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禾苗
一
說真的,現(xiàn)在全天庭的人都知道我頭頂這鳳冠,是綠色的。
也難為西王母她老人家一把年紀(jì),從昆侖山千里迢迢給我拖來了幾車增進(jìn)夫妻閨房情趣的藥丸,她蒼老如枯木的手握著我的手,給我絮絮叨叨地講如何用手段重贏君心,怎么一舉奪男重整妻風(fēng),她說:“辛兒,我是看著你長大的,知道你這性子直率,可夫妻相處,就如用兵之道,不狠點(diǎn)兒,快點(diǎn)兒,準(zhǔn)點(diǎn)兒,你怎么贏得了別人呢……哎,想當(dāng)年我們天界是如何風(fēng)光,只怪那次仙魔大戰(zhàn)后,我們仙界傷了元?dú)?,又產(chǎn)嗣艱難,所以如今才落了下風(fēng),不過,只要你與帝殤有了后,天界就有希望了,就靠你們這支延續(xù)血脈了。”
我任由她捏著,嘴上殷勤回是,心里卻一汪苦水,不知往何處流去。
要是西王母知道這成親五百年,帝殤一根指頭都沒有碰過我,該是什么表情。
老人家遠(yuǎn)在昆侖山,平時仆人們口緊,所以她也只以為我與帝殤夫妻不和,卻不知他夜夜留宿廣寒宮日日與寡婦廝混的事,這五百年來,廣寒宮是天帝外室的丑事,早已是眾所周知。
我轉(zhuǎn)身就借花獻(xiàn)佛地把那車藥丸送去了廣寒宮,嫦娥她一身白衣,不勝清寒,她有些怕我,眼神躲閃。她低聲道:“帝君……今日似乎去了狩獵場,要晚些回來?!?/p>
我裝作不在意地笑:“今日給姐姐帶了些補(bǔ)品來,這里沒外人,姐姐是帝君的心頭肉,不把自己養(yǎng)好點(diǎn)兒怎么行呢,帝君可是狼虎之年呢,哈哈——
我正欲再笑,卻聽后頭有個冷似冰碴兒的聲音突兀地刺來:“你說誰狼虎之年?”
來的人一身墜地華服,袖袍繡有繁復(fù)錦繡的龍紋,額間一抹朱紋,端得是美不勝收,清寒似雪,整座殿宇的仙人們唰唰地跪成一片,就連嫦娥也不例外。
他是天地間至高尊貴的,我站在原地,突兀的笑容甚至來不及收起,他眼神一掃,掠過我,定在了嫦娥身上:“起來,別跪著,賜座吧?!?/p>
地上冷寒,所以連跪一下都不舍得,我不想深思,轉(zhuǎn)移了話題。但我們相敬如賓,話題甚少,能談的也只是公事,倒是嫦娥坐在一邊揪著手帕,視線苦意綿綿地徘徊在我與帝殤身上。
他溫柔回視:“聽悶了你就先回去,來人,服侍你家主子回房休息。”
夜晚,我做了個夢。
夢里,三界都對我指指點(diǎn)點(diǎn)嗤笑我戴了五百年綠帽,夢中帝殤手里攬著他的心上人,對我說:“伏辛,我們緣分已盡,你如今還是完璧之身,想要另嫁也是可以的,不過只怕沒人愿意再要你了?!?/p>
夢醒后,我冷汗淋漓,嚇得一夜無眠。
二
第二日,我讓仙仆遞出去了一封信。
與辰寰相約在一座孤島之上。
當(dāng)年西王母本意將我指給辰寰,可我對帝殤那個棺材臉動了情,然后頗不要臉地跟西王母求了這段姻緣。
我定了定神,心中猶豫不決,緊捏手心:“以前,你說幫我的事,還作數(shù)嗎?”
辰寰是帝殤的親弟,更是我青梅竹馬的好友,手起刀落,動作斯文,衣袂微動,卻是一個殺人的姿勢。
“阻你路的女人,我去解決,如何?”
我大驚,連忙按住他的手背:“這、這種事可不能亂說!”
辰寰的臉越發(fā)溫柔:“你啊,就是心太軟,剛剛逗你的?!比缓蟮拖骂^,湊在我耳邊,低語說,“事情不是沒轉(zhuǎn)機(jī)?!?/p>
我不自覺地吞了一口口水:“你說如何?”
辰寰耳語:“只要讓他愛上你,一切問題,豈不迎刃而解,皆大歡喜?”
兵行險(xiǎn)著,絕處逢生。
回宮的路上,我一直都在思考辰寰的這兩句話。
我攤開手掌,掌心中有一滴凝淚狀的結(jié)晶,辰寰告訴我,這是上古異獸動情后流出的眼淚,異常珍貴,服下它的人,會愛上他醒來后第一眼所見之人。
我回宮的時候,帝殤正黑著臉看折子,一見我的第一句話便是:“你今天去見了誰?”
他的樣子倒像是個質(zhì)問妻子晚歸的吃醋丈夫,我冷笑:“你管我呢,我去見小白臉了?。 ?/p>
他一僵,眼神犀利:“你再說一遍?!?/p>
我脖子一縮,隨即又硬著脾氣道:“你、你兇我做什么,哦、哦,你去放火就行,我出去點(diǎn)燈就不行嗎!”
他走到我面前,他身形高大,手掌蓋在我腦袋上的時候,暖得讓我差點(diǎn)哭出聲。
“不是你想的那樣?!?/p>
他袖袍寬大,蓋住了我的臉,我聞著他身上的檀木香氣,鼻子發(fā)酸,卻聽他以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溫和語氣平靜道:“不要到處亂跑,你知道現(xiàn)在仙界局勢不穩(wěn),處處是危機(jī),我只是不放心你而已,你就知道跟我發(fā)脾氣?!?/p>
他也許永遠(yuǎn)都不會知道,我發(fā)脾氣,是因?yàn)槲抑荒苓@樣,才會贏得他片刻的溫柔。
后來我一個人坐在冷冷清清的房里悲從中來,掏出懷中的情淚,眼神閃爍:“來人,你們下去為帝君準(zhǔn)備一碗楊枝仙露……不,我親自做?!?/p>
看到那碗賣相極差的東西,他微微抿唇,端麗清正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抹狀似尷尬的紅色,我的心被吊得老高,生怕中途出了岔子,見帝殤很給面子地喝了個底朝天,這才松了口氣。
走的時候,他在身后輕輕說:“謝謝你,很好喝?!?/p>
我心虛至極地落荒而逃,卻沒有看到那人眼底一閃而過的溫情笑意。
整整一夜我都沒有合眼,等第一抹晨曦透過半開的窗戶灑了進(jìn)來的時候,男人眉頭微皺,表情不似往日平靜,我顫顫巍巍地探過身,旁邊的男人沒有如往常那樣冷眼瞪我,他表情有些恍惚,線條柔和,對我露出了這五百年間的第一個笑容。
情淚,居然真的起效了。
三
帝殤第一次牽著我的手,出現(xiàn)在了仙宴上。
前不久在與魔界的戰(zhàn)役中,仙界終于占了一次上風(fēng),大破對方數(shù)十城池,仙界一片喜氣洋洋,大肆慶祝。自從萬年前的那次仙魔大戰(zhàn)后,仙界人才凋零。
眾仙早就在期盼我與帝殤能誕下子嗣,我是上古鳳凰血脈,帝殤是皇帝一族正統(tǒng)嫡子,我們的孩子,那必然會法力無邊。
所以西王母與辰寰才會這般為我擔(dān)憂,想讓我快點(diǎn)兒懷上子嗣。
帝殤牽著我的手,一路引我上了鳳座,他輕聲問:“你這是怎么了,手怎么這般冷?”
我總不能說,我冷,是因?yàn)槲倚奶摗?/p>
我虛弱回笑:“ 你捏得太緊,我疼得慌,而且多大的人了,用得著手牽手嗎……”
他揚(yáng)了揚(yáng)嘴角,伸手彈了下我的手心。
我滿臉通紅,被他看得局促,側(cè)臉的時候,便看到宴臺下一個不起眼兒的角落里,嫦娥緊緊抱著懷中玉兔,滿臉蒼白,似是驚慌不知所措。
我表情一滯,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只有帝殤,我不愿割舍,不能放棄,不管幾輩子,我也要守著他。
席間帝殤離席,我并沒有在意,一炷香后人卻還沒回來,我看宴上大家都在跳舞慶祝,也沒有帝殤的身影,我起身問仙仆,仙仆想了半天,才說剛剛帝君似乎與人同去了鏡湖西邊。
我直接就趕去了鏡湖,看到兩人,我怒從中來,直接一個俯沖上前去,將帝殤擋在了身后,嫦娥一怔,估計(jì)是沒想到我的身姿會如此勇猛。
我也知道自己失態(tài)了,馬上咳嗽,露出微笑:“姐姐,散步呢,真巧啊?!?/p>
嫦娥與月兔一起齊齊發(fā)抖:“不、不是的……”
無論她背后怎么跟我偷偷解釋自己與帝殤并不是我想的那樣,我都是不信她的。
宴散回宮的時候,我一言不發(fā),待仙仆點(diǎn)好了長明燈退下后,帝殤從床的一側(cè)將我抱到身邊,眼里帶著促狹的笑,燭火明明滅滅地映在他的側(cè)臉,顯得額間的朱紋越發(fā)明艷,我對著這天上人間少有的美色,沒用地吞咽了口口水。
“你今天太不給人面子了?!彼麥芈曊f,用指尖將我額間散下的碎發(fā)撥到耳后,“她不過想向我打聽一件事罷了,你想到哪里去了呢?!?/p>
他是真的忘記了自己對嫦娥曾有的溫情蜜意,或者這份愛戀已經(jīng)借由情淚轉(zhuǎn)到我的身上,現(xiàn)在我享受的溫柔都是別人的,他也曾經(jīng)用這種姿勢,用這種可以溺死人的眼神看過別的女人,我貼近他的臉頰,喃喃道:“可我忌妒,我不想你跟別的女人在一起,一下子都不行,你能明白這種心情嗎……”
“我明白。”
我緊緊抱住他的腰,像擁抱世間唯一的珍寶,那日我偷偷去了一次文曲星的殿里,查閱了上古以來傳下來的所有古籍珍本,卻沒有一條關(guān)于上古異獸情淚的記載,說不忐忑是假的,我再也不想回到一個人孤苦伶仃長守寢宮的日子,便反復(fù)地問辰寰情淚的來歷,辰寰單手撐著臉頰,無論我怎么磨破嘴皮子,他都但笑不語,只是寬慰我放心便好,萬事有他。
“你想啊,我總不會害你的,是吧?!彼诺吐曇艟従弰裎遥岸际且患胰?,我怎么不想你們好,只是這情淚是一友人相贈,相贈時他萬分叮囑我不能透露來歷,你也不想我對別人丟了信用吧。”
我沉默:“我明白,只是如今……我總是不安心?!?/p>
“傻瓜,留住男人的心,這有何難?!?/p>
我愣愣地看著他,馬上虛心請教:“哥們兒……不,夫子,請賜教!”
他伸出一根手指,搖動:“一個太子,就足夠了。”
不得不說,辰寰的情商,也許我這輩子都拍馬難追。
“你在想誰?”
“你弟……”
我脫口而出后,卻發(fā)現(xiàn)帝殤已沉下了臉,眉梢?guī)Ш?,鳳眸微瞇,似是又回到了當(dāng)時冷若冰霜的表情:“你最近跑他東洲仙島,跑得倒勤。”
“他……他約我下棋嘛,約我?guī)状?,我總不好推辭是吧?!?/p>
帝殤坐在床榻上盤腿批改公文,聽到我這句話,嘴角一挑,冰霜感稍融:“就憑你那樣的棋藝嗎?”
“嗯,就憑我這樣的棋藝,不行嗎!”
他放下朱筆,嗤笑出聲,斜挑了眼梢看我:“不行,就算是你那樣的棋藝,也只能由我來打敗。”
“你、你你……”
就在我要怒吼出你少瞧不起人的時候,他側(cè)過身子,探前了些,順勢親吻了我的鬢角,溫?zé)岬臍庀⒎鲃又业乃榘l(fā),像四月的柳葉,春風(fēng)自醉。
“要下棋,為什么不找我?”他語氣平靜地質(zhì)問,乍聽下就像在詢問一個與他毫不相干的路人,但我卻能聽出一股甜蜜的埋怨感,“辰寰以前喜歡過你,你不會不知道吧?!?/p>
“這……”
“我長你們許多許多歲,所以你過去最初的時光都是辰寰在陪你,對于這點(diǎn),我非常不滿。所以請?jiān)谖磥?,將更多的時間給我,不,所有的,所有的時光,都給我吧,辛兒?!?/p>
我恍惚地看著他,想回應(yīng)他,卻找不出一個適合的詞語,只是拼命地點(diǎn)頭。他瞧我紅著眼眶如雞啄米,笑意更濃,那個夜晚,我枕著他的手臂,做了一個連自己都詫異的夢。
那是很多年的事了。
那時帝殤還是太子,他大我們許多,又是太子,公務(wù)繁多,責(zé)任在身,從小就一副成熟自持的臉,不與我們這些小蘿卜頭們?yōu)槲?,我那時一看到他就打哆嗦,恭恭敬敬的,背后就對辰寰說:“你哥哥長得真可怕!”
辰寰詫異道:“怎么會呢,我哥可受歡迎了,瑤池的仙子們都喜歡他!”
我拍心口說:“你哥,只可遠(yuǎn)觀不可近處,誰能跟這種人一起過日子啊?!?/p>
后來,有一次我偷偷溜進(jìn)了承天殿里找辰寰,卻看到帝殤坐在案臺后面,他單手撐著臉頰小睡,周圍是裊裊檀香,陽光斑駁地落在他身上,像有一層光暈。斯人如玉,歲月靜好,我看呆了好一陣,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平時這個我躲得厲害的小老頭兒,竟是這般好看。
所以我起了壞心,悄悄拿黑墨,施法在他嘴巴邊上花了兩撇小胡子。
畫好最后那一撇的時候,少年睜開了眼睛,他眼瞳澄清,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
“伏辛?!彼粍由裆卮蛄课遥澳隳懽诱娲??!?/p>
我被他固定在腿上,漲紅了臉,正準(zhǔn)備大喊損友的名字,卻在對方手指觸到我臉頰的一瞬間,言語頓失。
他修長帶涼的手指滑過我的唇邊,嘴邊泛起一抹笑意,他說:“你就是鳳凰之后吧,這般調(diào)皮,以后若是和辰寰混在一起,都不知道要把天界鬧成什么樣。”
“你來找辰寰做什么?”
“出去,出去——”
“出去搗亂?”
我支支吾吾,左看右看,我坐在他的腿上,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的窘迫,嘴角居然抿起了一抹笑。
我被對方的美色迷暈了頭,拼命狡辯:“你,你胡說!大家都說,說我是天界第一淑女!”
他一愣,側(cè)過頭笑了,等我被他迷得神魂顛倒出去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白凈的臉上多了兩撇大胡子。
在即將成年之際,西王母問我:“辛兒,你愿意與辰寰一起嗎?”
我說:“帝殤,我想跟他在一起。”
我揣著自己初次繡的手帕,在帝殤下朝的時候,在殿門邊上攔住他,別別扭扭地將手帕塞給他。
“你,你愿意答應(yīng)嗎?”
他看著那條看似是鴨子戲水,其實(shí)是鴛鴦雙飛的手絹,微微戲謔:“我記得當(dāng)年,有人嫌棄我長相兇惡,說打死都不會跟這種人一起過日子的。”
我燒紅了臉,似乎只要他下一句話是拒絕我的求親,我就要淚淹承天殿。
而最后,他將手帕收進(jìn)懷中,說:“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我歡喜得連走路都同手同腳了,我跟在他背后,歡喜得手足無措。
人間有一句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我不知道我何時開始喜歡他,但我知道我已經(jīng)情深太久,早已泥足深陷,不可自拔。
而在那漫長的五百年后,我終于是等來了他。
四
發(fā)現(xiàn)懷孕,是兩年后的一個正午。
那時帝殤正準(zhǔn)備陪我去東洲島賞桃花,用過午膳,我卻覺身子不適,一股欲吐不吐的惡心感徘徊在喉,帝殤見狀,便讓人請了太白星君過來看看是何事。
星君帶了一袋子仙丹,卻在看到我的氣色后,情不自禁地笑開了顏:“恭喜帝君,天后殿下這是喜脈??!”
一旁的仙仆們皆是大喜過望,這個絕大的好消息以極快的速度傳了出去,星君樂不可支地同我普及仙人懷孕期的注意事宜,我呆呆地按住肚子,如云里霧里,等殿中已經(jīng)樂成一片,才回了神,我一半驚慌一半快樂地看向帝殤。
在一片喜慶之氣中,帝殤怔怔地站在我身邊,臉上沒有任何喜悅,只有茫然,他像個與世隔絕的異類,此時他眼神里閃過少見的迷惑,那一瞬間像是迷路的孩子。
“你怎么了?”我聲音帶顫地問。
他按住額頭,慢慢搖了頭,他以幾乎失態(tài)的步速離開了寢宮,我被一群興高采烈的人圍繞在中間,看著他一瞬間消失在面前,瞠目結(jié)舌,不知所措。
我全身一寸一寸地僵硬,周身都冷,仙人怎么會冷,剛剛那一瞬間,我分明在帝殤的臉上,看不出一絲的喜悅,反而是一種……
風(fēng)雨欲來的陰霾感。
在那之后,我連續(xù)幾日都沒有見到帝殤,自從我懷孕后來慶賀的仙人們每日都絡(luò)繹不絕,就是不見帝殤的影子。自從懷孕后,我突然嗜睡得厲害,又暴飲暴食。我躺在床上,半睡半醒的時候,有一雙手撥開了床簾。
“辛兒,把這個喝了?!?/p>
我聞到一股香甜的味道,迷迷糊糊地,有人扶起了我,將一碗碧綠清澈的藥水遞到我嘴邊,那是一種彌漫著香甜青草氣息的味道,我驟然從恍惚中清醒。我一把推開對方,如碧玉顏色的藥水倒在了床褥和他的袖上,我驚慌地捂住肚子——
電閃雷鳴間,我腦子里閃過了曾在文曲星藏書閣中看到過的上古典籍——
墜仙果,又名落孩果,五百年一結(jié)果,果實(shí)呈碧玉色,入口即化,做藥引,能墜仙胎。
水滴答地從帝殤的衣上滑落,他微微垂著頭,看著一臉驚慌失措的我:“把藥喝了,乖?!?/p>
沒有誰愿意打掉自己的親生孩子,我全身冰寒,牙齒打戰(zhàn):“你想起來了嗎,你想起來了……”
他默認(rèn),在床沿邊上坐下,我倉皇地按住他的手道歉,我語無倫次地求他留下這個孩子,無論他怎么處罰我都可以,但這個孩子,無論如何都要留下。
帝殤任由我抓著他,他的眼神里有悲哀有痛楚,但依舊語似寒冰:“這個孩子,絕對不能留,把藥喝掉?!?/p>
我的眼淚終于滑了下來,這個人,已經(jīng)不被情淚左右了。
短短兩年,對于仙人來說,萬年不過滄海一粟,而我的幸福,居然只有這短短兩年。
“是因?yàn)樗龁帷蔽业偷袜ㄆ?,“因?yàn)樗?,所以不能留這個孩子嗎?”
在我絕望的哀求視線下,帝殤硬生生地轉(zhuǎn)開了視線,他的目光停留在遠(yuǎn)方的燭光上,說:“不是的,但這個孩子,你不能留,太危險(xiǎn)了?!?/p>
“我們……是不能要孩子的,無論如何,這個孩子都不能留,你聽我的話,這個孩子不該生下來?!彼麑捄竦氖终撇煌5?fù)崦业念^頂,像安慰失寵的小孩一樣緊緊擁抱我,“聽話,再等等。再給我一點(diǎn)兒時間,一切都會好的……你信我,以后我們會有很多的小孩,你會是個好母親,所以答應(yīng)我吧,辛兒?!?/p>
五
帝殤以養(yǎng)胎為名,將我軟禁在一個暗宮里。
我不明白他為什么不能容忍這個孩子,不能容忍我們這段感情。
也許從頭到尾,我都不該擁有這段幸福,不是我的東西,無論用盡什么辦法,人的心都無法被感動,即便我用盡了我所有的真誠愛情。
墜仙果百年難求,又被我推倒了一碗,帝殤這幾日并沒出現(xiàn),我猜他就是去忙這茬了。
我待在暗宮里,這里設(shè)有結(jié)界,外人無法踏入,我卻隱隱感覺到一股強(qiáng)大的靈力破圍而入。
辰寰朝我伸出手:“我來接你了?!?/p>
辰寰讓我好好安睡,說一切有他,不會讓任何人傷害我。我呆呆地聽,而后一笑:“你曾經(jīng)說,等有了孩子他也許就會接納我,可為什么會這樣呢,果然還是不喜歡吧?!?/p>
不喜歡我,也不會喜歡我們的孩子,不喜歡我,所以連帶著我的一切都不會喜歡。
我又陷入了長久的沉睡之中,醒來的時候,西王母正撫摸著我的肚子,我一驚,她越發(fā)地和藹,眼神幽幽。
“有了啊……終于是有了,太好了……盤古大神保佑,終于……好孩子,安心養(yǎng)胎,帝殤他找不到這里來的,他不會來的……”
辰寰站在西王母身后,對比起西王母的喜悅,他垂著眸子,看不出悲喜。我心中疑團(tuán)云云,近來腹中孩子像個饕餮一樣,不停地汲取我身上的仙力,我消瘦得厲害,一日里能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即便仙人難受孕,但卻從未見過這種胎兒,一日辰寰來送飯,我死死地抓住他,手指幾乎掐進(jìn)他的血肉里。
“你告訴我,這里究竟是哪里,這個胎兒怎么回事——帝殤為什么不要這個孩子,你們是不是知道什么!”
“你想太多了,現(xiàn)在你只需要安心養(yǎng)胎……”
這個宮殿沒有一個仙仆,只有辰寰一人來照顧我的起居生活,我多次說男女有別,并不方便,辰寰卻總以會被帝殤找到為由拒絕,久而久之,我雖只能臥床不起,也能從辰寰平時的只字片語中得知,我懷孕此事,并不簡單。
“辰寰!我們一起長大,你的一舉一動我心里還不清楚嗎!你究竟有什么事瞞著我——”
他任由我抓著,平日瀟灑豁達(dá)的姿態(tài)一點(diǎn)兒也做不出,他笑容里難掩一絲苦楚和不忍:“這個孩子,他……他是……”
我瞪大眼,屏氣凝神,不敢放過他臉色的一絲變化。
我卻沒發(fā)現(xiàn)這個時候,西王母拄著拐杖出現(xiàn)在了辰寰的身后,這位曾養(yǎng)育了我五千年,在我眼中親如母親的上神一字一句地說:“這個孩子,他是天界的希望,伏辛,誕下兵主,就是你的責(zé)任。”
兵主,即戰(zhàn)神。
從古至今,能被稱為戰(zhàn)神的只有一位,那便是當(dāng)年連皇帝都不能力敵,請?zhí)焐裰浞侥芷浦尿坑取?/p>
萬年前,仙魔大戰(zhàn)后,仙界衰微,仙人凋零。
當(dāng)年皇帝斬蚩尤首級葬之,首級化為血楓林。
卻沒有人知道,皇帝將蚩尤的一絲精魄留住,交由西王母保管。
如今的天界,需要一個能力挽狂瀾,力挫魔族的戰(zhàn)神,西王母說:“而伏辛,你是三界最適合的容器,復(fù)活蚩尤,你是必須的。”
我乃上古火鳳唯一的傳人,浴火涅槃,只有最純凈的鳳凰血脈,方能養(yǎng)育世間最霸道的精魂,西王母撫養(yǎng)我長大,早在我出生不久后,便將蚩尤精魂注入我體內(nèi),只等在結(jié)合了鳳凰與皇族血脈后,精魂凝結(jié)成胎兒,吸干母體仙靈,隨后精魂出世,戰(zhàn)神再現(xiàn)。
身為容器的我,只有死路一條。
帝殤喂我喝墜胎藥時的不忍與決絕,原來是因?yàn)檫@個。
西王母說,她在帝殤與我成親的當(dāng)晚才告訴他全部真相,卻沒想到帝殤卻對她陰奉陽違,明里故意冷淡我,暗里卻將我護(hù)得滴水不漏,足足拖了五百年,西王母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無奈之下只好再將此事告知辰寰。
“你不要怪我與辰寰,只要能復(fù)活蚩尤,天界就能重回當(dāng)年的輝煌,那些可笑的妖族和魔族簡直是不堪一折,天界會記住你的犧牲的,辛兒。”
辰寰已不忍再聽下去,他側(cè)過臉,道:“抱歉辛兒,并非我不愿幫你,只是……個人私利,與天界大道之間……我無法選你?!?/p>
此時,殿中驟然晃動,外面天空變色,晴空里雷鳴閃現(xiàn)。
西王母臉色一變:“是帝殤?!?/p>
周圍響起他的聲音,他說交出伏辛,此事我便不再追究你們。
西王母冷哼,拐杖狠狠地砸在地上,兩股能夠撼天動地的力量相互沖擊,我從床上滾下了地,正盤算如何溜走,肚中卻突然絞痛,而那股絞痛越發(fā)嚴(yán)重,隨著帝殤與西王母的靈力波動,痛楚也越強(qiáng),我疼得嘶叫了出聲,辰寰看出了征兆,臉色大變——
“兵主要出世了?!?/p>
西王母一個松動,帝殤占了上風(fēng),我看著帝殤朝我走來,但我全身骨頭劇痛得在吱吱作響,巨大的腹部像是一個火球,像是萬丈熔漿在里面燒滾。
帝殤滿臉焦慮,眉頭蹙得極緊,他一只手扶起我的腰,一只手輕輕蓋在我的肚子上,一股清澈的靈力借由他的手掌綿綿不斷地輸進(jìn)我的腹部,卻如水進(jìn)海綿,被肚中怪物吸收得一干二凈。
“不用怕?!彼氖衷陬澏?,“我會救你的,不要怕?!?/p>
西王母已被困住,她不死心地勸道:“帝君,你想棄天下蒼生于不顧嗎!為了你們的私情——就想陷天界于困境嗎!
帝殤的手一頓,他說:“天道自有天定,如果連自己的妻子都無法保護(hù),我又有何顏面去保護(hù)天下蒼生,蒼生在我眼里……不如她。”
他說,迎娶我的那一天,是他人生中最興奮的日子,他是那么的盼望與我白頭偕老。
但是在進(jìn)洞房前,西王母卻把這件事告訴了他,讓他選擇情愛與大道,西王母原本篤定帝殤會選擇后者。
因?yàn)樗翘旖缰鳎偃缓?,才是我的夫君?/p>
“我擔(dān)心你知道,我不能碰你,我更不能接近你,只要我不與你在一起,你便是安全的,沒有人能動你……”他的長發(fā)散落在地上,像一個普通的丈夫一樣急切地告訴我。
“你騙人……”我掙扎著哭著說,“你明明……你明明有嫦娥……還對我這樣冷淡……”
他擦干我眼角的淚:“我以盤古大神起誓,我從未喜歡過她,我只是讓她陪我演戲分散西王母的注意力……我借廣寒宮為幌子,我一直在找救你的法子,我知你傷心,可我何嘗不是,我不愿告訴你這事,只是怕西王母在你身上看出端倪?!?/p>
“每一個夜晚,在你入睡以后,我都會悄悄地回到寢宮里,看你美好的睡顏。”
“我不想讓她知道,你視如母親的西王母,從來都只是當(dāng)你做一個容器?!?/p>
“我希望你一直都是那個高傲單純的鳳凰女?!?/p>
“但是我沒料到,辰寰居然給了你一滴情淚。”
“這滴情淚,并非是上古異獸所落,而是女媧造人的時候,看到人類的第一眼時,落下的淚水?!?/p>
“就連帝殤我,也無法抵抗?!?/p>
痛楚吞噬了我的神智,但我竟然能一字不落的,將他的每一句話都聽進(jìn)了耳中,清晰得就像是他正摟著我,對我說:“請?jiān)谖磥?,將所有的,所有的時光,都給我?!?/p>
有什么東西破肚而出,那股力量大得足以撼天,一瞬間天地都在搖動顫抖。
西王母大叫:“不——這不是蚩尤!”
帝殤護(hù)著我,我已如廢人,靜靜地癱在帝殤懷中,我的余光看到那個由我肚中出生的人形怪物:那怪物全身燃燒著邪火,毫無神智,殺氣橫生。
帝殤冷冷道:“這便是你們倒行逆施的后果,我早已說過,蚩尤怨氣太重,積攢了數(shù)萬年的怨氣如何能再塑仙身,出來的,只會是不受控制的怪物?!?/p>
西王母癱軟在地,怪物飛身出去,方圓百里在頃刻間被夷為平地。
“這五百年來,我已經(jīng)快要找出抽出你體內(nèi)精魂的辦法了?!彼麚崦业哪?,一寸一寸的,聲音微顫,“只差一點(diǎn),我們就可以在一起了。”
我知道自己要死了,那種要魂飛魄散的感覺太過明顯,我抬不起一根手指,視線也逐漸模糊,這時,我感覺到有一股至純的仙力從我額間涌入,注入我五臟六腑里。
“這是我一半的元神,會護(hù)你周全,你會沒事的?!?/p>
他親吻我的額頭,將我放平在地上,我想摸摸他,卻怎么也碰觸不到。
帝殤站起來,撫了下袍子,面無表情地看向辰寰:“好好照顧她,這是你們欠我的?!?/p>
帝殤握著劍,逆風(fēng)而立,遠(yuǎn)方是正在凌虐蒼生的怪物,我斷斷續(xù)續(xù)地叫了他的名字,帝殤背影一頓,他僵立在那兒,不忍回頭一樣,背對著我說:“伏辛,我并不想做這些拯救蒼生的事,我只想與你白頭偕老,養(yǎng)育子女,做一對最普通的夫妻,但你能理解我嗎……”
我喜歡你,也想讓你好好地活下去。對不起了,不能陪你到最后。
六
眾神猶記千年前那次慘烈的戰(zhàn)役。
天帝與蚩尤邪魂惡戰(zhàn)百日,最終天帝以自身為結(jié)界,將邪魂困在荒海最深處。
那是一個永久的結(jié)界,足以保天界萬年安寧。
我在荒海旁邊建了個陋室,每日臨水而居,日落而出,日落而歸,周圍的村民問我:“你丈夫呢,怎么只有你一人出來勞作?”
我哈哈笑,說:“他出去干活去了,得好久之后才能回家呢。”
小院門口就是大荒海,無窮無盡的荒海,深不見底,據(jù)說荒海的最深處,沒有一絲亮光,里面的陰暗足以凍結(jié)時間。
海浪拍案,浪花冰涼,我坐在礁石之上,裙邊墜在海中,突然,我眼尖地看到海上漂來了一樣?xùn)|西。
我顫抖著撈了上來,那是一方手帕,邊角早被海水磨平,顏色也退了大把,但依舊能看得出那兩只看似鴨子,實(shí)則鴛鴦的雛形,我屏住呼吸,手指一寸一寸地?fù)崦^那方熟悉的圖。
上面有字。
結(jié)發(fā)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生當(dāng)復(fù)來歸,死當(dāng)長相思。
這是他的字,不知他是何時所書,我捏著這方手帕,怔愣許久,一滴眼淚劃入海中,無聲無息,再無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