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板后的挽留

伊尹

這是從父母嘴里聽來的故事。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的知青大返城，單身的，自然回去的無牽無掛，有一位男知青，已和一農(nóng)村女子結(jié)婚，此時妻子已經(jīng)有了三個月的身孕，他暗自思忖：走，還是不走？一天，他做完農(nóng)活回家，看見屋里桌上放著妻子留給他的信，信的內(nèi)容顯然不是一天寫成，筆跡歪歪扭扭，先前是一小段鉛筆字，大概覺得用鋼筆更為嚴肅，不知從哪里借來一只鋼筆，接著寫，鋼筆漏墨水，字里行間插了幾個藍黑色的大疙瘩，信紙上還有斑斑淚痕，大滴大滴。信的大意是：我要和你離婚，孩子生下來后由我來養(yǎng)活，你回城吧，不用擔心我們，這是我的主意，我不會怪你……笨拙的字跡，卻是一片玲瓏體恤的心，他不是看不明白。

那時他的身邊，有的知青已經(jīng)和農(nóng)村的妻子或丈夫辦理了離婚手續(xù)，私下里說好，等回城后工作穩(wěn)定了再復(fù)婚，然后想辦法把農(nóng)村的這一個調(diào)動到城里。但大家都心照不宣，離別久了，期望再會的心，被未知的日子打磨殆盡，自身舉步維艱，哪里還能夠去照顧另一個。

他去意不定，她離意堅決，一直反對她和他結(jié)合的老公公，托人給她帶來口信，以一個白發(fā)父親的口吻來求她，放了他的兒子，給他回城的機會。這事，他不知道。

手續(xù)辦好的次日，他背著行囊含著淚水，一步三回頭地走了，家里那扇門板緊緊閉著，里面留著他一年來的歡笑。

因為父親的能力，他比別的回城知青要幸運得多，返城后做了一名教師。半年后的某一天，他正上課，耳邊突然傳來“哇”的一聲嬰啼，他怔住，心靈告訴他這不是幻聽，顫抖的手再也無法寫板書，想自己為人師表，卻曾拋棄懷著身孕的妻子，淚水從鏡片后奔涌而出，他蹲下身，氣噎喉堵。第二天，他要回鄉(xiāng)下，走之前，父親惱他不理會他，六旬的老母親說：“你要想清楚呀……”他走了，眼前哪怕放著一萬種選擇，他永遠都只選這一個?；剜l(xiāng)一詢問，果然，他聽到嬰啼之際，妻子生下了一個女兒，長得像他，單薄的眼皮，瑩亮的眼珠……從此他留在鄉(xiāng)里，做了一名鄉(xiāng)村教師。

如今他和她都已老去，住在鄉(xiāng)下的一個村莊里，院中錯落生長著蔬果，還有小池塘，很美。老房的門板，幾十年過去，一直沒舍得丟，留在雜物問里。他清晰地記得那個返城的清晨，他回頭時雖然門板緊閉，但他從門板破裂的縫隙里，看見她正在哭泣的眼睛，那是愛的挽留。

選自《燕趙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