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蒞驪
你甚至難以預測事情會如何演變,/如果大家起而效之。/宗教和詩歌還指望什么呢?/什么會被記???什么會被揚棄?/誰還想自我設限?
終于看到了傳說中的姜戈。三年后重出江湖的昆汀·塔倫蒂諾,依仗他的大批擁躉,輕輕松松地在豆瓣上斬獲了8.5的高分。電影的開篇酣暢淋漓,從音樂到敘事,無不構建出少見的細膩驚悚和千鈞一發(fā)。然而,下半段冗長而血腥地登場了,我那些小清新的朋友們開始不買賬了,她們推究故事的合理性:為什么要為了一個女人殺那么多人?導演到底要說什么,難道只是為了殺人而殺人嗎?
關于第一個問題,稍微懷想一下當年為了美貌的海倫而挑起的特洛伊戰(zhàn)爭,就不難明白個中緣由。至于第二條,我從來沒有把昆汀當作一個現(xiàn)實主義或者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導演來看待,也從不指望去解讀他作品的合理性。他喜歡拆毀,不喜歡構建;喜歡披露,不喜歡歸納:這就是昆汀。他的作品讓我聯(lián)想到英國歷史學家詹姆斯·弗洛德的一句話:“野生動物從不為了殺戮而殺戮;人類是唯一從折磨以及殺戮同類之中尋求快感的生物。”作為一個導演,昆汀總是毫不留情地把人性里殺戮(或以殺戮為樂)的那一面呈現(xiàn)出來。
死可以是很便宜的——就像中國人的江湖,美國人的西部,獨裁者的戰(zhàn)場,昆汀的電影,刀光槍響,血肉模糊,甚或快意恩仇;死也可以是很沉重的——就像《罪與罰》里的拉斯柯爾尼科夫,本以為自己能夠毫無心理負擔地奪去放高利貸的老太婆的性命,結果卻在那兇狠、猥瑣的老太婆身上看到神的形象,從而陷入內(nèi)心的懺悔之中……人時而在前一種殺戮中放縱那毫無節(jié)制、近乎無恥的快感,時而又在后一種情愫里檢驗自己的良知,尋覓道德的標準。
人的矛盾之處也是人的正常之處,因為每個人都是神性(或曰良知)和罪性(或曰獸性)的結合體。單部的電影并不足夠讓我們對一名導演做出結論,但昆汀的確叫我驚訝——多年來,他只是對殺戮和暴力的表達顯現(xiàn)出濃厚而執(zhí)著的興趣。
電影里的兩個主角——在舒瓦茨醫(yī)生身上,我們至少還看到了理性和節(jié)制,他在逃跑的黑奴即將被惡犬撕碎時,忍不住喊道“我來賠償你的損失”;而在姜戈的身上,他的仇恨與野性,就像脫韁的馬,愈演愈烈。在江湖,姜戈手里的槍不僅僅是生存的武器,更是一種權力的象征。信仰的缺省,理性的讓位,責任心的喪失,權力的不設限,最后帶來的必然是江湖的泛濫。比如法國大革命時期的羅伯斯庇爾,慷慨地宣稱“在和平中享受自由和平等……而恐怖統(tǒng)治無非是即時的、嚴厲的、不寬容的公義”,結果,他的統(tǒng)治卻是“恐怖”的“不公義”,而他最后也未經(jīng)審判被送上了斷頭臺。
辛波斯卡在她的詩歌《幸福的愛情》里,描繪了旁若無人、與權力一樣成為偶像崇拜的愛情,有幾句是這樣的:“你甚至難以預測事情會如何演變,/如果大家起而效之。/宗教和詩歌還指望什么呢?/什么會被記???什么會被揚棄?/誰還想自我設限?”
這是一個不設限的江湖,但自我設限的難題并不只存在于江湖,也并不只針對領袖和英雄。生活的實情是,一個月入兩千的停車場保安可以隨心指揮那些開著豪車的人,一個外表柔弱的姑娘可以在她的追求者面前輕易踐踏他的自尊,一個在外受著各種窩囊氣的父親對他的兒子有著無上的權威……
電影的結尾,當舒瓦茨醫(yī)生和姜戈費盡心機救出的姑娘布隆希達,看到自己殺人如麻的老公從火光中邁步出來的時候,歡欣雀躍地拍起手來——這一幕,真有翻身農(nóng)奴把歌唱的激昂與冰冷。我不知道這一幕里的觀眾,是否和我一樣,不知道該擺出怎樣的心情和表情,去配合那華麗麗響起的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