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建寬
一
肉體的、碳水化合物的屈原,公元前278年前就葬身汨羅江。唯有精神的、文化的、人格的屈原不朽!
屈原是什么?
屈原是詩人,一位憂郁的詩人,一位太清醒又太孤獨的詩人,一位容易流淚的詩人,一位彷徨的詩人。一位進退無路的詩人,一位人格峻潔的詩人,一位悲天憫人的詩人,一住擁有自己的信仰的詩人,一位懷才不遇的詩人,一位“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的詩人,一位“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的詩人,一位絕望的詩人,一位山窮水盡最后沉江而死的詩人。
詩人余光中說:湘水悠悠無數(shù)的水鬼/冤纏荇藻怎洗滌得清?/千年的水鬼唯你成江神/非湘水凈你,是你凈湘水/你奮身一躍,所有的波濤/汀芷浦蘭流芳到現(xiàn)夸
正因為這樣,余光中深情地說“藍墨水的上游是汨羅江”?!八{墨水的上游”,既是喝著藍墨水長大的中國文化人的精神源頭,也是中國文化與精神的源頭之一。
二
司馬遷是一位雕塑家,他將手中的如椽巨筆,化成鋒利靈巧的刻刀,為歷史塑造起了一尊尊精神的雕像。就是在他的刻刀下。屈原從汨羅江水中浮出了水面。于是,屈原有了呼吸,有了嘆息,精神的屈原借助于司馬遷的筆復(fù)活了!文化的屈原、精神的屈原第一次在史冊上成了偶像,成了神。
《史記·屈原列傳》是司馬遷為屈原寫的政治史、命運史,也是司馬遷為屈原書寫的心靈史。
政治史上的屈原,“博聞強志,明于治亂,嫻于辭令”,曾擔任楚懷王的左徒。左徒一職權(quán)力很重,其地位僅次于楚國的令尹(國相)。任左徒時,屈原在朝廷與楚懷王商議國家大事,楚懷王頒發(fā)的政夸大多出自屈原之筆;屈原受命出使諸侯國,又能不辱使命。楚懷王一度對屈原十分信任。但是,“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的屈原,最終招致的卻是“信而見疑,忠而被謗”。上官大夫等奸佞之巨的離間,讓楚懷王逐漸疏遠了屈原。屈原提出的聯(lián)齊抗秦的外交原則也被楚懷王放棄了。公元前301年,秦、齊、韓、魏四國聯(lián)軍攻擊楚國,楚軍大敗,大將唐眛被殺。楚國從此江河日下,國勢日衰。楚懷王接著又中了秦昭王的聯(lián)姻計,出訪秦國被扣,成了秦國向楚國索要土地的人質(zhì),最終客死秦國。在這幾次對楚國的命運走向有著決定性意義的歷史事件中,屈原曾力主楚懷王殺秦國使臣張儀以向世人表明聯(lián)齊合縱的決心,也曾力諫楚懷王不要出訪“虎狼之國”——秦國。但是屈原的一片忠心。都被楚懷王誤解了:他的具有遠見的政治外交主張也被楚懷王拒絕了。等到后來楚懷王被扣秦國,楚懷王的兒子頃襄王繼住,屈原又因令尹子蘭的離間而遭放速。屈原終于被迫離開了政治舞臺的中心,徹底成了楚國的棄臣。屈原徘徊江邊。最后孤獨而又憤怒地走向了汨羅江。
水葬,成了屈原最后的選擇!“水諫”成了屈原最后一次盡忠的方式!
司馬遷于《屈原列傳》中引用屈原的詩歌《漁父》,借屈原對漁父的回答,將屈原的心靈世界展現(xiàn)在了我們的面前:“舉世混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是以見放。”“吾聞之,新沭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表。人又誰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常流而葬乎江魚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溫蠖乎!”——這就是撼人心魄的屈原的心靈獨白。
一個高貴的靈魂,一尊精神的偶像就這樣矗立在了我們面前!
司馬遷“信而見疑”的個人遭遇與屈原有著驚人的相似,身為太史令的司馬遷曾立于漢武帝的朝堂之上,動情而又慷慨地為李陵辯護。他的忠心與直言,不僅沒能得到漢武帝的理解,反而激怒了剛愎自用的漢武帝,終遭宮刑。
寫屈原,司馬遷其實也是在寫自己!在《屈原列傳》的篇尾,司馬遷無限感慨地說:“余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適長沙,過屈原所自沉淵。未嘗不垂涕,想見其為人?!?/p>
讀《離騷》的“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我們知道屈原是一位容易流淚的詩人;讀《屈原列傳》上面的文字,我們又知道司馬遷也是一位容易流淚的史學(xué)家!
屈原“信而見疑,忠而被謗”的個人命運,還有賈誼的同樣遭遇,均讓司馬遷無限感傷。最牽動司馬遷的個人情感的,我認為首先是屈原的命運,因為屈原的命運就是司馬遷的命運,司馬遷的命運就是屈原與賈誼命運史的“漢武帝時代版”。
但是,客觀上也因為有了《史記·屈原列傳》,一位忠君、愛國、愛民、正直的士大夫形象,終于成了一個歷史的定格!
三
時間是最好的過濾器,有的人很快被時間蒸發(fā)、風干,消逝得無影無蹤,有的人卻成了后人世世代代尊崇的偶像!
屈原在一位容易流淚的史學(xué)家司馬遷的那部大書中,復(fù)活成神了。再經(jīng)漢代大儒王逸等人的推崇,屈原忠君愛國的一面又得到了強化。于是,屈原最終成了神。成了象征忠與義的神。
成神,就成了頂禮膜拜的對象,就成了為之敬禮的對象,就成了世代供奉的對象。
每年的端午節(jié),都會有龍舟競渡,人們將這一習俗賦予了最美的傳奇色彩。人們說,龍舟競渡是為了以最快的速度將投江而死的屈原的尸骨搶回。人們說,以菰葉與五彩線包扎糯米粽子,是為了沉江而死的屈原不致成為餓鬼,因為龍王最怕的就是五彩線,王彩線能化為縛龍的長纓。龍王被鎮(zhèn)住了,龍王管轄下的魚鱉蝦蟹就不敢對屈原無禮了。人們說,端午節(jié)家家戶戶大門佩香艾與菖蒲,香艾吐芳,菖蒲似劍,因為那是屈原最愛的芳草,是屈原美德的象征。屈原成神,神的愛物也便能避邪解難。
其實,龍舟竟渡緣起拯救溺水的屈原的傳說,據(jù)聞一多先生的考證,最早的文字記載也只見于南北朝。對于龍舟竟渡習俗的起因,學(xué)術(shù)界眾說紛紜,有人說是為了祭祀伍子胥,有人說是為了祭祀勾踐,有人說是為了祭祀介子推,說法不一而足。
時間為我們制造了無教個謎,我們或許已經(jīng)無法從歷史的迷霧中去尋找出一個解釋端午節(jié)起源的正確答案。真正值得人思考的,我認為倒是人們?yōu)槭裁锤敢獍讯宋绻?jié)這樣一個起源最后歸于與屈原有關(guān)!
讀讀文天祥的《正氣歌》,我們就能找到答案!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于人日浩然,沛乎塞蒼冥?;事樊斍逡?,含和吐明庭。時窮節(jié)乃見,一一垂丹青。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在秦張良椎。在漢蘇武節(jié)。為嚴將軍頭,為嵇侍中血……是氣所磅礴,凜烈萬古存。當其貫日月,生死安足論。地維賴以立,天柱賴以尊。三綱實系命,道義為之根……
文天祥雖然沒有將屈原列入嵇紹、顏真卿、張巡等人之列,但我們可以從文天祥的文字中,知道什么是那個時代的天地正氣,知道那個世界有一種維系天道、地紀、人倫的準則。屈原之所以成神,也正是他身上所體現(xiàn)的忠于自己的祖國、忠于自己的人民的那份可貴的品節(jié)。
人民從屈原的作品中,讀到了他的“哀民生之多艱”的大悲憫的情懷:君王從屈原的作品中,讀到了他的耿耿忠心:文人從屈原的作品中,讀到了他的“寧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為此態(tài)也”的獨立人格:志士從屈原的作品中,讀到了“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的堅忍意志。
尤其重要的是君王從屈原身上讀到的“忠”,對屈原最終成為世代祭祀的神靈起到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
中國的兩千年封建史,就是以“忠孝節(jié)義”“仁義禮智信”維系的歷史,屈原成神,是統(tǒng)治者所希望看到的。因為屈原從某種意艾上說,是忠臣的典范。統(tǒng)治者的認可,使屈原最終被默認為供人祭祀的神靈。
當代著名學(xué)者劉曉楓在他的《拯救與逍遙》一書中,深刻地分析說:“儒家信念對君子人格的高度弘揚,并非沒有理由,乃基乎下列三項依據(jù):君子與圣史合一,與習傳倫理同一,與天理同一。”
在劉曉楓看來,所謂“圣史”就是堯舜至文武諸先王的政績,由天啟示給先王的歷史王道。而“王道就是在歷史中實現(xiàn)了的正義。把神圣歷史的典籍變換成歷史正義的基礎(chǔ),歷史理性就確立了”?!芭c習傳倫理同一”中的“禮”則是一套倫常規(guī)范如孝悌以及政治秩序,這樣的禮就是使人服從君父的命令。屈原的身上完整地體現(xiàn)了儒家所期許的“君子”內(nèi)涵。而屈原身上體現(xiàn)的“忠君”思想,更是被宋代儒學(xué)奉為可與日月同在的永恒不變的“天理”。
正因為屈原完全具備了這三個條件,屈原最后成神也就有了政治學(xué)、倫理學(xué)上的意義了。
當然,我認為最終起決定作用的,還是不同的人均從屈原的身上讀到了自己,這才是屈原最終成為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共同接受且世世代代受到祭祀的神靈的根本原因。
四
端午節(jié),也曾是詩人節(jié)!
了解這一歷史事實,對理解屈原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
1940年6月10日,正是那一年的端午節(jié)。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在重慶舉行了紀念屈原的詩歌朗誦會。會上有人提議以每年的陰歷五月初五端午日為中國的詩人節(jié)——這就是詩人節(jié)的來歷。這個提議得到了中華民國政府的肯定。
1941年端午日,重慶舉辦了第一屆詩人節(jié)。國民黨的大員如于右任(監(jiān)察院長)、陳立夫(組織部長)、孫科(立法院長)、馮玉祥(副委員長)參加了,“左翼丈人”郭沫若、老舍等文化名流也參加了。大會推選于右任為詩人節(jié)紀念會主席,老舍為主持人。于右任、老舍作了主題演講,郭沫若作了有關(guān)屈原的考證,李可染作了屈原畫像,安娥、高蘭等作了詩朗誦,馬思聰?shù)热搜葑嗔艘魳?。老舍與冰心、胡風、郭津若、臧克家等53人,聯(lián)名簽署了《詩人節(jié)宣言》。宣言發(fā)表于《新華日報》,表示“我們決定詩人節(jié)是要效法屈原精神……詛咒侵略,謳歌創(chuàng)造,贊揚真理”。
不過,1946年以后,國內(nèi)就很少有詩人節(jié)的活動了。但不管怎樣,在那個烽火連天共御外侮的年代里,詩人們提出這樣一個宣言——“要效法屈原精神……詛咒侵略,謳歌創(chuàng)造,贊揚真理”,其實就是希望將屈原塑造成一尊精神的偶像,讓屈原成為能喚起人們反對法西斯戰(zhàn)爭、呼喚和平的神靈。同時,也希望屈原能成為一尊詩神,激勵詩人們“在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能用手中的那支筆創(chuàng)造出更多的優(yōu)秀作品,以詛咒戰(zhàn)爭,以守護正義,以祈盼和平,以謳歌真理!
在民族危亡之際,人們總會自然而然地想起他。希望他成神,愿意他成神。這就是屈原的意義!
1944年,曾有一位名叫孫次舟的教授從學(xué)術(shù)研究的角度推斷“屈原是楚懷王的弄臣”。也就是說幾千年來人們所崇敬的屈原,只不過是楚懷王的一個文學(xué)仆從,一個供封建君王驅(qū)遣玩弄、沒有任何獨立人格的文學(xué)侍從。孫次舟認為屈原是一位從“人”變而為“奴”的弄臣,根本不配以詩人節(jié)來祭祀他。孫次舟還在他的《屈原討論的最后中辯》中說:“昔聞一多先生亦有類似之說?!边@一句話,逼出了聞一多先生的一篇長文《屈原問題——敬質(zhì)孫挺舟先生》。
聞一多先生在這篇文章中所表達的核心觀點是——
我覺得屈原最突出的品性。無疑是孤高與激烈。這正是從《卜居》《漁父》的作者到西漢人對屈原的認識。至東漢,班固的批評還是“露才揚己,怨懟沉江”和什么“不合經(jīng)義”,這里語氣雖有些不滿,認識依然是正確的。大概從王逸替他和儒家的經(jīng)拉攏,這才有了一個純粹的“忠君愛國”的屈原,再經(jīng)過宋人的吹噓。到今天,居然成了牢不可破的觀念??墒沁@中間,我記得,至少還有兩個人了解屈原,一個是那教人“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的王孝伯,一個是在《通鑒》里連屈原的名字都不屑一提的司馬光,前者一個同情的名士,后者一個敵意的腐儒,都不失為屈原的知己,一個孤高激烈的奴隸,決不是一個好的奴隸,所以名士愛他,腐儒恨他。可是一個不好的奴隸,正是一個好的“人”。
聞先生認為孫次舟先生恰恰將屈原人格變化的過程顛倒了,屈原不是由獨立的“人”變成了“弄臣”、奴隸,而恰恰相反,屈原是一樁“反抗的奴隸”,是一位“居然掙脫枷鎖,變成了人”的奴隸。
因此,基于這一觀點,聞一多說:“對奴隸,我們只當同情,對有反抗性的奴隸,尤當尊敬,不是嗎?”
文章的最后,聞一多先生說:“我們要注意,在思想上,存在著兩個屈原,一個是‘竭忠盡智,以事其君的集體精神的屈原,一個是‘露才揚己,怨懟沉江的屈原?!?/p>
聞一多先生曾留學(xué)歐美,一度曾是自由主義者,曾是埋首學(xué)問的學(xué)者,曾是知識分子必須擁有個體獨立人格這一價值觀的捍衛(wèi)者與堅守者。明白這一點,我們就能明白聞一多為何在1935年發(fā)表于天津《益世報》的《讀騷雜記》中套引用東漢班固的文字寫下這樣的話——
班固說:“屈原露才揚己,競乎危國群小之間,以離讒賊,然責數(shù)懷王,怨惡椒蘭,愁神苦思,非其人,忿懟不容,沉江而死,亦貶絮狂狷景行之士。”
這才真是《離騷》的作者,但去后世所謂忠君愛國的屈原是多么遼遠!說屈原是為愛國而自殺的,說他的死是尸諫,不簡直是夢囈嗎?
這樣的觀點,即使在批評孫次舟的文章中,聞一多其實仍然在堅持著。時隔一年之后,又一個詩人節(jié)來到了。聞一多又寫了一篇紀念屈原的文章《人民的詩人——屈原》。讀這篇文章,我們套感到十分的驚訝。在這篇文章中,聞一多只字不提他原來主張的觀點——屈原是一個“露才揚己,想懟沉江”的由奴隸變?yōu)槿说脑娙?。全篇只一個核心觀點:屈原是“身份上屬于廣大人民群眾的”、以“人民的藝術(shù)形式”(楚地民歌風格的詩體)“無情暴露了統(tǒng)治階層的罪行,嚴正宣判了他們的罪狀”、喚醒了人民的反抗精神的屈原。
寫作這篇文章時的聞一多先生,已經(jīng)是接受了吳晗、楚圖南等共產(chǎn)黨員影響的聞一多,無須深讀《人民的詩人——屈原》,從速篇文章中不斷跳出的在聞一多先生以前的作品從來出現(xiàn)的詞語中,你就會發(fā)現(xiàn)1945年6月端午節(jié)的聞一多,已經(jīng)成了一位深受《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影響的詩人,這有楚圖南、昊晗及聞先生的家屬等人的回憶錄為證。這個時期,聞一多已經(jīng)是一位堅定的民主斗士,他正在為人民歌,為人民呼。
至此,屈原在聞一多先生的筆下,完全成了一面迎風獵獵飄展的戰(zhàn)旗:屈原的詩歌也成了一聲聲嘹亮的刺破專制黑暗的黎明前的號角。也難怪在《人民的詩人——屈原》的結(jié)尾,聞一多先生會高聲地贊美:“屈原是中國歷史上唯一有充分條件稱為人民詩人的人?!?/p>
只可嘆。聞一多先生寫完《人民的詩人——屈原》,僅一年之后,他就倒在了血泊之中。
槍殺他的是國民黨法西斯特務(wù),這是有預(yù)謀的狙殺。是密集的攢射,是背后的暗殺。
聞一多寫《人民的詩人——屈原》,是為人民而呼,為自由而呼,為民主而呼:聞一多在李公樸先生的追悼會上大義凜然拍案而起,怒不可遏地斥責國民黨的黑暗統(tǒng)治,預(yù)言他們快完蛋了。那是向國民黨專制統(tǒng)治的奮力一擊,也是最后一擊。
但是,他倒下了!
聞一多之死,說明了什么?這無疑從反面證明,屈原存在的價值,或者說屈原精神存在的價值!
讓屈原永遠成為詩人筆下的尊神吧!成為人民心中的真神吧!一尊呼喚人格獨立的真神,一尊愛國愛民的真神!
若能如此,屈原連一千年前的水鬼才能真正成為我們所希望也是所需要的江神!
(摘自《高中生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