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 毅[湘潭大學外國語學院, 湖南 湘潭 411105]
約翰·多恩是17世紀英國玄學派詩人,他善用巧智、奇喻,是現(xiàn)代派的榜樣。中國多恩研究大多以多恩之奇譎語言為載體,在西方哲學之“語言學轉(zhuǎn)向”下如魚得水,如火如荼。從多恩研究的發(fā)韌期、發(fā)展期以及“回歸文學”轉(zhuǎn)型期都呈現(xiàn)出多恩研究的空間越來越廣。
1.應“語言學轉(zhuǎn)向”而生“五四”運動后,西學東漸,在這樣的良好文化背景下,約翰·多恩的作品被介紹到中國。當時中國人民正在擺脫“三座大山”的壓迫,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他們擁有強烈的言語愿望來召喚新的革命風暴,表達長久壓抑在心里的尋求新時代生機的夢想。因此,位于時代前沿的中國知識分子高呼一種與中國傳統(tǒng)美學精粹相結(jié)合的新的文學革命形式來適應時代的發(fā)展和需要。秉持博大精深的中國歷史和文化修養(yǎng)的知識分子意識到只要與世界接軌才能讓中國立于民族之林,達到富國強民的目的,而與世界接軌的首要任務就是語言的相通性。對語言的革命既符合了與世界聯(lián)系的要求,也為新的文學形式提供了一種可能。
語言的泛性、隱喻等特征為語言的豐富多彩和多向度研究提供了一個非常好的平臺。中國語言的字、形、義為西方的結(jié)構(gòu)和解構(gòu)理論找到了一個理論實踐的領地。在這樣的背景下,中國語言與西方語言的相通性在互為新奇的看視中得到認識和認同。
隨著對語言本身的關注,從對純美語言的追求逐漸轉(zhuǎn)向一種知性的思考,這一點體現(xiàn)為將人生的體驗輸入語言本身,讓語言本身成為言語的主體,可以自主思維,擁有自身情感。這種語言的轉(zhuǎn)向既符合中國知識分子在那個特定的歷史階段不能張揚進步思想而轉(zhuǎn)向下意識階段的狀態(tài),也契合了中國人民普遍想找回輝煌的歷史而進行自我的重新定位的心態(tài)。
同時,國際文壇也正處在形式主義、結(jié)構(gòu)主義等理論的大浪淘沙中,語言的重要性在索緒爾等大師的推崇下得以前所未有的凸顯,在錯綜復雜的世界中人們似乎找到了自己的根基,通過對語言的重新觀察、對身體的重新審視來實現(xiàn)對人的關懷。
在這種大背景下,被艾略特所推崇的多恩逐漸得到了西方學界的關注。隨著中國對西方的關注的增強,交往愈來愈頻繁,多恩也逐漸為一些中國的大師級人物所捕捉并看好。多恩的作品呈現(xiàn)感性與知性的高度對抗性融合,語言和思想的奇特交鋒,正是契合了當時中國人們謀求發(fā)展時的內(nèi)心的沸騰和對新的知識形態(tài)的渴望。當中國人們捕捉到這類新的元素時,是何等的欣喜,這也正是多恩能為國人所欣然接受的社會背景和心理條件。多恩語言的智性為語言的多元化與多向度研究提供了一個非常好的平臺,因此,多恩很快被中國詩人所接受,并從此在中國學術(shù)界形成了“多恩熱”。
1.新月派詩人的關注“五四”運動后,新的文學社團如雨后春筍般地出現(xiàn)。1912年,清華文學社成立。聞一多、梁實秋、朱湘是該文學社的主要成員。1926年,聞一多同當時北京新月社的領導人物徐志摩一同創(chuàng)辦了《晨報·詩鐫》,引領了中國詩歌運動的新潮流,后人稱這些領軍人物為新月派詩人。1932年在日寇侵略上海的“一二八”事變之后,施蟄存于5月間創(chuàng)辦文藝刊物《現(xiàn)代》,它與1934年新月派詩人代表人物卞之琳在北平編的《水星》文藝雜志遙相呼應。1936年戴望舒主編《新詩》雜志,邀請了卞之琳、馮至、梁宗岱等人參與。與這些雜志同期的還有《現(xiàn)代詩風》、《星火》、《今代文藝》等刊物。由于這些雜志創(chuàng)辦者和撰稿者大都是具有留學背景、精通西文的知識分子,因此他們的詩歌借鑒了他們所喜愛的西方作家的作品風格,從某種程度上都融入了現(xiàn)代詩歌的特色,兼有中國古典詩歌和西方現(xiàn)代詩歌之美,“有朦朧的美或有繁復的意象和奇特的聯(lián)絡或為‘純粹的詩’,抑或擁有濁世的哀音,青春的病態(tài)等特征”①。而此時中國新詩人所推崇的西方現(xiàn)代詩歌的傳統(tǒng)正是艾略特所推崇的詩歌傳統(tǒng),即多恩詩歌傳統(tǒng)。此種傳統(tǒng)的內(nèi)質(zhì)就是一種對當時文學傳統(tǒng)的反叛和超越,追求感性與理性高度融合的詩學途徑。
新月派詩人梁實秋先生尤為關注英國玄學詩人,對玄學派代表詩人多恩的詩歌、散文及布道文等作品進行了介紹,并親自翻譯了其中的一些重要作品。這些評論和翻譯都記錄在《梁實秋文集》中,為人們深層次認識和了解多恩及其作品提供了很好的參考價值。另外,新月派詩人朱湘先生也對多恩的詩歌進行了翻譯。這些翻譯清晰而準確地把多恩呈現(xiàn)在作者面前,那是一個能質(zhì)疑上帝存在的多恩,那是一個勇于追求自由的多恩。
2.九葉派詩人的關注九葉詩人,是20世紀中國的現(xiàn)代詩流派,在新詩寫作中追求現(xiàn)實與藝術(shù)、感性與理性之間的平衡美。其中,卞之琳先生選擇了多恩的兩首詩歌進行了翻譯和評注。雖然沒有對多恩詩歌作大量的介紹,但他選擇翻譯的這兩首詩歌成了人們品味多恩特色的最好的標桿。這兩首詩歌分別是多恩的早期作品《歌》和多恩的力作《別離辭:節(jié)哀》。后者是同梁實秋先生介紹的《跳蚤》一樣最能體現(xiàn)出多恩特色的詩歌,詩中的代表愛情的運動中的“圓規(guī)”意象讓讀者深有感觸。同時,卞之琳先生創(chuàng)作的詩歌作品頗具玄學風味,比如從1935年初開始,他在詩中大量使用科學意象,如化石、羅馬滅亡星、切線、無線電等,把這些天文地理、物理化學等學科的知識放入詩歌當中,就像是將少量冰涼的水潑入熊熊火焰中,濺起美麗而奇異的火花,一方面將凝聚厚重的詩歌加上幾分動感,另一方面將具體物象的美感擴大到抽象的宇宙,體現(xiàn)出水火共舞的玄學之美。
在中國的九葉詩人當中,鄭敏②先生在美國研究生院于1952年完成的碩士論文就是《約翰·頓的抒情詩》,她的導師是布朗大學的17世紀英國文學的主講教授。除了她的論文之外,她還翻譯了多恩的部分詩歌。其他九葉詩人如穆旦、袁可嘉、王佐良等也對多恩給予了高度關注,在他們的著作中介紹且翻譯了多恩的作品。
1.現(xiàn)代詩人的追尋多恩的詩歌影響了新一代的詩人,現(xiàn)代詩人在充分研究了多恩作品后,在自己的作品中開始模仿多恩的風格。如超現(xiàn)實的玄想風格:海子的詩歌充滿了超現(xiàn)實的玄想,如在他的長篇詩劇《太陽》中寫道,“黑夜是什么/所謂黑夜就是讓自己的尸體遮住了太陽”③,這些多恩似的詩句讓人覺得生與死竟是如此近距離;如奇喻:陳東東的詩以華美見長,是采集美妙的詞語自由組合來產(chǎn)生新的印象,因此他的詩歌也如“嗅到玫瑰花的芳香”;如巧智:歐陽江河的詩歌以智性見長,“語言就是飛翔”,在他的詩歌《落日》中寫道,“但除了末日,沒有什么能夠留住/除了那些熱血,沒有什么正在變黑/除了那些白骨,沒有誰曾經(jīng)是美人”④,這與多恩“白骨上繞著金發(fā)做成的手鐲”給人帶來的心理落差是一樣大的。多恩詩歌的玄想風格也帶到了臺灣,鄭愁予的眾多詩歌意象交織成時空之網(wǎng),他在《偈》中“不愿作空間的歌者/寧愿是時間的石人”,也擁有多恩在其詩歌《可蘭花園》中表達的“愿化作其中的一枚石而悄悄哭泣的情感”⑤。細細閱讀各派詩人,都可以捕捉到某些多恩元素,因為多恩的思想就是具有很強的間性的,他的詩歌留給后人的闡釋空間很大,更重要的人們讀過了多恩就不能再回到原來的自己。
錢鐘書對多恩詩歌也倍加欣賞,在他的力作《管錐篇》中多次引用多恩的詩歌作為佐證。
還有,不乏大家對多恩的詩歌進行介紹和翻譯,1986年北京大學首屆英美文學培訓班,王式仁教授主講英國詩歌,其中包括對多恩及其作品的介紹。楊周翰、裘小龍、飛白、樊心民、孫梁、汪劍釗、李霽野等人對多恩部分詩歌進行了翻譯。裘小龍的《多恩與現(xiàn)代主義的重新發(fā)現(xiàn)》一文,深刻地剖析了多恩現(xiàn)代緣的社會背景和文化緣由。
2.學術(shù)人的關注20世紀,多恩的影響基本上被圈定在學術(shù)研究領域。多恩成為形式主義批評家們所喜愛的題材。北京大學的胡家?guī)n教授從宇宙觀與多恩詩歌中的奇喻相結(jié)合,引導讀者走進多恩詩歌這一歷史的星空,充分體會其玄學魅力;現(xiàn)代評論家和作家趙毅衡先生引領青年學者進行多恩文本細讀并從哲學思想高度認識多恩,使國內(nèi)多恩熱從對多恩詩歌的驚訝和模仿轉(zhuǎn)為對多恩詩歌的知性研究,進而探究文學、文化運動的內(nèi)在規(guī)律;傅浩教授的兩個多恩詩歌翻譯版本,1999年出版的《艷情詩與神學詩》和2006年出版的《英國玄學詩鼻祖》,其經(jīng)典性不言而喻;裘小龍教授從多恩與現(xiàn)代主義的角度深刻剖析了多恩詩歌。這些探索開啟了多恩研究的新大門,與國際文學浪潮共舞。據(jù)筆者掌握的資料,國內(nèi)出版的最早的多恩研究專著有李正栓教授的《陌生化:約翰·鄧恩的詩歌藝術(shù)》和晏奎教授的《詩人多恩研究》和《生命的禮贊》。后來還有筆者2011年著的《多恩及其詩歌的現(xiàn)代性研究》。專題論文有百余篇,國內(nèi)有二十余位中青年學者都撰寫過多恩研究方面的論文。
國內(nèi)的多恩研究主要從以下幾個方面進行:一是移植西方文藝理論去重新闡釋古典時期的多恩,比如用陌生化理論、新批評理論、現(xiàn)代或后現(xiàn)代理論、后殖民理論等西方理論對古典時期的多恩進行重新審視從而發(fā)掘多恩詩歌的不同面目;二是深層次發(fā)掘多恩詩歌的隱喻特征;三是從語言風格、藝術(shù)手段上將多恩與中國詩人進行比較分析,如將多恩作品同李清照的詩歌進行比較等;四是從多恩生命哲理進行研究。
總之,多恩研究從哲學、文學和語言學各個角度出發(fā),對多恩藝術(shù)技巧、哲學理念或宗教體驗等進行研究,真是“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但是,國內(nèi)學者大多以多恩語言研究為出發(fā)點,多向性、多維度地切入多恩詩歌。
1.依然重視語言研究多恩的語言較之其他詩人的確非常特殊,抓住多恩的語言研究就抓住了多恩研究的根本。早在多恩研究發(fā)韌期,當時的西南聯(lián)校匯總了英、法、德各種詩歌流派的影響,具有海外留學背景來自中國昆明的西南聯(lián)合學校的中國新詩人對多恩研究的興趣來自于在聯(lián)大授課英國新批評的代表人物燕卜蓀教授。燕卜蓀教授的科研理論推動了中國的“語言學轉(zhuǎn)向”和中國新批評的發(fā)展,他直擊多恩及其作品,分析多恩語言所帶來的奇思妙喻與巧智玄想。這種智性的力量是自然的,是不容忽視的。接下來的一百年,在這樣的力量的影響下,多恩研究一直在圍繞著多恩獨特的語言文本進行分析,尤其喜愛從新批評的文本細讀法出發(fā),扣準多恩的奇喻進行闡述。當然,也不乏有學者曾從非語言角度作了經(jīng)典研究,比如胡家?guī)n教授、晏奎教授對多恩宇宙觀和哲學觀研究的分析是國內(nèi)多恩研究的亮點。
隨著西方后工業(yè)時代的到來,在后現(xiàn)代語境下,一些研究者給了多恩這位遙遠時空的詩人以呼應。21世紀美國的道格拉斯·凱爾納(D.Kellner)和斯蒂文·貝斯特(S.Best)引用多恩的詩句“一切皆支離破碎,所有的一致性均不復存在”,厄爾·邁納(Earl Miner)在《從多恩到考利的玄言詩》和《比較詩學》中都重手筆地言及多恩。⑥可見,21世紀的多恩研究依然不能脫離開多恩語言的研究。
2.回歸符號表意系統(tǒng)下的文學21世紀,國際比較文學界出現(xiàn)了“回歸文學”的傾向。雖然依然處在西方哲學思潮“語言學轉(zhuǎn)向”下,但是“回歸文學”的呼聲讓人不得不思考多恩研究的未來。
“語言學轉(zhuǎn)向”雖然在狹義上講是與分析哲學和語言學直接相關的部分;但是從廣義上看,它已涉及到符號和表意系統(tǒng)下的文學評析。如果把整個文學看成符號匯聚,就會發(fā)現(xiàn):目前隨著跨學科研究的意識越來越強,各個學科文類的界限越來越模糊,在“語言一元化”的設想下,文學符號逐漸成為主體。因為符號具備這樣的條件,一方面符號具有聚合性和發(fā)散性的特點,作為實體的符號混合在一起,能迅速排列,具有了更新快的特點;另一方面,在現(xiàn)代社會,人們逐漸關注人性的“潛伏”空間。⑦根據(jù)索緒爾的觀點,符號的能指與所指不僅涵蓋了語言學上音響和意義兩個層面,而且符號意指是一個無限演繹的動態(tài)運動過程。因此,多恩的語言符號可能成為一個個身懷“化整為零”和“化零為整”獨門絕技的主體,與中國先秦哲學和儒家學說等學說相嫁接,成為比較文學界“回歸文學”轉(zhuǎn)向下的一把雙刃劍。一方面,多恩文本不再單以形式取勝,而是其中隱藏在語言面具下的思想內(nèi)核;也不是以單一文本中的巧智與奇喻取勝,而是多個文本形成的主題鏈;也不僅僅是詩歌研究,而是散文等多文體的互文;另一方面,多恩的語言符號可以重新組合,形成新的語碼,在自然法則下形成人類共識。
在“語言學轉(zhuǎn)向”下多恩發(fā)展歷經(jīng)百年,從對多恩語言藝術(shù)的分析逐漸上升到思維層次及其精神層面,隨著文學界對文學性越來越重視,多恩研究不是單純地依賴語言本身來進行研究,而是在國際化的大背景下,形成新的內(nèi)涵,成為多恩研究價值的保存者和創(chuàng)造者。
① 藍棣之:《現(xiàn)代詩的情感與形式》,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249頁。
② 鄭敏:《詩歌和哲學是近鄰——結(jié)構(gòu)—解構(gòu)詩論》,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475頁。
③④ 常立、盧壽榮:《中國新詩》,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02年版,第231頁,第250頁。
⑤ Coffin,Charles M.The Complete Poetry and Selected Prose of John Donne.New York:The Modern Library,1952:149.
⑥ 熊毅:《多恩及其詩歌的現(xiàn)代性研究》,湘潭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5頁。
⑦ 王向清、朱小略:《性之發(fā)端與盡心之始:先秦“心性之辯”的邏輯發(fā)展》,《湖南科技大學學報》2011年第6期,第33頁。