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健
《康德著作全集》,李秋零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4月版,56.00元。
1784年秋天,從未走出哥尼斯貝格這個普魯士邊遠城市的康德,回答了一個世界性的問題:什么是啟蒙?今天,當我們重新閱讀康德的這篇短文《回答這個問題:什么是啟蒙?》(在康德眾多晦澀而冗長的著作中,這是相對易讀且簡短的)
時,反觀現(xiàn)實社會,發(fā)現(xiàn)思考啟蒙的問題仍是多么必要,思考啟蒙的問題仍有極大的必要。
康德開門見山地說:“啟蒙就是人從他咎由自取的受監(jiān)護狀態(tài)走出。”(《康德著作全集》第8卷P39-46,李秋零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下引均來自此文,不再標注)。康德明確地指明了啟蒙的問題在于從一個狀態(tài)中走出來,而這個狀態(tài)就是“受監(jiān)護”的狀態(tài)??档聨е焸涞目跉庹f,這狀態(tài)是“咎由自取”的。因為在康德看來,這種狀態(tài)并不是由于人本身缺乏理智思考的能力,而在于人缺乏勇氣和決心來運用自己的理智??档麓舐暭埠簦骸耙杏職馐褂媚阕约旱睦碇牵 ?/p>
康德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并呼吁,源于康德對理性本身進行了嚴肅而深刻的研究。康德用了十幾年的時間思考,寫成《純粹理性批判》,對理性進行了深刻的思考??档禄卮鹆艘粋€基礎(chǔ)性的問題:我們能夠認識什么?康德雖然指出了物自體本身的不可知性,但是物自體之外的表象卻是可以認識的,從理性的認識能力上講這是可能的。雖然有人批評康德是不可知論,但康德至少明確了理性可以認識的空間仍然是廣大的。因此,當一個人運用他的理智進行思考時,他是有極為廣大的空間的。這種運用自我理智進行思考本身極為必要,原因在于理性的運用也是需要訓練的。
現(xiàn)實讓康德有些失望,因為能夠運用理性進行理智思考的人們,陷入了一個“咎由自取”的受監(jiān)護狀態(tài)。更令人失望的是,這種“受監(jiān)護”狀態(tài)竟然是源于人們“缺乏使用自己的理智的決心和勇氣”。人們居然不知道去運用自己身上就有的“天賜”的理智,而甘心于別人的指示和現(xiàn)實的成見。
對這樣一種現(xiàn)實狀態(tài),康德顯然是不滿的。他指出問題的原因在于人們的“懶惰和怯懦”,而這給予了別人以自命為他人監(jiān)護者的機會。對于現(xiàn)實,康德有些悲觀。他說:“對于每個人來說,都難以掙脫幾乎已經(jīng)成為其本性的受監(jiān)護狀態(tài)?!睙o論是當時的普魯士還是今天的中國,人們都習慣于被監(jiān)護,甚至樂于被監(jiān)護。倘若讓人們自己去運用自己的理智來思考,多少人將會感到很不適應,甚至于發(fā)狂——原因在于他們早已經(jīng)失去了運用自己理智思考的膽量。更重要的是我們今天,習慣如此的人尚且未意識到他們習慣如此。
康德批評了人們的怯懦之后,認為仍然存在著希望,那便是作為學者的人能夠公開運用自己的理性,而這將啟發(fā)更多的人運用自己的理性。在人們獲得公開運用自己理性的自由之前,只有少數(shù)人懂得運用自己的理性,但是他們中很多人卻在此之后開始制造一種“成見”,這些成見形成一種近乎意識形態(tài)的東西,籠罩這因懶惰和怯懦而缺乏思考的一般群眾,“成為無思想的廣大群眾的學步帶”。
康德在這里提出了一個重要的問題,即運用理性需要的一種自由,“一種最無害的自由,亦即在一切事物中公開地運用自己的理性的自由”。這涉及到了一個十分關(guān)鍵的問題,即理性在實際運用中必然會遇到自由的問題。在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中已經(jīng)言及這個問題,但那是在思維領(lǐng)域,在可能的領(lǐng)域,而非實踐的領(lǐng)域、可為的領(lǐng)域。具有自由意志的人,是人的根本特性之一,它將人從自然界中分離出來確立為獨特的人。然而,在實踐的層面,康德遇到了一個不能單純以思辨的努力就能很好解決的問題,那就是如何自由地運用人的理性以達到啟蒙??档聫膫€人是否有理智、是否有勇氣等問題上,走入了一個社會性的問題中。
面對這個對啟蒙充滿了阻礙的現(xiàn)實社會,康德的方案是將人的社會屬性區(qū)分為至少兩類:一類是作為一個在某種崗位或職位之上承擔著責任的人——承擔“義務”的人;一類是作為對任何問題都可以進行理性思考并可以公開發(fā)表見解的人——作為“學者”的人。面對啟蒙的各種阻礙和問題,康德既然已經(jīng)證明了人是具有理性思考的能力和認識世界的可能的,那么此后最為重要的問題便在于如何面對人的多重社會屬性問題。康德認為,在承擔國家義務和為社會負責的基礎(chǔ)上,人當然應當克制理性,甚至“不能允許理性思考,而是必須服從”。這本身表明康德在公民義務問題上的態(tài)度是明確且堅定的,由此也就好理解當康德受到國王申斥的時候迅速作出保證的事情了。然而,康德又從另一面出擊,他嚴肅地說:“同一位公民如果作為學者公開地表達自己的思想……則他的行動并不違背一位公民的義務?!笨档戮瓦@樣,給剛剛做好的以義務為主體的“圍城”開了大大的一扇門,通過這個門,圍城里的人在盡義務之后,可以正當?shù)剡\用自己的理性思考公開地發(fā)表自己的意見。也正是通過這扇門,他似乎解決了人運用自己理性思考的自由的問題,其基本原則正符合了康德的國王所說的“理性思考吧,思考多少、思考什么都行;只是要服從”!
也許有人認為康德此舉是一種屈服或者妥協(xié),或者認為他是在變相地為國王服務。然而,康德畢竟在他的角色之上作出了努力的論證,他至少確立了人具有“學者”角色這一個維度——換句話說,他認為人是可以自由運用理性思考并公開發(fā)表見解的。
值得注意的是,康德還提出了一個歷史的問題,即為啟蒙而運用理性時面對的一個歷史范疇中的問題——啟蒙,不僅僅是對自己負責,更是對歷史的發(fā)展負責?!耙粋€人雖然能夠?qū)λ麄€人,而且在這種情況下也只是在若干時間里,在他應該知道的東西上推遲啟蒙;但放棄啟蒙,無論是對他個人,甚或是對于后代,都叫做侵犯和踐踏人神圣權(quán)利”。啟蒙,不僅是一個人自己的問題,更重要的是,它已經(jīng)成為人必須承擔的一種責任,它是人神圣的權(quán)利,而人們可能因為自己缺乏勇氣或者懶惰而遲緩甚至放棄啟蒙,但這本身是在對歷史犯罪,是對人神圣權(quán)利的侵害。啟蒙對于人來說,不僅是一種自由的選擇,更是一種必然的義務。
啟蒙,既是一個人的選擇,同時也是一個人的責任,是歷史和人類本身賦予了每個人的責任,用中國式語言來說,就是我們與生俱來的使命。但面對這個使命的實現(xiàn),除了人們自身是否有勇氣之外,還有著諸多的限制,它們阻礙這自由的思考,從而阻礙了啟蒙。在中國近現(xiàn)代尤其如此。
甲午中日戰(zhàn)爭,中國遭受奇恥大辱,而這一恥辱已經(jīng)在中國人的心目中像一塊巨大的磐石一般壓了一百多年。眾多的仁人志士都在苦苦思索啟發(fā)民智之法,走向強國之路,以重新成為世界中央大國。但革命的繁復,救國成為最為緊迫的任務。啟發(fā)民智若被當做啟蒙在中國的替代話語的話,那么為了革命的勝利,它曾經(jīng)成為仁人志士最為重視的東西,而隨后便被其他多種目標所遮蓋了。
今天,我們?nèi)匀淮嬖谥鴨⒚傻谋匾?,并且到了十分緊迫的階段。隨著中國國力不斷增強,躋身世界強國的夢想也越來越近之時,國家的強盛更造就了啟蒙任務的要緊形勢。特別是對于承載著康德所言的“學者”這樣一個身份的知識分子,能不能自我啟蒙是一個更為嚴峻的問題??档抡J為每一個人都有著學者的一面,這決定了每一個人都能夠在承擔義務之后也能按照理性勇敢地思考,并能夠公開發(fā)表見解。我們的一些知識分子缺乏獨立的見解和批判的能力,更重要的問題是喪失了獲取新知識的欲望和追求真理的勇氣。眾多的大學崗位只是一個職業(yè)者的飯碗,而非一個事業(yè)的基礎(chǔ)。也就是說,知識分子中有些人喪失了作為“學者”獨立,勇敢地運用理性思考的能力和意識,而這又導致整個社會缺乏勇氣來運用理性。某些“公共知識分子”更是缺乏啟蒙的精神而同時放任情緒泛濫,以至于被公眾稱為“公公知識分子”,這是一個多么形象又辛辣的諷刺!背后蘊含的是公眾的不滿。
事實上,客觀的因素也是限制理性自由運用的關(guān)鍵原因之一。作為外在的限制,它無處不在,并逐漸制造著一種康德意義上的“成見”,充盈在社會的各個角落中。在這種現(xiàn)實之下,人們,特別是承擔著某種“天職”的知識分子,更應當克服自己的怯懦和懶惰,勇敢運用理性。
除了客觀的限制之外,最重要的問題恐怕還在于人自身,即內(nèi)在的束縛仍未打開。以康德的觀點來看,每一個人都有著“學者”的一面,都是可以作為學者來運用理性公開發(fā)表見解的。雖然事實中總會遇到各種阻礙,但對于每一個處于啟蒙時代中的人來說,首先的問題、最重要的問題、也是最能得到實踐的問題,在于是否勇敢地運用自己的理性對事物進行思考,而不是被迫、更不是沉溺于“受監(jiān)護”狀態(tài)。
“真正的無知不是知識的缺乏,而是拒絕獲取知識”,這是波普爾的告誡。反觀今天樂于專家觀點的群眾、固守偏狹領(lǐng)域而日益意氣用事的知識分子,何嘗不是在“拒絕獲取知識”呢?然而,“現(xiàn)在畢竟為人們敞開了自由地朝此努力的領(lǐng)域,而且普遍啟蒙或者走出人們咎由自取的受監(jiān)護狀態(tài)的障礙逐漸減少”,如此一個時代,也是一個“啟蒙的時代”。每一個人都有什么理由不去克服自己的懶惰和怯懦,勇敢地運用自己的理性呢?如果說康德所言的“公開的運用理性的自由”是哲學概念的話,那么人們應當做的便是將它們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