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發(fā)山
爺爺曾經開過染坊。
在過去,人們穿的衣、蓋的被、用的線,全部是自家種棉花,然后上紡花車紡成線,再上織布機織成布(民間統(tǒng)稱老粗布)??棽紮C除了能織出紅、綠、藍等顏色的方格圖案的布做床單外,做衣服用的,就要把織出的白色老粗布染色,一般都是染成藍色或黑色,這兩種顏色比較大眾化,男女老少皆宜。種棉、紡線、織布這幾道工序大多數人家都會,但染布卻不是一般人能做得了的,不僅要有力氣,還要有技術、場地等等,這就需要到專門的作坊里去,也就是染坊。
爺爺的染坊坐落在村口,那里是個三岔路口,南來北往的必經之路。染坊有一溜五間大草房,其中三間砌著固定的染缸,作染布用,剩余兩間,一間堆放布匹和染料,另一間是爺爺辦公兼食宿的地方。院子里栽著十幾棵大桐樹,到了夏天,遮天蔽日的,平時可以用來曬布。除了雨雪天氣,每天桐樹上就掛滿了各種顏色的布匹,迎風招展,婀娜多姿,飄拂成了一道美麗的風景。
染坊第一次染出的顏色是淺藍色,晾干后再染一次就深一層,愈染愈深,由淺而深的顏色依次是月白色、二藍、深藍,最深的藍色近于黑色,稱為“青”,“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成語顯然是染坊里出來的經驗。爺爺的手藝不同于他人,能在藍色和黑色的基礎上染出多種顏色,主要是取決于顏料的勾兌和煮染的次數。爺爺還有更絕的一手,就是印花,能在染出的布上做出圖案,俗稱“夾花”,花樣十分別致。因現在已經使用機染,爺爺的染坊早已不復存在,把這個秘方說出來也無妨:其秘訣在于用兩塊木板雕成同樣的花紋,夾住白布,用鐵環(huán)箍緊,要求夾的地方不漏水保持原色,才能染出藍底白花的神韻。爺爺染坊里備的模具有“南山不老松”、“鴛鴦戲水”、“鯉魚跳龍門”,有菊花、牡丹、竹子,有老虎、老鷹、熊貓,等等,總之,能滿足不同年齡段人之需要。除了黑白圖案,爺爺還能染出彩色圖案,據說其華麗程度能趕上皇帝上朝時穿的龍袍。
奶奶講,染坊最興盛時,染缸增加到了三十多個,每個缸一天可染出色布40匹,每匹長約三丈。讓一家染坊聲名遠揚的,不僅僅在于染缸的多寡,而更在于染布師傅的染布手段。可想而知,在那個時候,爺爺染坊的生意很是興隆。早年,當地流行這樣一首順口溜:“侯家有絕招,染衣藍如寶,穿到花花爛,顏色依然好?!闭f的就是爺爺的染坊。
爺爺牛,脾氣也倔。但凡有絕技之人,大多古怪。不管你是達官貴人還是平民百姓,染布都得給錢,沒錢給糧食也行,反正沒有白白染布一說。爺爺自有他的道理,他說:“辛苦錢可以不要,手藝錢是必須的?!爆F在想想,爺爺也是對的。不說別的功夫,僅提取、配兌顏料就是一門很費腦筋的事。先是用自然界的花草樹木的莖、葉、果實、種子、皮和根提取色素作為染料(這是古代染色工藝的主流),然后再將幾種原色混合,就能鼓搗出繽紛的顏色來。紅的有銀紅、水紅、猩紅、絳紅、胭脂紅、桃花紅,黃的有鵝黃、土黃、杏黃、金黃、菊花黃,青的有蛋青、天青、翠藍、赤青、寶石藍,綠的有胡綠、豆綠、葉綠、果綠、墨綠,等等。一匹老粗布經爺爺的手出來就成了燦若云霞的閃光紅緞,由丑小鴨變成了白天鵝,身價百倍。遺憾的是,在一個偏遠的鄉(xiāng)村,在那樣一個年代,爺爺很少有機會大展身手,把手藝做到極致。從那首順口溜里可以看出,爺爺最常染的是藍布。
1943年初秋的一天,天藍得很高,很遠。一支八路軍隊伍來到村里,駐扎在村頭的一座破廟里,距離爺爺的染坊不遠。這個廟供奉的是火神爺,曾盛極一時,進入戰(zhàn)爭后,便斷了香火。他們清理打掃一番就住下了,條件好不到哪兒去:有的睡在門板上,有的睡在炕上,有的睡在倒了的石碑上,有的就弄些麥秸打地鋪;他們的糧食吃完了,按公道價錢去老百姓家里買,因為百姓家里的糧食也不多,他們就吃野菜、稻糠……在村里滯留的那段時間,他們沒給老百姓添麻煩,反而幫老百姓做了不少的事,挑水、打掃院子、修補院墻什么的,有五六個戰(zhàn)士自告奮勇在夜里幫助爺爺的染坊干活——捶布!
染坊的活用六個字可以概括:繁重、繁雜、繁瑣?!捌鸬帽入u早,干得比牛多”,就是形容染坊匠人的。一匹色布的完成,要反復經過數次的著色、漂染、晾曬,最后折疊整齊放在一塊平滑的青石板上,兩人對坐,各人手執(zhí)木槌輪翻捶打,也可一個人捶打。布匹在洗染后會縮水,有的還會起褶子。捶布的功能,就是為了提高布的著色力,平整布面,恢復布的長度與寬度,增加布的經緯密度,增強布的韌性。如此反復捶打才能使布平整、不易褪色,達到色澤鮮亮、光彩照人算是成品。當然,越捶顏色越漂亮……捶布的功能相當于我們今天的熨斗。捶布要吃得住苦、耐得住煩,相當枯燥乏味,是掏力氣的活兒,也是染坊里最累的活計。好在八路軍戰(zhàn)士吃苦吃慣了,沒有打退堂鼓,硬是咬牙堅持下來了。
“真是好人??!”奶奶念叨不盡,私下跟爺爺商量,要給戰(zhàn)士們一些酬勞。爺爺不軟不硬給擋了回去,他對奶奶說:“給他們錢他們也不會要。再說,他們是老百姓的隊伍,幫助老百姓干活是應該的!”隨后,爺爺又支使奶奶:“你拿出看家本事,烙油饃、搟面條,犒勞一下這些娃子?!薄巴拮印敝傅木褪菐退凡嫉膸讉€八路軍戰(zhàn)士。奶奶氣哼哼地說:“死精!自己舍不得出血,倒舍得讓我出力!”奶奶一厲害,爺爺嘿嘿呵呵地笑了,就不厲害了。氣話歸氣話,奶奶倒是很樂意為八路軍戰(zhàn)士服務,連忙徹夜地搟面條、烙油饃,幾乎把家里的面缸掏空了。
村里的老少爺們兒知道是自己的隊伍來了,送茶水,送軍鞋,慰勞戰(zhàn)士們。他們看到戰(zhàn)士們穿的衣服不像樣子,有的摞滿了補丁,有的顏色都褪了,分辨不出本色……在五爺的提議下,老少爺們兒紛紛把自家的老粗布拿出來,送到了爺爺的染坊,讓他染成軍綠色,之后再交給八路軍做衣服用。
五爺以為,爺爺會很爽快地答應下來。爺爺卻硬邦邦地甩出三個字:“工錢呢?”
五爺氣呼呼地說:“你、你……工錢我出!”
八路軍在村子里休整了半月就開拔了。他們走后的第三天,日本人就來了。那天,村里人得知消息,都早早地躲進了深山里。爺爺不躲,他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跑了和尚跑不了廟,還是老老實實待在家里吧?!?/p>
奶奶好說歹說,最后給爺爺跪下了,爺爺還是不愿離開村子。
五爺更加看不起爺爺,輕蔑地說:“哼,他是舍不得他的染坊!”
奶奶無奈,只好一步一回頭,一步一流淚,扯上不足兩歲的父親隨五爺他們進山了。
爺爺染坊前懸掛的像旗幟一樣的各色布匹給日本人指明了方向,他們直奔染坊??赡苡袧h奸告密,日本人知道爺爺給八路軍染布一事。有個日本人挺刀要剮了爺爺。為首的山本一郎揮了一下手,擋住了屬下的魯莽行為。
爺爺不是英雄,見了日本人也害怕。自打日本人進門,他額頭上的汗就不斷地往外滲,兩腿不停地打顫,好半天臉上才僵僵地擠出笑,不知如何是好。
山本一郎友好地對爺爺一笑,然后告訴他老人家,要他給皇軍每人染一套八路軍的衣服。上個月,曾有五個八路軍穿上日本人的衣服混進了一個駐守十多個日本人的據點,等到日本人明白過來,已經被繳了械做了俘虜……太恥辱了!太丟皇軍的人了!依照中國人的說法,報仇雪恨的最佳方案就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山本一郎心里恨恨地想。來到爺爺的染坊,看到一匹布經過爺爺的手就變了模樣,他感到機會來了。
爺爺當然不理解山本一郎的意圖,以為自己聽錯了。
山本一郎趨前一步,用戴著白手套的手溫柔地拍了拍爺爺的肩膀,用半生不熟的中國話說道:“老人家,你們都說八路是好人,我們皇軍也要做八路,難道不可以嗎?”
爺爺泥在那里,作聲不得。他愣愣地瞅著山本一郎,不知道小鬼子的話是真是假。但他知道,不管是真是假,自己都沒有選擇的權利。
看到爺爺沒有反應,山本一郎的五官差不多挪了位,臉色難看得像一攤牛屎。他慢慢抽出挎在腰間的刀,在爺爺臉前很隨意地舞乍了幾下。
爺爺用袖子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結結巴巴地說:“太君,俺、俺沒有布啊?”
山本一郎沒說話,用刀指了指樹上飄揚的布匹。
爺爺心里慌慌得如同吃了毛蟲,說:“太君,老話講,賣鹽的喝淡湯,織席的睡光床。這些布不是俺的,都是鄉(xiāng)親們的……”
山本一郎哪容得爺爺啰嗦,說:“八路軍不是提倡‘共產嗎,你的、他的、我的,都是一家的,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嗎?!?山本一郎笑了笑,笑得有點神秘和陌生。
爺爺咽了口唾沫,又說:“太君,咱不說染布的工序有多麻煩,俺一個人要做幾十套衣服,即便是能屙出來,也要屙好多天呢?!?/p>
山本一郎痞著臉,狡猾一笑,說:“鄉(xiāng)親們不都在山里嗎?可以把他們請回來啊。他們若是不回來,就把他們殺了,然后,再把他們的房子統(tǒng)統(tǒng)燒掉!”山本一郎終于露出了他的本來面目。
看到山本一郎陰著眼珠子,爺爺忙說:“太、太君,只要你們不殺人不燒房子,等到布染成后,俺把鄉(xiāng)親們從山上請回、回來?!?/p>
山本一郎脧了一眼爺爺粘滿眵目糊的眼睛又脧了一眼爺爺青黑色的手,心想反正他是被縛在案板上的麻雀,無論是先用開水燙還是先拔毛,最終都是自己說了算,就奸笑了幾下,像是套著羊的狐貍。
這一次,爺爺破天荒沒有索要所謂的辛苦錢或是手藝錢。他老人家可能知道,與虎謀皮,要了也是白要,弄不好要掉腦袋的。如此看來,爺爺還算是個識時務的俊杰,也不是榆木疙瘩不開竅。
在平時,染坊里有十多號人,染的染,曬的曬,捶的捶,各有分工?,F在染坊里只剩下爺爺一個人了,工作量這么大,就屎殼郎馱大糞有點費勁了,爺爺似乎不覺得費勁,有條不紊地忙活開了。他把染缸全部清理出來,先把主要成分槐米以及靛藍、茜草、紅花、姜黃、梔子、黃檗、紫草、紫蘇、薯莨、五倍子、蘇木等五顏六色的東西按一定的比例一一倒入各個染缸里,然后將布折疊成頁,像是早年記賬的手褶,再一頁頁送進缸里(這樣使布進缸即可吃色,如果整匹丟進去,底層的布一時難滲透,染出來的色澤不均勻)。染一次約十分鐘,拉上后絞干,撫平,又染……經過一夜的浸色,然后用清水涮凈,再用長桿把布頂起搭在樹上晾干。
到了晚上,村子里其他地方靜悄悄的,染坊里卻一如既往地還在熱鬧著。門口高挑著的紅燈籠黑字,清晰個“染”字。爺爺坐在燈籠下?lián)]舞著棒槌“噼啪、噼啪”地捶布?!班枧距枧尽钡穆曇綦m然單調,卻極有節(jié)奏感,聲傳數里?!班枧尽?,“噼啪”,一聲接一聲,像是一首鄉(xiāng)間小夜曲。當時已是深秋,天氣冷颼颼的。一會兒工夫,爺爺就甩掉衣服光著膀子捶起來。趁著月色,可以看出爺爺身上亮晶晶的,像剛從水里出來一樣,脊背上的汗水像小溪似的往下淌。旁邊監(jiān)視的兩個日本人伸出大拇指:“你的,良民,大大的!”得到日本人的稱贊,爺爺的臉就蹙成核桃狀,一臉的愜意,干得更加賣力了。有時忙活起來,他整晚不睡覺。
等到布捶過、曬干后,爺爺就帶著日本人進山了。爺爺知道鄉(xiāng)親們藏身的地點。鄉(xiāng)親們看到日本人一個個執(zhí)大刀端長槍,不用“請”,就乖乖地回村了。從另外一個角度說,他們進山時慌亂,糧食也沒帶,住在潮乎乎的山洞里,只靠野果充饑、山泉水擋渴,餓得前心貼后背,晚上凍得打擺子,早已萌發(fā)了回村的念頭。盡管如此,他們忐忑不安的心里還是恨透了爺爺,不知道此番回來是福還是禍。
鄉(xiāng)親們也是怕夜長夢多,為了盡快打發(fā)這些小鬼子滾蛋,裁的裁,縫的縫,僅一天時間,就把幾十套衣服做好了。看著這些軍綠色的衣服,山本一郎興奮得像一條發(fā)情的公狗,讓屬下統(tǒng)統(tǒng)扒掉身上的衣服,換上了這些軍綠色的衣服。之后,就雄糾糾氣昂昂上路了,很像那么回事兒,如果不嘰里咕嚕地說話,足以達到以假亂真的效果。小鬼子還算有良心,或者是急于找八路軍復仇,并未為難鄉(xiāng)親們。他們臨走時,曾想讓爺爺帶路去尋找八路軍。爺爺說:“太君,我?guī)滋鞄滓箾]有合眼,哪還有力氣???給你們帶路只會是累贅。再者說,你們現在是八路軍了,如果讓我?guī)?,會讓人起疑心的。您想想,我說得在理不?”
看著爺爺的兩只眼睛熬得紅彤彤的,山本一郎想了想,也覺得爺爺說得在理,大手一揮,放了他一馬。
日本人走后,鄉(xiāng)親們都不搭理爺爺。前面已經說過,爺爺當初給小鬼子染的布都是鄉(xiāng)親的。他們也趁機找上門來索要,爺爺雖然愛財如命,此時竟什么話也沒說,把積蓄拿出來,一家一家賠償了。遇到指鼻子挖眼說難聽話的鄉(xiāng)親,也是賠著小心和笑臉,一副孫子的樣子,很是萎靡,很是頹廢,很是猥瑣。
細心的奶奶發(fā)現,經過幾天來的折騰,爺爺一下子瘦掉了好多。能不瘦嗎,那幾天,他幾乎是連軸轉,一個人既當掌柜又當伙計,即便是頭騾子也早累趴下了。奶奶心里又疼又氣,卻不知道爺爺為啥會這樣為小鬼子賣命,不知道如何安慰爺爺,只有把好吃好喝的都留給了爺爺。畢竟是孩兒他爹,自己不心疼沒人心疼。
不知什么時候起,鄉(xiāng)親們私下里稱爺爺 “漢奸”。爺爺裝作什么不知道,該干啥干啥,只是變得更加沉默寡言了,眼光明顯地灰掉一層,整日沒魂似的,像著了霜的秋蟲,蔫蔫的。每天晚上,“噼啪、噼啪”的捶布聲變得沉悶而無力,似乎有一種說不出的無奈或者說是壓抑。想想,爺爺也是被逼上梁山的啊,他若是不給小鬼子染布,后果很難想象,不只是他自己,怕是整個村子都要遭殃。
唉,我那可憐的爺爺。
時隔不久的一天晚上,爺爺的染坊著火了。因有一批活兒要做,爺爺當晚就住在了染坊。順便說一句,爺爺配兌染料,不允許第二個人在場,都是一個人在后半夜悄悄地做。
等奶奶得知消息慌忙趕到染坊時,只見火焰熊熊,躥了幾丈高,火光把半個天都照亮了?;鹛罅耍镜讲涣烁?,聞訊趕來的鄉(xiāng)親們干著急沒辦法,只能眼睜睜看著染坊被一點一點燒成了灰燼,包括院子里的十幾棵桐樹。爺爺也未能脫逃,被燒成了一具焦黑的干尸,像是枯干朽掉的老柿樹的枝干。
祖?zhèn)鞯娜静技夹g也因此失傳。耳濡目染的奶奶略懂一二,曾傳授給父親一點皮毛。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父親曾到大隊興辦的染坊給社員們染布,只能染一些藍布和黑布,技藝也比爺爺差遠了。后來,隨著時代的變遷,染坊徹底退出歷史舞臺,父親便又回家種地,一點爺爺的影子也不復存在。
大火之后,奶奶望著一片狼藉的染坊,望著變成枯朽柿樹枝干的爺爺,一口氣沒上來便癱倒在地。等她醒過來后,在場的老少爺們兒怕她尋了短見,紛紛安慰她。五爺嘆口氣,說:“這事有可能是八路干的……他、他也是自作自受,不值得為他難過?!币灿械恼f,是爺爺沒做善事,得罪了火神爺。
后來,五爺曾勸奶奶改嫁,奶奶拒絕了。
家里少了頂梁柱,米米面面真是不容易。奶奶拉扯著父親,日子要多艱難有多艱難。她整天寡著臉,病怏怏的。
一天一天太陽從東邊升起到西邊落下,雪了雨了,晴了霜了。
解放后的一個春天,當地民政部門陪同當年曾在村里駐扎過的部隊政委來村里了,他們來找爺爺證實一件事。
聽說爺爺死于非命,政委灰著臉,黯然半天,講出緣由:深秋的一天,天空很亮很藍,陽光像金粉一樣耀人眼目。八路軍正在山上埋鍋造飯。忽然哨兵報告遠方走來了山本一郎的隊伍。當時沒有認出來是小鬼子,以為是自己的隊伍,因為小鬼子們穿的也是八路軍衣服!他們正要上前打招呼,不想卻看到了奇觀——在太陽的直射下,小鬼子們穿的衣服由軍綠色變成了白色,而且,每件衣服的前胸后背上都出現了一個膏藥旗!正當八路軍驚奇之時,小鬼子們也發(fā)現自己身上的衣服顏色發(fā)生了變化,他們哇哇叫著亂了陣腳。八路軍反應迅疾,紛紛開槍射擊,不到五分鐘就殲滅了這股日軍……事后,八路軍猜測是爺爺干的事,由于當時戰(zhàn)事繁忙,沒有回來給爺爺請功。
這么說,以往蔫不拉唧的爺爺不是漢奸是英雄?政委言之鑿鑿,大約是真的了。由此看來,爺爺的染坊并不像五爺說的那樣,是讓八路軍給燒毀的;也不像有的人說的那樣,是火神爺發(fā)了脾氣。難道是爺爺自己把染坊點著的?還是另有因由?沒有人能說得清。
奶奶聽得很平靜,她的臉木木地呆了好久,眼里的淚才蟲似的爬了出來,一串一串往下墜,豆粒似的滾了一地。她哭了一會兒,想了一會兒,才喃喃說道:“老頭子,你、你死得屈啊……”接著唏噓有聲地哭起來,哭聲悲切,像是老牛的哞叫。
等到奶奶平靜下來,當地民政部門提出,要給奶奶一定的補償或者說是救助。奶奶長長出了一口氣,幽幽地說道:“人都沒了,要錢有啥用呢?”盡管奶奶如是說,出于人道,他們還是留下了一點費用。第二天,奶奶就一分不留全部買成燒紙給爺爺燒了。這一天,奶奶在爺爺的墳頭坐了很久,很久,絮絮叨叨說了好多,好多。
我猜測,爺爺當年不解釋的原因是:他擔心給鬼子染的“變色衣”隨溫度變化的時機如果不恰到好處,受到傷亡的就是八路軍,鬼子也有可能回來找他算賬,血洗整個村子。不管怎么說,他就真的成罪人了……如此看來,爺爺的做法確實有點荒唐,有點冒失,有點二百五。
聽著政委的一番話,村里的老少爺們兒不住地感慨著,有悲涼,有戚然,有坦然,也有贊嘆。有一個人例外,那就是五爺。他的樣子怔怔的,像著了魔一般。他不住地喃喃自語:“你咋就不說一聲呢?你咋就不說一聲呢?”
等到村里人再見到五爺時,他已經吊死在了爺爺墳前的一棵柳樹上。
三個月后,奶奶無疾而終。她咽氣時,表情很安詳,上身穿著一件華麗的衣服,像古時皇后娘娘穿的袍子,五顏六色,花紅柳綠。雖然是老粗布,圖案也是手工印染出來的,但依然鮮艷,好看,扎人的眼。
責任編輯 付德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