,雖然囊中稍有羞澀,還是捐出一個月收入5萬法郎。市長當即提出機關人員捐出月工資的倡議。
其實那些年周世義不算真有錢,真有錢是后來的事,所以他常鞭策自己,要讓生意節(jié)節(jié)向上。立業(yè)固然是男人的為世之本,但他還有率性的另一面,他希望自己無論哪方面都是最好的,比如慈善義舉。
到了1993年,聽聞母校溫二中要擴建校舍,他輾轉反側,一夜都是青春年少時的美好記憶。他想把這些記憶凝固成一個標志,留給后人的中學時代。他寫信,打電話,后又專程飛了一趟溫州,認資60萬,捐了一座科學樓。那時的60萬就是一座巍然矗立的教學樓了?;氐郊?,周世義刻意低調地告訴潘笑黎,其實是怕先斬后奏挨一頓抱怨。哪知妻子比他還大手筆,只那么淡然一笑,“捐一座樓,好??!”竟連多少錢都不問。
再后來,是2007年,周世義伉儷趕去參加溫二中世紀慶典。前一天,從朋友家赴宴出來,妻子突然沉吟道,參加校慶,該帶份禮物過去的。正中下懷呢,他趁機說,這禮要送就送大的,小的拿不出手哩。妻子說,大就大唄。他有點說不出口,“我想設個基金會,沒100萬恐怕拿不下。”妻子說,100萬就100萬。神態(tài)安恬如常。他反而愣怔得說不出話來,胸腔里涌動一陣陣熱流,心中不禁嘆道:“知我者,妻也;大氣者,潘笑黎也?!?/p>
鑒于校慶110年,這筆基金又追加到110萬,設立年度獎學金,獎勵優(yōu)秀學生,扶助貧困學生。潘笑黎還是那句話,110萬就110萬。周世義從而捧回溫州二中名譽校長的桂冠。
四
事實上,對母校的義捐、對母校的眷戀還有更深層的一個理由。周世義是特殊年代出來的初中生,錯失了受教育的良好機緣。但他有三個很棒的孩子:兩個碩士,一個博士,圓了他的夢。因而他自詡,這才是人生最大收獲。
大兒子學計算機,法國大眾銀行的程序軟件就是他設計的。這類職位保密度高,必須履行層層篩選與就職宣誓。小女兒自小學鋼琴,3歲就被抱上琴凳敲擊琴鍵,拜的都是高師名家。彈到18歲,突然改弦易轍,學了化學,再讀物理學碩士,如今是娉娉婷婷優(yōu)雅的大姑娘,在標致汽車公司做結構工程師。二兒子在父親眼里更出類拔萃,法國名校碩士,又考了金融博士學位,在倫敦的美國花旗銀行做部門“老大”。時下全球金融危機,他撂下工作就去了北京清華大學學中文,說要再度淬火……三個兒女都在法國出生,母語是他們的軟肋,但父輩的愛國愛鄉(xiāng)情結一直在熏陶著他們,他們始終都是中國的孩子。單說老二,“5·12”汶川大地震,他在倫敦不僅自己捐款,還向年輕的白領階層募捐了數目可觀的賑災款。
雖然誰也不肯放棄專業(yè)繼承家傳,但周世義不在乎。只要孩子認準國門,他就無怨無憾。所以,他的基金會擱在那兒,多少也是對子孫后代的提醒與交代。
五
閑下來的周世義并不閑,日子滿,心也滿。滿的日子滿的心都屬于中國。
返鄉(xiāng)時,去醫(yī)院探視外鄉(xiāng)來的打工者,見病人患重病買不起藥、拽著大夫苦苦哀討廉價藥方,周世義不忍,當即掏出三千塊錢。病人親屬撲通跪下,拽都拽不起來。
到延安旅游,歇腳在黃土高坡的窯洞前。走進去,看見一對老頭老太太坐在炕頭,衣衫襤褸,面容干癟,分明是半截子入土的人。洞里除了幾串黃玉米幾串紅辣椒,家徒四壁。嘮了幾句家常,說是什么都沒有,就坐等死了。周世義紅了眼圈,摸出一沓錢遞過去,老人燙手似的一擋,張張百元人民幣飄落炕上,老夫妻抱頭嗚嗚地哭,一輩子都沒見過這么多錢吶。
還有一次在云南,路經孤兒院的門,看見一撥孩子可憐兮兮趴在矮墻上,滿臉饑渴。周世義旋即推門而入,掏光口袋里僅有的八千塊錢。院長聞訊趕出來,熱淚漣漣地獻了潔白的哈達。
諸如此類的事,很多。即便已盡了力,周世義也沒有任何快感,一顆慈悲的心總是濕漉漉涌動著潮熱與苦楚,為同胞的貧窮難受。
汶川大地震,更使周世義悲哀心痛。次日,他凌晨四點就起了床,越洋電話打到樂清,說要捐20萬賑災款。電話打到樂清是因為他有房地產的兩幢大樓還在那兒掃尾??蛇@電話委實過早,那邊連賑災的頭緒都沒理出來。接著又往這邊使館打,除了發(fā)動社團賑災,自己還兩頭認捐。那一周的煎熬讓他面容清癯,瘦了。他守著電視,茶飯不思,心一陣陣揪緊了。
真可謂山重水復中國心,悲天憫地性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