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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文革”中走來:我的學思之路(上)

      2013-08-15 00:42:44山東王學典
      名作欣賞 2013年34期

      / 山東_王學典

      編 輯:孫明亮 mzsulu@126.com

      我個人有一個體悟,就是對于我們這一代從“文革”中走來的人來說,離開“文革”就沒辦法理解我們這一代人的人生與學術(shù)。如果我這個年齡的人寫自述或者寫回憶錄,我想每個人的第一章恐怕都是“文革”?!拔母铩痹谖覀兊慕?jīng)歷當中,打下的烙印太深,以致絕大多數(shù)人的人生道路和學術(shù)選擇,都直接以這一背景為起點。另外,我經(jīng)常強調(diào)一個問題:一代人本身有怎樣的歷史,決定了他們研究什么樣的歷史,因此在研究中要把學術(shù)史還原為社會史。也就是說,我們在理解學術(shù)史的時候,如果僅僅局限于學術(shù)自身,不把學術(shù)史還原為社會史,或者不從社會史的角度去探討學術(shù)史,那樣的研究就是比較淺層次的。就像研究文學一樣,若僅僅把文學局限在審美的層次,那是膚淺的;只有通過文學走向歷史,才能走向研究對象的深處。對我而言,既然秉承這樣一個學術(shù)理念來研究學術(shù)史,那么在回顧自己的學術(shù)歷程的時候,也要堅持這個原則。就是說必須從塑造一代人的因素談起,才有可能真正理解一代人的歷史。因而,在這個所謂的自傳中,我想探討的是我們這一代人的學思歷程,而不是僅僅局限在個人身上。因為我們既是一個時代的創(chuàng)造者,也是這個時代的見證人,這一特殊的身份,能給人們理解這個時代提供一種幫助。我覺得這是所有的回憶錄首先要著眼的一個地方,也是我寫這份自傳的一個基本想法。

      “十年動亂”的感受者

      我出生于1956年農(nóng)歷正月二十二——過去在鄉(xiāng)下,人們都是根據(jù)農(nóng)歷來計算年齡的。我的家鄉(xiāng)在山東滕州(我出生時叫滕縣),也就是在《孟子》一書中占很大分量的“滕文公”所在地。1964年上小學,到1966年6月份“文革”爆發(fā)的時候,正好處在二年級行將結(jié)束三年級即將開學的當口。在我的頭腦當中,還保留著這樣幾件印象比較深刻的事。

      一件事是我當時年齡雖小,但也參與組織了一個所謂的紅衛(wèi)兵戰(zhàn)斗隊。因為毛澤東有句詩叫“四海翻騰云飛怒,五洲震蕩風雷激”,我們這個組織便取名“風雷激戰(zhàn)斗隊”。當時要組織一個戰(zhàn)斗隊,就得制作紅袖章和隊旗,加上其他花費,每個人得交五毛錢。五毛錢按當時的物價來看,那也是一筆錢。我向父親討要這五毛錢,他起先不給我。當時他正躺在床上午休,半天不說話,我就站在那里等。他最后也不能說不給,因為這是紅衛(wèi)兵的革命行動,他老人家要是不支持的話也是有“問題”的,所以我最后要到了這五毛錢。這樣,我們十幾個人的戰(zhàn)斗隊就成立了,還制作了一面隊旗,每個人配個紅袖章。這一切完成之后,我們的大串聯(lián)即告開始??赡苁巧先昙壷醢桑覀兙吞糁犉扉_始了“萬里長征”。我不知道,我們是不是當年平均年齡最小的串聯(lián)隊伍中的一支?

      當時我家在津浦線旁邊的南沙河公社駐地,“文革”一開始,津浦線上每天都有川流不息的紅衛(wèi)兵沿著鐵路線串聯(lián),他們隨手散發(fā)很多傳單??赡苡捎诮?jīng)常去看熱鬧,我最初知道劉少奇要被打倒的消息就是在津浦線上,有位紅衛(wèi)兵給我的傳單中說國家主席劉少奇有什么問題。當時,一個年齡和我差不多的同學也接到一張傳單,說劉少奇要出事了,我還警告他不能亂說。因為當時有一句很流行的民謠,“毛主席三天不學習,趕不上劉少奇”,說明了劉少奇在社會上,特別是在民間所享有的巨大聲望。不知為什么,我們的串聯(lián)卻沒走津浦線,而是從鎮(zhèn)上到縣城。七公里的路,對剛過十歲的孩子來講,還是比較艱難的。走到縣城一個叫“洋街”的主干道上之后,天已經(jīng)黑了,我們?nèi)济月妨?。在一盞路燈下面,有一個大約十八九歲穿裙子的美麗女孩在看書。我們向她問路,這個女學生就帶著我們到了紅衛(wèi)兵接待站。當時周恩來有批示,要求每個縣城都得有紅衛(wèi)兵接待站,而且要提供基本的食宿。當晚我們就住進了紅衛(wèi)兵接待站,吃住都很好,大通鋪上鋪著雪白的床單,更飽餐了一頓饅頭加白菜燉肉。本來我們準備第二天繼續(xù)往北走,到北京去接受毛主席的檢閱。天亮后,當我們準備出發(fā)時,卻發(fā)現(xiàn)一共十二三個人的隊伍少了一半,后來一打聽才知道,原來有些孩子特別是那些女孩的家長不放心,早在半夜就追來把孩子領(lǐng)走了。我們的“萬里長征”剛邁出第一步,就這樣夭折了。

      記憶中的另一件事,到現(xiàn)在記得還很清楚。大概是1966年夏天的一個夜晚,屋子里太熱,全家人就在外面拉一張席子,鋪在地上納涼休息。那個夜晚,奶奶坐在我旁邊,我看著滿天繁星,當一顆流星拖著長長的尾巴從夜空中劃過后,我問奶奶:毛主席百年之后怎么辦?當時年齡很小,卻在想這些現(xiàn)在看來不可思議的問題,這可能跟林彪1966年5月18日的講話有關(guān)。林彪認為毛主席在世界上幾百年出一個,在中國幾千年出一個,我受了這些影響,就思考起這些問題來。這些問題現(xiàn)在看來自然是蒙昧至極,但當時年齡雖小卻仍真誠地憂慮國家的未來。

      “文化大革命”給我留下的最大感受,是整個社會的普遍愚昧。林彪說,毛主席的話句句是真理,一句頂一萬句。整個社會一度被要求每天對著毛主席像早請示晚匯報,跳忠字舞,唱語錄歌,這些我統(tǒng)統(tǒng)都做過?!睹飨Z錄》這本所謂的“紅寶書”以政府的力量到處派發(fā),人手不止一本,一般人不敢隨意處置,因為哪怕是無意中污損了,都可能受到嚴厲的懲處。整個社會,除了《毛主席語錄》等“紅寶書”之外,很少有其他書籍可讀,甚至連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很多時候也難以找到,獲取知識的途徑幾乎完全斷絕,整個社會又一度回到了所謂的“黑暗的中世紀”,人們的精神世界完全被某種力量所宰制。

      毀滅文化、毀滅傳統(tǒng),是“文化大革命”留給我的另一個感受。“文革”一發(fā)動,就喊出了“破四舊,立四新”的口號。所謂“破四舊”就是破除“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和舊習慣”,就是與傳統(tǒng)實行最徹底的決裂,尤其是要徹底拋棄傳統(tǒng)文化和傳統(tǒng)道德。而傳統(tǒng)文化最明顯的標志就是舊的典籍,這導致了一場歷史上最大的焚書運動,尤其是民間的焚書運動。我目睹了我的大伯父在“文革”到來之初表現(xiàn)出的那種惶恐,因為據(jù)說他藏有不少“四書五經(jīng)”等舊書。他是我們村有名的“私塾先生”,既上過私塾,又教過私塾。我的祖父也是讀過私塾的人,至于我的曾祖父更是名揚四鄉(xiāng)八村,在19世紀和20世紀之交,他靠連續(xù)“替考”掙下了一份不薄的家業(yè),而到他本人想一展身手獲取功名時,科舉卻被廢除了,他當年就郁憤而終,死時年僅三十八歲。這樣,不少祖?zhèn)鞯墓诺渑f籍就傳到了我大伯手中。據(jù)說,“文革”來臨時,他閉門三天,將這些舊籍付之一炬。當時鄉(xiāng)下民間又有多少像他這樣靠焚書避禍之人?我想應(yīng)該不在少數(shù)。這場由“破四舊”引發(fā)的民間焚書,破壞力度之大不亞于當年的秦始皇。我親身經(jīng)歷的“文革”毀滅文化的第二個例證,是1977年的“三孔”給我留下的印象。1977年夏天,我和另一個供銷社同事到曲阜去“進貨”,洽購當時比較有名的“曲阜老窖”,順便參觀了“三孔”。當時的“三孔”,特別是孔廟和孔林,幾乎所有的石碑都被攔腰打斷,所有的碑帽都躺在地下,慘不忍睹,這便是“文革”之初,著名的“譚厚蘭砸三孔”造的孽。連“三孔”都被糟蹋成這樣,其他名勝古跡可想而知。

      人權(quán)的被踐踏,則是“文革”最無恥的一幕。當時整個社會,可以說除毛主席之外,每個人都無人權(quán)可言,連基本的做人的尊嚴和人格都已喪失,包括國家主席劉少奇。唯成分論、唯血統(tǒng)論大行其道,大到整個社會,小到單位村莊,所有人都按照成分、血統(tǒng)等被人為地分為三六九等。其中,“地、富、反、壞、右”,又叫“黑五類”,成為專政的對象,根本不被當人看,其后代連上中學等基本人權(quán)也被剝奪,只準許他們上到小學。最嚴重的是,“文化大革命”時到處充斥著暴力。毛主席在《湖南農(nóng)民運動考察報告》中曾說過一段話:“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zhì)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碑敃r這段“語錄”每天都在重復(fù),暴力由此彌漫整個社會。比如在我們村,“文化大革命”一開始,就把地、富、反、壞、右“黑五類”分子全部抓起來,每一次批斗,他們都被打得不成樣子。我有一個本家二伯,就被我們村一個貧下中農(nóng)踢得滿街滾,后來竟死于這場毒打。我曾經(jīng)問父親,二伯是怎么被列為壞分子的,父親說,當年共產(chǎn)黨還沒有來的時候,他在國民黨的一個機構(gòu)里做事,就是因為這被列為壞分子?!拔母铩碑斨须S便打人的事例,比比皆是。只要認為你有問題,就可以隨便揪斗你,給你戴個高帽子,再掛個牌子,就押去游街,剝奪你做人的尊嚴,無論是地位多高的領(lǐng)導干部都難以幸免,而那些地主、富農(nóng)本人及其后代,尤其如此。這實際上是一種準“種姓制度”。

      我的中小學教育都是在“文革”這種氛圍中完成的。小學畢業(yè)后,接著上初中,1972年暑假后升入高中,到1974年5月高中畢業(yè)。1972年我上高中的時候,林彪事件已經(jīng)發(fā)生,而后出現(xiàn)了初步清算“文革”的所謂“右傾回潮”,正因如此,在我上高中之前沒有的升學考試也得到了恢復(fù),所以我是通過正式考試以較好的成績考上滕縣第十二中學的。而我在這時已經(jīng)是一個有點名氣的學生了,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大大小小的群眾集會的磨煉。“文革”時動不動就會有群眾運動、群眾集會。印象中從小學四年級開始,幾乎每次群眾運動我都代表學校、學生發(fā)言,所以就逐漸成了一個比較知名的學生?,F(xiàn)在有人說我上課比較好,能吸引學生,可能就和這段經(jīng)歷有關(guān)。

      1974年高中畢業(yè)之后不久,我就被推薦為村里的代購代銷員。我家在一個小的自然村,依附在一個當時就有三千多人的大村里面,是這個大村的一個生產(chǎn)隊,代購代銷店設(shè)在大村里邊。我的前任在1974年被推薦去上大學了,這樣就空出一個代購代銷員的位置,在當時那個物資奇缺的時代,這是一個很重要的位置,據(jù)說很多人都來競爭,包括大隊長的弟弟和村支書的女兒。為此,“貧下中農(nóng)協(xié)會”專門開會討論,可能覺得我在學習和政治思想表現(xiàn)等方面都比較突出,最后決定推薦我。對我個人來講,這是我人生當中一個大的轉(zhuǎn)折,若沒有這個機會,估計此后的命運軌跡就完全不同了。

      1976年6月份時,又要從代購代銷員當中推薦三個人到大供銷社去做營業(yè)員,當時我們那兒有四十八個代購代銷員,我又被推薦到了大供銷社下面的一個門市部去做營業(yè)員。在做大供銷社的營業(yè)員之后不久,又碰到一個機遇,就是“四人幫”被粉碎前,要選拔一批年輕的優(yōu)秀分子突擊入黨、突擊提干,可以不經(jīng)過正常程序。那時我被列為“雙突擊”的對象,先突擊入了黨,再準備突擊提拔為供銷社副主任。

      “文化大革命”當中,我大概經(jīng)歷了這樣的一個過程,而這一段經(jīng)歷也告訴我一個事實,就是即使是在計劃經(jīng)濟時代,社會流動的渠道也并未被完全堵死,還是會有上升的空間。我由代購代銷員做到了普通營業(yè)員,又突擊入黨,做到了辦公室的秘書。當時供銷社有主任、副主任、文秘股(股在當時是一個科級以下的層級),我就是股里面的一個秘書。雖然是秘書,但在當時供銷社的體制內(nèi)卻頗為特殊,所謂“一個秘書,半個主任”,就是主任不在的時候,秘書當家。一時之內(nèi),在當年的縣供銷社系統(tǒng),被視為一顆“新星”。

      1976年9月9日,當時我還在供銷社下面的一個門市部里做營業(yè)員,午飯后,設(shè)在柜臺上的黑色小廣播喇叭預(yù)告說下午有重要的新聞播出,希望大家注意收聽,我知道又要有大的事情發(fā)生了。在這之前,悼念周恩來的天安門事件已經(jīng)發(fā)生,社會上有各種各樣的傳言。我印象很深,下午四點,先播哀樂,然后宣告毛主席逝世了。整個社會都有一種天塌的感覺。毛主席逝世后,從各個村子到各個公社都要組織哀悼,我當時已經(jīng)是雙突擊的對象了,就到公社駐地參加對毛主席的哀悼。舉行追悼會那天,周圍的人尤其是貧下中農(nóng)大都哭得死去活來,實事求是地說,我當時一滴眼淚都沒掉。當時也談不上對毛主席有什么不尊重,因為當時并不明白毛主席犯了錯誤或者“文革”本身就是錯誤,不像后來知道的那樣,但是從感情上來講,也沒有太多的悲傷,直到現(xiàn)在也說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四人幫”是10月6日被抓捕、10月13日對外公布的,我就是在10月13日晚宣誓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的。我可能是“文革”中的最后一批黨員之一。此后,“文化大革命”慢慢就結(jié)束了。1976年到1978年這一段,按照黨史上的說法,叫“三年徘徊時期”,但從我作為一個下層百姓的感受講,當時整個社會一切照舊。被高度政治化的整個社會仍然在按照慣性運轉(zhuǎn)著,跟“文化大革命”時期一樣。這時人們在批判“四人幫”的時候,使用的仍然是“文革”的辦法。

      “全盤西化”思潮的追隨者

      我個人感覺大的變化是從1978年開始的,我當時在供銷社里當秘書,負責報紙的訂閱,當時流行的大報像《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文匯報》《解放軍報》等等,都能看到,而且當時供銷社還有一臺很大的電視機,我沒事就跑去看電視新聞,從那時的報紙、電視中能感受到時代已在發(fā)生大的變化。印象中是在當時的《文匯報》上,我看到了盧新華的小說《傷痕》,讀完后滿臉淚水。這篇小說其實只是寫了一點點溫情、一點點愛情,但與“文革”時期那些冷冰冰的作品相比,這一點溫情已足以打動人的脆弱的心靈,讓人淚流滿面。到現(xiàn)在為止,從來沒有另外一篇小說,能如此打動我。后來帶有揭露“文革”野蠻性質(zhì)的小說都叫傷痕文學,我感覺是有它的道理的,以《傷痕》為代表的一批文學作品,率先起來對整個社會進行了啟蒙,這是我一個很深刻的感受。

      對我的思想震動比較大的還有姚雪垠的一篇文章。我從1974年開始自費訂閱包括《文史哲》《人民文學》《詩刊》《學習與批判》和那個時候剛剛復(fù)刊的《歷史研究》在內(nèi)的報刊。那是在1977年,姚雪垠在《人民文學》上發(fā)表了《談〈李自成〉的創(chuàng)作》一文,其對農(nóng)民的評價給我?guī)矸浅4蟮恼饎?。他說所有的農(nóng)民都是皇權(quán)主義者,都想做真命天子、都想做皇帝,李自成想做皇帝,張獻忠想做皇帝,其他人也想做皇帝,人人如此,代代如此,沒有例外,農(nóng)民就是這樣的皇權(quán)主義者。這和我之前接觸到的對農(nóng)民、農(nóng)民起義的評價完全不一樣,所以后來我寫其他的相關(guān)回憶時,也都涉及了姚雪垠先生的這篇文章。我在主編《二十世紀中國史學編年》的時候,也專門提到姚先生,因為是他率先對農(nóng)民起義作出重新評價的,反思是從文學界開始的,而不是史學界。

      1978年,對20世紀中國社會來說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它標志著一個以“反知識”“反文明”和“反科學”為特征的荒唐時代的終結(jié)。那段時間里,中國社會思想解放如火如荼凱歌行進,求知狂潮愈漲愈高一瀉千里。著名作家徐遲的報告文學《哥德巴赫猜想》,適逢其時地掀起了這場求知狂潮。徐氏此文是為配合中國科學大會的召開而寫的。徐遲筆下的陳景潤、潘承洞等破譯“哥德巴赫猜想”的“讀書種子”,不僅成為當時一代青少年心目中的英雄和偶像,而且給整個社會帶來很大的沖擊和深刻的啟蒙。我感覺1977年高考的恢復(fù),以及徐遲《哥德巴赫猜想》的發(fā)表,開啟了一個知識崇拜、科技崇拜的新時代。當時有一個流行了很久的著名口號,叫“學好數(shù)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現(xiàn)在好像已經(jīng)沒有這種概念了,但在剛剛恢復(fù)高考之后,對和知識相關(guān)的一切事物,包括大學、科學、教授、科技、作家、學者、工程師,整個社會都比較崇拜,這種思潮對我們這一代人的塑造難以估量??上КF(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這種氛圍了。

      導致我對“文革”、對中國社會、對整個世界的看法發(fā)生巨大轉(zhuǎn)變的更大一件事,是1979年的鄧小平訪美。鄧小平訪美啟程于1979年正月初一那天。當時我還在供銷社,那天正好春節(jié)值班,在電視上看到了鄧小平出訪美國。鄧小平訪美,使原來我對中國、對世界尤其是對“帝國主義”的認識遭到了摧毀性的顛覆。為什么這樣說呢?當時有中央電視臺記者隨鄧訪美,他們可以隨機到美國家庭采訪,采訪內(nèi)容通過直播的形式傳回國內(nèi)。從抗美援朝開始,美國就是我們輿論中的敵人,現(xiàn)在我們的最高領(lǐng)導人去美國訪問,當然會引起社會的普遍關(guān)注。我看報道的時候,給我印象最深的是電視上出現(xiàn)的那些家庭的畫面——冰箱、彩電、洗衣機等等這些在我們當今家庭里所能看到的、所能享受的現(xiàn)代化電器,在1979年的美國普通家庭里一應(yīng)俱全。我們之前所接受的教育是帝國主義已經(jīng)日薄西山、氣息奄奄,我們社會主義國家如同一輪紅日、噴薄欲出,帝國主義在一天天爛下去,我們正一天天好起來。我們還有一個口號,就是時刻準備著解放世界上三分之二的那些受苦受難的人民。但是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資本主義的富裕與社會主義的貧窮之間的反差是如此強烈,我們準備解放的人生活得比我們要好得多,帝國主義正在爛下去的生活竟然是我們所不可企及的。

      我個人感覺,“我們遠遠不如西方”,是國人通過鄧小平訪美,目睹到美國社會發(fā)達程度進而受到巨大沖擊后所普遍得出的一個結(jié)論。后來在80年代占主流地位的“全盤西化”思潮也是從這里發(fā)源的。我們原來不了解西方,等我們了解之后,才發(fā)現(xiàn)西方并不是之前我們所描繪的那樣。鄧小平訪美帶給我的刺激是我成長過程中最深刻的一次精神上的脫胎換骨。

      1979年鄧小平訪美之后,整個社會處于思想解放的巔峰狀態(tài),我就是在這期間來到山東大學歷史系讀書的。印象中比較深的是,我來到學校沒幾天,就參加了歷史系組織的歷史發(fā)展動力問題的討論。當時在會上討論的所有問題,都是我在“文革”后期所關(guān)注的問題,所以我作為剛?cè)胄5膶W生,懷著極大的興趣旁聽了那場討論會。我親眼看到老師們在歷史發(fā)展動力問題上進行了激烈的爭論,有主張農(nóng)民起義是歷史發(fā)展動力的,也有主張農(nóng)民起義是反動的,導致了中國歷史的倒退,各種各樣的看法都有。在這之前于1978年5月11日發(fā)表的那篇關(guān)于真理標準問題討論的文章,我反而沒有留下很深的印象,我甚至都不記得是否看過那篇文章。因為那是整個知識界所關(guān)心的問題,而當時的我正在社會下層奮斗,等我上了大學,才真正開始對80年代的思想解放有了空前深刻的感受。

      我覺得,整個20世紀80年代是思想解放一浪高過一浪的一個時代。當時整個的社會思潮是愈挫愈奮,你輕壓它就輕彈,你高壓它便反彈得更高。這是整個80年代的一大特點。流行于80年代的幾個核心的思想、思潮和觀念,我感覺將會伴隨我的一生。

      80年代主流的思潮是反“文革”,就是害怕“文革”死灰復(fù)燃,害怕“文革”再度重演。這是必須永記的一點。因為“文革”雖然結(jié)束了,但是發(fā)動“文革”的那個基礎(chǔ)還在,所以揭露、批判、反思“文革”自然成為整個80年代的主流思潮。80年代中前期的知識界討論,所得出的一個主要結(jié)論,就是“文革”是中國進入文明時代以來少數(shù)比較黑暗的時期之一,這個結(jié)論影響了至少整整一代人。起碼從我個人角度來講,我是接受的,因為它和我的個人經(jīng)驗相符?,F(xiàn)在好像有一些人把“文革”說得曼妙無比,我不知道這些人究竟是出于何種考慮,這跟我的親身經(jīng)歷完全不一樣。

      80年代的另一個關(guān)鍵詞是“全盤西化”?!叭P西化”是從反思“文革”中得出的結(jié)論,要想避免“文革”的發(fā)生,必須實行民主制度,必須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而西方已經(jīng)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所以80年代就有一個觀念——現(xiàn)代化等于西方化,中國要想全面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就必須全面地反傳統(tǒng),全盤地西方化。記得是在我留校任教之后,大概是1986年或是1987年的時候,教育部有一個工作組到山東大學來調(diào)查學生的思想情況,我作為青年教師的代表參加了這個座談會。會上,大家的思想很不統(tǒng)一,有的支持全盤西化,有的則表示反對。當時有好幾個年齡大的老師對全盤西化的思潮有一些憂慮,認為全盤西化十分嚴重,讓教育部警惕。我當時立即提出來西化就是現(xiàn)代化,全盤西化就是全盤現(xiàn)代化,這有什么不好呢?中國的老古董已經(jīng)不能為中國現(xiàn)代化出力了,我們把它拋棄了又有何妨呢?那些年齡大的老師也難以回答我這個問題,因為當時大家都受西化等于現(xiàn)代化這個觀念的籠罩,誰也無法給出比較明確的答案。不像上世紀90年代,也不像現(xiàn)在的人們,認為現(xiàn)代化本身有問題,西方化問題更大,當時的人們是沒有這個觀念的。教育部派工作組來調(diào)查的時候,針對的就是學生全盤西化的思潮,所以我在那個場合提出這個問題是會有麻煩的。會議結(jié)束后,我們教研室有一位較年長的老師,在回去的路上還專門告誡我要少說話。但這在當時絕不是我個人的問題,而是一個時代的問題,我覺得像我這一代的青年,當時幾乎都跟著這個潮流走,很少例外。

      另外,80年代還有幾個觀念值得注意。第一個是“落后就要挨打”,因為中國太落后了,要被開除出“球籍”了,這一點對我們這代人的壓力很大。人們對此問題有一種普遍的焦慮,而且認為解決這個“落后”的問題是我們這一代人義不容辭的責任。那要怎么才能變先進呢?那就是學習西方,走改革開放的路。這個結(jié)論是80年代一個大的口號。還有一個口號叫“振興中華”,1981年,中國女排以五連勝的成績首次奪得世界杯冠軍,使中國人在世界上揚眉吐氣,學生紛紛上街游行,喊的口號就是“振興中華”。

      我參加了這一次在全國各地都出現(xiàn)的游行。山東大學的學生先是在學校集合,然后喊著口號,準備匯合其他高校的學生到省委去。在我們游行剛開始,剛剛走出校園時,對面開過來一輛很簡陋的拖拉機,拉著一車沙子,跟游行的隊伍撞到了一起,這個司機跟游行隊伍不知怎么發(fā)生了沖突,我的一個同學也是這次游行隊伍的組織者,就叫上幾個人,不容分說,把那輛車掀翻到路邊。通過這次游行,我感受到了社會學上的一個概念——“廣場效應(yīng)”,就是你只要身處廣場,便會處于一個狂熱的狀態(tài),大家互相激動、互相感染,“五四”時期的揪斗章宗祥、火燒趙家樓,學生們就是這一心態(tài)。直到這時,我才真正知道了什么叫五四運動。前一段我到澳門講學,遇到一位研究過五四運動的學者對我說,章宗祥只是駐日公使,曹汝霖、陸宗輿也只是北洋政府的部長,他們能有多大權(quán)力呢?政府要跟哪個國家簽署怎樣的協(xié)議,那是國家的決策。當時,人們應(yīng)該去找真正掌權(quán)者,但是在“廣場效應(yīng)”的推動下,學生們就認準了誰簽字就是誰的問題,就要找誰算賬。就像李鴻章跟日本簽訂《馬關(guān)條約》一樣,他又能在多大程度上當家呢?他的身后是滿清政府,可是沒人管。冷靜下來思考,按我們現(xiàn)在的話說,這就跟集體犯罪一樣。但是當你處在廣場中,可管不了這些。

      “糞土當年萬戶侯”,則是當年流行的另一個觀念。什么達官貴人,什么天皇地煞,什么王侯將相,統(tǒng)統(tǒng)都不在這一代青年人的眼里,這就是這一代人特殊的地方,跟現(xiàn)在普遍羨慕官僚的社會心態(tài)完全不一樣。所以,我認為這代人是叛逆的一代,這種叛逆性不是純粹指成長過程中的那種叛逆性,而是反叛主流、反叛權(quán)威,是集體的叛逆。另外我覺得我們這一代也是憤怒的一代,時刻處在憤怒、不平的狀態(tài)下,讓人覺得這一代人頭上長角、身上長刺。有一個細節(jié)我印象很深。1988年,我的導師葛懋春先生在煙臺主辦全國史學理論的討論會,我去那里幫忙。當時在《文史哲》編輯部工作的一位老師,他在那兒第一次看見我,當別人向他介紹說“這是王學典”時,他渾身一激靈說:“這不是一個挺善良挺本分的人嗎?我一直以為你頭上長角、身上長刺呢?!笨赡芤驗槲耶敃r在《文史哲》或是其他刊物上發(fā)表了幾篇看起來是離經(jīng)叛道的文章,就使我在一些中老年教師心目中被想象成一個整日處于“憤怒狀態(tài)”的人,至少是一個不安分守己的人。實際上,我當時研究生剛剛畢業(yè),平時也不是十分愿意說話,和他聽說的不大一樣。

      那一代的青年普遍有一種“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使命感,這種使命感是我們這代人最可貴的一個品質(zhì)。我到現(xiàn)在都覺得,像我們這一代人,雖然因為年齡接近耳順而變得和以往不一樣了,但對國家、民族、天下的那份責任感并沒有減弱,還在關(guān)心國家的前途和民族的命運。我覺得這是我們這代人的一個比較大的特征,當時大家經(jīng)常用來表達心志的一句話是:“問蒼茫大地,誰主沉?。俊币簿褪恰疤煜屡d亡,匹夫有責”的意思,這是這一代人的一個信念。而現(xiàn)在的提法則是:“問蒼茫大地,我的工作在哪里?”現(xiàn)在大家都是如此,跟我們那一代人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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