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人
【楔子】
柔軟的織金絨棉絮錦里,裹著一個如水晶般剔透嬌小的女孩。只是十二三歲的身量,卻配了張老態(tài)龍鐘的臉,皺紋深深,如一池被吹皺的春水。此時她一面咳嗽,一面溫柔地望著床邊一個木雕。
“我這一生,只愛過一個人。我永遠記得幾十年前的那個夜晚,他從橋的那一端朝我走來。我世界里所有的星星都在剎那亮了,他就仿佛……仿佛光一樣。”
她的模樣甚是甜蜜,反復回憶的那一段時光,如一壇窖藏美酒般香醇不膩。床邊那個木雕,雕畫精細,連神態(tài)也恍若真人,依稀能看出是一個清秀男子。
“我這一生,也只恨過一個人。我恨不得他死,卻更希望他能生不如死?!崩蠇D人的雙眸剎那恨意翻滾,又虛弱地咳嗽了幾聲,顫抖地從枕邊取出一個盒子,里頭沉甸甸的滿是骨灰。
“只是到了最后,我卻已分不清我到底是愛他還是恨他?!卑V迷地抱著骨灰盒,話卻是對著雕像說的。
案上的蠟燭終于燃盡,而屋內(nèi)再不復咳嗽連連。時光如一汪沉靜的水,沉淀了一場做了半生的夢。
【一】
五十年前。
綠楊芳草長亭路,一個看上去僅十二三歲的小女孩捏了一條柳枝,恨意地抽打石欄。從她的角度望去,剛好可見亭中央站著的一對男女。男子瀟灑不羈,而對面女子顯然頗拘謹,顯得一張好看的臉蛋兒更有番別樣風味。
過了片刻,女子說了些什么,男子剛欲挽留,她便匆匆跑開了。小女孩也來了精神,望著遠處男子不舍的樣子又是欣喜又是失落。只一會兒,身后小路上便響起一連串的腳步。那個起先與男子說話的女子小跑著趕了來,氣喘吁吁。
“都按著你的話去說的,臨走前他一直問我的名字,我說有緣自會相告?!迸禹樍隧槡猓又晃逡皇貙⑾惹鞍l(fā)生的所有都說給女孩聽。女孩聽著聽著,小小的拳頭不由得捏得發(fā)白。
“很好,接下來我要你隔上個三日,再與他不經(jīng)意地相遇。那時你便可告知他你的名字了?!迸]了揮柳條,那個女子便應聲退下。而遠處亭中的男子,卻依舊望著湖面沉思。
女孩恨恨地盯著那個方向,而那張熟悉的臉仍一如初見般好看。
她叫石天香,父皇取這個名字時,是希望她能做一個國色天香的小公主。她生得也確確實實嬌嫩如花,只是身子長到十二歲那年就停住了。如今雖是碧玉年華,看上去卻依舊是個小女孩。而先前那個女子,不過是她一個好看些的侍女,名叫阮心竹。
石天香望著遠處的男子,不覺間將柳枝寸寸捏斷。她小小的面龐上是與模樣極度不符的仇恨,依舊稚氣的眼睛里逐漸浮上一層水光。
“段星河,我要你也嘗試一下被至愛之人辜負背叛的滋味!”聲音恨切,而遠處的男子卻顯然并不知情,伸了個懶腰,終遺憾地離去。
她知道他喜歡怎樣的女子,她更知道怎樣討他的歡心。她要阮心竹一步步取得他的信任他的心,再狠狠地將他拋棄,一如從前的他對她那樣。
三日后,阮心竹便來復命。
“果然如公主所料,他見了奴婢歡喜得不得了,甚至一再邀請奴婢去他府上?!比钚闹穹诘厣希t卑恭順地說道。
她跟前那個小小的女孩卻是面無表情地玩弄著指甲,直到跪得她腿都幾乎失去知覺時才突然問道:“你確定他是真的心動?”
阮心竹想也不想便點了點頭:“奴婢裝得真切,羞澀卻不失天真頑皮的樣子。并排走時,他時常偷偷看著奴婢?!?/p>
石天香依舊無任何表情,只是淡淡地讓她退下。等四下都空了,石天香這才如回過神般癡癡地自語道:“當初你也會邊走邊看我,你也邀請過我到你府上。”
時光似仍停留在四年前,那年石天香剛滿十二歲,是帝王的掌上明珠。
初遇段星河,是在一座石橋上,偷跑出宮又迷路的她,正哭花著臉坐在橋上。那一刻只覺天都塌了,她不敢和陌生人說話,更不敢讓人知道她是當朝公主。就那么一直坐著,直到天空出現(xiàn)了星星。
也就在那時,十九歲的段星河奉命尋找公主,帶著一隊人馬,到了橋下疾步走來。
石天香早已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卻在看見段星河的那一刻忘記了哭也忘記了發(fā)怒。只覺得他每靠近一分,頭頂?shù)男切潜懔亮艘稽c。而等他走至跟前時,她世界里的所有星星都璀璨生輝。
她一生都不會忘記那一晚,他聲音輕柔,笑容如徐徐綻開的煙花。他說:“我?guī)慊丶?,好嗎??/p>
她緊緊地抓住他的手,被他抱上馬。在那之前,她不知道何為愛一個人。在那之后,她依舊不知道,只是滿心滿腦都是他,只想著快快長大,可以做他的心上人。雖然那時她還太小太小,小到不會分析一個人的好壞。
石天香停下了回憶,垂頭看了看自己半大的身軀。父皇遍尋名醫(yī),卻沒有人治得好她。她吃過數(shù)不清的藥,甚至還在夜深時扯自己的腿扯到痛哭。可是無論如何長大,身子卻始終只有那么點大,后來連父皇都不那么喜歡她了。
她不但不能好好愛一個人,甚至還沒有被愛的可能。下人怕她躲她,背地里誰沒有笑過她罵過她?都說她是公主不懂民間疾苦,但這個世界,又可曾公平待過她?
【二】
春日正好,皇上決定提前今年的狩獵。本已好些年未讓石天香跟去,今年卻破天荒準了她一起。石天香自己推測,大概父皇準備給她選駙馬了。她再如何不濟,好歹還是個公主,嫁不出去實在有損龍顏。
隨行的一眾人中,有阮心竹,也有御前帶刀侍衛(wèi)段星河。
上馬車時,石天香由于個子小,這車又不是往常專用的,跨了幾步也未跨上去。隨行的下人無不憐憫卻也幸災樂禍地望來,而離她最近的侍衛(wèi)不得不硬著頭皮上前一步,抱她上車。
只是這一切卻都未落進她眼里,她眼里只有那個站在侍衛(wèi)中的男子,他完完整整地看盡了她的丑態(tài),非但未幫她,甚至還悄無聲息地向后退了一步。
心下一片冰涼,終咬著唇別過頭去。在他心里,自己是洪水猛獸是怪物妖孽,自然要躲得遠遠才行。只是,若沒有她這個怪物,他早已死在那個山洞中了。想到此,石天香不由得冷笑了片刻,默默讓涌出的那一星半點兒水光被風吹干。
馬車顛簸了半日,終于到了遠離皇宮的皇家牧場。每年夏日,皇上都會來此狩獵,一留便是半個月。此次果然如她猜想,隨行的有好些個青年才俊。只是他們大多愁眉苦臉,顯得頗為不情愿。倒是侍女阮心竹,一直盯著其中一個看了又看。她依稀記得,阮心竹似乎說過喜歡一個什么人來著,求她若是任務(wù)完成就準她同他一起。
而石天香也看見,段星河果然不時地往人群中尋找著阮心竹的身影。一切都照她希望的發(fā)展,只是她心里到底也還是有些難過的。
“公主,剛才段公子偷偷給奴婢遞字條,約奴婢晚上一起數(shù)星星?!鄙韨?cè)傳來阮心竹的聲音,石天香側(cè)過身,盯著阮心竹俏麗的臉蛋兒,直看得她渾身不自在,這才收回目光。
“那就去吧,別忘記他喜歡什么酒,要帶一壺過去,就說你也喜歡喝。還有我讓你背熟的他的喜好,都按著那些同他聊?!笔煜惴愿劳?,似又想到了什么問道,“你上次說的,你喜歡誰來著?”
阮心竹顯然一驚,扭捏地垂下頭,半晌才輕輕道:“他叫江尋,這次狩獵也跟來了?!?/p>
石天香點了點頭,將這個名字記了下來。她雖不關(guān)心其他男子,但也聽過這個名字,在皇上跟前,就段星河與這個江尋最為受重視。如果她沒猜錯,父皇應該也最想從這二人中擇一個做駙馬。
天很快便黑了下來,阮心竹奉命離去,她也悄悄跟在后面。遠遠地,便看見段星河焦急地等待,月光灑了他滿身,照得他如一個月下仙人般出塵飄逸。他一看見阮心竹便開心地走來,等發(fā)現(xiàn)那壺酒時,更是興奮得手舞足蹈。
“阮姑娘,真沒想到我們竟還有如此多的共通之處。”段星河好看的臉上線條柔軟,顯然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不自禁?!捌鹣戎獣怨媚镌诠魃磉叜敳睿疫€有些擔憂,現(xiàn)在看來姑娘非但未有任何古怪,還是我平生見過最善解人意,最好的人。”
段星河一口氣說了很多話,雙眸始終牢牢鎖定著阮心竹,而阮心竹在月光下的模樣也是美得出塵。站在樹后的石天香無聲地看完了全程,麻木地轉(zhuǎn)身往回走。段星河的樣子同四年前一個模樣,看得出他是真的開心啊。
四年前,也是來這片林子里狩獵,那時他還會柔柔地喊她天香,他還會帶著她徹夜在林中騎馬,累了便躺在馬背上數(shù)星星。
某個夜晚,他們也是這樣偷溜出去,卻未想在林中迷了路。照理,皇家牧場走到哪兒都會有人,可他們卻意外闖進了林子最深處,還倒霉地一同跌入獵人布置的陷阱里。
到這里一切還都不算真的糟糕,糟糕的是,陷阱里居然還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毒蛇毒蟲,他們用石塊將之紛紛砸死,段星河卻還是不小心被咬了幾個包,而她運氣好沒有受傷。
段星河很快疼得倒下,還出現(xiàn)了幻象大喊著她的名字。而她急得除了哭,便是使勁幫他的傷口往外壓毒汁,卻是再努力也沒有用。
很快段星河就失去了知覺,命已危在旦夕。她不由得渾身戰(zhàn)栗,瘋了般呼喊,搖他,絕望得仿佛跌入無底深淵。后來她突然想到,如果用嘴幫他把毒汁吸出來,那他是不是就不會死了?
一想到能讓他活下去,她當即低下頭,伏在他的傷口上用力吮吸。只覺有萬千道又腥又苦的味道同時在嘴巴里翻滾,聞之欲吐,而她的眼淚打濕了身下的塵土。
再后來連她也失去了知覺,只記得不停地做噩夢,手腳痙攣。
等她醒來時,依舊在那個陷阱里,只是段星河卻不見了蹤影。她只以為段星河個子高又會功夫,或許身子好些了便先爬了出去,去父皇那兒找人救她。
她哪里知道,昨天半夜她無數(shù)次短暫停止了氣息,醒來后的段星河只道她死了,生怕帝王震怒,因此獨自逃了回去。回去后也裝模作樣地與人一同尋找公主,根本未想過要回來見她。
而她一直等,等到餓得頭暈眼花,等到嘴唇都干裂,等到微茫的希望終化為沖天的恨意。
她是那么相信他,為了他她可以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可以豁出去一切。而他卻貪生怕死,膽小怕事!她絕對不能死,她要活著回去,當眾拆穿他的真面目!為了活下去,她甚至吃身邊那些死了的毒蛇!
也不知道是因為吃蛇,還是幫段星河吸出的毒汁殘存體內(nèi),即使后來她被路過的獵人救了出去,可她的身體卻停止了生長,就如她全部的生命一樣,永遠停在了十二歲那年。
她的母后走得早,往日仗的都是父皇的寵愛,可她變成怪物之后,連父皇都懶得再瞧她一眼。所有的下人都躲著她,其他的弟弟妹妹也不再跟她說話。
“若天下人都待你不公,你就做那負天下的人吧?!边@是在夢里,她死去的娘親對她說的話。
【三】
天還未亮時,阮心竹躡手躡腳地從外溜了進來。石天香咳嗽了聲,她嚇了好大一跳。
“公主,段公子說……他說……”阮心竹吞吞吐吐,臉紅得如熟透的果子。
“他說什么?”石天香微抿了口茶,淡淡問道。
阮心竹略有別扭地說道:“他說要求皇上將奴婢許給他。”說到這兒神情又有些慌張,“公主饒命,可是……奴婢不喜歡他,公主說過的,會準許奴婢和江尋在一起?!?/p>
石天香默默聽著,未發(fā)一言,腦海中閃過段星河的樣子,甚至能想象得出他是怎樣的表情說出那些甜蜜信誓旦旦的話。
還記得那日自己歷盡千辛回到帳子里,父皇喜出望外,忙問她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她在人群中尋找段星河的身影,終于找到了,卻看見他的眼神里滿是哀求。是哀求啊……他居然會用那樣的眼神求她。她咬了咬牙,只道自己覺得悶,夜出時跌在陷阱里了,從頭至尾未提到段星河的名字。
她不會將這一切告訴父皇,因為他欠她的,她要親自討回來!
“公主,公主幫幫奴婢吧,若是皇上答允了他該怎么辦!”阮心竹急得眼睛都差點紅了,石天香皺了皺眉,揮手道:“你下去吧,本宮自會想辦法?!?/p>
阮心竹忙感激得磕頭退下,只留石天香五味雜陳。
她獨自起身,漫步走出帳子,心下是一片茫然。
四年了,她不知道該怎么報復,好不容易想出了這么個法子,快成功時卻還是使她心如刀絞。她再如何恨,卻始終忘不了那年他從橋下走來時周身的光輝。
或許是那之前的十二年太順利也太孤單,才會讓她如此想抓住一個人。而那時的段星河卻與別人不同,他躲她,他冷她,等到她累了又回過頭來去疼她。想來這些,都是他的手段吧。如果至歡與至痛,一個人可以同時將這二者給你,你也會一生都記得他吧?
不知何處傳來凄切的笛聲,如泣如訴,直勾起人心中最沉痛的往事,石天香不由得尋著聲音找了去。林中湖邊站了一名男子,他對著湖,笛音與粼粼波光纏綿繾綣。
“能吹出這樣的曲子,你也該是個有故事的人吧?!笔煜銢_那人的背影說道。
那人直到完整地吹完一曲,這才轉(zhuǎn)身道:“沒有故事的人,又怎能聽懂這一曲呢?”
男子的笑容很溫暖,石天香只覺有些眼熟,過了一會兒才想起他就是江尋。
“那今夜,你可愿做一個聽故事的人?”石天香突然道。江尋的笑容似有魔力,讓人無緣由地信任與安心。
不知不覺,她將那段在心底壓了四年的往事一股腦兒地說了出來,只覺都說出來后,人反倒輕松了不少。江尋靜靜地聽著,未發(fā)表任何看法。
“也不知道為什么,剛認識你就說了那么多。”石天香由衷地嘆道。
江尋盯了她良久,隨即才道:“你這一生都活在他的影子里,到底值不值呢?”
到底值不值呢?石天香搖著頭笑了笑,可她已經(jīng)回不了頭了。她不能長大,沒有一個重新開始的可能,她只有順著這條路走下去,哪怕會粉身碎骨。
“那你呢?你的故事又是什么?”石天香反問道。
“我的故事說來簡單,我在這世上最心疼的人,便是我的妹妹江覓。只可惜她愛錯了人,過早死了。我只是后悔,后悔未及時阻止她,為一個不值得的人斷送了自己的性命?!苯瓕さ难劾镉兄鴿忪F般的愁,看得石天香也是無言。
這一夜,她聽著他的笛聲直到天亮。笛聲里,她仿佛看見了段星河對著阮心竹時的笑容,如泉水一般清透,只要多看一會兒,她甚至會忘了恨他。罷了,都罷了。
天亮時分,石天香這才緩緩走回帳子。阮心竹顯然一夜未睡,方看見她便連忙上前跪地。石天香漠然地看著,隔了半晌才問:“段星河是真的很喜歡你嗎?”
阮心竹怔了怔,忙不迭地點頭:“他說此生非奴婢不娶?!?/p>
看著阮心竹清麗的臉蛋兒,石天香不由得略微走神。她到底還是會不忍心啊,縱使四年前他那樣對她,可是一看見他的笑容,她便心酸難過。
“你聽著,本宮要你嫁給他,一生不相離?!彼葡露藳Q心般,一字一字從口中吐出。阮心竹的臉刷地白了,圓睜著眼,拼命地搖頭。
“公主,你答應過奴婢的!你答應過成全奴婢和江尋的!”阮心竹的臉又由白轉(zhuǎn)紅,她盯著眼前這個半大的小人兒,眼里滿是狠毒。
她一點也不喜歡那個花心大少段星河,每每忍著惡心與他親密,不過是為了任務(wù)完成后嫁給江尋。可如今她居然想反悔?果然是個心靈扭曲的怪物!
“成全你?你算什么東西!給本宮好好待在段星河身邊,否則本宮便殺了江尋。”石天香冷冷地說道,她的眼里是成片的冰涼與兇戾。她不是看不出阮心竹眼底的仇恨怨毒,恐怕此刻她巴不得殺了自己。
反復無常又如何?扭曲變態(tài)又如何?她恨時要他生不如死,她要成全也沒人攔得?。?/p>
【四】
狩獵在一片平靜中又過了幾日。
阮心竹幾日未回,她知道自己的脾氣,定是不敢也不想回來伺候。不過沒關(guān)系,她清楚阮心竹為了保住江尋的性命,最終還是會嫁給段星河的。因為愛一個人,你便愿意不惜任何代價,讓對方好好活下去。
某個夜晚,石天香也曾在林子中偶遇他二人。他們忘情地親吻,絲毫未注意她的來到。段星河擁著阮心竹,說不盡綿綿的情話,他的語調(diào)是那樣的輕柔,如羽毛一般飄浮在空中。而阮心竹嬌羞的樣子更是我見猶憐,二人緊密相依,如畫中人一般登對。
石天香癡癡地看著,良久才轉(zhuǎn)身離開。
月光下,她從箱底抽出一柄細劍,在湖邊沒命地斬草削樹。她的劍法來來去去只有那么幾招,卻都像是根據(jù)她的個子量身打造,殺氣極重。劍過之處,草齊刷刷地斷了半截。
她心里有太多理不清的愛恨。她本以為自己一顆心早就死了,不會再愛人也不會再難過。卻原來,卻原來她還是放不下!她還是愛著段星河,還是會偷偷回憶從前的那段時光。誰叫他偏偏出現(xiàn)在她最孤單,最無助的時候呢?
在十二歲之前,她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小公主,從沒有得不到的東西,萬人敬也萬人怕,卻無幾人真心待她。直到他出現(xiàn),若即若離愛憎不清,欲擒故縱地接近,她到底還是迷失在了他的手段里。
這幾日睡不著時,她也會漫步出帳子,去湖邊聽江尋吹笛。江尋像不知情般,從不提阮心竹,她也樂得裝糊涂。
偶爾,江尋會說起他的妹妹。他說,父母去得早,都說長兄如父,可他卻從未真正地關(guān)心過那個不聽話的妹妹。直到她死了,才從她的信箋里知道她愛過一個人,因為太愛,受不了對方負心終自盡而死。
“換了我是你,一定殺了那個男人為妹妹報仇?!笔煜阍滩蛔≌f道。江尋卻是搖了搖頭,他道,他本也這么想,可江覓卻在死前給他留了一封信,信上說無論如何,她不準哥哥為她報仇。因為那是她至愛過的人,一切只怪自己的錯信與錯愛,都是咎由自取。
“愛錯一人而賠上一生,你也和她一樣傻?!苯瓕ねO碌炎?,對石天香說道。石天香望著碧藍的湖面,緩緩嘆了口氣。愛錯一人的下場,可能比任何錯都來得可怕。
皇家狩獵再過上幾日便要結(jié)束了,父皇曾托人問她,江尋和段星河她更屬意哪個。她想了半天,終沒有答復。江尋是個好人,這些年里他是她第一個朋友,第一個愿意聽她講話且不會瞧不起她的人,她不想自己這個怪物拖累了他。至于段星河,卻是自尊心不允許自己用這種方式再次面對。
卻不想公公剛走,下人便奉上來一封信箋,信上幾個熟悉的字,公主親啟。
是段星河的字,下筆有力,骨節(jié)分明。信里寫著,四年光陰,萬語千言,明日清晨,老地方見。
他并沒寫老地方是哪里,但石天香卻剎那就想到了,老地方就是四年前那個陷阱的位置。
心跳得比往常都快,強制按壓住,這四年中,別說面對面說話了,段星河連與她眼神相觸都是極少。他怕她并討厭她,多看一眼都會勾起他不多的愧疚心,那今日正大光明地邀約又是為了什么?石天香心一暗,自是有了答案。
只怕是要她死。
【五】
好不容易挨過漫長一日,終到了第二日清晨。
踏上那條記憶中出現(xiàn)過無數(shù)次的小路,四年前那段最黑暗最恐懼的回憶又一點一點地在腦中復活。走到林子深處時,遠遠便看見段星河獨自站在那兒。他今日著了一件杜若色罩子衫,里頭是月牙白的長袍,沒了往日帶刀時的英武,反倒清俊了不少。
“你還是來了。”段星河的臉上是顯而易見的戒備與警惕,握劍的手又緊上幾分。石天香麻木地點了點頭,心下卻留意著四下,直到確定周圍沒有陷阱時這才往前跨了一步。
“我知道四年前是我對你不起!這四年來我也不好受,多少次噩夢,都是夢到你掐住我的脖子來索命!”段星河突然暴怒地喊道,他的臉色極為嚇人,眼里的恨意居然絲毫不亞于石天香。
“可是心竹是無辜的??!你又何必那樣虐待她,拿我的性命來威脅她!我就是愛她,我愛她懂我至深,我愛她了解我的一切,知曉我任何心意的變化!她不像你這個徹頭徹尾的怪物?!倍涡呛拥难劾锸茄蜎]山河的恨意。
石天香靜靜地聽著,反倒發(fā)自內(nèi)心地想笑。沒有再次面對彼此的客套溫情,一上來便是如此相逼。懂他至深?這世間到底誰是懂他至深的人!好一個阮心竹,看來添油加醋污蔑了她不少??!
“誰都可以罵我是怪物,只有你不可以!”石天香昂起頭,直視段星河的臉,絲毫不畏懼他幾乎可以殺人的目光。只是她的眼里,殺意卻慢慢化為淚光,蓄滿眼眶。這就是她愛的人,她用自己一生的幸福換他茍活于世,可在他的眼里心里,哪怕僅有的愧疚到頭來也是她的錯。
“你活著一天,我便痛苦一天!”話音剛落,段星河便拔出劍,閃電般向石天香刺來,直擊要害。石天香也幾乎下意識地從腰間抽出柄細劍擋在跟前,只幾招便扭轉(zhuǎn)了劣勢。
看著段星河疲于應付的模樣,她心下得意。自從知道無法長大后,她便日夜研究這套劍法,這劍法將她矮小的身形化為優(yōu)勢,招招都是同歸于盡的狠招。
你還以為我是當初那個任你欺凌的小公主嗎?!
又過上片刻,段星河已是明顯的力不從心,衣衫給刺破了好幾處,模樣狼狽至極。眼看著自己即將死于劍下,他不由得脫口而出:“我?guī)慊丶遥脝???/p>
他的聲音依舊溫潤如玉,直聽得石天香的心似被巨石擊中,愣愣地僵住了劍招。也就在這遲疑的剎那,段星河的劍毫不費力地架上了她的脖子。只不過他的眼里摻雜著疑惑與不解,持劍的手開始細微地顫抖。
“你還是喜歡過我的對嗎?哪怕只是很少很少的一點點,不然你不會記得這句話?!笔煜阈⌒〉哪樀皟荷系谝淮尾灰娏藘挫澹《氖侨崛岬南矏?。她的眼里是罕見的希望,細長的睫毛上還殘留著起先的淚珠。
段星河怔了良久,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劍尖,連自己都說不清為何下不了手,而石天香眼里的希望則越來越盛。
“段公子,她不死我們便永世無法在一起!”身后林中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一抹素色閃過,正是阮心竹。
段星河如遭雷擊,他的眼在那一刻又恢復了狠色,抓著劍準確無誤地刺向石天香的心口。也就在同時,石天香小小的身子被一人大力推開,替她生生受了那一劍。
變故太快,石天香茫然地轉(zhuǎn)身,只見段星河的劍正中江尋的心窩兒,段星河詫異地看著這個侍衛(wèi)同僚不知所措。而江尋的眼卻是看著石天香,微笑的樣子一如數(shù)次在湖邊吹笛。他的袍子很快被血染紅,鮮血依舊源源不斷地從他體內(nèi)溢出。
下一瞬,一抹素色的身影從林中奔出,撲向江尋哭得真切。
“你這是做什么!”阮心竹摟著眼前的男子淚流不止,傷心的樣子讓一旁的段星河更是莫名其妙。
“傻丫頭,收手吧……天香她也是個苦命之人。”江尋顫抖著手撫摸著阮心竹的發(fā),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道。他的眼睛很快神采不再,抬著的手也砰地打在地上。
阮心竹的哭喊撕心裂肺,見再也搖不醒他,癡癡地背起他的身子,蹣跚地向林中走去。畢竟是女子,沒走上幾步便吃不住重險些摔倒,但她依舊次次重立起身,搖搖晃晃一步未停。
段星河想上前問個究竟,卻被她欲殺人般怨毒的目光逼退。他是真的一頭霧水,明明是她叫他殺了石天香,這江尋又算是怎樣一回事?
回身看,又哪里還有石天香的影子。真正是莫名其妙!
【后記】
柔軟的棉絮床上,躺著一個不斷咳嗽的女孩。她的臉皺紋深深,身子卻看去僅十二三歲,不過顯然已快油盡燈枯。她的床邊放著一尊木雕,雕得極精細。只見她顫抖地從枕邊摸出一盒骨灰,老淚縱橫。
“我這一生,只愛過一個人,亦只恨過一個人,只是到了最后,我卻分不清對他究竟是愛還是恨。”
五十年前,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帳子,百思不得其解。后來無意中漫步到了湖邊,湖邊的石塊上放著一個木雕,木雕下面還壓著一封信。信是江尋留的,這個與她僅僅幾面之交的男人,居然會用自己的命換她活下去。
信上說,他妹妹江覓,幾年前愛上的人正是段星河。他們山盟海誓過,私定終身過。卻因為段星河得到小公主的垂青,貪圖榮華狠心棄她。她想不開,這才跳崖自盡。他本恨極了段星河,卻無奈妹妹不許他報仇。他也曾恨過小公主,卻發(fā)現(xiàn)她也不過是個命苦之人。而且,每當看到長不大的石天香,他就仿佛看見小時候的江覓。她們有著一樣的脾氣,一樣的性子,連愛錯的人都一模一樣。
天香,人人都說你是個怪物,其實你只是怕孤單需要傾訴。你所以愛一個人便如此盲目不計后果,都是因為心里太孤單寂寞了。這個木雕是當年我準備送給妹妹的,我將之留給你,這樣永遠有個人聽你說話,且永不背叛。
石天香靜靜地看著床邊的木雕,露出安心的笑容。江尋的木雕陪了她一輩子,聽著她的嘮叨過了一輩子。在這個世上,他是她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朋友。也只有他,可以讓她信任,說出自己最深的心事。
后來阮心竹不知去向,段星河起先因沒了勁敵江尋,更受父皇重視從而步步高升。只是后來得罪了權(quán)貴,被整得幾乎一無所有。他前半生玩弄權(quán)謀,到老卻是貧疾一身。而她違抗父命,情愿孤老終身。十年前段星河因病,先她一步走了,她千方百計尋到他的骨灰,只求死能同穴。
別我已為泉下土,思君猶似掌中珠。
她何嘗不知這樣不值,連自己都說不清那樣一個人,為何自己卻偏是惦記了一生。只是多少次午夜夢回,她還是會看見當初的那座石橋,那個朝她走來的少年與頭頂萬里的星光。
那是她的世界里,一生一世的不滅星光。
案上的蠟燭終于燃盡,而屋內(nèi)的咳嗽聲猛地停了。時光如水,浸得五十年前夢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