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那時候常常和我們說起山里的事。
那些山我們可以看到,站在村子里低矮的山丘上,目光越過無數(shù)這樣的丘陵,遠遠的天邊,每天太陽落下的方向,就是母親所說的山了。那一脈群山占盡西、南兩方,際天際地,幽幽深藍??v使夏天,有時候還能看到山頂?shù)姆e雪。幼小的我們覺得那里真是太遠了,已經(jīng)在天的盡頭了。再往遠處,陰睛不定明晦無常的天空下,是世界的另一邊。我們看不到,只是生出無邊無際的遐想。
母親說那些山里樹木繁茂,山清水秀。她不會很好地表達,卻能將我們幼小的心引領到那里去。夏盡秋來的時候,大山最為寶貴和慷慨。采蘑菇、挖野菜、撿松塔這些活,大人們是沒時間干的,因為要參加集體勞動。這樣的活就歸小孩子們了,他們還沒到參加集體勞動的年齡。這種勞動他們一定是愿意的,母親給我們講起的時候,是滿心歡喜的,像說童話故事。我們也比聽童話還覺得有意思。
山里邊遍布松柏,從山頂?shù)焦鹊祝瑥暮影兜綔羡?。不論山坡與平地,被青苔綠被蓋得嚴嚴實實。細密如織,茵茵如毯。牦牛走過的地方,蹄子在草地上踩出的印痕,里面也一窩一窩蓄著清清的水。潔凈的風從高天上吹過,松濤輕響。鷹盤旋在山谷的上空,偶爾長鳴一聲。藍天如綢,干凈得纖塵不染。沒有風的時候,森林里十分安靜,只有鳥在密林深處的私語。有孤單的鳥兒,站在高高的枝頭與天對語。還有一種鳥,隱身在不知何處。人一路走,它一路叫,好像很近,卻總是看不見。它的叫聲聽起來像蒼老的人沙啞的咳嗽。在那山里,小孩子連害怕也忘記了,滿心的愉悅和好奇。
山花很多,雖然不是千姿百態(tài),卻足以妝點大山和森林。饑餓的年代,花們都受到冷遇。不能吃,好看有什么用?那山里邊最常見的一種花,叫狗頭花,又叫火柴花。它開放時,花骨朵很像一支火柴頭。那種花有毒,不知道的人誤吃了,一定會沒命的。與野花不同,草地上和林棵間的野果子們就非常受人們的青睞。因為它們大多能吃,且味道鮮美。對饑腸轆轆的孩子們來說,絕對是一種誘惑。
我至今沒有弄明白,母親所說的那些野果子究竟是什么。她說山里邊最多的野果子是“盼盼”,長著土豆一樣的秧子。結(jié)出來的小果子一串串的,像葡萄,也是酸酸甜甜的。比較好吃但稀有的,當屬“牛奶子”“馬奶子”“羊奶子”這幾種野果子了。我們出于好奇,無數(shù)次地問,刨根究底。母親也是不厭其煩地向我們描述,那幾種野果子的外形、顏色、采摘方法和口味等等,都極細致地給我們說了。終究因為它們的名字太相近了,很容易混淆,我們沒法親自見到,不能互相對比,所以一直不知道它們的區(qū)別。后來我上初中時,有從藏鄉(xiāng)大山里來的同學,和我很要好。有一次,他拿著兩枚野果子,小小的,只有鉛筆頭那么大。狹長帶刺,像縮小許多倍的橄欖,顏色鮮紅可愛。他和我一人一個分吃了。熟得透,加之摘下來遠遠地拿過來。那種珍重,都要把它焐化了。因此,吃的時候口感綿軟甘甜??上е挥幸粋€,太少了。再想吃,只是一個久久的盼想。我同學說,那就是“馬奶子”。我也不再去較真研究它究竟叫什么名字。山里人隨口取的名兒,哪能統(tǒng)一起來呢?也許這一片地方叫“馬奶子”,另一片地方就叫“牛奶子”了。我那同學不愛說山花野果的事,他喜歡提起藏族人的勞作和生活??偸歉艺f,牦牛長著個長尾巴,牦牛的眼睛大碌碌的……
這所有的野果里,我一直肯定母親說對名字的只有一種,那就是枇杷,我們的課本上都有的。母親卻沒有說過它們結(jié)什么樣的果,只說它開著白色的小花,團簇在低矮的枝干上。后來我漸漸懷疑那枇杷也不是書上所說的枇杷了。那種很有名的水果,不會出產(chǎn)在高寒山區(qū)的。我十九歲那年,有一伙藏鄉(xiāng)的麥客來農(nóng)場割麥子。陰雨天他們休息,又是唱藏歌,又是唱花兒,十分熱鬧。我過去聽他們唱歌時,看到一位藏民拿著一段木頭在雕刻。那木頭質(zhì)地柔軟,紋理細膩,刀痕處不絲不蔓,整齊清晰。藏民說那是枇杷木,刻名章、刻小印版的上好材料。我討得一小塊回去,自己刻了一枚小印章,至今還在。
母親和所有的山里人一樣,他們呼喚遍山草木,都不用學名。那些學名叫什么,他們不知道。他們用乳名稱呼山上的樹木和花草,就像稱呼村上任何人家的娃娃。這樣叫著,叫一輩子,叫過世世代代。若要好,小名字叫到老。
山花野果們的乳名是誰取的?當然是山里人自己給取的,他們覺得怎樣貼切,就怎樣叫。比如狗頭花,以前一直叫狗頭花。后來有了火柴,大家看著那花苞兒像火柴,于是就有人改口叫火柴花了。如果你是山里人,你管那些花草樹木隨便叫什么都行,只要你喜歡。你不是博物學者,用不著去做學問。你所親切稱呼的物種,它們就在你的生活里。你給了它們昵稱,它們就成了精靈。它們的形狀、顏色、味道和氣息,都融在你的生命里。你盡管隨著自己的意愿去喊它們,不管你怎么叫。親近它們,它們的內(nèi)心深處,一定在激烈地回應。
懂得山里的一切,不只是去親近它們,向它們索取。首先要懂得敬畏。你不能為所欲為。母親從松林間的草地上走過,她俯身尋覓的目光,被青苔上的一點鮮紅刺了一下。一粒比豌豆稍大的紅果子,靜靜地睡在一圈小葉子的簇擁之中。朝陽升上來,晨露未晞。她小心地把紅豆豆采摘下來,放在手心里看。母親一直把它捏在手心里,舍不得吃,也不敢吃。后來母親遇見了我五舅舅,是她的堂哥,比她大幾歲。她把那小紅豆拿給了我五舅舅,讓他辨認一下是什么東西。五舅舅把小紅豆拿在手里,只看了一眼,就啊唔一聲張開嘴吃掉了。吃完之后,才告訴我母親,這小紅豆叫“地瓢”?!暗仄啊蔽夷赣H早就聽說過,是山里邊極少見也極好吃的一種野果子。
母親常常進山去。她黑瘦矮小的身影,有時隨在眾多孩子身后,有時只是一個人孤單地走在山路上。她是家中最小的孩子,那時候只有八九歲。高寒山區(qū)的人,個個被日頭曬得面目黎黑。當時正在挨餓,人們吃不飽肚子,小孩子們也是皮包骨頭的。他們進山去,主要是尋找一些果腹的食物。為什么要挨餓?老人們說,那幾年村里的勞力都調(diào)去大煉鋼鐵,地里的莊稼都讓草給荒掉了。秋后因為煉鋼,又沒有工夫仔細收莊稼。折騰兩年,糧食就不夠吃了。其實那幾年雨水挺好的,田里的野草長得十分茂盛。我們家鄉(xiāng)這一帶,餓死的人不多,全靠野菜和草籽才得以活命。
挨過餓的人對野菜和草籽懷著感激,對老天懷著感恩。尤其是經(jīng)歷了那幾年的饑荒,人們甚至產(chǎn)生了錯覺。認為老天不長莊稼的年份,必然要長野菜和草籽。天無絕人之路啊。善良的人們這樣認為。他們哪里知道其中的悖誤:既然有長草的雨水,怎么就不長莊稼呢?
母親被饑餓驅(qū)使著,走進茫茫的大山。她手里拿著一個木質(zhì)的方盤,平常用來在酒席上給客人端酒菜肴的。端盤子的人手偏斜一下,碗碟里的油湯菜汁就灑出來,把方盤弄得油乎乎的。饑餓的年代,它本來派不上用場。母親拿著它,用來采野菜。在那個時令,可采的不是什么野菜,是一種植物穗狀的花序落去后粗糙的籽實。因為饑餓,所有能填肚子的東西都拿來吃,只要毒不死人。小白花落去,枝條上結(jié)著穗狀的籽。用手一個一個地去擼,不一會就是一小把,放到方盤里去。至于是什么植物,我一直沒弄明白。母親常常說起,叫“斜蕨”,救過無數(shù)人性命的一種草。當然,用的也是它的乳名。若非親見,我是無法查考的。
母親去的那條山溝,叫舊寺溝。山溝里有藏傳佛教的寺廟,叫祝貢寺。在河谷邊的山坡上。因為其他地方還有一座新寺,這座寺就叫舊寺,山溝就叫舊寺溝。喇嘛們都被餓跑了,寺里靜靜的。過了舊寺,再往前走很遠,那里才有東西可采——近處的都被人們采光了。
“斜蕨”在那個時節(jié)結(jié)的籽不老不嫩,采回去煮著吃,跟喂豬的粗食差不多?!靶鞭А憋埼兜牢⑽⒂悬c苦,微微有點澀,在所有的野菜和草籽里面,不算太難吃。只是沒有什么營養(yǎng),充其量也就是為了填一填肚子。
能填飽肚子比什么都重要。母親貪婪地采摘著。
進山的時候,天氣酷熱,驕陽似火。母親口渴了,向一個背水的藏族女人討水喝。那個背上垂著無數(shù)細辮子的女人,放下水桶,拿銅勺舀了水給母親喝。
藍得叫人心生哀愁的天空,是晴朗的。在溝垴的山峰上空,有一團不起眼的白云,悠悠地飄在那里。母親在山林間仔細尋覓和采摘的時候,那一團白云漸漸膨脹變大,顏色也轉(zhuǎn)為陰暗灰黑。先前那云朵盡管往高處聳,盡管往厚里積。等到高得不能再高,厚到無以復加時,突然就崩塌下來,漫天鋪開。如濃墨潑開,天地間頓時昏黑無光。這一切變化,母親沒有及時發(fā)現(xiàn)。
山風驟然而起,在山谷中橫沖直撞,漫山松柏被吹得東倒西歪,左搖右擺。霹靂閃電劃過云幕,貫徹天地。驚雷炸響,地動山搖。雨要來了。母親驚覺之時,已經(jīng)晚了。她向著村子的方向跑去,向家的方向跑去。在河谷中沒跑多遠,碩大冰涼的雨滴就從天而降。打在河床上,打在草地上,打在人的身上,沉悶有力。后邊的雨急驟地撲過來,前邊的路模糊了。附近沒有躲雨的地方,母親只好驚惶地站在原地,被鋪天蓋地的大雨侵吞。雨如傾盆,兜頭蓋臉地澆下來。人在雨中,連氣也喘不上來。眼睛被雨水模糊了。
地上立刻起水,雨潑在水上面,水花交織成一片。地上的雨水在河谷里匯集,形成洪流,越來越大。母親艱難地邁步,踩著泥濘到一處高地上。她站在那里,將方盤扣在頭頂上,等著雨停下來。她看見河谷里山洪滾滾而過,奔騰怒號;她看見有鳥雀突然從什么地方飛起來,被雨水拍下來,跌落在渾濁的山洪中。她看見這雨下得沒完沒了,好像永不止息了。但是,她沒有哭,比起無邊無際的饑餓來,這算什么?
雨還是停了。在把一個小女孩淋得意志模糊時,終于煙消云散了。我舅舅找她來了。他比我母親要大十幾歲,是家中的頂梁柱。他趟過漸漸平息的山洪,登上那座臨時的孤島。他奪過我母親手中的方盤,扔在地上,然后就背著她往家里走去。雨后的清風,吹進濕透的衣服,那么冷。西邊的斜陽照過來,投在脊背上,一絲暖意漸漸散開。抬頭望天空,彩虹掛在那里。
第二天。村里人發(fā)現(xiàn)一個小伙子死在一塊豆田里了。他趁著夜色去摘豆角,卻再也沒有回來。他摸著黑只管摘,只管吃,沒想到腳陷在泥里怎么也拔不出來。就那樣站著死掉了,好像種在地里的莊稼一樣。
母親找到了她的方盤,又往大山里去了。
(責任編輯 張海濤)
作者簡介:陳念祖,男,生于1976年。2000年開始斷斷續(xù)續(xù)的創(chuàng)作。曾在《兒童文學》《西涼文學》《甘肅農(nóng)民報》《武威日報》等報刊發(fā)表過一些散文和小說。有小說被海天出版社叢書選編。做過鄉(xiāng)村代課教師,在建筑企業(yè)從事管理工作多年?,F(xiàn)在家做小生意。系甘肅省武威市作協(xié)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