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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間卯月(中篇小說)

      2013-08-15 00:54:08吳海中
      文藝論壇 2013年3期
      關鍵詞:李江王八下界

      ○ 吳海中

      01

      我們李橋屋舍和院落連成片,在平原上橫陳著,跟這個年月一樣,有些破敗。泥坯房子栽歪著,房頂長著野草,就像房子的頭發(fā)。村前的河水幽幽流走,是我們李橋的一道流光。這是一個平常的日子,李橋和昭蘇太河,都在靜靜地老去。

      高吉和高祥腰上掛了鳥夾子,圍著一個柴禾垛找漿桿蟲。漿桿蟲藏在秫秸里,像高吉高祥這樣的少年,一眼就能看出啥樣的秫秸里有漿桿蟲??礈柿?,折斷開,白白胖胖的小肉肉找到了,扭動著,被兩個手指捏起,放進一只小小的玻璃瓶儲備。漿桿蟲是小鳥最喜好的美食,下在銷子上,鳥夾子擺在河邊,鳥們來河邊喝水,就會上了高吉和高祥的圈套。

      這個時候,問紫回來了。

      問紫穿一條藍嗶嘰喇叭褲,鸚哥綠長袖衫,長袖衫上布滿了細碎的奶白色小朵杏花,杏花的蕊跟真的一樣。問紫的臉掛著笑,在高吉和高祥背后叫了一聲。

      咳——

      高吉高祥嚇了一跳,轉身見是姐姐回來了,兩盤貓臉都把牙齒呲出來,他們仰著臉對問紫笑。

      問紫是去年夏天出嫁的,婆家在八面城,八面城很繁華,向來是我們李橋人心中的城。八面城到我們李橋三十里土疙瘩路遠。自從問紫出嫁,三天后跟女婿回過門,住了一晚就回去了,過大年的時候也跟女婿回來拜過年,住了兩晚又走了,之后再沒回來過。高吉和高祥知道,問紫出嫁了,出嫁了就是人家的人了,嫁出門的女,潑出盆的水。高吉和高祥明知道問紫是人家的人,可還是很想她……問紫是騎自行車回來的。

      問紫把車子支起,高吉高祥就跳兔一樣到了問紫身前。

      問紫在高吉和高祥兩個弟弟臉上都親一口,親完了,從衣兜里掏出一把水果糖給他們。高吉和高祥看著問紫,看她紅嘟嘟的嘴唇,忽閃忽閃的大眼睛,兩個人用手捂住問紫親過的臉,感覺熱呼呼、麻酥酥的。問紫讓他們倆把手伸出來,讓他們倆接塑料彩紙包住的水果糖。這種過年才能分上幾塊的水果糖,問紫一下就給他們每人十來塊,高吉和高祥仰著花貓臉朝問紫笑個不休。問紫在高吉和高祥身上拍了拍,問他們,媽在屋呢?高吉一說話就露出小虎牙,高吉的小虎牙一眨一眨地說,媽盼你回來,早起媽還念叨你,媽說你有了婆家忘了娘家,吃了晌午飯,媽腦袋迷糊,在炕上躺著呢。說著,高吉和高祥簇擁著問紫朝院里走。

      一圈半身高的土圍墻,被雨水淋漓了多年,遍布著歲月的淚痕。墻頭長著雜草,遠了看,是一圈茵茵綠線,近了看,是稗草和狗尾草,螞蚱和蛐蛐在里頭爬啊,蹦啊,藏啊。這圍墻里套著三間土房子,1980年那個年代,我們李橋家家都是這樣的土坯房子,矮矮的,大人一舉手,就能摸到房頂。房子西邊是一個驢圈,窗前有一棵杏樹,屋后有幾十棵鉆天楊。圍墻的正向上是個豁口,豁口是朝陽的大門。木板釘成的大門,腐朽了,關節(jié)四處松動,拉它它就扭。院子里有兩趟木棍杖子,列兵一樣規(guī)整,中間夾條小道,小道直到房門口,一條土氈子那樣搭在門檻上。窗下有三個土坯壘的窩窩,一個是雞架,一個是鴨子和鵝的架,最簡陋的那個,是黃狗的營盤。黃狗的名字叫狗,狗朝問紫吠了兩聲,豎起兩只前爪給問紫作揖,它和善地張開嘴,一片鮮紅的舌頭掛下來,軟軟地顫著。問紫朝狗說了一聲,狗啊,你想我了吧?又朝狗招了一下手,狗就想撲過來,撲了一半,被一條嘩棱嘩棱的鐵鏈子扯回去。問紫把自行車停在窗下,對著狗嘬嘬嘴,轉身跟著高吉和高祥進了門。

      媽隔著玻璃窗看見了問紫,閨女回來了,媽心里忽地長滿快樂的青苗,慌忙下地,腳還沒找到鞋呢,問紫進了屋,媽拉著閨女上炕里坐下,左看右看,問這問那。

      問紫跟媽嘀咕個沒完沒了,高吉和高祥哥倆在旁邊看著問紫,看不夠。高吉想摸摸姐的手,高祥也想挨著姐坐,可他們倆誰也沒動。一個八歲,一個十歲,在我們李橋,這么大男孩子都當自己是個男人,都知道男人跟女人中間有道膜。

      02

      高吉拉著高祥從屋里出來,高祥不樂意動,高吉硬拉著他。

      到了窗下,高吉在雞架上扯下一片破麻袋,跟高祥說,咱倆做個炸藥包,上河里炸魚給姐吃。聽高吉這么說,高祥把嘴里的糖球從左腮骨碌到右腮,高祥說,你是說做炸藥包?前些日子爸做了一個,做可是做了,他沒用,在下屋藏著,我去找。說著,高祥緊跑幾步,鉆下屋去。高祥把一個炸藥包抱在懷里,高吉放下手里的麻袋片,摸著腦袋,說這是爸要炸李發(fā)財?shù)?,咱倆拿去炸魚,爸回來還不打死咱倆。高祥屁股一扭,放個響屁,說李發(fā)財?shù)冒┌Y了,爸用不著炸他,他就快死了。高吉想想也是,跟高祥笑了說,就算李發(fā)財不得癌癥,我也不想讓爸去炸他,炸了他,爸也活不成了。高祥說,他太壞了,他不得癌癥就得炸他,不把他炸死,爸也會被他氣死。高吉說,行了行了,咱不說這個,咱去炸魚。高吉和高祥抱著炸藥包往出走,高吉說,這么大一個炸藥包,咣的一聲,能把一條河的魚都炸翻白,姐在家呆多少天都吃不完。高祥聽高吉說,高祥就笑,高祥沒有虎牙,可高祥有板牙,高祥一笑,兩顆板牙可大了,在陽光下閃著細瓷的精光。

      哥倆兒從院里走出來,到當街上。因為前天下過一場雷陣雨,整個村子潮呼呼的,土道雖是被大太陽曬個佯干,走上去還喧。土道上有潮濕的味道,整個李橋都有這樣的味道,整個李橋還有青草和燒玉米秸的味道。高吉讓高祥把鳥夾子從腰上下了,自己的也下了,合在一起,藏在柴禾垛里,然后,他們倆帶著炸藥包去了供銷社。

      供銷社就在村頭,王八李江站在柜臺里打瞌睡。高吉進門就喊,給我拿兩節(jié)電池,割十五尺電線。王八李江睜眼看著倆毛頭小子,眼光乜乜的說,不賣。高吉把腦袋隔著柜臺湊到王八李江鼻子下,王八李江就看到了一個長滿玉米胡子的腦袋。他在這個又悶熱又寂寞的晌午要難為一下高吉和高祥,他說,有是有,我不想賣給你們倆。高吉說,為啥不賣?你頂替了我爸,東西也不賣給了?高祥跟在高吉身后,高祥的頭發(fā)都是一些短卷,里面藏著灰,一拍準能起煙。高祥也問王八李江,你憑啥不賣?王八李江說,不憑啥,就是不想賣給你們倆。王八李江跟李發(fā)財長的太像了,都是通天鼻子鯰魚嘴,他們爺倆兒走在村街上,就像雙胞胎。高吉和高祥都知道,王八李江原來想當他們的姐夫,可問紫看不上他,嫁去了八面城。問紫出嫁沒幾天,王八李江跟王橋一個女人結婚了,結婚三天回門,媳婦再就沒跟回來,又過了半月,王橋女人伙著王橋一個男人私奔了,從那天開始,李橋人都把李江叫王八李江。

      供銷社主任李發(fā)財官報私仇,在李江當上王八之后,找茬把問紫爸開除了,隨后就讓兒子李江接替了問紫爸。這些日子里,問紫爸一直想用炸藥包送李發(fā)財一家上西天,炸藥包都做好了,可李發(fā)財他得了肝癌,不用炸,就沒幾天活頭了。問紫爸可能也放棄了爆炸李發(fā)財一家的打算,這些日子,忙著跑鄉(xiāng)里縣里告狀。

      王八李江成心難為高吉和高祥,高吉知道不來軟的不行,就央求說,我和高祥都同情你,王橋女人是個野女人,她跟野漢子跑了,我跟高祥替你罵過她。王八李江不樂意聽誰提王橋女人,撅起嘴巴說,滾開,小屁孩子,別在這兒惡心我。高祥也央求說,李江大哥,我姐回來了,我跟高吉想去河里炸魚給我姐吃,你就行行好,把電池電線賣給我們吧。王八李江聽說是問紫回來了,眼睛里來了神采,問他們倆,真是問紫回來了?不是你們扯謊?高吉趕緊說,沒扯謊,我姐騎車子回來的。王八李江又問,是不是兩口子一起回來的?高吉說我姐一個人回來的。王八李江再問,兩口子鬧矛盾了吧?高祥擺了擺頭,高吉也擺了擺頭,都說不知道。王八李江不再問,哈腰在柜臺里拿了兩節(jié)五號電池,又給割了十五尺電線。

      高吉和高祥從供銷社出來,高吉說,王八李江盼著咱姐跟咱姐夫鬧矛盾呢。高祥停住腳,說你等我一會兒高吉,我到門口屙一泡屎去,讓他下班時候踩上。高吉看著高祥,虎牙就露出來了,他跟高祥笑著說,你快去,我等你。高祥跑回供銷社,見王八李江兩只胳膊支在柜臺上打盹,高祥就在正門口屙了一泡臭死人的屎。

      03

      女人上了三十歲就算老了,身上緊邦邦的肉肉松弛了,臉也爬上皺紋,腮幫子也垮了。問紫知道自己老了,快六十歲了,已經(jīng)老了三十年。可問紫以前不服老,每次回李橋上墳都自己來,每次從八面城回李橋,直接就去村西樹毛地把冥錢在墳頭燒化了,磕了頭,直起腰,拍掉褲子上的土沫,轉腳進村子,去李文成家歇腳。村里的老房子早就翻蓋成了新房子,問紫感覺新房子雖然是新,可沒了老房子的氣韻。

      問紫每趟回李橋都要到扁井那看看。扁井在村中一棵茂盛的黃榆樹下,過去,是我們李橋唯一一口井,轆轤聲很響,每個清晨和黃昏都有女人搖動它,整個李橋都能聽到它吱牛吱牛的叫聲。問紫在家做閨女的時候,聽李橋一個女人說,有一天中午,她路過扁井,聽見里面有聲音,她就朝扁井走過來,挨近扁井仔細聽,她聽見了下界的人聲,她說,下界和人間一樣,有人聲,有狗吠,有雞叫,還有爺們兒趕牲口套車的聲音……她還說,她聽見了嗩吶聲,也聽到了有人哼二人轉小調(diào)……那之后,我們李橋還有幾個女人也說聽到了下界的聲音,問紫也去聽過,一直沒聽到,雖然沒聽到,可問紫信關于下界的傳言。那時候,問紫走在我們李橋的土道上、場院上,總是輕著腳,怕把地皮踩破,驚擾了下界人。

      今春又到了,問紫想找個好天日回李橋上墳。

      這是一個多么好的天氣呢,太陽停在頭頂動也不動,天空往高處高著,高到了看不見的地方去,看不見的地方也都是深不見底的藍。天空可真空啊,哪怕有一根鳥毛掉下來,哪怕有一聲鳥叫。問紫在小區(qū)的草坪前仰頭看天,看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上墳的事,轉身回屋收拾。老伴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一個《亮劍》他反復看了十多遍,還在看。見她穿上了那件鸚哥綠長袖衫,就知道她又要回李橋了。老伴說,讓兒子開車送你去吧。問紫遲疑了一下,這些日子問紫的腰不舒服,問紫知道這是老到了筋上了,人都是從腰上開始老的,隨后就老向全身的筋骨和皮肉。老伴見問紫沒說話,趕緊給兒子打了電話。

      問紫從小別墅里出來,路過了草坪,走在玉蘭樹夾護的磚路上,遠遠就看見了兒子的黑色奧迪在小區(qū)大門口等著她了。

      車很快就到了郊區(qū),走向鄉(xiāng)間。如今,鄉(xiāng)間也是柏油路,柏油路兩邊是無邊無際的原野。這個季節(jié),大地蒸騰著熱氣,陽光照下來,大地上的熱氣就顯出徐徐向上的影子。問紫沉默著,眼睛往車窗外的原野看去。兒子知道媽想啥,他不想讓媽陷得太深,故意跟媽沒話找話。兒子說,媽,我兩個舅舅是幾歲出的事?

      問紫不耐煩,這個話你問了八百遍,咋還問。

      兒子笑著說,你總跟我們說舅舅,幾十年都過去了,你哪一天不提起,我是想和你說說舅舅們,幫你解解悶。問紫申斥了兒子,心下有些不忍,兒子畢竟是個成年男人,而且還是八面城的顯貴,縣里市里領導也都夸兒子是個能干的企業(yè)家。當媽的跟兒子沒好聲氣,無來由。問紫嘆息一聲,像是跟兒子說,又像是自言自語,要是你兩個舅舅還活著,在李橋有多大一家子人啊。兒子問,要是他們都活著,應該跟我文成舅狀況差不多吧?問紫沒有回答兒子,她不想說話,她看著外面的田野,她的心思都在李橋村西的樹毛地,那兒埋著爸和媽,那兒還埋著高吉和高祥。

      04

      昭蘇太河兩岸長滿了紅毛柳叢,紅毛柳叢里是白沙灘,那些白沙子很細,抓在手里很沙,指縫里唰唰漏下去,舒服的感覺說都說不清楚。平常高吉和高祥把鳥夾子下在河邊,二三十盤,有明的,也有暗的,明的是要打那些傻鳥,暗的是要打那些賊鳥,銷子上都下了漿桿蟲。下好了,他們倆就鉆柳樹毛子里玩沙子,那些都是好沙子,玩法也多。他們總是一邊玩沙子一邊偷眼去河邊看,夾子一會兒就翻一盤,一會兒又翻一盤。高吉和高祥是打鳥高手,其實,下河摸魚也是高手。今天姐回來了,摸幾條魚不過癮,他們要用這個自制的炸藥包把一條河炸翻,把一條河里的魚都炸起來。

      到了河邊,高吉和高祥鉆進柳樹毛子,在白沙灘上坐下,高吉開始安裝炸藥包的引線和火信。這種自制的炸藥包很簡單,硝氨炒熟了,拌上鋸沫兒,用塑料布和麻袋片緊緊包裹住,扎靠了,外表很像電影里董存瑞舉在手里炸碉堡的炸藥包。開始的時候,是導火索引暴,把導火索在岸上點燃,然后扔到河里,多數(shù)時候火信子被河水淹滅了,炸藥包也就作廢了。后來,人們做炸藥包,在炸藥包里放個雷管,雷管上接了電線,電線長長的,用的時候,把炸藥包隨便丟到河里,然后在柳樹毛子里通過電線和電池把炸藥包引爆,咣的一聲,河水就翻起花來,無數(shù)個氣泡泛在河面上,跟著,一些被炸傷震暈的魚就飄上來,趕上魚多,河面白花花一片。

      我們李橋人從昭蘇太河里獵魚招法很多,有時用大撒網(wǎng),有時用搶網(wǎng),有時用筐潛下水去撈,有時用手就能摸到魚。人站在岸上,大撒網(wǎng)從手里撇出去,在半空變成一個圓,眨眼就扣在河面上,鉛墜子帶著魚網(wǎng)向水里抓下去,抓到水底,撒網(wǎng)的在岸上開始慢慢地拉著網(wǎng)綱收網(wǎng),有時候上來大小幾條魚,有時候上來幾只癩蛤蟆,有時候上來個王八,從去年開始,上來個王八的時候,打魚人就會順嘴說,咳!上來個李江。搶網(wǎng)是在水淺的地方用的,我們李橋人熟悉門口這條河,知道什么地方該用大撒網(wǎng),什么地方該用搶網(wǎng)。前年,化肥這種東西進了李橋,王八李江就發(fā)明了炸藥包,炸藥包威力大,咣的一聲,一條河的魚都被炸上來了,收獲多。王八李江發(fā)明了炸藥包之后,除了七仙還用大撒網(wǎng)打魚,別人要是嘴饞了想吃魚,都用炸藥包了。七仙是個固執(zhí)的人,他說打魚就應該用網(wǎng)把魚從河里慢慢拉上了,不能讓魚下鍋之前還挨上一回炸。

      不管用大撒網(wǎng),還是用搶網(wǎng),還是用炸藥包,還是脫了衣裳下河摸,反正我們李橋人吃魚不犯難,趕上做晌午飯,說不上哪家院子里就飄蕩出煎魚的味道,或者炸魚醬的味道。

      高吉已經(jīng)把電線連接在炸藥包上,電池也安裝好了,然后把炸藥包擺在河岸上。高吉看著河面跟高祥說,魚都在睡晌午覺,要到上頭去趟水,把它們都趟到窩子里來。高祥說,哥,我忽然有點兒累,我忽然不想吃魚了,我現(xiàn)在想到魚就惡心。高吉說,又不是給你吃,是給姐吃,姐大半年沒回門,家里又沒啥好吃的,不能讓姐吃幾頓咸菜走吧?高吉這么說,高祥就不再說什么,整個人都蔫蔫的,就像霜打過的茄子。高吉催他,你快去呀。高祥說,哥,我好像生病了,我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了。高吉看著高祥,知道他懶病又犯了,他不想干什么的時候,總是這么說。高吉自己去上游趟水了。高祥坐在沙灘上,感覺坐不住,又躺下,沙子被太陽曬暖了,躺在上面,后背熱呼呼的。高祥看著天空,這時候的天空瓦藍瓦藍的,藍得就像一塊凝固的玉,太陽像個琥珀。

      高吉很快從上游下來了,他站在河里,河水沒過了他的腰。高吉喊高祥起來,高祥從沙灘上坐起身子,看見高吉手指著前面的窩子,高祥知道他已經(jīng)把一河的魚都趕到窩子里來了。

      高吉爬上河岸,渾身濕淋淋的,河岸也被他弄濕了。高吉帶著一身水氣走到高祥身邊,他跟高祥交代說,我拿炸藥包往河里撇,我喊一、二、三,我喊到三的時候,你就把兩節(jié)電池對上。高祥看著渾身濕淋淋的高吉說,我對不好,我不知道怎么對。高吉怪高祥笨蛋,高吉說,你是不是成心讓姐吃不上魚?姐是個好姐,你就不是個好弟,好弟要對姐好。高祥聽不下高吉這些破話,高祥跟問紫一向親,小時候問紫總是抱著他在村子里走,高祥知道自己是問紫哄大的,問紫出嫁那天,高祥躲在房后小樹林里偷偷地哭過?,F(xiàn)在高吉說高祥不是個好弟,高祥心里跟高吉生氣。高祥生氣也不發(fā)作,臉上漲滿秋水,嘴上不說啥。高祥起身走到河岸,把炸藥包抱在懷里,高祥回頭跟高吉說,你對電池,我往河里撇。高吉笑了,高吉說,你是好弟,是姐的好弟,也是我的好弟。高祥眼里含了淚水,說我跟姐也親,我小時候是姐抱大的,我都記得。高吉見高祥委屈,就用話哄高祥,高吉說都知道你是好弟,我剛才說你不是好弟是我不對,咱倆把河里的魚炸起來,咱就回家,讓姐吃上油煎魚、炸魚醬。高祥轉臉去看河面,寬闊的河面上翻著無數(shù)朵細小的水花,河水徐徐地流走,高祥知道,水底下都是高吉從上游趕下來的魚。高吉說,我喊一、二、三,我喊到三的時候,你就把炸藥包撇河里,用勁往河中間撇。高祥說,我準備好了,你喊吧。高吉開始喊一、二、三了,高吉喊的很慢,一——二——三——喊到三的時候,高吉就對了電池。

      自制炸藥包威力也很大,咣的一聲巨響,河岸顫動了一下,整個李橋村也跟著顫動了一下。高祥的身體在河岸上開了花,一只胳膊飛到了天上,身子在河岸上站了一下,撲到河里去了。河面濺起一層水花兒,然后把高祥的腸子飄了上來,像一條水蛇一樣慢慢地游去。

      05

      車到了河邊,正趕上春汛,不知道從什么地方下來這么多水,一條河滿滿蕩蕩的,攜帶著無數(shù)個小旋渦向下游流去。車上了橋,轉了一個彎,只能停在村頭,這樣的小汽車下不去我們李橋的土路。兒子把問紫從車上攙下來,問紫嘴里念叨,你這車看著光鮮,到了李橋就拔不動腿了吧。兒子嬉笑說,媽,你這輩子一口一個李橋,李橋沒白生你一回。問紫一邊走著一邊也笑了。娘倆說著話,很快就到了村西樹毛地。這是一片茂密的樹毛地,里頭是我們李橋的祖塋地。我們李橋的祖塋地連綿三里路遠,很是浩大的一片。眼下是孟春,柳樹抽了條,樹條子上打了芽孢,我們李橋人把這芽孢叫紅毛狗。紅毛狗出來之前,這蘸綠的柳條可以擰叫叫來吹,會吹的,能吹出成溜的調(diào)兒,啥曲都行。紅毛狗出來了,叫叫擰不成了,大人們隨手割回一把,豎在門后,可以管教不聽話的孩子。

      樹毛地沒有人經(jīng)管,自古就是荒地,除了陳腐的樹葉,還有北方拉拉藤、豬秧秧這樣的花花草草,牽牽連連,一茬一茬腐爛,一茬一茬新生。植物的尸骨積累很厚,走在上面,腳下很喧。

      高家是外來戶,問紫爸是北京下來的知青,文革結束后,別的知青都回城了,問紫爸不但在李橋成了家,而且還生了問紫,回城這條路就斷了。高吉出生以后,問紫爸成了供銷系統(tǒng)正式職工,被安排在縣里工作。問紫爸在縣里上了不到半年班,感覺不方便,就跟上級申請想調(diào)回李橋,直到高祥出生,上頭才把他調(diào)回了李橋供銷社。后來發(fā)生被李發(fā)財開除這樣的事,是做夢都想不到的。

      高家的墳地有三個墳頭,一個是爸爸媽媽并骨的大墳,另外兩個,一個是高吉的,一個是高祥的。

      問紫遠遠就看到了李文成,他在墳前的空地上坐著。他身體不好,到了這個季節(jié)還沒脫了棉衣裳,看上去很臃腫,就像個蹲在地上的熊瞎子。問紫和兒子走到他身后了,他才轉過臉來,咧嘴笑了,一口煙熏的黑牙齒。李文成說,外甥開車來的?問紫點頭。問紫兒子說,我媽老了,你們都老了,我媽的腰不行了,走不了這么遠的路,我跟她說,我來替她上墳,她不干,她非要親自來。李文成說,大姐呀,往后你就別年年跑了,我哪一年都不少給他們燒紙。問紫說,你燒是你燒,我得來,我不來這兒跟他們嘮嘮嗑,我心里不塌實。

      06

      李文成讓瘋狗咬了,咬李文成那條瘋狗是王橋的,那條王橋的瘋狗其實是王橋女人家的,王橋女人來我們李橋相親的時候,那條瘋狗也跟著來了,只是那個時候那條狗還是一條沒有瘋的好狗。王橋女人跟王八李江結婚的時候,那條狗也來送親了。那條狗是什么時候瘋的沒人知道,吃喜酒的時候,趁亂就把李文成給咬了。

      我們李橋人都知道,讓瘋狗咬了的人也瘋了,也會咬人的,咬了誰,誰也就跟他一樣瘋了。我們李橋人還知道,被瘋狗咬了的人,就活不成了。那天酒席散了,大人孩子都聚到李文成家,圍著李文成看,看他小腿上被狗撕破的傷口,都說應該找李發(fā)財負責。李文成爸不同意,李文成爸說,人家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別去添亂了,哪個娃娃沒被狗咬過,不用大驚小怪,過幾天就好了。聽李文成爸這樣說,別人就不好再說啥,紛紛散去了。

      后幾日,王八李江帶著媳婦回門,第二天他從王橋回來,身邊不見了媳婦,倒帶回來個消息,說王橋女人家的狗瘋了。這個時候,李文成的傷一點兒不見好,而且眼光直直的,一會兒學狗叫,一會兒學狗爬。李文成爸跟在李文成身后,他仰起頭看著天,對著天空嚎叫一聲,老天爺呀,我兒子瘋了,我兒子讓瘋狗咬了——

      我們李橋人開始躲避李文成,家家大人都囑咐孩子們離李文成遠點兒。

      李文成被爸從家里趕出來的時候是那年的秋天,他沒有吃的,就啃地里的苞米,渴了,就到河邊飲水喝。時令就要入冬了,天氣漸漸地涼了下來,他在冷風里站不住腳,眼睛望著村子,又不敢往村子里走。他知道自己瘋了,不能回村子。有一天他實在太想家了,忍不住回了村子,到了家門口,在院外探頭往屋里張望,他正癡迷,后頭猛然有人喊叫,李文成回來了——李文成回來了——霎時間,人們從四面八方冒出來,圍攏來,每個人手里拿了棒子,每個人都用手里的棒子指著他,做出要打他的架勢。他站在原地不敢動,這個時候他家里人出來了,他爸,他媽,他姐,還有他弟都站在門口朝院外看他。他眼見著爸和弟滿院找棍子,爸沒找到棍子,隨手把鐵锨拿到了,弟倒是機靈,抬腳把木杖子踹倒,從上頭掰下一根木棍子,姐沒動,可姐手里早拿了燒火棍,只有媽手里沒有家什。媽朝他喊,文成啊,我的兒啊,不是這個家狠心不要你,你讓瘋狗咬了,你活不成人了,可你也不能禍害別人,你趕緊走吧。說著,媽就嚎啕起來。

      李文成從家門口走開,那些拿著棍子棒子的人機敏地給他閃開一條路,讓他過去。他從村子里出來,到了河崖下,找個背風的彎角角坐下。他好冷,肚子里好餓,可他一點兒不想動,也不想吃。他把身體緊緊貼著河崖,讓冷風從眼前跑過去。那天晚上下了很重的霜,半夜把他凍醒了,他站起身,抖落了一身的白霜,看著眼前的河,看著天上的星星,他像狼一樣干嚎了幾聲,之后爬上河岸,在收割后的莊稼地里揀了一抱柴禾。他把那些柴禾抱到避風的彎角角,生起火來?;鹫媸呛脰|西,很快就讓他涼透了的身子溫熱起來,暖和了,他又想吃東西了??墒裁礀|西都沒有,他把衣裳裹緊,兩只手抱著肚子,蹲在火邊想,明天在這河崖下挖個窟窿吧,不挖個窟窿,冬天沒法過去。

      第二天早晨,昭蘇太河嶙峋的河岸上,站著一個孤伶伶的少年,這個叫李文成的少年只有十歲。他向附近的李橋村張望,每家的煙囪都浮出一縷青煙,田野被濃霜染得過于花雜,村頭的幾棵楊樹往下飄落枯黃的葉子。更遠處的村莊有雞飛狗跳的聲音,天空和大地模糊在朝霞里。

      他開始在河崖下挖窟窿,他沒有任何工具,用手指在河崖下艱難地挖掘著。

      七仙走到河崖下,七仙跟他說,文成,我給你找個鐵鍬吧。文成抬起頭,仰著臉朝河崖上看七仙,他看著七仙,眼淚嘩啦嘩啦流下來,他跟七仙說,七爺爺,你給我回家拿把鐵鍬吧,我手指頭都挖出血了。七仙嘆息了一聲,轉身回家拿鐵鍬去了。

      七仙回來的時候,把鐵鍬從河崖上遞到河崖下。李文成接了鐵鍬,跟七仙說,七爺爺你是個好人。七仙又嘆一聲,從懷里拿出兩個苞米面餅子,眼睛看著李文成,七仙說,孩子你接著。李文成見是兩塊焦黃的苞米面餅子,嗓子眼兒熱起來,趕緊把兩只手舉過頭頂,兩只手在頭頂上舉著,像一只饑餓的大嘴。七仙把餅子照著大嘴扔下來,大嘴一下子就咬住了它們。

      李文成蹲下身吃那兩塊苞米餅子,他好多天沒吃上這樣的餅子了,兩塊餅子很快就落了肚。他吃完了餅子,起身到河邊,趴在河邊,嘴唇對著河唇,咕嘟咕嘟喝了一氣水。喝飽了,直起腰板,又走到彎角角,仰著臉朝河崖上望著七仙。他哭著跟七仙說,七爺爺,我死了也忘不了你的恩情。七仙也淌下眼淚,說文成呀,可憐的孩子,往后我天天給你送兩塊餅子。說完,七仙走了。

      窟窿挖好了,一個人躺在里面很寬敞,就是有些潮濕。他到河邊折了一些柳樹毛子,又在田里找了些柴禾葉子,把窟窿絮得暖暖的,絮好了,他躺進去,可真舒服。他又翻翻身,坐起來,左右看了看,很像個家的樣子。李文成看著這個家,想這個冬天可以熬過去了,他就笑了。他很久沒笑過了,笑的時候,感到臉上的肉肉都是硬的。

      冬天來臨的時候,李文成的窩已經(jīng)挖掘得很寬敞。那是個狹長的窟窿。在七仙的建議下,他在窟窿里面又挖了個拐彎的窟窿。這是個聰明的主意,無論外面刮風還是下雪,這個拐彎窟窿都是安全的,風吹不進,雪也飄不進。拐彎窟窿挖成的那一天,李文成在里面躺了躺,翻了個身,還打了個骨碌,很容得下他,身子輾轉得開。他爬出來,在河崖底下朝河崖上蹲著的七仙笑了,他說,七爺爺,還是你聰明,窟窿里可暖和了。七仙也笑了,說你聽七爺爺?shù)臏蕸]錯。接著,七仙嘆息了一聲,說孩子你還得在旁邊挖個灶,七爺爺幫你掌握尺寸,你挖個可以生火的灶,有了灶你就可以在里頭燒火,燒了火,你這個窩才暖和。說著,七仙在河崖上移動了兩步,探出頭來往下看,手指著一個地方說,文成,你在這兒挖,挖個灶。李文成看了看說,七爺爺,我不會挖灶。七仙說,你聽七爺爺?shù)耐峦?,挖個簸箕大的窟窿就行,要深點兒,和你睡覺的地方對齊。

      按照七仙的指點,灶挖好了。李文成摸了摸額頭上的汗珠兒,抬頭跟七仙說,七爺爺我挖好了。七仙探頭往下看,可他看不到那個剛剛挖好的灶。李文成看著他費勁的樣子,說,七爺爺,你下來看吧,我不會咬你。七仙轉過眼珠看著李文成,看了一會兒,他站起身說,我走下去吧,我這么大年紀了,也不怕你咬,你要是真把我咬了,咱爺倆兒一起死吧。說著,他往遠處走去,他要繞到河口才能走過來。

      七仙走到河崖下,看了看灶,看了看窟窿,然后鉆進窟窿里,過了一會兒,他從窟窿里出來說,不錯不錯,可真不錯,回頭我讓你爸拿幾塊板子,你睡覺的時候把板子擋在窟窿口,里頭就暖和了。李文成說,我爸不要我了,他能給我拿板子嗎?七仙摸著李文成的腦袋說,孩子,不是你爸他狠心不要你,你讓瘋狗咬了,怪不得別人,你別記恨你爸。李文成點著頭說,我不記恨我爸。七仙說,好孩子,回頭我給你找個鍋按在灶上,再給你拿些米面,剩下多少日子,你都可以對付過下去了。

      07

      這是個風和日暖天色青潤的好日子,樹毛地一絲風也沒有,暖融融的。李文成把墳前的雜草用腳鏟了鏟,然后和問紫兒子開始擺放供品,兩羅饅頭,兩羅水果,一對白蠟燭,又栽了檀香。問紫把燒紙拿出來,開始燒化。問紫是跪著燒化那些燒紙的,問紫一邊燒一邊念叨,高吉高祥呀,姐來給你們送錢了,你們走的時候還小,日子還窮,眼下富裕了,錢你們隨便花,愿意吃啥就買啥,愿意穿啥就穿啥……你們在下界日子還好吧,聽嬸子大娘們講,下界和凡間一樣,你們走的時候,凡間是一九八一年,你們在凡間沒吃上好的,沒穿上好的,你們走后凡間改革開放了,如今咱的國家不那么窮了,要什么有什么的日子,你們命苦,好日子沒讓你們趕上,要是下界和凡間一樣就好了……我到扁井聽下界的聲氣,我笨,聽不見啊,可李橋有好幾個嬸子大娘都說她們親耳聽見過,她們聽見過下界的人聲鳥語、騾馬歡騰,她們說下界和凡間一樣,我相信她們不是撒謊,哪能好幾個人撒一個謊呢?我信她們的,我相信你們在下界都挺好的……

      李文成在旁邊坐下來,他擰了一支煙抽上,他在問紫的后面說,姐,河水要把這片樹毛地吃了,用不了兩年,河就滾過這片林地了。

      問紫仿佛沒聽見李文成的嘮叨,她專心跟高吉高祥說話,她說,好弟弟,你們倆的日子過的咋樣呢?都成家立業(yè)了吧?孩子一大群了吧?你們還到河里打魚嗎?自從你們走了,姐就再沒吃過魚,姐這輩子再見不得魚……要是你們活著多好,你們那么小就死了,為了姐能吃上一口魚,姐這輩子都欠你們的……

      李文成繼續(xù)磨叨,家家都商量遷墳,高吉和高祥也得搬個新家,你和外甥商量商量,選個地方,我好操持。問紫轉過臉來,抬眼看看前面,洶涌的河水奔騰著,水的聲音很大,這條河翻滾著身子,就在眼前奔騰。是啊,河是會滾身子的,它滾過來,用不了兩年這片樹毛地就被它吃了。問紫說,村里人都選了新墳地嗎?李文成說,都在打商量呢,還沒確定。問紫說,確定的時候你給我個信,我來給選。李文成說好,那就到時候再說。

      和以往一樣,上了墳,問紫直起腰板子,用拳頭在后腰上敲著。李文成就會前頭走,問紫跟在他身后,去李文成家吃飯,有時候,還要在他家住一夜。問紫說,春霞又給我做什么好吃的了,李文成還是照以往的樣子憨笑著說,她個笨娘們兒,會做啥好吃的,好吃的她也做不好吃。問紫說,你別不知足,春霞幫你生兒養(yǎng)女,人家沒嫌棄你,你還總說人家怪話。李文成只是憨笑,腳步很重地在前面跋涉。

      問紫兒子跟問紫商量,媽,我不在文成舅家吃飯了,我先回去,你不住的話,我晚上來接你,你住的話,想哪天回去,我哪天來接你。問紫說,你先回去吧,我要住幾天,看看村里人把墳地選在哪兒了。李文成聽到娘倆兒的話,在前頭站住腳,眼睛瞅著問紫兒子說,外甥,舅的飯就那么難吃?到飯口你也要跑?問紫兒子趕緊解釋說回城有事要處理。問紫說,你別管他,他比總理還忙。問紫兒子開車回了城,問紫跟著李文成進了村子。

      眼下的李橋村早不是以前的李橋村了,走到村口,一面墻壁上是色彩鮮艷的宣傳畫,上面赫然幾個大字: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村里的路也是新嶄嶄的,走在上頭,腳底板很舒適。問紫感嘆,現(xiàn)在的鄉(xiāng)下,比城里舒服。李文成也說鄉(xiāng)下日子好過多了,不愁吃不愁喝,公糧也不用交,土地隨自己的意種,樂意種經(jīng)濟作物也行,樂意種糧食也行,上頭不收租金,還反補一些,如今鄉(xiāng)下日子不愁了。問紫嘆息一聲,嘴上說,好啊,日子好過了好啊。

      說著話,兩個人進了村子,村街上碰到鄉(xiāng)親們,都跟問紫打招呼,問紫姐姐回來了?問紫姑姑能住幾天不?晚上到我家吃飯吧……問紫一一答應著,也問鄉(xiāng)親們一些閑話。

      李文成家在村子當腰,房子也是新的,四外套了紅磚墻,大門是鐵條的,刷了銀粉,看上去晃眼。到了門口,春霞迎了出來,嘴上掛了蜜罐子,說姐姐回來了,快進屋,快往屋里走。問紫看著春霞,心一熱,說春霞你這么大熱天怎么還不脫了棉衣,瞧瞧你們兩口子,跟別人差半月節(jié)氣。春霞說,風濕病,不敢脫這么早,哪年都是過了清明才敢換上單衣。問紫說,文成啊,春霞做閨女的時候可是沒啥毛病,進了你李家門養(yǎng)了一身病,你這個爺們兒可是不咋地。李文成說,我不咋地,怪我沒能耐。三個人都笑著,進了屋,春霞幫問紫把鞋脫下,把她推到炕里,然后滿院子抓小雞。

      08

      那個冬天下了很大的雪,那場大雪把村子淹住了,四野里到處都是雪殼子,河崖底下也積滿了雪,窟窿外頭有一道高高的雪嶺,把窟窿和外面的世界隔斷。一直到來年開春,積雪才一點兒一點兒融化。積雪融化了,冰封的河水也開始解凍了。整個冬天里,李文成沒學過狗叫,也沒學過狗爬,他感到自己很強壯。一個很好的春日里,李文成在窟窿旁邊看到了幾棵車轱轆菜的嫩芽芽兒,接著,河岸上的紅毛柳也返青了。他坐在窟窿口的板子上,看著一條嘩嘩流淌的河,一條冰凌和寒水羼雜的河。

      七仙有很多天沒來了,李文成有點兒想念七仙,他想,七爺爺是不是生病了?可他不敢回村子去看,他知道,人們見了他就會當瘋狗一樣追打他。又過了幾日,還不見七仙來,他實在忍不住了,在一個夜晚的后半夜,他趟著月色回了村子。河崖距離村子不過二百米遠,自從他在這兒挖了窟窿,這片地方除了七仙再沒誰走近,他也再沒回過村子。一路走來,他有些膽怯,就像做賊那樣,腳下一步一小心,走得很輕。到了七仙家門口,七仙家的狗朝他叫了起來,接著,整個李橋的狗都跟著叫了起來,狗叫聲連成一片,絲線一樣織在春天的夜空里。他趕緊把身子縮在墻角。他想喊七仙,可他不敢喊,他怕把別人驚動了。狗還是叫,沒有辦法,他轉身從七仙門口退回來,把一個村子擺在身后,腳步輕輕地走回河崖下。

      兩天后,七仙背著半袋高粱米來了,他有些氣喘,繞到河口,從崖下走過來,那個時候,李文成還在睡覺。七仙在窟窿口停住腳,把米袋子從肩頭卸下,撂到腳邊,朝窟窿里叫著李文成的名字,文成——文成啊——李文成從窟窿里鉆出來,一下子抱住了七仙的大腿,哭著說,七爺爺你咋才來,我都想死你了。七仙嘆了一聲說,七爺爺病了,七爺爺差一點兒摸了閻王鼻子。說著,他在木板上坐下,從褲腰上摘下煙袋,裝了一鍋兒煙吧嗒吧嗒抽上。李文成在七仙身上看,臉上看,看到七仙的眼眶塌下去了,皺紋也多了。他跟七仙說,七爺爺,往后你跟我一起住吧,這兒能住下你。七仙笑了,摸了摸他的小腦殼說,孩子,七爺爺要是死了,你能不能到墳上給七爺爺磕頭?李文成說,能,我指定經(jīng)常到墳上給你磕頭。聽李文成說能,七仙又笑了。七仙說,七爺爺活不了幾天了,到了夏天,高吉那小王八蛋就會找你來玩,你就不會孤單了。李文成很久沒跟小伙伴們玩了,他知道小伙伴們都怕他咬他們,所以他不怪他們。他不知道七仙說高吉會在夏天來找他是怎么回事,他想,七爺爺真是病了,在說胡話呢。

      又過了三天,李橋人出殯了,出的是七仙的殯。李文成站在河崖上,看著出殯的隊伍吹吹打打地往西邊的林地走去,他不敢跑過去,他撲通跪在河崖上,朝出殯的隊伍狠狠地磕了一氣頭,他一邊磕頭一邊喊叫著七爺爺,直到嗓子啞了。

      整個春天,李文成看著眼前的河水發(fā)呆,他想念七爺爺,他也想不明白七爺爺為什么說高吉會在夏天找他玩。

      他期待著夏天。

      他希望夏天早一天到來,他在這個春天里仰望著前面的夏天,他回憶著跟高吉和高祥在一起玩的那些個日子,那是多么好的日子啊,可是,自從他被瘋狗咬了,高吉和高祥再沒來看過他,他想念他們,可他知道,高吉和高祥再不會來看他。他還知道,被瘋狗咬了就只有等死了,一個要死的人,還會要求誰來看他呢。

      09

      吃過晌午飯,問紫從炕上下來,要到屋外溜達溜達。李文成跟在問紫身后,問紫說你不用跟著我,我隨便走走。李文成遲疑著身子,眼看著問紫出了院門。

      問紫到了村中,那棵茂盛的黃榆已經(jīng)抽了葉子,有小小的榆樹錢一片一片在葉子中間閃爍。樹下的扁井早就廢棄了,如今家家都用上了洋井,扁井早被填掉了。早幾年,扁井的架子還在,轆轤也在,就連井口的陷木也在,它們是扁井的影子,可是眼下,扁井的影子也沒了,井架、轆轤、陷木都化為無形。問紫再看不到黃榆樹下的扁井,問紫只能看自己心中那口扁井。問紫唏噓著,人跟時光日景相隔著,人抓不到也看不見流過去的時光,過去的時光年景也看不見走過來的人,時光就是時光,呼呼飄閃過去,帶走一些什么,又帶不走一些什么,人呢?人就是孤零零的人,想留下的留不住,心里盼望的,總是在等不到的時候才能來。問紫在黃榆樹下站了一會兒,眼睛看著扁井曾經(jīng)存在過的地方,她回憶起說過下界凡間的那幾個嬸子大娘,她在想,她們當初是怎么從這口扁井里聽到下界聲音的呢?問紫一直想著自己也有那么一天能聽上一回,哪怕一回也行。

      扁井沒被填掉的時候,問紫每回回李橋都來扁井這里聽上一聽,后來扁井被填掉了,問紫也要來聽上一聽,現(xiàn)在,就連扁井的影子也不在了,問紫絕望了。她在黃榆裸露出地面的樹根上坐下來,眼睛看著村街,看著翻蓋了的房舍院落,問紫吁嘆年華時景遷變了,遷變得沒了原來的模樣。

      問紫忽然想,扁井的聲音是給李橋的媳婦聽的,李橋的女兒是聽不到的。

      這個時候,王八李江走了過來。王八李江從一個年輕小伙變成了一個垂老的羅鍋,也不知道他怎么就生出那么大一個背來,那是很大一個后背,磨盤一樣壓得他彎了腰,他的腦袋垂掛到膝蓋,他看人的時候,轉一下腦袋,眼睛翩出來斜斜的,因為要斜著看,他的眼白特別大。他問問紫啥時回來的。問紫說快晌午回來的,上了墳,又到文成家吃了飯。

      王八李江靠著墻根坐下,他坐下的時候,能掙扎著把腦袋挺住,他臉上的滄桑也就迎在了問紫眼前。他嘆息了一聲,你過上了好日子,男人和兒子都給你爭氣,從李橋嫁出去的女人,也就你最容光。問紫也嘆了一聲,問王八李江,誰照顧你的老?王八李江咳了一聲說,天照應。天照應就是沒人照應,就是自消自滅。問紫說,村上不管嗎?王八李江說,我一個勞改釋放的,誰管?沒臉要求村上。問紫問王八李江,李江大哥,當初你是怎么想的,非殺了王橋女人嗎?那是條人命啊。王八李江說,我這輩子后悔一件事,就是不應該發(fā)明炸藥包,還有一宗,不應該把電池和電線賣給高吉和高祥,說到殺了那個女人,我不后悔。問紫說,你殺了她,你這輩子就毀了。王八李江的眼光跳了跳,不是實在咽不下這口氣,誰能想到殺人,誰還不知道殺人償命。問紫看著王八李江的臉,老哥哥,你也是個命苦的,下輩子可別這么活了。王八李江笑了說,哪有什么下輩子,別指望了。問紫說,早些年,我聽嬸子大娘們說,下界和凡間一個樣,凡間有什么下界就有什么,人死了都到下界去了,等到了下界那邊,人還托生成人。王八李江搖了搖頭,大妹子呀,下界也好凡間也好,都沒我的好運氣。頓了一下,王八李江笑了笑說,那天晌午,高吉和高祥來供銷社買電池和電線,我本不想賣給他們,我不是怕他們出事,也沒想到會出事,我就是想跟你們家人別扭,后來高吉和高祥跟我說你回來了,他們倆要去河里炸魚給你吃,我的心就軟了,那個時候,我也說不清是怎么回事,心里恨著你,也惦記著你,恨你是真的,惦記你也是真的。問紫看著王八李江,知道他說的是真心話,可問紫不知道怎么應承。問紫心想,都過去這么些年了,都老了,胳膊腿都不好使了,他翻騰這些事,惹不了紅臉了。王八李江繼續(xù)說,那天晌午,高吉和高祥這倆小東西在供銷社門口屙了一泡屎,我把電池和電線賣給他們倆了,他們倆還給我下這個地雷,也是該著,那泡屎我沒踩上,來買香煙的楊大夫踩了個正著……

      問紫看著王八李江,回想了他這一輩子,碰到個王橋女人,就把什么都毀了,殺了人,被判了死緩,又改判了無期,坐了三十多年大牢,好好的人,折磨得腰都抬不起來了,那么大一個羅鍋,山一樣壓著他,看著怪可憐的。

      王八李江又跟問紫說,我打聽了,你丈夫成了大買賣人,如今把生意傳給了兒子,你兒子也爭氣,把生意擴大了,大到了北京天津,南京上海都有你們家的生意,你現(xiàn)在是有錢人家的闊奶奶,你的命好啊。問紫笑了笑,李江大哥,窮過富過,主要是親人都在,親人不在了,就是金山銀山,有啥意思呢。王八李江說,該知足就知足吧,咱們年輕的時候過的那叫啥日子,生產(chǎn)隊里一年做不了幾板豆腐,吃上一塊豆腐就跟過年似的,看看現(xiàn)在,家家戶戶吃的是啥,穿的是啥。問紫知道他這么多年在大牢里,對外界了解的少,坐了幾十年大牢的人,忽然回來,眼睛里看到的和腦子里記憶的對不上號。問紫說,我知足呢李江大哥,我就是想,要是我那倆苦命的弟弟當初不是為了讓我吃上一口魚,他們就不會死的那么早,他們要是活到今天,該是多大一家人家呀,上界和下界沒個道可走,親人和親人隔絕著,再富裕的日子,也是窮的。王八李江說,還想那個,人死了就是死了,這都是命,人不信什么都行,可別不信命。

      一股溫暖的春風吹拂過來,黃榆樹的新葉刷拉刷拉響動。

      問紫站起身說,李江大哥你曬會兒日爺兒,曬日爺兒補鈣,我累了,回文成那兒躺會兒去。王八李江沒說話,眼睛看著問紫走遠了。問紫剛在一個墻角拐彎,王八李江就聽到了下界的聲音,有雞鴨鵝的叫聲,有騾馬的歡騰,還有人們兒叫嚷著下地春播的聲音……

      10

      嘭!一聲巨響,河崖顫抖一下。

      高吉跟著河水跑過來,他一邊跑一邊哭,一邊哭一邊喊著高祥的名字:高祥——高祥——好弟弟——你上來呀——你快上來——高吉撲通跳進河里,把高祥從河水里撈一條大魚一樣撈起來。這一片河水淺,只到高吉的屁股下頭,高吉橫抱著高祥,高祥的腦袋耷拉著,頭發(fā)上的水滴答到河里。一群鯽魚圍攏過來,它們要吞噬高祥的腸子。高吉把高祥的腸子拎起,塞回他的肚子,高祥的一截胳膊從旁邊飄走。

      眼前的情景嚇了李文成一跳,他趕緊跳到河里,幫著高吉把高祥抬到岸上,把他放在木板上。不用問,李文成就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他看著躺在木板上的高祥,跟高吉說,你趕緊去喊楊大夫。高吉扯身瘋跑,從河崖下跑到河口,從河口跑回村子。

      高祥的肚子爆了一個洞,剛剛被高吉塞回去的腸子盤在里面,樣子像一碗剛出鍋的豬血腸。再看他的胳膊,一只胳膊不在了,一只胳膊上的手不在了,傷口血肉模糊。李文成在衣裳上撕下一些布條,麻利地把傷口扎緊。他不知道還能為高祥做什么,看著他的臉,他的臉蒼白得就像一張紙??粗?,嘴里呼喊著他的名字,高祥——高祥——

      高祥的眼睛張開一條細小的縫隙,嘴里吐出一汪清亮的河水。高祥費力地跟李文成說,你別咬我,我、我怕你——

      李文成趕緊說,我不咬你,你忍住,高吉去喊楊大夫了。

      高祥笑了,高祥不知道疼痛,看著他的傷口,李文成的心頭不住地痙攣,他心里說,這個可憐的高祥,居然還能笑。

      高吉把楊大夫喊來的時候,全李橋人也都來了,河崖上到處都是人。其實,高祥笑過了就死了,他死在了李文成的懷抱里。我們李橋的赤腳醫(yī)生楊光榮被高吉喊來的時候,高祥已經(jīng)死了。問紫和媽抱著高祥哭得昏厥過去,昭蘇太河打著無數(shù)小旋渦流走,水聲被人們的哀嘆遮蓋過去。這個日子里,李橋和昭蘇太河彌漫在悲傷和憂憤之中。

      高吉嚇得膽都破了,他不敢靠前,躲在柳毛地里哆嗦著。他是哥哥,他領著弟弟到河里給姐姐炸魚吃,魚沒炸到,他把弟弟炸得稀巴爛。好好的弟弟,就這么死了,高吉知道爸不會饒了他,爸一定會打死他。高吉遠遠地看著人們把高祥抬回了村子,把媽和姐也攙扶回了村子,接著,村里的響器班子就嗚里哇啦吹了起來,這死人調(diào)調(diào)兒從下午吹到了黃昏,從黃昏吹到了深夜。

      高吉被李文成從柳樹毛地拉起來,李文成說,高吉你闖了天大的禍事,你回不去家了。高吉知道自己回不去家了,他的嘴唇哆嗦著,渾身戰(zhàn)栗著,他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凄迷的淚眼看著李文成,他問李文成,文成,我該怎么辦呀?李文成說,先別想了,你跟我走吧,明天我?guī)е阕?,現(xiàn)在是夏天,餓不死也凍不死,躲過了這陣子再說吧。高吉跟著李文成走在高高的河岸上,他們沿著通往八面城的大道往前走,他們要到城里去討飯吃。

      鄉(xiāng)下的路就是鄉(xiāng)下的路,一截黑土,一截沙土,再走十里又是黃土。黑土地肥力好,莊稼看上去也是又黑又壯,黃土地要差一點兒,最不濟的是沙土地,高粱、苞米、黃豆這樣的莊稼不適合,可它適合種花生、地瓜、香瓜。李文成帶著高吉往八面城走,三十多里路遠啊,他們倆的小腳丫走得酸了,路還沒走到一半。黃昏來臨了,忽然一股風塵涌起,田野簌簌地響動,聲音從近處碾向遠處,太陽把西天邊涂抹成了柿子紅,一忽又變成了橘黃。

      高吉忽然不走了,一屁股坐在路邊。李文成看著他說,高吉,你累了?高吉搖頭,說不是累,我是怕,我爸指定要打死我的。李文成說,所以咱倆得快點兒走,離家遠遠的,流浪去,誰也找不到咱倆。高吉哭了,高吉哭著說,白瞎了我弟弟。李文成拉高吉起來,他說,你不想走了,咱倆到田里找些吃的,說著,他手指著旁邊一片地,你看高吉,那有一片花生地,花生地邊上還有地瓜。高吉抬眼看了看李文成手指的方向,說我不餓,我什么都不想吃。李文成說,你不餓我餓了,你不吃我想吃。

      李文成牽著高吉向花生地走去。花生地里有黑天天,這種黑天天顏色紫黑,是非常好吃的野生漿果,入口彌甜,也不止是甜,也不止是酸,說不出的甘美,在貧困歲月里,是孩子們難得覓見的美味。這塊田的主人不夠勤奮,不然哪能野生這么多黑天天呢。李文成和高吉在花生地里吃黑天天,吃了一棵又一棵,嘴巴上沾染了紫色。

      一個六七十多歲的奶奶在地頭喊,哪兒來倆毛頭小子,禍害花生地。李文成和高吉趕緊站起來,李文成跟奶奶解釋,我們倆沒拔花生吃,吃的是黑天天。奶奶顛三倒四走進地里,走到他們倆跟前,看著他們倆的臉,奶奶問,你們是哪個村的,我怎么不認識你們。李文成說,我們是李橋的。聽他們說是李橋的,奶奶臉上露出甜甜的笑,口氣也和藹了,問他們,你們倆的爸爸是誰,爺爺又是誰。李文成說,我爸叫李樹,我爺爺叫李守田。奶奶點頭,又看著高吉。高吉說,我爸叫高鳳翔,我爺爺是北京人,我不知道他叫啥。奶奶的眼光跳了一下,問他們,你們倆這是往哪兒跑。李文成嘴快,說我們倆去八面城要飯吃。奶奶說,天下的飯沒那么好要,你們倆要不成。

      非得餓死我們倆嗎?

      也不是,人個有命,你們倆還是回李橋吧。

      我們倆回去也活不了。

      沒那么厲害。

      我讓瘋狗咬了,活不成了,李文成一邊說一邊指著高吉,他跟弟弟在河邊炸魚,魚沒炸到,弟弟倒炸死了,他爸爸指定得打死他。

      奶奶看著他們的花貓臉,看了半天,問他們倆,你們是李橋的孩子,聽說過秦二姑的事嗎。

      聽說過,李橋人都知道秦二姑的故事。

      奶奶問,她是個好人嗎。

      是好人,李橋人都知道她是好人,就是挺可憐的。

      你們要記住,好人沒好命,你們倆孩子也都是好人,可你們倆的命不好,命不好怪不了別人,只能認下。

      我們倆當壞人行不行?

      好人是當不成壞人的,壞人也當不成好人,李橋人活要活在李橋,死也要死在李橋,別做游魂野鬼。

      高吉一句話也不說,偎在李文成的身邊。李文成問這個奶奶,你怎么知道秦二姑,這兒離李橋二十多里路,這么遠,你怎么知道她。

      奶奶說,我就是她,我怎么能不知道她。奶奶又說,你們回李橋吧,千萬別去八面城。說著,奶奶轉身走了,她走到地頭,忽就不見了。

      李文成和高吉張著嘴巴,看著空無一人的田野,還有這個夏日正午的陽光。

      李文成抓緊高吉的手,他渾身哆嗦著,高吉也哆嗦著。李文成說,秦二姑,她怎么會是秦二姑,秦二姑死了五十年了,秦二姑只是李橋的傳說,傳說怎么活了?

      11

      磨盤地上坐著我們李橋的女人,她們圍成一個圈坐著,她們當間放著煙笸籮,孩子們和狗在麻地里跑來跑去。那些麻還只是嫩綠的麻苗,孩子們的小腳丫躲避著,不能踩到嬌嫩的麻苗上。問紫走過來,一個女人把屁股下的馬扎讓給問紫,說姑姑你坐。問紫在馬扎上坐下,問她們什么時候種地,女人們說不忙,這個春天春脖子長。問紫說,如今鄉(xiāng)下日子好過,你們都成了神仙。一個女人說,神仙是你們城里人,鄉(xiāng)下只有鬼。又一個女人跟著說,姑姑你穿的吃的住的是啥,再看看我們吃的穿的住的是啥,和你比,我們這些女人,怕是連鬼都不如。問紫笑著罵她們不知足。問紫和一個年紀比她大的女人說,嬸子你給她們這些年輕的說說,苦日子是個啥樣,過去李橋女人過的啥光景。嬸子的牙齒掉光了,她癟著嘴巴說,這些小蹄子們哪知道什么叫苦日子,秦二姑當年是李橋最好看的女人,可她那命才叫苦,比黃連還苦,她死的時候,連件衣裳都沒換,連個送她的人都沒有,就那么走了……嬸子剛一開腔,女人們就嚷嚷起來,又是秦二姑,不就是李橋生養(yǎng)的一個妓女嘛,被賣到八面城的窯子做婊子……嬸子打住她們的話頭,你們給我住嘴,你們這些小蹄子懂個屁,李橋的子孫要是有良心,就應該給她修廟立牌位,沒有她就沒有李橋村。嬸子發(fā)了脾氣,年輕的就都住了嘴。問紫跟一個剛嫁到李橋的新媳婦說,秦二姑被賣到窯子里是被逼無奈,那是那個時候李橋女人的命,她積攢了很多銀圓和首飾,一分一文都沒花在自己身上,那些錢財捎回來,給李橋買了一百坰好地,都是黑土地,她死的時候,李橋人沒一個在跟前。她老了,被窯子趕出來,她也沒回李橋,她在回李橋的半路上就鉆了墳窟窿……

      那個墳是個圈墳,在李橋和八面城之間,是葉赫一個格格的香冢,在很大一個荒坡上,高高大大的一個石頭墳。聽當?shù)厝苏f,這個墳通往地下,是去下界的入口,當?shù)厝苏f,人間去下界的入口很多,可都透著玄,惟獨這一個,裸露在人間。秦二姑走進圈墳之前,把從窯子里穿出來的衣裳都脫了,她光著身子走了進去,她是光身來凈身走的。

      問紫問那個嬸子,您老不是在扁井那兒聽到過下界的聲音嘛,您聽到過秦二姑嗎?她在不在下界?嬸子說,秦二姑在李橋做姑娘的時候就不樂意說話,她到了下界也還是個少言少語的人,我哪能聽得到她的話。那個新媳婦問那個嬸子,您真聽到過下界的聲音?還真相信有下界?嬸子說,李橋聽到下界聲音的哪就我一個,早些年,好幾個娘們兒也都聽見過,下界的聲音和凡間人世一個樣,也養(yǎng)著騾子養(yǎng)著馬,家家戶戶也都是孩子哭老婆叫。有個女人轉過臉來看著問紫說,問紫姑姑你相信嗎?問紫說我相信。那你也聽見過?問紫說,我沒聽見過,沒聽見過我也相信。你這是迷信。問紫說,迷信我也信,我要是不信,我就不知道怎么活了,這么多年,我就相信我兩個弟弟都去了下界,我相信他們在下界過得也很好。嬸子接了問紫話茬說,你就相信吧,我是親耳聽見的,下界和凡間人世沒啥兩樣,下界都是李橋死去的老人,這片地皮的上頭是咱們今天這個樣子,下面就是他們,跟活著的時候沒啥兩樣,爺們兒還是粗門大嗓,干力氣活,發(fā)大脾氣,喝燒酒,擲骰子,打老婆罵孩子,娘們兒還是張家長李家短,老婆舌滿天飛。

      王八李江從麻地邊走過來,他的頭低到膝蓋,臉偏著朝磨盤地這邊看,幸好他的腿腳還好,腳步還堅實。

      嬸子跟問紫說,李江也是苦命人,他這樣活著,還不如到下界跟祖宗匯合去。問紫說,嬸子,你兒子是村長,你跟村長說說,李江這樣的,村上也該給個照顧。嬸子說,如今不是過去了,如今個家過個家的,村上也就是個牌位,有職沒權,地各家種,糧食各家賣,村上管不著這些了,李江這樣的,送敬老院的貨,可他不去,他說他大半輩子在監(jiān)牢里,再不想離開李橋了。

      李江走到磨盤地,把身子靠在磨盤上,喘著粗氣,因為是彎著腰走路,血脈不通,把一張臉憋得豬肝色。

      李江說,你們念叨啥呢?

      嬸子說,念叨你呢,是我說的,你這樣活著,還不如死了,活著遭罪。

      李江笑了笑說,好死不如賴活著,我還沒活夠,堅持著活吧。

      嬸子說,我是活夠了,早就想到下邊去,見見那些老哥們兒老姐們兒了,可我這條老命還真能活,就是不死。

      新媳婦說,您老人家可別死,您老人家要是死了,就沒人編瞎話給我們講古了。

      嬸子有些生氣,講古就是講古,我講的那些古,可都是真的,咋能說編瞎話,你們這茬年輕人,沒了規(guī)矩,要是擱在過去,扔大道上沒人敢娶你們。

      李江說,嬸子,你老是咱李橋的活祖宗,我得陪著您老,您老不死我哪敢死。

      嬸子又笑了,說,不死就活著,活著跟活著不一樣,看你活著費勁,揪心。

      李江說,我這也挺好的,土地承包出去了,上頭給點兒補貼,吃不愁穿不愁,沒啥費勁的。

      嬸子說,我不是說你費勁別的,就這一天三頓飯,你彎腰拉胯的,咋個弄法。

      李江說,一個人,餓了就吃,不餓就不吃,好對付。

      磨盤地的話是些感嘆日月時光的散話,一會兒是天上一會兒是地下,腦袋一句屁股一句,七嘴八舌,時間過的快。黃昏來臨了,李橋被抹了黃油似的,罩在淡金色的光暈里。大田還不到下種的時候,麻地蘗生的小麻苗已經(jīng)罩了壟,這一個黃昏,仿佛又往上長了一寸,在習習的晚風中撲簌簌搖晃著嫩綠的葉芽兒。

      春霞隔老遠喊問紫回家吃飯,春霞喊,大姐,回家吃飯。磨盤地的娘們兒都立起身,拍打屁股上的土面子,跟春霞喊,你的飯咋這么早,啥好嚼骨?問紫姑姑哪家的飯不能吃,非吃你家的?春霞和女人們笑罵,你們這些小蹄子就知道玩嘴,要是舍得給你問紫姑姑做好吃的,你們把她領走,我不攔著。春霞這么一說,女人們把問紫圍在當間,個個都要拉問紫走,跟問紫說,姑姑跟我走,給你做好吃的去。問紫笑著抖落了她們,好吃的你們留著,我住個半年不走,一家一家吃去。女人們說,好啊,就怕你不住,你住幾年我們都養(yǎng)著你。問紫把聲音小下來說,你們要是有心,平常做飯就多下一個人的米,飯菜出鍋了,打發(fā)孩子給你們李江叔送過去。問紫話一出口,女人們眼睛都長了,眼光朝磨盤上倚著的李江瞟了瞟,也不知道是哪個嘀咕了一句,德行。

      問紫知道李江在李橋老少輩里沒人緣,這也不能全怪鄉(xiāng)親們,李發(fā)財活著的時候,就沒給鄉(xiāng)親們留好印象,李橋的人情,從來都是有根有蔓的,鄉(xiāng)親們不待見他,有道理在心坎里埋著。問紫說,你們都回家燒火做飯吧,春霞等著我呢。說著,她抽身出來,朝春霞那邊走,身后的女人們嬉笑著說一些俏皮話,咱家的飯菜不好吃,問紫姑姑跟咱不親……嬸子也站起身,一只手拄了拐棍,一只手撈了煙笸籮,扯著嗓子問春霞,春霞,做好吃的也不叫你嬸子我一聲,你個沒老沒少的,你不叫,我偏去吃,吃到你跟文成心蹦為止。說著,倒動著小腳緊緊地跟上問紫,搖搖晃晃的身子,就像皮影戲上人物,惹得這個淡金色的黃昏里一陣笑鬧。

      12

      花生地旁邊是個大斜坡,斜坡上是一個很大的石頭墳。這個季節(jié)里,四外生長著莊稼,斜坡上沒有莊稼,卻生長了很深的野草,石頭墳就淹埋在那些野草里。

      李文成問高吉,剛才咱倆是不是做夢了。高吉搖了搖腦袋,不是夢。李文成摸著后腦勺,說不是夢是啥,剛才那個奶奶真是傳說中的秦二姑不成?高吉說,指定是秦二姑,我聽我媽說,秦二姑是個神仙,神仙說來就來說去就去,別人沒這能耐。

      兩個少年疑惑著,從花生地往野草叢生的斜坡走,走了一截,看到了野草中的石頭墳,白光光的,很惹眼。高吉跟李文成說,我怕。李文成也有些怕,腳步遲疑著,拉住高吉的手,調(diào)轉身往大道上走。大道被一個土崖和幾棵玉米遮掩了,李文成拉著高吉在土崖這邊站住,喘著粗氣,喘了一會兒,他們又坐了下來。他們的心撲通撲通跳個不停,大天白日的,怎么就見了秦二姑一回,這不是活見鬼了嘛。

      高吉說,八面城還去不去了?李文成說去,李文成說,不去咱倆咋活。高吉說,秦二姑讓咱倆回李橋。李文成說,李橋不要咱們了,回去干啥,咱倆去八面城餓不死。李文成這么說,是因為他聽說過八面城有飯店,有菜市場,有垃圾堆,在鄉(xiāng)下人心中,城里的垃圾也藏著寶,要飯的在城里的飯店門口一站,老板就出來送吃的,所以他打定了主意要和高吉去八面城。高吉說,文成哥我走不動了,我從昨天晌午到這會兒什么都沒吃,我餓了。李文成說,剛才讓你吃你不吃,花生地瓜都能墊補肚子。說著,李文成起身往花生地走,薅了幾把花生棵子,又轉到地瓜田里,摸了兩個地瓜,再走回斜坡,挨著高吉坐下,把地瓜和花生撂在高吉眼前,說你吃吧。高吉看了看那些掛著土珠的花生和地瓜,又說不想吃,吃不下。李文成見高吉餓得虛脫了,又說不吃,李文成就心急,問高吉到底想怎么樣。高吉捂著臉哭起來,說白瞎了高祥,白瞎了我弟弟。

      日頭徐徐下落,遠處的玉米田淡在夕陽的金黃里。

      李文成伸手拉高吉,想把他從地上拉起來。高吉不起來,就像個死沉的鉛坨子。李文成說,還有十五里,再不走天就黑了。高吉說,我走不動了。李文成說,走不動也得走,難不成咱倆在這亂葬崗子過夜。高吉抬眼四外看看,青草地里,有幾個散亂的墳頭。

      高吉還是不動,李文成沒法,又在草皮上坐下。他忽然看見遠處有一片瓜田,瓜田里有一個窩棚??匆娏烁C棚,李文成的心就不急了,他跟高吉說,走不動咱倆就不走了,晚上咱就去那個窩棚住。說著,他用手指了一下遠處的瓜窩棚。高吉順著李文成的手指也看到了那個瓜窩棚,他沒接李文成的話,他問李文成,文成哥,你說說,高祥真死了嗎?李文成說,那還能錯,高祥的肚子腸子都爛了,胳膊也沒了一只,哪還活得了。高吉的哭聲更大了,他嚎叫著說,都怪我,我是個笨蛋,我把高祥炸死了。李文成說,死都死了,你再怎么哭高祥也活不過來了。李文成又說,高吉你看,月亮出來了。在我們李橋和八面城中間這塊天地,一到了夏天,太陽還沒完全沉下去,月亮就從東邊天上升起了,剛出來,有點兒淺,太陽完全沉下去了,月亮就變得明亮金黃。傍晚時節(jié),月亮和太陽同時在天上。月亮屬陰,太陽屬陽,這陰陽大序同時都能看到。天很快就黑了下來,眨眨眼,月亮仿佛分外明亮,耳朵能聽到露水刷刷落地的聲音。遠處的荒草地不時有鬼火閃現(xiàn),那高高大大的石頭墳早就沒在了黑暗中,月光照不到那么遠,仔細看去,偶爾能見一凜子灰白。

      李文成用衣襟把一個地瓜擦干凈,遞給高吉,強迫他吃下去。高吉接了地瓜,喀嚓喀嚓地吃起來。一只地瓜,高吉吃了半天。李文成又把花生從秧子上摘下來,把土搓掉,一顆一顆遞給高吉吃,高吉吃了幾顆,感到口渴。李文成拉他起來,往遠處的瓜田走去。

      這是個已經(jīng)罷園的瓜田,瓜秧上還有被遺棄的瓜妞兒。瓜妞兒甜雖不甜了,這個季節(jié)下,瓜妞保證不苦,夜露把瓜妞兒捂涼了,咬上一口沁涼香馨,照樣解渴充饑。他們兩個在月光下四外找,盡量找那些個頭大一點兒的瓜妞兒,找到了,衣襟上擦兩擦,就清脆地吃下去。找了一氣,吃了一氣,高吉的肚子安穩(wěn)了,他們兩個往窩棚這邊走來。窩棚也是個用了一春一夏的窩棚,瓜罷園了,窩棚也就廢棄了。窩棚上的茅草被風吹過,有些地方漏了窟窿,窩棚里有散亂的谷草,很干爽。李文成圍著窩棚四外轉了轉,跟高吉說,咱倆可以住這兒。李文成讓高吉先進窩棚躺著,他自己四處找了幾棵枯黃的蒿子,然后擰成繩,他說,露水下完了,蚊子就會圍過來,不用蒿子煙熏熏,蚊子能把咱倆吃了。高吉躺在谷草上,沒有應聲。李文成知道高吉的心思還在死了的高祥身上,也就不再跟他說話,他坐在窩棚前的空地上,這片空地上有一大片燒煙的痕跡,是看瓜人晚上放篝火驅趕蚊子留下的。他不敢燒火,怕驚動了附近村里的人過來把他們攆走,他把蒿子繩點燃,頓時,一縷帶著香氣的煙彌散開來,幾米開外,有蚊子飛行的聲音。

      夜深了,高吉在窩棚里睡下,起了輕微的鼾聲,李文成在窩棚前坐著,看著天空中的月亮,耳邊有莊稼生長的聲音。搜尋來的瓜妞兒還剩下幾個,在他的腳邊躺著。這個時候,李文成想起了王橋女人家那條瘋狗,那是一條黃狗,腰身像一只豹子,嘴巴有一圈黑,看上去性情也還溫和,在人群里,它還有點兒小心,李文成從李江家的宴席上找了幾塊帶筋的骨頭給它吃,他拿著一塊骨頭,把它往前邊遞,一點兒一點兒湊近狗的嘴巴,狗叼住了它。李文成看著狗把那塊骨頭吞了下去,又遞上一塊,他接連給那條狗遞了五塊這樣的骨頭,狗還眼巴巴地看著他。李文成想,狗沒吃夠,他站起身,打算再去找?guī)讐K骨頭,他轉身的工夫,狗在他的腿上來了一口,疼得他轉著圈地跳。

      李文成想不明白,這狗怎么不知好歹,對它好的人反倒被它咬,對它使惡的,它倒邊都不敢挨。李文成后悔對一條狗使善心,可后悔有什么用呢,那條狗是一條瘋狗,被一條瘋狗咬了,指不定有幾天活頭了。村里人講,凡是被瘋狗咬的人,血里尿里都是狗崽子,那些肉眼看不見的狗崽子會活活把人折騰死,死的時候都很難看,最后那一時半日,要嘗盡人間苦難。李文成不恨爸媽,不恨別人,他就恨王橋女人家那條狗,順帶著也恨王橋女人和李江,他在很多個夜晚對著星星月亮問,王橋女人家為什么養(yǎng)那樣一條狗,李江為什么就娶了王橋女人。

      這個夜晚,他聽著高吉輕一聲重一聲的鼾聲,聽著高吉睡夢中的驚叫,忽然想起了七爺爺,他答應過七爺爺,要到他墳上去磕頭,他磕了,自從七爺爺死了,他天天到墳地給七爺爺磕,七爺爺是他唯一的親人,他在心里認下了他。可他要帶高吉離開李橋,他知道,高吉他爸指定會打死高吉的,高吉他爸是個脾氣很壞的人,跟李發(fā)財?shù)墓偎緵]頭沒尾,他跟誰都氣呼呼的,高吉炸了高祥,高吉他爸指定饒不了高吉。離開了李橋,外邊也都是天也都是地,天大地大,外邊的天地也容不得人嗎?

      第二天早起,李文成睜眼不見了高吉,他的衣裳散亂在石頭墳那個玄虛的洞口,他去了下界嗎?

      13

      二月是人間最美的春月,天地間漸生淑氣,曠野和村莊都融化在春天的淑氣中。

      問紫把墳地遷到了一個高坡上,遷墳的那天,村里來了個老人,他頭發(fā)須白,臉上紅光滿面,他在村口問李文成,兄弟,這是李橋村嗎?李文成看著來人,說這是李橋,你是誰家的親戚?來人說,我不是誰家的親戚,我是李橋人,我叫高吉。

      沒人知道他是從過去走來還是從現(xiàn)實走來。他的身后,跟著一對時尚的年輕男女,看面相,兩個年輕的不是李橋的后代。李文成圍著來人的身前身后轉了幾圈,然后看來人的臉,心里說,你是高吉?這就是高吉?他看不出一點兒高吉的影子。來人說,你是文成吧?你是文成嗎?李文成說我是文成,可你真是高吉嗎?來人說我是高吉,我真是高吉。說著,他就拉住了李文成的手,說文成大哥,你還活著,我這輩子還真能見到你。說著,一把老淚奪眶而出。

      眼前這個人真是高吉,李文成說不出話來,眼淚也盈滿了眼窩,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哀哀地哭起來,袖口不住地抹著眼睛,嘴里喃喃地說,這么多年,你跑哪兒去了,村里人都以為你死了,你爸四處找你,你們?nèi)胰思悲偭?,全村子人四處找了你好多天……你爸他哭天搶地,就是找不到你,他找不到你,在一天當中兩個兒子都沒了,他哪能受得了,他犯了瘋病,他找到李發(fā)財,他跟李發(fā)財發(fā)威,他跟李發(fā)財說,我活不活的沒意思了,咱倆一起上路吧。就在那天晚上,他跟李發(fā)財一起死在了村后的土崗上……你這一走,可苦了問紫姐姐,她這一輩子也沒安心過,她把嬸子接到了八面城,年年回來給你們爺仨上墳,大前年,嬸子過世了,嬸子過世之前還念叨你和高祥,說就要到地下去見你們了……李文成說不下去了,他忽地站起身,臉氣兇兇地對著高吉,他用手推高吉,說你回來干啥,你不是李橋人,李橋沒你這樣的子孫,你哪來就回哪去,你趕緊滾吧。

      高吉踉蹌著,他身后的兩個年輕人趕緊橫在了他和李文成中間,那個卷發(fā)青年順手推了李文成一把,李文成就勢跌坐在地上。高吉趕緊阻止了那個年輕人,說這是你文成大伯,你怎么能推他。說著,他伸手把李文成從地上拉起來,兩個上了年紀的人緊緊地抱在一起,又是一陣低低的哭泣。

      李文成撒開手,又抹了抹眼淚,臉上露出憨厚的笑,說高吉啊高吉,你回來的算是時候,今天是給你們遷墳的日子,問紫大姐也在,他要把你們家的墳遷到村后的高坡上去。他又說,你這一回來,你的墳就不用遷了。

      高吉把后面兩個年輕人介紹給李文成,說這是我的兒子和閨女,他們都大學畢業(yè)了,我?guī)е麄兓貋恚褪窍敫嬖V他們,他們的根在這兒。

      聽高吉這么說,李文成樂了,他知道高吉無論這些年在哪兒,他心里都沒忘了家。李文成說,走吧,我們?nèi)ゴ搴蟮耐翇彴?,大姐和鄉(xiāng)親們都在呢,都在那兒修你們家的墳地呢。

      他們向村中走去,透過房屋和樹木,遠遠地,看見一群人扛著鐵鍬從村后走回來。李文成說,墳修完了,鄉(xiāng)親們都回來了。

      高吉看到了村中那棵粗壯的大榆樹,高吉看到一群麻雀落在了大榆樹上,停了一會兒,又飛走了。高吉在那棵大榆樹上還看到了自己少年時代的影子,他和高祥猴子一樣在那棵大榆樹上吊著,靈巧地采摘榆錢。走的近了,李文成指著大榆樹下的一個女人說,高吉,那就是問紫姐。高吉停住了腳步,看著問紫的身影,他感到腳步特別沉重。李文成跟他說,村里有幾個女人們說,在井口那能聽到下界的聲音,問紫姐姐每回回來都去那兒聽,她是想聽聽你和高祥的聲音……說著,李文成的鼻子又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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