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澤

人在羨慕神的高高在上，神在羨慕人的地老天荒。

一、

據說每年都要采摘仙桃的仙女們嫌銀錢太少怎么著也不干了，又因其大多都有仙君星君撐腰，王母娘娘萬分無奈卻又舍不得銀子，于是便索性把諸天神佛都請去了蟠桃園。反正今年桃子也不多，每人一個正好分完。

不過蟠桃園雖集天地靈氣于一身，但始終樹多人多范圍狹小，所以王母娘娘便吩咐了今年不用再歌舞助興。不過盡管這樣，削尖了腦袋想去勾搭大神的仙女宮娥們依舊前赴后繼地往那邊跑。

由于前不久跟神嵐那一干仙女玩骰子輸得太厲害，就連王母娘娘給的白羽鳳衣都給拔光了羽毛輸了去，如今為了避免被王母娘娘撞見追問，我便只能留在瑤池看天看草看滿池與我本是同根生的菡萏。

雖說跟仙女們賭錢我一向賭運甚差，但同希有那一干男神仙們賭錢，我卻一直手氣頗旺。我雖不能去蟠桃園，但卻一直想念著那邊的瓊漿，于是趁希有他們駕著云從瑤池路過的時候便想方設法地纏著他與我再賭上一回，如若我輸便給他跳一回碧波舞，如若他輸便讓白鶴給我銜一壺瓊漿過來。

我一直覺得希有的法力跟他的賭運成絕對的反比，所以結果便是他悻悻而走，我歡天喜地地霸占了他的瓊漿。

我一邊喝一邊飛進瑤池中跳舞，云霧繚繞，菡萏飄香，只覺人生得意須盡歡大抵也不過如此。

往日蟠桃宴上王母娘娘總是訓誡我們，仙女要高貴，要矜持，要有分寸，要給她長臉不能給她丟臉，所以總是只能眼饞卻不能嘴饞，如今她既不在，我又沒了顧及，便一壺都給灌了下去。

但越跳腦袋便越沉，越沉便越覺花瓣滑濕站立不穩(wěn)，越是不穩(wěn)我便越后悔沒有堅持王母娘娘的高貴矜持與分寸。

眾仙皆知瑤池之水雖看似清澈，實則卻深不見底，一旦落入瑤池之中除去借用仙器外，是沒辦法使用任何仙法的。而且最為關鍵的是，小仙我千萬年來任何仙器都不曾練成啊……

“哪家的仙女，怎的會喝那么多的瓊漿？”

但有驚無險的是我并沒有落下去，我睜大了眼努力記住了他的相貌，隨口撂下一句后便被瓊漿的后勁給沖暈了過去。

“我絕對不會告訴你，我是王母娘娘家的。”

二、

那天救我的男人，白衣玉簪，左眼角下有一顆殷紅的淚痣，但究竟長什么樣子我卻記不大清楚了。

當我這么告訴神嵐的時候，神嵐揚起巴掌便用力地對著我的后腦勺兒拍了下去：“清虛宮的玉衡帝君，因心系蒼生所以自愿去了人間歷劫救萬民于水火，如今天下太平帝君方才回了天界，昨兒在蟠桃園王母娘娘還親自給他斟過酒的。”

“讓王母娘娘親自斟酒，那可是天大的榮幸?！?/p>

見我目瞪口呆，神嵐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頓了下又道：“平日里叫你多看些書你不聽，如今這天界能稱帝者除了玉帝陛下以外，便是玉衡帝君了，說句公道話，如若不是玉衡帝君對權勢不感興趣，現在在天帝之位的還不當是誰呢?！?/p>

“臭丫頭，這也敢亂說?！蔽壹泵ι锨拔孀×怂淖欤娝闹懿]什么人之后方才松了手。

神嵐揚唇，對我的話并不甚在意的樣子：“那有什么，如今除了你這糊涂家伙不問世事以外，誰不知道過往那些貓兒膩。而且……”說到這里神嵐突然紅了紅臉，附在我耳邊小聲道，“玉衡帝君至今尚未娶親，模樣據說還是這天界最好的。”

神嵐的話我并沒有多在意，我唯獨擔心的是那日我醉酒好像踩壞了瑤池里面的不少菡萏，要是他一不小心對王母娘娘說漏了嘴，我那瀟灑的小日子怕也要到頭了。

娘娘生性最愛花，上次我貪睡壓壞了她最喜歡的牡丹，禁閉三百年的賬都還欠著，更何況這次踩壞的還是與我同胞的菡萏。

事不宜遲，我急忙踩了一朵祥云便風風火火地往清虛宮跑。誰知遠遠便瞧見大片黑壓壓的人頭，越走近便越能聽見里面?zhèn)鞒龅母黝惙鸱ü旁频穆曇?，我這才一拍腦袋想起，蟠桃盛會之后緊接著好像便是眾仙云集的論佛大會。

論佛大會一直講究什么佛佑眾生，所以舉辦大會的地方也年年不同，沒想到玉衡帝君剛回來，他們便迫不及待地擁來這里，聽神嵐的話說，玉衡帝君生得甚美，想來也不知是不是都想來觀摩觀摩美貌的。

我一邊想著一邊抓了一把仙果往嘴里丟，然后學著旁邊童子的模樣搖頭晃腦地應上兩句，甚對，甚好。

隔了太遠我并不能看見他的相貌，只遠遠瞧著一抹勝雪的白，然后聽著他清雅的聲音與彌勒佛說一些我聽不懂的佛法。

他在上面講，我便在下面一桌接著一桌地掃蕩瓜果，待到我吃得肚皮滾圓有如懷胎三月的婦人，這周圍的神佛也都走得一干二凈。

他含笑地看著我，也不說話，我被他看得有些毛骨悚然，索性變回了真身，正準備說出來意。他便抬手指了指他身邊一碟子晶瑩剔透的葡萄：“神若仙子，還要嗎？”

“什么意思？”我挑眉，敢情姑娘我等了半天，他就以為我是來吃他家葡萄的。

“那仙子是為何而來？”見我十分有骨氣地挺直了腰板兒，他唇邊的笑意又濃了幾分。

“你沒跟王母娘娘打我的小報告吧？”一提到點子上，我便又疲軟了下來，“如果已經說了，那就麻煩帝君幫我說幾句好話讓娘娘別關我那么久，如果沒說，那就請帝君高抬貴手放小仙一馬，小仙定當做牛做馬感激不盡?！?/p>

“那勞煩仙子再舞一曲碧波吧?！彼挂膊豢蜌猓苯颖銘辛讼聛?。

我雖恨得牙癢癢但無奈有把柄在他手上，再加上那天他在瑤池確實救過我的性命，所以略微一思索便飛到他身旁的高臺跳了起來。

翩翩舞廣袖，似鳥海東來。

這是他對我舞姿的感嘆，只是他卻并沒有答應要替我保密，反而眉梢?guī)Φ刈屛颐魈煊浀脺蕰r去清虛宮報到。

從清虛宮出來的時候，我握緊拳頭暗暗咬牙，今后誰再對我說玉衡帝君慈悲善良最好說話，我定要把二郎神家的哮天犬借來咬得他做夢都在淚流滿面。

三、

自從被玉衡帝君捏住了把柄，我的生活就變成家、瑤池、清虛宮三點一線的生活。我被迫告別了賭友和那些豐神俊朗的仙君們，我傷心，我郁結，我有苦難言，但外面卻開始傳言我不懷好意覬覦玉衡帝君的美貌，想借他之位平步青云，就連神嵐都時常語重心長地勸誡我，看清自己的地位，切莫一時沖動做了傻事。

唯有我自己知道，清虛宮的生活就像一幅優(yōu)雅清淺的水墨畫，沒有外界傳言的奢華，而玉衡帝君更沒有如外界傳言那般多么忙碌日理萬機，相反的他很閑，閑到每日可以做的便是與我一同消遣。

要么去蓬萊看看仙獸，要么在泰山頂上撫琴一曲，要么去逗弄逗弄他那一池子的鯉魚，要么便與我作畫，無關秀麗江山唯獨畫我一人，然而更多的時候他卻更喜歡以巡視為由帶我去凡間走走，給我講人間的帝王路上堆砌了多少尸骨，給我講世俗中那些或平凡或凄美的愛情，走累了，便會帶我去茶館聽一出英雄們保家衛(wèi)國的折子戲。

就算愚笨如我，也不難看出他對凡間的種種眷戀，比之我或者更多位高權重的眾神，唯獨他才是真正的深愛著世人。

第一次到凡間的時候，他對我說：“人在羨慕神的高高在上，神在羨慕人的地老天荒?！?/p>

當時我不過以為這是他在人間待久之后的牢騷，并不曾往深處想，直到后來我終于明白，他卻再不曾記得曾經那些讓我最刻骨銘心的話。

謠言以不可抑止的速度傳遍了三界，到最后竟然驚動了一直不問世事的王母娘娘，她讓神嵐過來喚我，然后在瑤池邊上輕聲問我：“神若，你可是喜歡玉衡帝君？”

我正準備回答說我連喜歡都不知道是什么，誰知平日里給玉帝站崗的仙君便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說是天蓬元帥調戲嫦娥，被吳剛給告上云霄殿了。

天篷統(tǒng)率十萬天兵天將又身負看管天河的重任，放眼整個天庭那也是絕對的位高權重。他喜歡嫦娥，常常有事無事便站在南天門往月宮眺望，這都是眾仙都心知肚明的事，雖然我平日里打南天門過的時候他也總喜歡用色迷迷的眼光瞅上一會兒，但總的來說還算是一大好青年，如今怎的會做出如此荒唐的事呢？

我本欲退下，但王母娘娘卻嘆了口氣將我喚?。骸吧袢簦汶S本宮去一趟云霄殿吧。”

“是?！?/p>

我隨王母娘娘到云霄殿的時候，諸天神者都已經到了，天蓬元帥卸了往日威風凜凜的銀色盔甲與臉色蒼白的嫦娥一起跪在大殿中間，吳剛跪在他們的前面，我扶娘娘坐下的時候，玉帝左下方的玉衡帝君對著我微微彎了彎嘴角，我急忙別開眼假裝沒有看到。

“天篷，你可知罪？”負責審問的依舊是老滑頭太白，玉帝一點頭，他便緩緩獨步到了殿前。

“天篷知罪?！?/p>

“既然知罪，那你又為何會調戲嫦娥？”

“因為我愛她，我想與她在一起。”他朗聲答道，目光堅定而清澈，他看了一眼嫦娥，頓了下又道，“吳剛說的都沒錯，嫦娥是無辜的。玉帝若要處罰，就罰我一人便是?！?/p>

千萬年來，云霄殿上審了無數男女曖昧的案子，若出現此類調戲案，不管真正的對錯是誰，男的大抵都說是女的勾引，女的大抵都說是男的強迫，如此看不清楚緣由最后便都是各自輕罰便不了了之，雖說有些無恥但無疑是脫身的最好法子。

從未有過一人，敢在諸天神佛的注視下如此坦然地說出他心中的愛意。

天篷話音一落，周圍不見嘩然反而越發(fā)寂靜，從我這個方向看過去，恰好看見跪在地上的嫦娥淚如雨下的模樣。

“那好，根據天庭律法，天篷因私下調戲嫦娥，且不知悔改，固撤銷其職位，打回凡身肉胎，罰其下界生生世世受情劫之苦，直至徹底悔悟為止?！?/p>

為了給眾仙一個警告，所以天篷受刑的過程所有仙家皆有觀摩，唯有嫦娥一人在云霄殿上一跪便是一夜。

起初我以為嫦娥當時的眼淚是喜極而泣，直到后來我才知曉，她與天篷是真心相愛，卻不巧被吳剛撞破，吳剛喜歡嫦娥但卻不愿意看見嫦娥與天篷在一起，所以便把天篷告上了云霄殿說天篷調戲，而天篷為了保嫦娥所以才自己承擔了所有的處罰。

天庭對男歡女愛的事一向杜絕得厲害，早些時候就連玉帝的妹妹三圣母和他們自己的女兒小七談戀愛，下場都相當凄慘，更何況是誤吃了仙藥飛升的嫦娥。

嫦娥會害怕會退縮本屬人之常情，只不過站在凡人的立場上看就未免有些薄情。

處決完天篷之后，王母娘娘也并未再找我問話，只是拉著我的手輕嘆了句：“神若，你是百花之首，行為定當再檢點些?！?/p>

很輕柔的語氣，但我卻聽出了其中的警告意味。

其實她叫我來的時候，我便知道這是在殺雞給猴看。還別說我對玉衡帝君根本沒有想法，就算我有什么想法，在看過天篷的下場后，我也不敢再靠近清虛宮半步。

更何況從這些天他同我的消遣方式來看，玉衡帝君應當是喜歡嫻靜如詩的女子，而我恰好是好吃懶做、貪財好色且還喜好賭錢的反面教材典型。

四、

自天篷被處決之后，我就再也沒去過清虛宮。如若有事必須要往那邊經過，我也會踩著祥云遠遠繞道，就算是陪著王母娘娘去云霄殿，我也會選一個離他最遠的角落站著，所以很快的想飛上枝頭做鳳凰的舊話便被衍生出的另外一個版本——失足仙子夢想破滅，蹂躪之后慘遭拋棄的新謠言所替代。

由奸情瞬間變?yōu)楸?，連帶周圍仙女們看我的目光也多了幾分同情，而這一系列狗血事件給我?guī)淼奈ㄒ缓锰幈闶?，凡是來找我賭錢的不管男女老少，統(tǒng)統(tǒng)都會貌似不經意地輸給我。

精神上的傷害得到了金錢寶貝的安慰，日夜抱著聊以自慰，再加上玉衡帝君本身便是天界有名的宅男，所以久而久之我也便把他擱下了。

然而就在我將這么個人擱在被遺忘的角落，還蓋上了一層厚厚的土之時，這個人卻又自個兒從角落里蹦跶了出來。

玉衡帝君來百花園找我了，而且身邊還帶著一頭渾身雪白的雪狻猊。

他穿越百花向我走來，依舊是勝雪的白衣，如畫的容顏，每走一步便有無數繁花自他腳下爭相怒放成海。

“玉衡帝君?！毙闹形⑽⒁鈦y，我急忙斂了神色與神嵐一同垂下頭恭敬道。

我沒有抬頭，所以并不知道他臉上是什么神色，良久，才聽他輕聲開口：“神若仙子，這是南極仙翁送我的雪狻猊，聽說只有瑤池的菡萏花蜜才能養(yǎng)活，我諸事繁忙你便替我先將養(yǎng)著吧?！?/p>

他這話說得極是云淡風輕，但不知為何我的心里卻也越發(fā)酸得厲害。

他說只有菡萏花蜜才能養(yǎng)活，無非就等于將雪狻猊送予了我；又說他事多人忙，讓我將養(yǎng)，無非又是讓我放心他不會常來。放眼望去整個百花園，除了我以外大多都有仙獸仙器，再加上近日魔教作亂，他又無非就是想送我一物好以自保罷了。

只是南極本是極寒之地，就連仙翁本人早年也曾說過雪狻猊難尋，也不知在那冰天雪地的地方他是尋了多久才尋到的。

想到這里我不由得略微抬起了頭，依舊是清俊至極的臉，暖若春華的笑，但卻不難看出眼角眉梢堆積的疲憊。

“多謝帝君垂愛，只是小仙近日要隨王母娘娘去西天聽經，恐怕并沒有時間照料，不如帝君讓神嵐仙子幫為照看好了?！?/p>

他待我越好，我便越不能接受，否則害了他也害了我自己。

略微狠下心，我便只好將身旁的神嵐推上了前去。

然后，落荒而逃。

我一直覺得自己雖然愚笨但好歹還算清醒，但自從玉衡帝君來過一次百花園之后，我想起他的日子便越來越多，很多時候無意間走著走著便不經意地走到了清虛宮前。

只不過，也僅此而已，不管到達多少次，我卻始終都沒有上前的勇氣。再加上神嵐最近的精神也不太好，聽與她一同當差的神芷說好像是因為日夜照料雪狻猊的緣故所以過于勞累，我便尋思著去瑤池給她弄點去疲勞的草露精華。

誰知剛走到一半便有一團黑霧迎面飄來，我還未來得及躲閃，便有一人閃身擋在我身前：“神若你先走，這是魔界的八爪火螭?！?/p>

毫不猶豫地擋在我身前的，正是我躲避了許久的玉衡帝君。

近些時候雖然屢屢傳出有仙人外出的時候被魔界之人所傷，卻不曾這些妖物竟然真敢將魔爪伸向了天庭。

八爪火螭本就是上古十大兇獸之一，當初幾乎是傾了半個天庭之力方才將其封印，如今就算他有再高的神力，一個人對付這兇獸也絕對吃力。但饒是如此，他居然還將隨身帶著的仙器給予了我，用仙法將我送離了遙遠之地。

我等了許久，好不容易等仙器設定的時間過了再次匆忙趕往瑤池的時候，留守的二郎神告訴我，八爪火螭已經不知去向，但玉衡帝君卻因此受了重傷。

所有人都道他的英勇，他的不幸，卻唯獨我一人知曉，他是為了我，才會變成這樣。

半夜的時候我曾偷偷去清虛宮里看過他，他緊緊地閉著眼，胸前有一大片被烈火灼傷的痕跡。太上老君摸著花白的胡子一邊往外走一邊搖頭說：“要是女媧娘娘還在，說不定還可以用女媧石將這火傷吸出，只可惜北冥雖有但寶貝難借?！?/p>

如若我沒記錯的話，現在的北冥之主應當是大鵬希有，而希有曾經告訴過我，女媧石乃北冥的至寶，除非是其至親之人，否則本有靈性的女媧石概不會挪出北冥半步。希有沒有父母也沒有姐妹，換一句話來說，也許只有希有未來的妻子才能得女媧石護身。

那是我第一次駕著祥云只身來到北冥，希有千里之外便嗅到了我的味道，我到的時候恰好瞧見他用避水珠將整個北冥分成兩半恭迎著我的到來。

“希有，我想借女媧石?！遍_門見山，一到他宮中我便直接開口說道。

“可是為了玉衡帝君的事？”希有停住了倒茶的手，突然有些落寞地笑了笑，“神若，你既已來便可知曉，若非是我至親之人是絕無辦法能用女媧石的，就連我自己也無可奈何?！?/p>

“我知道?！睆膩砗芫靡郧拔冶阒?，所以此時我只是緩緩伸出手，接過他手中的茶杯與他十指相扣，“希有，我愿嫁你為妻?！?/p>

大鵬希有，法力無邊且又是這世間大鵬一族僅余的后人。千萬年來大鵬一族一直為三界做了諸多貢獻卻一直未曾要求過回報，帝后感念其恩澤又念其孤獨無伴，很早之前便許諾，只要他看中天庭任何一個仙女要想成婚，他們便會代替其父母親自為他舉行婚禮。

而自打我三千年前拒絕過他之后，他到如今都不曾再尋他人。

我知道，他在等我，而且已經等了整整三千年了。

我不知道喜歡是什么，只是我想起他的時候便會感到淡淡的暖，而想起玉衡帝君的時候便會感到微微的酸。

我一直不嫁給他，倒并不是因為討厭，而是因為我并不知曉一朵菡萏和一只大鵬鳥生出的孩子該會是怎樣的模樣。而如今我愿意嫁給他，一是因為要急著救玉衡帝君的命，二是因為想起神嵐寬慰我說：“別管下的是啥蛋只需修煉成人形就不怕會成為異類?！?/p>

希有看著我，起初是如夢如幻的表情，再接著便是震驚，最后又演變?yōu)榱丝裣?，他伸手抱著我轉了一個又一個的圈，說：“神若，你終于明白我了?！?/p>

很久之后我才明白，原來當初希有一直知道我為何會嫁給他，只是他卻從來不曾提起。他有千萬年的時間與我在一起，只要我愿意忘卻，不論何時他都會陪我一起，面對所有。

五、

我?guī)е畫z石出了北冥，用它治好了玉衡的傷，沒過多久他便醒轉，見我在身旁便不由得彎了彎眼角說：“神若，你沒事真好?！?/p>

我點了點頭，收回女媧石，對他說我要嫁去北冥了。

他伸手似乎想替我拂一拂耳邊的碎發(fā)，聽我這么說，他的手便懸在了半空。

他就這樣看著我許久，然后有些頹然地收回了手，合眼輕咳了聲道：“這樣也好?！?/p>

這是我出嫁之前他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

我坐上神車離開天庭的那日，他正好領命去了魔界平定叛亂，我路經瑤池的時候站了許久卻始終沒能見到他最后一面。

北冥一望無際，我每日最喜歡的便是在日落時分浮出海面，聽路過的飛鳥或神仙說起魔界最新的消息。

或是玉衡帝君又打了幾次勝仗，或是玉衡帝君又感化了多少十惡不赦之徒，更多的時候我會想，他是不是因為知曉要去魔界打仗，所以才會在最后對我說，這樣也好？

我與希有的蜜月還未度完，由于魔界戰(zhàn)事吃緊，他也被一道喚去了戰(zhàn)場。我心中略有些不安，本想與他一同前去，他卻無論如何都不肯，反而十分擔心地將我送回了天庭。

這一仗整整打了一百多年，雖說魔界早已死傷無數，但天界派去的仙家也大多有去無回，最后的結果是天界慘勝。

因為最后為了徹底封印魔神，玉衡帝君幾乎耗盡了所有的元神，再加上他將所有仙家的混沌之毒都轉移到自己身上的緣故，如今怕是已到了油盡燈枯之時。

希有說，以玉衡的神力要想殺魔神雖說不是輕而易舉，那也絕非不是什么難事。但他天性慈悲就算對手是魔神，卻也始終下不了殺手，就算這樣做的結果是犧牲他自己。

希有后面的話我聽得有些模糊，腦中唯一回蕩的便是玉衡帝君已經到了油盡燈枯之時……

他那樣善良的一個人，怎么會這樣？怎么能這樣？

因魔界還有欲孽未清，所以希有便又帶著天兵折了回去。

我到清虛宮的時候，所有的神佛都搖著頭往外走，當我走到他身邊的時候，便只剩了神嵐一人在暗自垂淚，見我過來，她便突然發(fā)了瘋似的扼住我的肩膀用力搖晃，嘶聲力竭地問我：“神若，為什么死的不是你？”

也直到那時我才知道，神嵐已經辭了百花園的主位自愿來了清虛宮做他的丫鬟，自神魔兩界交戰(zhàn)以來她便一直在他身邊。神嵐說，從天界離去的時候，他什么仙器寶貝也沒帶，唯獨帶走了一朵瑤池里面的菡萏。若戰(zhàn)事不緊，他便會在那朵菡萏旁作畫，至于他畫的什么，從來都沒人見過。

“可是現在我知道了。”神嵐凄然一笑，轉身從桌上拿出大堆的畫軸摔在我身上，“神若！他畫的是你！”

“你知道為何他會在魔神那里受了那么重的傷嗎？因為那魔神變作的是你的模樣！從頭到尾的攻擊他都沒有還手，就算是希有上神最后破了它的幻術，玉衡帝君也只是耗盡了所有的元神將它封??！”

“神若，都是因為你！”

地上的女子或微笑嬌憨或貪吃調皮，無一例外都與我長著一模一樣的臉。

我想伸手撿起那堆畫，可是手卻顫抖得厲害，撿了許久都逐一從手中掉落。

玉衡，神若何德何能值得你為她如此？

“神若，若你還有一點兒良心，你便去找你的夫君希有上神，去找他要世間只有大鵬一族才有的凝魄珠，只有那珠才能保住玉衡帝君的性命?！?/p>

從出生到現在我干過不少的蠢事，但蠢得最無可救藥的便是相信了神嵐的話去找希有索要凝魄珠。

直到現在我都還能想起希有當時的哀傷，那樣濃烈那樣傷心欲絕。

只是對于我的要求，希有從來都不曾拒絕，就算得知給我凝魄珠的后果，他卻依然毫不猶豫。

我走的時候，他站在魔界的邊緣伸手撫了撫我的頭發(fā)，墨色的衣衫在風中徐徐飛舞，他看著我，輕輕一笑說：“神若，你別忘了我?！?/p>

成親以后希有便經常會對我說一些旖旎的情話，所以當下我并沒有多想，隨便點了點頭后便拿了凝魄珠駕云離去，卻不知我在救了玉衡的同時，希有的身子也在魔界化為了原形陷入了沉睡。

我與希有的婚事，是玉帝親自做媒，王母親自送嫁。但如今我卻為了玉衡傷了希有，自然便等于當著諸天神佛的面狠狠拂了他們的面子。

這世上本就不存在能讓神起死回生的凝魄珠，神嵐要我去找希有拿珠，也就算準了希有會給我。只是我卻并不知道，那珠是希有修煉了十多萬年才得以凝聚的真元。

一命換一命，皆是神嵐預先便設計好的計。她借我的手救活了玉衡，卻也借我的手埋葬了希有，最后還向天庭指認我不守婦道，上勾引帝君，下毒害夫君，居心險惡，浪蕩丑惡。

上誅仙臺的時候，我突然想明白了一個道理。

原來當初我對玉衡并不是不愛，而是不能去愛，天篷的例子在前，若往前我們皆會粉身碎骨。

不管神嵐描述的過程如何，但事實卻是我真的傷了希有。唯有這點，就算死去我亦無怨無悔。

要行刑的時候，玉帝問神嵐想要什么獎勵。神嵐指了指我的臉說，神若仙子雖犯了不可饒恕的重罪，但請陛下念及我們姐妹多年的分上把她的臉賜予小仙，以后既是思念也是警惕。

玉帝點頭應允，我只覺臉上一疼，再睜眼之時便瞧見站在我面前的神嵐已經跟我長得一模一樣，而我的臉上確是一片模糊不斷有血往下滴落。

千萬簇神火燃盡之后，我被天兵架著推下了誅仙臺。

她一切都算得那樣準，卻唯獨沒有想到，最后的最后，玉衡居然會隨著我跳下誅仙臺。

六、

我用了十萬年的時間等他醒來，但最后卻等來了一句：“你是……誰？”

他不再記得我了，不記得他為什么會沉睡又為什么會在紅蓮地獄醒來，更不記得當初是為了我才會跳下誅仙臺，為了我才會耗盡神力差點兒死去。

他的記憶回到了最初的時候，我們才相遇的時候。

他說他的夢中總會有一個開滿菡萏的五彩池，然后池中有一個穿著霓裳的仙子在翩翩起舞。她跳得那樣好，那樣美，但是不管他怎樣喚她，她都不曾回頭，不管他怎樣走都無法靠近，他在夢中一直追逐著她的身影，但是卻始終看不清的樣子。

他說他想離開這里，他想去尋找夢中的那個姑娘。

我說好，等我法力再恢復了一些便送你出去。然后他便十分不好意思地對我笑笑說：“謝謝若姑娘，我要怎樣報答你才好?！蔽覔u頭說：“不用?！?/p>

他本就無罪，這些年天庭也一直在派人四處尋他，只要他肯回頭，便依舊還會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玉衡帝君。

我容貌已毀，這些年為保他的命我日日便會剜一點心頭之血替他續(xù)命，如今已經形如惡鬼，又怎能再貪心地將他留在我身邊。

所以，我決定用最后的力量將他送回天庭。

然后，身體湮滅成灰，唯有一點還未來得及消散的元神得以跟在他后面。

雖然隔了那么多年，他忘記了所有，卻依舊沒有忘記去瑤池的路。

一切都是他夢中的模樣，他尋找的姑娘在瑤池中央翩翩起舞。

他走上前去，那姑娘受驚回頭，他看著她的臉突然釋然一笑。

“哪家的仙女，怎的會喝那么多的瓊漿？”

他無意識說出的話，正是與我初見之時所說。

三日后，百花仙子神嵐與玉衡帝君要成親的消息便傳遍了三界。

成親的地點是在清虛宮，他送予她的定情禮物正是當初那頭極難尋到的雪狻猊。

他們成親的那日，我重新回到了空無一人的瑤池，在元神消散的最后時間，再跳了一曲碧波。

無了觀眾，也無了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