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我五歲,離“四害”滅亡還有一年的光景。那一年的冬天母親拉著我的手乘坐摩電車由一個區(qū)趕往另一個區(qū),時間是上午7點。依稀記得天剛亮透,依稀記得車票是四分錢一張,兒童免票。
我渾身由上到下讓棉織物裹個溜嚴(yán),特別是雙腳,除卻厚厚的棉襪子外還纏繞了多層白布,鞋碼無形中也就加大了兩號。應(yīng)當(dāng)說我的審美觀確立得有些過早,在母親捉住我的雙腳費勁地繞上第一層白布時我還在掙扎,我認(rèn)為那非常的不好看!至于不纏白布,裸腳穿襪子又能美到哪里去,我也不知道。直至我上小學(xué)才清楚,母親說了謊話,她說家家的孩子到了數(shù)九寒冬全要裹腳,要不會讓警察抓去蹲笆籬子。所以,有那么一段時間,我認(rèn)為警察在穿上制服前一定要在光身上纏滿白布,要不然他們走路的姿勢和做派怎么會那樣的僵挺,想象中,派出所里白布堆積如山。
我對警察是敬畏的,在敬畏中夾雜著反感。因為姓賈的那位片警隔三差五地就來趟我們家,每次前來不是兇巴巴地威脅我說要把我家的狗抓去就是要將我的小雞雞割掉喂狗。最遭我切齒痛恨和百般妒忌的是他坐在我們家的火炕上,一條腿搭到另一條腿上,胳膊肘支于炕桌,面不改色地一勺勺吃完罐頭瓶子里為數(shù)不多的白糖,什么都不蘸,而且他還用勺子隔空惡狠狠地虛點著狗頭。我的父母在卑躬屈膝中透出偉大的色彩——在那個年代,用白糖換狗命,的確偉大。
三年后的某日,也就是1975年的夏天,黑哩還是讓賈警察用粗麻繩拴在自行車后帶走了。按動物界的年齡換算,它的歲數(shù)要超過我?guī)妆?,它和那個片警若遵循人世間的俗道,應(yīng)以兄弟相稱。我為此痛悔不已,因為是我將糖罐子藏起來的。后期聽說賈姓片警得了糖尿病,也是因為有了如此大快人心的傳聞,我那十二歲的兄長才放棄了手持利斧血洗派出所的念頭。
摩電車四處漏風(fēng),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仨?,總是令那個年紀(jì)的我忐忑不安。我是坐過船的,也只是一回,就在去年的伏天里,晃晃悠悠的,給我的感覺和跑在鐵軌上的摩電差不多。無論是車還是船,外體和內(nèi)壁都張貼著紅色的標(biāo)語。有人念出聲,好像是什么什么階級專政,好像是打倒幾個曾經(jīng)的掌權(quán)人物的。有些標(biāo)語讓人撕得已經(jīng)面目全非了,可是即使那樣人們也知道上面寫的是什么。照念不誤。反正我是一個字也不認(rèn)識,但我裝作能聽懂的樣子可一點都不含糊。
我的小手,戴著棉手悶子的小手攥在一只大手悶子里。坐在長椅上的我雙腳懸空,就像團漂浮著的棉花球。上小學(xué)的第一篇作文中我是這樣形容我衣服顏色的:藍(lán)天裹著白云。一直到初中,我形容人們著裝的顏色的詞匯都不曾改變。
摩電車?yán)^續(xù)奏著乏味的樂章,我不時仰頭去望站在身前的母親,覺得她的身材高大無比。
約有一個小時,下了摩電車,我的周身處在麻木狀態(tài)。母親讓我在人行道上小跑幾步,過過血。我笨笨拙拙地像個熊崽兒一樣蹣跚著向前挪步,有好幾次差點兒摔倒。身后傳來:慢點兒慢點兒。
離車站不遠(yuǎn)有家合作社,夾在鐵柵欄中部。房頂有個圓球,圓球上插有避雷針樣的東西。合作社門上掛著的厚重的臟兮兮的布簾外表結(jié)冰,像塊鋼板。推開門,一股熱流撲面而至,其中夾雜著面堿的味道。母親牽著我走到柜臺處,我見她解了好幾層的衣扣從里懷掏出兩毛錢,我聽到她說,大哥,買兩個糖三角,再拿兩個梨吧。出門后母親對我說,賣貨的大爺是好人,一毛錢不夠買兩個鴨梨的。哦,原來“拿”和“買”的區(qū)別在此處。
來到一處工地,說是工地,其實是一片平地,跟我在途中踩踏的溜滑的冰封堅硬的土地一樣,只是在堅硬的地表上不知為何按部就班地有著一個個黑色的長條形的不知用哪種粗大的筆勾畫出的框框,在銀白色的映襯下極端惹眼。
此時,三三兩兩的工人聚攏,他們拎著各式各樣的粗糙的分不清材質(zhì)的兜子,鼓鼓囊囊的。有人管母親叫“瑞姐”,聽聲音,打招呼的幾乎全是男性,他們的穿著打扮恰如是從一個模具里扣出來的,體現(xiàn)在眼中,無與倫比的單一。其中的一位大伙喊他“組長”。母親和他說孩子的父親出差,大兒子和二姑娘在上學(xué)。組長吐出三個字:行,看好。我被安置在帆布搭就的帳篷里,那里有供休息用的木床,上面鋪著軍用棉褥。床下面胡亂地扔著破舊的棉鞋、斑駁的搪瓷盆,還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器具。一把把鐵鎬、一把把鐵鍬木愣愣地整齊地豎立在一角,又被工友們一一取走。
在帳篷里我遇到第二位女性,她是燒水的,人稱“胖嫂”。母親囑咐我不要亂跑,要聽胖姨的話,就在帳篷里玩,想喝開水直接和胖姨說,千萬不要自己去大鐵壺里倒。我眨了眨細(xì)小的眼睛,點了點臃腫的腦殼。少不了,母親又用人民警察威脅了我?guī)拙洹?/p>
我沒聽話,盡管黑哩被強行拖走的陰影依舊存在。我在帳篷里委身不到十分鐘就趁胖姨一眼沒照顧到蹽了出去,那時她正在從一只只兜子中向外掏飯盒。
我看到好多人在長條形的框框中躬身揮鎬,剎那間冰花四濺,一蓬蓬,一簌簌,一片片,忽高忽低,忽強忽弱,忽遠(yuǎn)忽近,眾工友偶有齊聚發(fā)力時,那,那簡直就是漫天花雨……直到今日我也沒本事覓出恰如其分的詞句來贊美那些飛揚的冰魄。
離得稍近些,冰屑從四面八方奔我襲來,我慌不擇路地飄移著,仿佛在槍林彈雨中躲避。有人住鎬,我抓住時機從縫隙中突圍出去,狼狽相猶如從坍塌的冰洞中鉆出。我抹去粘在眼部漸已融化的薄冰,縱目凝望。從衣服的顏色上我辨別不出那熟悉的身影。我再次勇敢地穿梭于勞作的人群中,恐慌的情緒一點點加重,瞅誰都像親娘,瞅誰又都不是。我的嘴角在圍脖中痙攣,不覺中有淚水流下,我想,我馬上就要哭喊出來了。終于,我看到了她,其實,我有三回是從她的身畔跑過的啊。我不顧頭不顧腚地上前一把抱住了她,肆無忌憚地哇哇大嚎。母親放下鐵鎬,轉(zhuǎn)身沖我笑,擦把汗水對我說,老兒子,真沒出息。那時,她的臉色是慘白的,她用手捂住小腹,眉頭也緊緊地皺起。
我的哭在我家那片是享有一定聲譽的,晴天哭,陰天哭,刮風(fēng)哭,下雨哭,飽了哭,餓了哭,冷了哭,熱了哭,有人哭,沒人哭,睡著了哭,睡醒了哭,打針哭,不打針也哭……五花八門哭的理由造就了一代哭星的誕生。我想我是哭早了,如果能夠時空穿越,我必將成為當(dāng)下哭壇教父級的人物。長大成人后,有幸遇到舊鄰,他們或在背后議論,或當(dāng)面質(zhì)詢:你就是那個哭巴精嗎?我笑曰:是。他們追問:你現(xiàn)在的職業(yè)?我負(fù)手作答:靠嗓門混飯。
印象中,冰滑的路面是能夠帶給我無限歡樂的,即使我沒有親身體驗到抽冰尜、占坑、腳劃子、推雪橇所帶來的觸覺刺激,但讓父母拖拽著在冰面跑出數(shù)米、數(shù)十米的情景記憶猶新。父親說我的笑像鴨子,所以我的小名喚作“嘎嘎”。
而今我沒想到的是,曾經(jīng)快樂的源泉之地居然如此頑強地與母親作對,與母親掄起的鐵鎬作對,與母親滿頭的汗水作對。那一道道膚淺的白痕竟然有序地形成一張笑臉,那種殘忍至極的無恥的獰笑在瞬間激起我作為雄者的斗志,我說,媽,我刨。母親摸著我的頭,欣慰地笑了,她說,等你和鎬把子一邊高的時候媽就不干了。
午休時間到,母親疲憊不堪地回到了帳篷,她黑色的棉靰鞡四外圈結(jié)的冰層,看起來是那樣的牢固,她每邁出一步,都要小喘上一口氣。當(dāng)她摘掉棉帽、圍巾,一團霧氣霎時間在她頭頂升騰,像是掀開了一口蒸鍋,她濕漉漉的齊耳短發(fā)緊貼頭皮,理順得見不到一絲縫隙。其時,已有工人在吃飯,那時,混合的飯菜香味鉆進(jìn)我的鼻孔。母親脫去手套,雙手接連重復(fù)了幾次握拳,張開,握拳,張開。她用圍巾簡單地在臉上擦抹了幾下,然后擁著我坐到一個倒扣著的木槽子上。糖三角早就裝在鋁制的飯盒里擱在爐沿了,同它們擁擠在一起的是兩個金燦燦的窩頭,而那兩只鴨梨一直擱在母親的懷中。
組長走過來往我手里塞了一塊東西。母親忙說,不用不用。組長說,這壓根就不是女人干的活。一些男同志也隨聲附和說,挖溝子,下管子,老爺們兒也吃不消啊。
我伸出手指細(xì)數(shù)了三遍,帳篷內(nèi)吃飯的人攏共有三十七人。我又察言觀色了幾分鐘,和母親一樣性別的真的只有胖姨。
平攤在我手里的是一塊油炸豆腐,顏色焦黃,四邊硬,中間軟,用手一捏,有油滲出。我嘴角也有東西滲出,一溜溜的,我抿了幾下嘴,用力地咽下數(shù)口唾液。母親說,謝謝大大。我迫不及待地重復(fù)了一遍她的話,然后迅猛張嘴,架勢堪比餓狗。我三口兩口吃完了油炸豆腐,期間沒顧得上看母親一眼。說是吃,是顧忌我現(xiàn)在的面子,理想的用詞和真實的情形是吞才對。吃罷,我便為囫圇吞棗而后悔,應(yīng)該有模有樣地一小口一小口地撕咬啊。后期我想,就算再吞咽下去十塊油炸豆腐可能也不會有時間去考慮分給母親一半。
母親找到一張軟紙,一點點擦凈我油跡斑斑的小手。她將糖三角小心地從中央分開,露糖的斷面沖上,她用舌尖輕輕地試了試,她說,吃吧。
糖三角很甜,但沒有油炸豆腐香,我扭頭去看坐在床上吃飯的組長。很遺憾,他始終沒有抬頭。他要是敢抬頭瞅我一眼,我立馬就會沖他說出一百句謝謝。母親將我的腦袋扭回來,并且用手指刮了一下我的鼻尖。我明白那是羞臊的意思。
母親將兩個窩頭掰碎于鋁飯盒內(nèi),又從火爐上取來大鐵壺向飯盒中倒水,方才還鋪在盒底的窩頭碎塊一下浮了上來,它們相互慵懶地撞擊,顯顯擺擺的卻勾不起我一丁點的食欲。母親佐餐的菜肴依然和在家中一樣:腌芥菜疙瘩。
帳篷內(nèi)出奇地靜謐,幾十人在吃飯,無人閑聊,只聽見吧嗒嘴、飯勺子刮飯盒和嗦溜溜喝湯的聲音。以我當(dāng)時的智商有可能想到叔叔大爺們?nèi)燮?,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但絕不可能悟到:吃飯,是為了補充體力;沉默,是為了節(jié)省體力的道理。
很快,大人們用餐完畢,他們紛紛站起身進(jìn)行午餐的最后一道程序:以刷飯盒的手法調(diào)配出餐后湯。當(dāng)然,母親就不用了。
我磨磨嘰嘰地吃完整個糖三角,又喝了幾口溫?zé)岬乃?。母親問,飽了嗎?我點頭。母親將擦凈的鴨梨遞給我,我吭哧吭哧地吃起來,在她還沒有將最后一口窩頭咽下時,我手里的鴨梨就只剩下一個梨核了。母親說,那個留給姐姐。因為一塊油炸豆腐、一個糖三角、一只鴨梨的緣故,我勉強同意了母親的建議。我看見母親再次用手去捂小肚子。
母親付出一上午的時間、一上午的極限體力才將冰凍層揭開,那瓢潑的汗水在我的記憶深處涂抹上的濃重色彩曾經(jīng)一度讓我對課本中所傳授的文化知識產(chǎn)生過強烈的質(zhì)疑:長江、黃河、大地——母親。我媽就是我媽,干它們鳥事。糧食由地里生出,人不吃糧食就會餓死,沒有土地就沒有糧食,沒有土地就沒有房子,這些,傻子也懂,可我就是憎恨土地!
近傍晚,工地上支起幾個三腳架,一根根長線拉起,一盞盞燈泡點亮,昏昏黃黃的,為寒冷的冬夜增添了些許的溫暖。工地上的長條形框框全部變成長條形深坑,從帳篷門口張望,莫名地恐怖。全體工友消失,其中當(dāng)然也包括我的母親。這回沒有前奏,我咧開嘴叉子開哭。一覺竟然把娘睡飛了。
胖姨從帳篷后方跑過來,她說,快進(jìn)去,別感冒了。我哭得泣不成聲,用手指著前方的坑,抽抽噎噎地說,媽,媽……沒了。
三米長,一米五寬,兩米八高的管道安裝坑吞噬了我的親娘,此刻,她正從它的胃里向外刨食,一鍬鍬冒著熱氣的黃土從坑里飛出,落下,再飛出,再落下……散落在土坑四外的黃土已聚成形,一堆堆的,樣子很不雅觀,有些像姥爺家耕地外圍的墳包。
和胖姨站到坑邊,我才明白在摩電車中是自己的錯覺,母親的身材與土坑相比無疑是渺小的,特別是她彎腰鏟土的時候,不留意還以為是落在坑底的一件舊棉襖。
轉(zhuǎn)過年,周恩來死了,舉國哀鳴。我還是寸步不離地跟隨著母親。在廠辦會議室,我和大人們一樣臂掛黑紗,向敬愛的周總理的遺像默哀,鞠躬。
工人代表上臺發(fā)言,前面啰嗦了一大堆,語氣低沉得像積雨云。最后兩句我聽清楚了,說周總理是讓全國人民累死的。
可能嗎?周恩來也去挖地溝了?身體狀況還不如一個女同志?我扭頭去看站在身側(cè)日漸消瘦的母親。此刻,滿面悲愴的她對我視而不見。
總理仙逝,工人們難得地休息了三天,我也跟著廠里家里狠瘋了三日。我對母親說:要是總死人該多好啊!她臉都嚇白了。第四天一早,娘倆登上開往工地的摩電車。我看到滿車悠蕩著的黑紗。
1976年,人們佩戴黑紗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可是時間卻越來越短。為防止我當(dāng)啷張哈喇子還沒流盡的破嘴滿世界去胡說八道,每有偉人過世,母親就把我鎖在屋內(nèi)幾天,憋得我狼哇瞧叫。在面壁思過中,我對我的不良的懵懂的小資產(chǎn)階級意識給予了嚴(yán)厲的自我批判。雖然我實在是搞不懂死人和停工休息是個什么樣的關(guān)系,但依然不影響我那感傷的語調(diào)和惋惜的面目表情像極了在追悼會上發(fā)言的工人代表。
封口用的銅和鉛讓我的工地之旅變得豐富多彩起來。負(fù)責(zé)熔銅化鉛的是那位給我油炸豆腐的組長。他最初的用意是讓我用銅和鉛做毽子,后來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送給我的銅塊和鉛塊越來越大,越來越重。我拿著吃力就去找母親。母親領(lǐng)著我和組長說:不好吧。組長說:有什么不好,誰家沒個孩子。說完,他摸了摸我圓滾滾的腦袋。
銅塊和鉛塊不知何時消失了,我連著好幾天都吃到了油炸豆腐。
每月20號是糧店供糧日,那天母親會和領(lǐng)導(dǎo)請兩個小時假。去時,她用小車推著我?;貢r她用小車?yán)液图Z。排隊買糧是讓我最為頭疼的一件事,干排不到,有時還要等在糧店外面。所以,我對那些憑關(guān)系夾塞的是深惡痛絕的!
每次去糧店車?yán)锒紟в兴目诿娲樱瑑煽诖蟮氖茄b粗糧的,兩口小的是裝細(xì)糧的。盛油的則是三斤裝的塑料桶。我用手比量過,細(xì)糧的厚度是三拃;粗糧的七拃。
家中有一個比我還高的糧柜,沒有隔斷的,四袋糧食放進(jìn)去上面還空出好大一截。購糧后的頭幾日,我會不自覺地打開糧柜看,看過后心里很滿足。隨著每月日子的倒數(shù),我拉開柜門的次數(shù)漸少,那四口糧袋子像我的心一樣的空癟。
我對粗糧的厭惡程度絲毫不亞于賈片警,它們都讓我嘗不到甜頭。我有時會趁家人不在去偷翻糧本中夾雜的各類計劃供應(yīng)票看,哪種類型的這個月少幾張,哪種類型的這個月多幾張我都了然于胸。唉!肉票真是少得可憐?。?/p>
可以說,一個月啃二十天窩頭的滋味對于兒童期的我是場曠日持久的災(zāi)難。大米、白面、豬肉、雞蛋是多么的稀缺?。榇?,母親在春節(jié)過后抓了兩只蘆花雞回來養(yǎng),并且千叮嚀萬囑咐地告誡我,千萬不要給小雞洗澡。
周日,哥姐不上課,我也就不必再去工地遭洋罪。剁菜,摻苞米面,拌雞食令我樂此不疲,誰都不許與我爭搶。
我家院的中部有口大缸,夏天,注滿自來水,以備不時之需,冬天空置。此缸是父親用四盒“握手”跟廠倉庫保管員換的,他說再聽見“拉笛”就把我和姐扣在缸里。
去年,父親曾和母親有過一番對話。意思我聽個大概。我有一個表姑,也就是父親的表妹,家住石家莊,日子過得很是可以。因為她嫁給了一個敗落了的資本家的兒子,一窩蜂似的生了四個姑娘,聽說他們家每頓飯都有副食和雞蛋吃。父親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讓老小子跟他們過肯定比在咱家強。母親堅決不同意,她說憑什么把自個兒身上掉下的肉送給別人。她對父親的想法和即將行使的做法嗤之以鼻,她說窮死餓死也要一家活個團圓。第二天母親不顧父親的反對去廠辦申請野外作業(yè)。
母親所吃的辛苦,父親看在眼里,他也要去挖溝子。母親說,你是個技工,每個月都有崗位津貼,雖說少點,也算掙的腦力錢,夫妻倆沒必要困死在一個戰(zhàn)壕里,再困難,也比“大躍進(jìn)”、“三年自然災(zāi)害”那咱強吧。父親說資本主義尾巴也割差不多了,咱們多多少少的搞點家庭副業(yè)吧,不圖賺什么大錢,貼補些家用就行。母親說,可別好了傷疤忘記疼,五幾年咱爹因為養(yǎng)幾只兔子差點沒讓人批斗死,好端端的一條左腿就那么廢了。哦,原來我爺爺?shù)耐仁亲屓舜蛘鄣陌?!我說我爺爺一聽有人唱“東方紅太陽升”就咬牙切齒地痛罵,一直罵到他死。
我爺爺罵“歌曲”捎帶著罵遍地球上所有的物種,兒孫更是不在話下。我母親平日里沉默寡語的又加上分家單過,所以她也是我們家族挨罵最少的一個。
我爺爺從生到死始終認(rèn)為自己是被剝削者和被壓迫者,他老人家清醒地認(rèn)識到就算再活八輩子也不可能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國家主人翁,進(jìn)入到真正意義上的統(tǒng)治流,那么,在他有生之年也就無法嘗試一次欺負(fù)人的滋味了。所以他在萬般無奈之下就把這股子怨氣全部撒到兩個兒子及他們的家人身上,最為直接的泄憤方式就是在贍養(yǎng)費上不斷加碼。我父親敢怒不敢言,我母親敢言不敢怒,而我們也成為了間接受害者。
一席話,消除了父親想弄點小錢花花的沖動。他只有老老實實地去上班,老老實實地加班加點,老老實實地每月領(lǐng)那幾十塊錢,老老實實地向爺爺拱手上交“制造成本費”。
我家院墻的右側(cè)是鍋爐房,供熱對象是兩幢四層高的紅樓,一幢被附近的人們冠以“紅眼樓”,一幢更是半拉城市都聞名的“馬子”樓。
鍋爐房每日凌晨清爐(冬季),鍋爐工是個猴樣的男人,橫一根扁擔(dān),挑兩土籃子爐灰渣子的形象和悟空足有一拼。
我們這趟平房一共住有七戶人家,我家把一頭,也就是人們說的“冷山”?;饓?,火炕,在東北不稀奇,在土暖氣沒誕生之前,家家戶戶在冬天全部采用此等辦法取暖。煤票,柈子票就尤為可貴了。
母親冬天習(xí)慣性早起,她是先撿煤核后做飯。她的扁擔(dān),她的土籃子和鍋爐工的一模一樣,而耙子是她用八號線自個兒做的。撿煤核,確實得趕早,不光我們七戶人家,也有很多外來戶跑來“分羹”。
我央求著也給我弄一把耙子,反正只要她起床,作為跟屁蟲的我是一刻也不能等的。母親不舍得也不忍心,她說孩子撿煤核丟大人的臉。父親在這方面看得比較開,他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母親說,從祖輩開始吃苦遭罪到現(xiàn)在,不還是人下人嗎!父親不吭氣了,但卻為我量身定制了一把小巧的釘耙。
爐灰渣子堆,熱氣騰騰,圍繞在四周的人們,個個如趴在火山口樣。他們裝煤核的家什五花八門,有筐,有桶,有盆,有布兜,最專業(yè)的還屬母親。我個兒小,身矮,胳膊短,只能打掃外圍戰(zhàn)場。我的小耙子在大人們的腳下?lián)炻?,我笑話大人們的粗心,很多塊體積較大較完整的煤核被我收進(jìn)小鐵皮桶內(nèi)。桶滿,我就拎起快速飛奔回家,進(jìn)得院門,迅猛一倒,然后轉(zhuǎn)身回跑,動作干凈利索。
我感覺不到勞作的艱辛,當(dāng)然也就體會不到汗水中的堿度,鹽度,更談不上苦度。我眼中看到的是蜂擁而至的人群,看到的是因為幾塊大煤核而奮力出手的兩代人,看到的是猴子鍋爐工利用人們貪小便宜的心理大抓勞力。他不再將爐灰渣子倒向灰堆,而是就近擺放在門口,頤指氣使地喊這個呼那個的命人替他完成他的本職工作。誰也不例外。在很多時,還沒等猴子張嘴母親便主動過去擔(dān)起兩只土籃,目的很明確——擁有獨立的挑揀權(quán)!
母親回來時我正在喝水,站在水缸前,雙手擎著水瓢咕嘟嘟地向喉嚨里灌。不知怎么,干喝也不解渴。董大爺走,父親酣睡,我將剩下的肉醬用手指頭挖著吃了,齁咸齁咸的。吃到最后,意猶未盡,又把手指插到口中挨個舔個遍。再細(xì)端詳起醬碗,光亮異常,潔凈得好似剛出窯口。
當(dāng)晚,性情溫良的母親和父親干了場惡仗,前所未有的。在吵罵聲中,瓷碗爆碎,“不過了、離婚”的字眼兒數(shù)度從母親口中噴發(fā)。父親理虧,嗓門落敗。但作為一家之主,他還是嚷出幾句咬著屎橛子硬犟的混賬話。
第二天酒醒后,父親跟沒事人似的。母親三天沒搭理他,她把從鄉(xiāng)下帶回的兩只豬蹄烀爛,一口一口地喂我吃了進(jìn)去。
父親編造出冠冕堂皇的理由欺瞞單位領(lǐng)導(dǎo)騙來一周的假期隨董大爺去了大連,走時說,有人漂洋過海到這邊購買鋼材,量很大,好像是軍工企業(yè),可能要打仗了吧。如果這單生意能夠洽談成功,我們家嫡傳的窮氣,將一掃而光。
對于父親的雄心壯志實際上母親在心里是贊同的,她再有志氣畢竟也只是個女人,她再想讓三個孩子衣食無憂也只能做到在三九天中去挖地溝,可是即便如此換來的也只是每月多出幾斤白面和大米。
父親一去半個月,音信皆無。母親擔(dān)心得整晚睡不著覺,頭發(fā)一把把掉。單位領(lǐng)導(dǎo)找母親談話,內(nèi)容涉及到管理制度中的無故曠工問題,是相當(dāng)?shù)膰?yán)重。無論她怎樣哀求,廠方下的最后通牒是:如果父親在三日之內(nèi)未去勞資科報到,后果自負(fù)。
還好,父親在限定的時間內(nèi)趕回,面黃肌瘦,一身雞屎味兒。兩手空空的他是搭乘養(yǎng)雞場的運輸車返回的,途中水米未打牙,進(jìn)門立時癱倒在地。作為工人,父親對體制制度是不敢馬虎大意的,曠工七天,絕對夠開除的。他一路上都在盤算著對策。母親了解父親,他的滿身風(fēng)塵足以證明他似箭的歸家心情,她在第一時間告訴了父親廠方的決定。父親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兩個窩頭,一碗白糖水進(jìn)肚,父親緩過陽,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訴說著受騙的經(jīng)過。母親和我們哥仨聽得一頭霧水,反正總體大意就是一毛錢也沒賺到,還讓人誆到海邊揍了一頓。要不是腿腳快,恐怕連命都保不住。人家邊揍還邊說他是騙子。
母親燒開水為父親洗凈身子。夜半時分,我聽見兩人的哭聲。父親哭著說把孩子們的學(xué)費賠進(jìn)去了。
董大爺再未登門。聽說他又聯(lián)系了另外幾家住戶,天南海北地一通神跑,最終也沒賺到夢想中的大錢。弄得幾家雞飛狗跳,除了集體送給董大爺一個“董缺德”的外號,剩下的就是老死不相往來。
父親的一次大連之行,讓我們家的日子更加地拮據(jù)。爺爺三天兩頭拄著拐棍來家討要生活費,有時也派我的堂兄前來。分家后,我爺爺一直住在我大爺家中。
說實話,我對我爺爺始終不親。也許我對他那代人的苦大仇深沒有切身的體驗吧。沒體驗,靠親情嘗試著去理解,結(jié)局總是不盡人意。反正我認(rèn)為爺爺把滿腔的積怨轉(zhuǎn)化到對兒孫的態(tài)度上是不對的。甭管對與錯,爺爺就是爺爺,孫子就是孫子。
爺爺撿破爛,偶爾地,積攢多了就讓家人裝到手推車上。廢品收購站相距三里地,大人們很忙,多抽不出時間幫他去賣。其實即使他們有空閑,我爺爺也不會讓他們沾手,一車廢品究竟能換多少錢,只需他自個兒心里有數(shù)便可。
堂兄們很賊,一旦撿回的破爛達(dá)到一定的體積,個個消失得無形無蹤,因為他們心里再清楚不過,費力也討不了好去。
爺爺拄著拐棍從我家將我押解到大爺家,他說是領(lǐng)我買皮球去。母親不信,自己公公什么德行她心知肚明。她說,孩子還小,今年才六周歲,不能干重活。爺爺?shù)闪四赣H一眼沒吭氣,他用拐棍頭杵我的屁股,催我快行。
我真的沒想到,我爺爺能心安理得地坐在車中,坐在車中的破爛包上,讓年僅六歲的我拉著去廢品收購站——一匹剛落生不久胎毛還未褪盡的小馬駒,四肢顫抖著在負(fù)重前行。他恨極了這個世界,恨極了年邁的耀武揚威揮動鞭梢的車?yán)习遄樱迾O了利用人倫、禮儀、道德的灰色外衣套住自己的車轅。一個曾經(jīng)讓三座大山壓得睜不開眼喘不過氣抬不起頭甚至瘸了一條腿的小糟老頭,如今作威作福地摧殘著還未到“早晨八九點鐘太陽”的年齡的地球上的花骨朵,他居心何在,他于心何忍!他知道不知道俺是“紅旗下的蛋”。難道他就不害怕歷史重演,難道他就不怕五指山壓下來,難道他就不擔(dān)心另一條腿的去留?孫子咒爺爺,是因為爺爺強迫孫子在不應(yīng)該的年齡段、不應(yīng)該的時間段干了他不應(yīng)該干的事情。爺爺奴役孫子,是因為爺爺當(dāng)了一輩子孫子,他想在離開這個世界前徹底地當(dāng)回爺爺。
實際上我拉著滿載破爛和一個瘸腿爺爺?shù)陌遘嚊]走上三米就發(fā)生了意外,試想,一個六歲的孩子能有多大力氣,我的體重怎可與后重保持在同一水平線上。當(dāng)我被車把將雙腳撅離地面時,我爺爺也從破爛包上滾了下去。我一看大事不妙,棄把墜地,爬起身撒丫子往家逃。進(jìn)了院門呼哧帶喘地躲進(jìn)小屋,緊緊插上房門,任剛從外面回來的哥姐追問也不開門。我爺爺?shù)墓展骺刹皇囚[著玩的。隔著門,母親了解了實情,氣得她乒乒乓乓地砸著水瓢。
母親遷怒于哥姐一到周日就往外跑,什么學(xué)習(xí)小組啊,有那么忙嗎?找借口玩吧。學(xué)習(xí)成績要是還在原地踏步,咱也別瞎耽誤工夫,趕緊跟你爺爺撿破爛去。她自顧說著,等轉(zhuǎn)頭一瞅,哪還有哥姐的身影。瞧瞧,我爺爺?shù)耐χ鴮嵅豢尚∮U。
若干年后,某天蹲在廁所中排泄廢物。不知哪根筋轉(zhuǎn)錯,突然想起我爺爺。那時他老人家已經(jīng)故去十三年了。中國人,中國的那一輩的老人,在經(jīng)歷過接連不斷的特殊的歷史時期的洗禮,在經(jīng)歷過戰(zhàn)火、饑餓、災(zāi)荒、運動等天災(zāi)人禍的錘敲,還能保持正常、完整心態(tài)的會有幾許?未與任何政治信仰和宗教信仰掛鉤的如我爺爺這類貧民百姓,在概率上說,應(yīng)當(dāng)是幸運的。他們在新舊社會交替中忍饑挨餓,挨打受罵,但他們畢竟規(guī)避了因政治傾向與宗教傾向所帶來的惡斗,精神上雖也遭受到階段性的無形的自個兒也說不清道不明的擠壓,小命卻是保存了下來。至于說心理狀態(tài)是否異變,行為是否還受正常的大腦思維所調(diào)控,那就是咸吃蘿卜淡操心了。整個國家都是畸形的,還能要求一個瘸了一條腿的老人在荒誕的歲月,在時時顧及溫飽、時時渴求溫飽的情形下不狹隘嗎!廁所里,我原諒了爺爺。更為在葬禮中一滴眼淚也沒擠出來而深感內(nèi)疚。
父親去大爺家探望爺爺,回來說,拐棍摔斷了,那條好腿也腫了。蘆花雞要是再不下蛋,就拿去給老人補身子吧。
我蹲在蘆花雞的屁股后苦熬苦修了六個月,雞屁眼兒除了拉屎以外仍然不見活躍。一百八十天啊,天天白菜丁拌苞米面,它們的身體狀況已經(jīng)到了回報我們?nèi)业臅r候了呀。我忽然想到一個嚴(yán)重的問題,它們,是母雞嗎?我分別將兩只雞舉起細(xì)看,可我絲毫的共同點也沒找到,我忙跑去問母親。關(guān)于生殖器官雌雄間的區(qū)分,尤其是人和雞的差異,以母親的知識面和語言表達(dá)能力是很難對我講解清晰的,她只是反反復(fù)復(fù)地強調(diào),是母雞是母雞。像是給我聽,又像是在增強她自己的信心。
父親不知從哪兒淘換了些豆餅渣滓和蛤蝲皮弄碎摻到雞食里喂了半個月,雞屁眼兒依然固若金湯。他說,再不下蛋,殺了吃肉吧,太費糧食了。
我在心里祈求:蘆花雞啊蘆花雞,為了你為了我,下吧。
父親的出差次數(shù)頻繁,十天八天準(zhǔn)走一回,不是上海便是北京,要不就是南京武漢的,也不知他在廠子里是個什么樣的角色,就我所知,他只是個鉗工。
對于父親的工作性質(zhì),母親早已習(xí)以為常,一身換洗的衣裳,兩只帆布旅行包隨時在角落里恭候。
一斤或二斤塑裝的大白兔奶糖、牛皮紙袋包的花生米是父親常年捎帶回的禮物,不過留給我們吃的少得可憐,多數(shù)是替同事買的抑或是孝敬廠領(lǐng)導(dǎo)的。對了,還有無數(shù)張在全國知名景點拍攝的黑白照片,那上面印有年月日。父親總能想出辦法把照相費與公出的花銷合并。景點變化無窮,父親整個人的造型古板呆滯,特別是發(fā)型,很有《馬路天使》中“趙丹”的風(fēng)范。服裝則嚴(yán)守著藍(lán)、白、黑三道色彩。
大白兔奶糖奶味十足,硬硬的,非常粘牙,我一頓能吃10顆,但我從來沒機會吃到10顆。母親藏糖的手法高明,我和姐姐遍尋屋內(nèi)的旮旯縫隙,恨不能掘地三尺,可是依然探測不到奶糖的蹤跡。饞得難忍,只能使出看家法寶:哭。母親最怕此招。我有為兩顆奶糖哭背過氣去的光彩歷史。
我和姐姐詳算父親的出差日期,一般情況下不會超過二十天。如果到了第二十一天頭上他還未開啟院門,我和姐姐便大睜雙眼熬至后半夜也難以入眠,喉嚨眼兒、胃、周身的皮膚因缺失了那份甜沁而顯得干燥,繼而瘙癢難耐。盼星星盼月亮,父親終于在快天明的時分披著一身似有似無的月色踏進(jìn)家來。我和姐姐呼哨一聲,嗖地從炕上躥起,爭先恐后地?fù)屩ラ_房門。見到父親,基本屬于熟視無睹的狀態(tài),我一只兜子,姐姐一只兜子提到手里,轉(zhuǎn)身向屋內(nèi)跑。待從包內(nèi)翻出祈盼已久的大白兔奶糖,撕扯下糖紙,不迭口地向嘴巴里填送,那份吃相,那份饞相要是攝錄下來放到今天能羞死個人。
我小時候有四大特點,其一,肯定是哭了,前面有表。其二,是怕風(fēng),無論東南西北風(fēng),微風(fēng)、狂風(fēng),只要起一絲風(fēng),渾身就刺撓。其三,是口水,俗稱“哈喇子”。五歲前,我的口水那就是江河,母親預(yù)備了多方自制手絹,可對于我的哈喇子來說,滄海一粟。夏天還好,就當(dāng)洗涼水澡了,冬季里就甭出房門了。我哥有次不信邪,抱我去同學(xué)家,好家伙,弄身冰殼回來。母親讓我水汪汪的下巴逼上梁山,她管單位食堂的大師傅討要了件殘破的皮圍裙,回家略加修改,往我胸前一掛,成功!我的哈喇子直接滴答到地面。說也奇怪,奔騰而下的哈喇子未經(jīng)任何的診治,在我五歲生日那天,竟然斷流了!我們舉家歡慶!其四,就是饞。饞是本性,是欲求,誰不饞?是你不饞我不饞還是他不饞?只不過饞的種類、性質(zhì)不同罷了。就怕貪,當(dāng)最為原始的“饞”衍化成欲無止境的“貪”,當(dāng)最為不要臉的“貪”被最不要臉的人用以解讀為“饞”時,這個社會也就完犢子了。
我因為饞而渴望過年,我因為饞而渴望生病,這是我上頓下頓吃過多年白米細(xì)糧后才弄明白的。我家有兩個爐灶,一個在室內(nèi),一個在院中。室內(nèi)的那個連著火墻、火炕,爐膛不大。院中的這個大,爐膛大,鐵鍋自然就大,和農(nóng)村人做飯、熬豬食的一樣,爐灶旁邊也是帶有風(fēng)箱的,上方常年有草棚罩著。院內(nèi)的爐灶只有煮大(米查)子粥、過年熬豬油才能用上,平時,大多冷鍋冷灶。
我們家在年三十兒有一道菜是多年來必不可少的,豬肉燉酸菜粉條。一拃長的五花肉粉白相間,細(xì)細(xì)的酸菜絲青青翠翠,長長的晶瑩剔透的土豆粉筋筋道道,用木槌在粗瓷缸子搗出的蒜泥蒜香飄溢,再加上用文火咕嘟了幾個小時的骨頭棒子,老天,能要人命!我說:媽,要是天天過年多好。在我的印象中,過年就是豬肉燉粉條,豬肉燉粉條就是過年,所以還沒出正月我就開始盼望著明年春節(jié)的早日到來。母親說:媽也盼著呢。
我和姐姐賽臉、逞強,比著看誰吃肥肉多,有時連蒜泥也不蘸。說真的,現(xiàn)在讓我餓三天也很難咽下那白花花的顫巍巍的油膩膩的寬條豬肉,雖說是讓酸菜拿得走了些許的油性。我和姐姐吞肉,哥哥捂著嘴躲到一旁。
母親擔(dān)心我和姐姐吃惡心了,連忙打出不分勝負(fù)的手勢。家窮,也不能讓幾個孩子聞到葷腥就吐吧。哥就是前車之鑒。也是一年的冬天,鄉(xiāng)下的老舅托人送來豬肥膘。有十好幾斤沉,煉出的大油和肉梭子裝了滿滿一壇子。為防老鼠偷油,葷油壇子吊在了頂棚。母親無能力將油壇子送往月球,哥的身手可遠(yuǎn)超耗子,所有的肉梭子在十分鐘之內(nèi)挑揀進(jìn)肚。在后來的兩天,哥的褲子,屁股的部位出現(xiàn)油花。
吃肉、放鞭炮、耍燈籠,我過年的三大樂事。哥和姐比我多一項——穿新衣。小鞭,牛皮紙包的,長條扁形的,一百響的很薄,二百響的稍微厚實一些,還有幾種價格低廉的煙花類,例如“滴答筋兒”、“二人轉(zhuǎn)”、“鉆天猴”、“小蜜蜂”、“花蝴蝶”、“小飛機”等,這些品種相加,也決不能超過兩元錢的標(biāo)準(zhǔn)。像“炮打燈”、“降落傘”、“巡航導(dǎo)彈”、“閃光炮”這類價位較高的品種,我只能站在當(dāng)院望著璀璨的星空,靠憧憬來滿足幼小的心靈渴求。
提起燈籠,浮現(xiàn)在當(dāng)下孩子們腦海中的定是那花團錦簇、千姿百態(tài),或顯雍容華貴,或顯妖嬈嫵媚,或顯文風(fēng)武膽,或顯端莊秀雅,或顯奇門遁甲等不同材質(zhì)不同風(fēng)格不同價格的造型時尚的現(xiàn)代、后現(xiàn)代、超現(xiàn)實的,主流、非主流、同流合污的精美燈籠,而當(dāng)年屬于我的只是一盞用柴油燒掉了底的罐頭瓶子改裝的,在方形的木制托板上插有一根細(xì)小蠟燭的簡易得不能再簡易的但卻能充分點燃我滿腔激情的玻璃燈籠??蓜e小瞧它,在除夕的夜晚,我全部的夢想?yún)R總也無法將其填滿。
幾分鐘的工夫,兩塊錢的煙花爆竹灰飛煙滅。孤零零站在院內(nèi)的我可憐巴巴地聆聽著院外傳進(jìn)的:噼里啪啦……咚!……噼里啪啦……咚!……
1977年的9月1日,我上小學(xué)了,送我去上學(xué)的是哥哥。母親病了,父親和堂兄將她抬往醫(yī)院??珊薜奶J花雞,母親倒下了,它們胖了,它們?nèi)耘f不肯下蛋。
三年揮汗如雨的超負(fù)荷、強體力勞動,徹底地摧毀了母親的身體,胃病、肝炎、十二指腸潰瘍、腰間盤突出、腱鞘炎、類風(fēng)濕、牛皮癬、膽囊炎、腎結(jié)石、鵝掌風(fēng)、蕁麻疹,光是皮膚病就不下三種。醫(yī)生說患者的身體出現(xiàn)今天的狀況,不奇怪,發(fā)動機還需要歇一歇,停一停,保養(yǎng)保養(yǎng),維護(hù)維護(hù)呢,新社會,怎么還能拿人當(dāng)牲口使。父親無言以對。
母親住了一個月的院,幾經(jīng)醫(yī)生勸說,也沒動手術(shù)。醫(yī)生說,腎結(jié)石疼起來要人命的滋味你還沒嘗夠嗎?父親也順著醫(yī)生的話規(guī)勸,可她就是不肯,她說動手術(shù)會傷元氣,以后就什么重活也干不了了。
一個月的靜點加內(nèi)服、外敷藥物,母親的病情略有好轉(zhuǎn)。當(dāng)她從醫(yī)生口中得知,冰凍層、陰寒、潮濕帶給她的病患將無休無止地伴隨她的后半生時,她便強烈要求出院,回家靜養(yǎng)。
母親更瘦了,好像不是她了,她的身體蒸發(fā)掉了一半,發(fā)絲萎如枯草,她的眼窩、雙腮下陷,她的頭上,臉上,四肢的皮膚上布滿癬瘢,紅一塊,白一塊,紫一塊,黑一塊,一動彈便有皮屑紛紛下落。她不讓我和姐姐靠近,說是傳染。父親說咨詢過醫(yī)生,醫(yī)生說是不傳染。母親說,醫(yī)生的話不能全信。
父親搶在癩蛤蟆冬眠前抓到了它們,據(jù)說白水煮癩蛤蟆,包治百病,此方是父親從一個老中醫(yī)那淘弄來的。父母的工資,包括從親友那里借來的錢根本不夠按方抓藥的,原本就入不敷出的家庭如今更加地雪上加霜了。父親的白發(fā)、臉上的皺紋逐日遞增。
漸漸地,我學(xué)會了怎樣引火、壓火,怎樣的熬煮中藥,怎樣的清燉癩蛤蟆,怎樣的發(fā)面,怎樣的使堿,怎樣的在大鐵鍋里燉菜和貼大餅子、蒸窩頭,偶爾地也蒸鍋花卷和饅頭。有不懂的地方,我便扯著喉嚨問。母親就說,聞味兒,看蜂窩。以至于后來,左鄰右舍一旦在蒸制面食時遇困,便請我去進(jìn)行現(xiàn)場指導(dǎo)。學(xué)習(xí)不咋地的我因為一手好的面案功夫名聲大震。
每回端中藥喂母親喝,她都要問我的學(xué)習(xí)成績咋樣?我便說還行。她說,還行不行,讀不好書將來也得像她一樣去賣死力氣,去挖溝子。這句話她重復(fù)了無數(shù)遍,我聽到了馬上就說,媽,蘆花雞叫了,可能下蛋了,我去看看。
蘆花雞不斷地讓我失望,讓全家人失望。多回,父親提著菜刀站到雞籠子前,可還未等他打開籠門,母親急切的呼聲就會從屋內(nèi)傳出:等等,再等等!
責(zé)任編輯 白荔荔
作者簡介 雷子,1970年生于哈爾濱市,初中二年即輟學(xué)。此后,混跡于三教九流之中,倒賣真假古董、搞車皮,與人合伙經(jīng)營貿(mào)易公司?,F(xiàn)為自由撰稿人,哈爾濱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蕭紅文學(xué)院第十三屆作家研修班畢業(yè)學(xué)員。出版作品:長篇小說《安升街軼事》(中國青年出版社),長篇小說《藥命圈套》(北方文藝出版社),中篇小說《青霉素的煩惱》(《章回小說》)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