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錦
楔子
我發(fā)誓我不是有意要撞上那一幕的。
七月份的夜晚,這座廢棄大廈里理所應(yīng)當(dāng)是沒什么人的。我獨(dú)自順著滿是灰塵的階梯向上走,足音回蕩在空曠的過道里顯得格外寂寞。樓道里自然沒有照明燈,我那一只電量不足的手電筒投射出的光,像一條慘白的舌頭舔著黑暗。
我在一扇斑駁的鐵門前停下,打開門,一陣晚風(fēng)挾著腥氣在我身周鋪開,每逢有不好的事情要發(fā)生,我都能聞到這種氣味。我關(guān)了手電筒,月亮像一個黃澄澄的渾濁眼球懸在天邊,它漠視一切。
在月光鋪就的舞臺上,精彩的戲碼正上演。一個穿著校服的女生正站在八層樓高的天臺扶欄邊,晚風(fēng)吹動著她潔白的衣裙,窸窣作響如招魂幡。她雙眼呆滯失神,低頭凝視下方那片遙遠(yuǎn)的水泥地。
過了一會兒,她身子向前探了探,右手攀上護(hù)欄,緊接著左腳踩上欄桿,然后是右腳……她動作僵硬如木偶,眼睛空洞得仿佛只是兩個玻璃球。
然后她停了下來,似乎在猶豫什么。
她周身纏繞著常人看不見的,代表死亡的黑色絲線。那些絲線像操控傀儡一樣支配著她的動作。在她停息的空當(dāng),絲線收緊了些,仿佛要拽著猶豫不決的她歸順?biāo)郎竦膽驯А?/p>
這不是我第一次見到這樣的現(xiàn)場直播。我把斗篷的帽子往上拉了拉,想看得更清楚些。
居然有意外收獲。
天臺西南角,我看到一個同樣穿著半身斗篷的黑影。大概是因?yàn)椴倏亟z線太過專注,他沒有注意到我。他沒有戴連衣帽,這是個好事,因?yàn)榻柚鹿馕铱辞辶怂哪槨?/p>
是明晨。
他右手操控著絲線,整個人看起來像一只蓄勢待發(fā)的坐山雕,陰冷而興奮。
隨著他手中的絲線把那個女孩的身體箍緊——她的眼神變得更空了——整個人木偶一般,攀上欄桿,越來越高,夜風(fēng)吹得她像一朵隨時會從枝頭凋零的花。
“快掉下去了??!”那是我的聲音,飄在風(fēng)中,半戲謔著。
明晨渾身一抖,餓狼似的轉(zhuǎn)過臉來,看到的是他的同類。
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我袖里的刀已經(jīng)揚(yáng)起,刀鋒在月光下咧著嘴冷笑,手臂輕輕一揮,那些絲線就被削斷化灰。
女孩得到解脫,從欄桿上癱軟下來,坐在地上,意識暫且模糊。
被我壞了好事的男生,瞪大了通紅的眼睛看著我,那樣子,像是要把我生吞活剝。
然后空氣凝固,他像是想起了什么。
“哥?”他的聲音讓我滿意,是那種驚疑甚至算得上是驚恐的語氣。
我笑,拉下連衣帽——
好久不見,弟弟。
我發(fā)誓我不是有意要撞上那一幕的。
騙鬼呢。
當(dāng)我屢屢發(fā)現(xiàn)有某種力量在阻礙我的“任務(wù)”后,終于,與那個幕后黑手正面相撞了。他是與我同樣被仇恨氣息籠罩著的命運(yùn)的棄兒。
一
我的童年,是在繼父的打罵與母親的痛哭聲中度過的。
日復(fù)一日,仇恨這種東西,簡直就成了我本能的一部分。
每當(dāng)我用那種憤憤的眼神死盯著繼父的背影時,繼父的親生兒子——我的弟弟明晨,就會用同樣的眼神盯著我——在他眼里,我與母親才是破壞他家庭的壞人。
他不知道他那個衣冠楚楚的父親是個虐待狂——在對待我母親的時候,他從來都只把她當(dāng)作生活上的保姆、肉體上的玩物。
對此我們卻毫無辦法,在這個偌大的世界上我們沒有其他依靠。而母親,在這永遠(yuǎn)見不到希望的日子里,逐漸變得瘋瘋癲癲。
當(dāng)母親終于不堪凌辱自殺身亡的時候,我其實(shí)也沒有太震驚。過早的生活的不堪讓我明白有些事遲早是要發(fā)生的,只是時間問題。
唯一讓我意外的是,母親死前干了一件“了不起”的事。她是在繼父的辦公室里自焚的。
那之前她大吵大鬧,吸引了全公司的人來看熱鬧。之后,當(dāng)著繼父與眾人的面,她脫下衣服露出自己渾身丑陋的傷疤,然后全身潑灑汽油,縱火而亡。
這年頭,媒體輿論的力量是相當(dāng)恐怖的,尤其像這檔子家丑,傳播速度快得都能趕上衛(wèi)星發(fā)射。
自此,繼父從云端掉到谷底,一蹶不振。家財散盡還算小事,最讓明晨無法接受的是,繼父從風(fēng)光無限的上流人物,變成了自甘墮落的瘋子。
我解恨嗎?
怎么可能!把我此生的命運(yùn)都套上枷鎖的男人,我只希望他永遠(yuǎn)消失于世。
而在弟弟的眼里,他的生父會變成這樣,完全是我母親的“瘋癲”造成的。
命運(yùn)的轉(zhuǎn)機(jī)出現(xiàn)在某個很平常的夜晚。
那個上身赤裸露出繁復(fù)的金色文身的男人簡直像憑空出現(xiàn)一樣,擋在了我的面前。
又一次宿醉不歸的我扶著路旁的電線桿,抬起頭頗有些大無畏架勢地看著他。現(xiàn)在想想也是奇怪,我喝得爛醉如泥,之后怎么還能把當(dāng)晚的一切記得那么清晰?大概這世間有些事兒確實(shí)不是常理能解釋得了的。
男人不僅憑空出現(xiàn),他還是個自來熟。
他走上前來。
“借酒消愁嗎,你?”他的嗓音很奇特,讓我想起化為人形的妖魔鬼怪。
“你……你怎么知道我……我……我有愁?”
“我不僅知道你心里難受,我還知道你背負(fù)著血色的仇恨?!蹦腥宋⑿χ?,一派了然于胸的樣子。
“喂……你……還什么血色的仇恨……你以為你在拍電……電影嗎……”我拿著酒瓶,指著他鼻子,邊哈著酒氣邊嘲笑他。那時的我哪里知道,這個男人可以改變我的命運(yùn)。
“反正,我可以滿足你復(fù)仇的愿望,只要你幫我收集一些特殊的東西。”
“哈,”我咧著大嘴湊近他,“什么東西呀?”
男人遞到我手上一把小刀,瑩白如初升的月亮,鋒利似他嘴角的微笑。
從此,我開始了不同的人生。
二
像那晚一樣,用男人給的小刀斬斷黑色絲線救回自殺者,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
每救回那樣一個“本不應(yīng)該死”的人,我就可以收集到他們的靈魂,然后,等待那個男人——所謂的“靈魂收集者”,在夜晚來取。
“幫我收集到十個靈魂,我就可以用我的力量,幫你完成一次生與死的超越?!?/p>
他說得神乎其神,我聽得半信半疑。
“生與死的超越?”
“你想不想……”他湊近我的臉,我聞到一陣腥味,“神不知鬼不覺地殺人?”
“怎么做?”我笑了。
“幫我收集靈魂,我可以讓你最恨的那個男人從世上消失?!?/p>
“你究竟是什么人?不對……你到底,是什么?”
“噓……”他瞇起眼,“我是個盜賊,生與死的盜賊,就這樣理解好嗎?如何,你不想復(fù)仇嗎?”
仿佛是宇宙洪荒間各種天體能量的爆炸,我心中的某種感覺洶涌襲來,那是壓抑了太久的渴望,孕育了太久的黑暗。
然后我說:“我們成交?!?/p>
我的微笑如同那把袖里刀。
要想收集靈魂,其實(shí)是件很辛苦的事。
首先,我必須像夜行動物一樣在夜間神出鬼沒。穿上男人給我的半身斗篷,雖然不能像哈利·波特那樣完全隱身,但是可以盡量屏蔽掉我身周的光線。
然后,我要嗅出空氣里的腥味。那腥味,自從我聞到男人身上的味道后,就可以輕松捕捉到了。循著腥味在城市里兜轉(zhuǎn),運(yùn)氣好的話我可以找到所謂的“將死者”。
與那些躺在危重病房里的人不同,這些將死者,本來是不應(yīng)該死掉的。
換言之,他們是自作主張裁決了自己生命長短的人。他們是自殺者。他們的身體周圍,纏繞著常人看不見的黑色絲線,那是關(guān)于死亡的意念。
我要做的,就是神不知鬼不覺地出沒在他們身邊,等待著那些指引他們走向死亡的黑色絲線的成熟。他們心中對于死亡的傾向性越大,那些黑色絲線成長得就越快。當(dāng)絲線開始牽引著他們?nèi)ケ几暗鬲z時,我就會——
“刷”,揮舞我的小刀,幫他們脫離苦海,讓死亡的陰影隕滅。
然后,他們會恢復(fù)成一個正常人,猶如醍醐灌頂般,開始新的生活。
他們死去了的那個靈魂,就為我所收集。
目前,我已經(jīng)收集了三個靈魂。這三個,花了我將近兩年的時間。但最近有些奇怪:簡直像是有某種力量在作怪,這座城市里開始接二連三發(fā)生自殺事件。
其實(shí),這也算是給我提供了更多的機(jī)會,但冥冥之中我總覺得有什么力量在主宰這一切。
意識到這一點(diǎn),大概是從我沒能救下來的那個女高中生開始的。
是一個晴朗無云的夜,月亮端坐在蒼穹東南角,菩薩般地洞察著一切。
我穿著半身斗篷,順著空氣里的腥味尋找獵物。與往常不同的是,平時的腥味都是若隱若現(xiàn)的,可今天的腥味濃烈得駭人,簡直像是剛剛被野獸兇暴地咬斷血管的動物散發(fā)出來的。
我從來都不是個喜歡扮演救世主的人。我救下一條條的性命不過是為了奪取另一個人的生命,但這樣的情況還是讓我感到有些心煩意亂。追蹤著腥味,我來到了一座破舊的居民樓前。
像這般貧民聚集的貧民窟,到了晚上,周圍都是死一般的沉寂。
那腥味的源泉,在一扇破洞的窗戶后面。
我輕輕用力,騰上半空,幽靈一樣飄浮在窗外。借著月光,我看到屋內(nèi)一個穿校服的清秀女生,坐在床邊,雙眼空洞。
她手握一把小刀,正向自己的動脈尋去。
我趕緊破窗而入,古怪的是她居然一點(diǎn)兒反應(yīng)也沒有。她已經(jīng)找到了自己大難臨頭的動脈。眼見著來不及了,我把袖里刀沖著那些絲線狠狠投擲了出去——我可不想浪費(fèi)自己這一整晚的尋找。
遺憾的是,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那些黑色絲線的速度居然比我更快。它們像忽然發(fā)狂的蛇一樣勒緊女孩的身體,那把小刀饑餓地沖向血管,我?guī)缀跄苈犚娧軘嗔训穆曇?,像嬰兒夭折時最后的呻吟般細(xì)弱。
我呆在了原地,被失手的打擊弄得一下子六神無主起來。
所以當(dāng)我回過神來覺得在這黑暗中似乎潛伏著什么時,已經(jīng)晚了,夜風(fēng)中有什么詭譎的氣息一閃而過,然后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種氣息簡直讓我覺得似曾相識。
因?yàn)槟抢锩嬉灿谐鸷薜男忍鹞兜馈?/p>
這種仇恨感,簡直讓我聯(lián)想起一個人……
翌日,報紙上登出了高中女生自殺的頭條新聞。
我自然不會感到意外。
三
“生與死,到底哪個更難以超越?”
“生與死,到底哪個更能幫人超脫出來?”
“生與死,某些時候是否其實(shí)是同一個概念?”
“難以完滿的是生,難以決斷的是死?!?/p>
“很多時候人會有生不如死的感覺,但其實(shí),生在某些情況下可以無限趨近死,死卻永遠(yuǎn)不會再重溫生?!?/p>
“世上有重生,世上有瀕死。肉體承受不了衰亡,但靈魂卻可以一次次復(fù)蘇?!?/p>
如此之裝×晦澀的語言,竟然會出現(xiàn)在我跟那個文身男的對話里,抄錄下來大概像是半吊子信徒用來自我迷惑時寫下的經(jīng)文。
可是我還是繼續(xù)在問。我發(fā)現(xiàn),這個古怪的男人似乎只有在這種古怪的氛圍下才會稍稍正常一些。唉,他的正常也就等同于古怪吧,其實(shí)。
“最后一個問題,”我定了定神,看著他黑色深淵般的眼睛,“生能否戰(zhàn)勝死?還是死能戰(zhàn)勝生?”
男人的眼睛微微瞇起來,目光卻熠熠閃爍如同夜幕海霧里的燈塔窗口。
“那么你覺得,究竟是生比較偉大,還是死更為高尚?”
我默然不語。這個問題,讓我覺得太難回答。
算起來,幫助男人收集靈魂也有好長時間了,但其實(shí)我似乎從未靜下心來想過我在干著的事情究竟是怎樣的概念。就如我所想的,挽救生命是為了奪取生命,于我而言這究竟是什么樣的宿命?
對世界滿懷仇恨的我,努力孕育著力量想要復(fù)仇,卻第一次對于生與死這樣深奧到我曾以為我永遠(yuǎn)不會去思考的問題感到茫然。
一次次的重生,卻只為了最終的滅亡,這樣值得嗎?
男人看穿我心思般地坦然,“靈魂的死亡只會是為了重生,但重生絕不會是為了奔赴死亡。你我皆能站在這里,談?wù)撨@些問題,也只是因?yàn)槲覀兪恰?。如果我們都死了,那就什么都沒有了?!蔽翌D住,繼而笑了笑。
一切都只是個殘酷的寓言。
那之后,又過了很久。
有時我會想,明晨,在你遇到這個男人并被賦予“引導(dǎo)自殺者奔赴死亡”的與我相對立的力量后,你會思考這些嗎?在你把一條條生命送進(jìn)地獄只為了你自己在這個世上的再生時,你的雙手會顫抖嗎?
男人需要十個靈魂,但還需要十條生命,完成引人死路的任務(wù)就可以抹除“明晨”在這個世界上存在的所有痕跡,沒有人會記得他。而他,會重新開始一段人生,就像角色扮演游戲一樣。他可以是甲乙丙丁,而人們的記憶里也會生成關(guān)于甲乙丙丁的種種信息儲存,雖然這是違背自然的。明晨,你對你已有的人生究竟是要唾棄到何種程度,才會這樣渴望重生,哪怕是以別人的死亡為代價?
現(xiàn)在我們都稀里糊涂地完成了“使命”,又一次重逢在這個男人的眼前。
男人可以是神靈,也可以是惡魔。
“十條生命,十個靈魂,我都收下了!答應(yīng)你們的事情,會做到?,F(xiàn)在開始吧!”男人依舊只是微笑。
明晨,你我對視著,仿佛是從來沒有存在過愛恨情仇的兩具軀殼。
尾聲
我們做不出關(guān)于生與死的裁決,所以男人來替我們抉擇。
最后,他殺死了狠不下心來的我。
他也如約,讓懷著快要爆炸的負(fù)罪感的你獲得了重生。
他決定,讓你帶著記憶與意識,借用我的軀體,重活一次。
意識的最后,是無邊的黑暗襲來,在這種仿佛天地初生的混沌中,兩個人的記憶與意識,疊加在了一起。
我的腦海里開始生出很多畫面,我知道那是屬于明晨你的,在你的畫面里,這個世界曾經(jīng)很美好,可后來它變得無比糟糕。憤怒與不甘的慢性病毒侵吞了你,讓你為了殺死這個不堪的世界連同無辜的事物也要一起葬送掉。
我知道你一定也看見了我的“畫面”,那畫面里這個世界從來沒有美好過,但其實(shí)你感覺得到吧,那個畫面的主人,他多么渴望有光!強(qiáng)烈的渴望依附著仇恨生長,生長需要獲得營養(yǎng),那么這世界上就一定有事物要為此犧牲。
我想,男人大概早就看清了這些。
忽然想起男人曾說,重生,即死亡。
反過來,其實(shí)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